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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墨之藪

        2023-11-16 06:50:57胡炎
        陽光 2023年11期
        關鍵詞:老呂老邱老田

        胡炎

        小城文學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風雅之士,亦有附庸之人,姑且以龔自珍所云“才墨之藪”謂之。各色人等,粉墨登場,筆下滿紙煙雨,眾生歌哭,豈不知自己也是蕓蕓一粟。正所謂:生旦凈丑滿臺戲,你我本是戲中人。今擷文友數(shù)位,粗筆淡墨,浮世風塵,聊以記之。

        老 邱

        老邱寫雜文。

        在我們小城的文學圈里,寫雜文的寥若晨星,寫得像那么回事的也就老邱一個。老邱引經(jīng)據(jù)典,言辭犀利,刀刀見血,讀之煞是暢快。不過,他是領導眼里的“刺頭”“二百五”,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屁民”一個。

        領導不待見,文友們倒拿他當個寶。言人之所不敢言,需要勇氣,更需要良知。老邱誓死不向世俗低頭,正如他的面相一樣:眉骨高聳,顴骨峭立,口闊唇薄,風骨卓然,端的是文如其人。

        其實,老邱寫文章鋒芒畢露,生活中倒是個極幽默的人。他在黑龍江長大,一口東北腔,張嘴就是笑料,能把你笑得面肌酸滯、氣短腹痛。

        文友遇到不開心的事,也樂于給老邱講。老邱認真聽了,每每在桌子上重重一擊,義憤填膺道:“交給我,罵死他個王八犢子!”

        老邱的雜文不隔夜,筆酣墨飽,一氣呵成。他狠批“扯犢子”,炮轟“護犢子”,諷刺“裝犢子”,大罵“癟犢子”,痛斥“滾犢子”……雖說登不上大雅之堂,也解決不了多少實際問題,但一吐胸中塊壘,出出惡氣,倒也大快人心。

        更難得的是,老邱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好一個光明磊落。

        五十歲這年,老邱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他用雜文的筆鋒寫了封舉報信,揭露老家一個村干部的黑惡行徑,在網(wǎng)上實名張貼。文友們真為他捏把汗,這樣真刀真槍地干,顯見得是不給自己留后路了,倘若沒把那個村干部扳倒,只怕他日后就有麻煩了。

        “怕他個鳥!”老邱說,“老少爺們苦巴巴找我,我要是袖手旁觀,還是人嗎?”

        “那你可有真憑實據(jù)?邱兄,這可非同兒戲啊。”文友說。

        “捏不住他的‘七寸,老子就不玩這里格楞!”聽口氣,老邱成竹在胸。

        “那些材料你怎么搞到的?”文友刨根究底。

        “這個嘛……神秘人物提供,百分百屬實?!崩锨裾f,“別問是誰,保密?!?/p>

        瞧瞧,老邱自己舍得一身剮,倒把別人保護得滴水不漏,仗義!

        一段時間過去,帖子刪了發(fā),發(fā)了刪,那個村干部照舊在八腳椅上待得好好的。后來有一天,老邱突然被老家的紀檢部門“請”去了。文友們這下更是議論紛紛,老邱該不會是以卵擊石,非但沒把人家怎么著,自個兒倒碰得頭破血流吧?

        然而,老邱滿面春風地回來了。大伙兒這才知道,他是去協(xié)查,自然,還有那位神秘人物。很快,那個村干部“進去了”。再后來,那個村干部灰溜溜地進了大牢,徹底“完犢子”。

        文友們敬佩有加,給老邱擺了一場慶功宴。酒過三巡,老邱說:“知道嗎?那王八犢子曾經(jīng)私下里找我,答應給我五十萬封口費?!?/p>

        眾人不禁唏噓,五十萬?。∫晕覀冃〕堑氖杖胨?,不啻是天文數(shù)字,干多少年才能攢下這么一大筆錢呢?

        “邱兄,你就一點不動心?”

        “說不動心那是裝犢子,”老邱不掖不藏,“邱某窮光蛋一個,做夢都想發(fā)財??晌乙鞘樟诉@筆錢,我不也成了王八犢子嗎?”

        眾人皆頷首,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條底線說起來簡單,能堅守絕非易事。

        “這還沒完,”老邱接著說,“還有人給我發(fā)短信,恐嚇我再不收手,就卸我一條胳膊。嚇唬誰呢?我就不信這朗朗乾坤有人敢拍我黑磚!”

        大伙兒更是肅然,紛紛給老邱敬酒。老邱來者不拒,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頗有梁山好漢的氣概。

        是夜,老邱大醉。

        五年后,老邱用香港書號出了本雜文集,作為自己五十五歲的生日賀禮。那天文友們赴宴,人人獲贈該文集一冊。有女文友不禁臉紅,老邱這本大著的封面委實別出心裁。但見老邱光屁股坐在馬桶上,肋骨根根峭立,口叼香煙做沉思狀,書名印在屁股下方,赫然四個大字:“說說而已”。

        不用說,這是老邱的創(chuàng)意。

        有文友問:“邱哥,為什么叫‘說說而已呢?”

        老邱笑了:“半生聒噪,不過一堆馬桶文字,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而已,而已?!?/p>

        聽上去,一向手持“匕首”“投槍”的老邱,竟有了幾分自嘲。

        誰也沒想到,老邱會晚節(jié)不保。臨退休前,老邱夫人加盟某擔保公司,負責吸攬資金,許諾給以高額利息回報。老邱耐不過夫人軟磨硬泡,遂向文友游說。眾文友想,信不過誰,還能信不過老邱嗎?再說,那利息實在太誘人了,由不得你不心動。

        于是,老邱斬獲頗豐,短短十余日,吸金逾百萬。

        可惜好景不長,老板跑路,公司關門。老邱的夫人也失蹤了。

        文友們心有戚戚,但畢竟被老邱拿走了血汗錢,不找他找誰呢?隔三差五,文友們便相約向他討債。老邱再也幽默不起來了,除了致歉,便是低頭認罪?!皩Σ蛔〈蠡飪毫?!”老邱蔫頭耷腦,“啪”地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是我把大伙兒忽悠了,你們就是拿刀捅我我也認了,我老邱罪該萬死,死有余辜!你們放心,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是把我剁碎了拿集市上賣肉,我也把欠大伙兒的錢還了!”

        盡管老邱說得信誓旦旦,可大伙兒知道,就憑老邱每月三千來塊的薪水,他多少輩子才能還得清呢?

        后來,老邱寫了一篇雜文,題為《老邱是個王八犢子》,網(wǎng)上貼得到處都是。這是他平生寫的最后一篇雜文。然而,文友們此時再也沒有心情拜讀他的文章了,即便這是他的封筆之作,那又如何呢?

        是的,在大伙兒眼里,老邱已經(jīng)再難讓人信得過了。

        老邱退休了。有一天,文友們收到了一條微信:鄙人已經(jīng)葉落歸根,回老家生活。城里住房已售,所得房款用于畜牧養(yǎng)殖,有生之年定清償所有債務,決不抱憾而死。歡迎眾家兄弟來訪!落款:羊倌老邱。

        大伙兒難免有些心悸:老邱不會也跟他們玩失蹤吧?遂于一個響晴日,馬不停蹄來到了他的老家。那所祖居的老屋四面漏風,鳥雀作巢。院墻多半坍塌,院內(nèi)雜草叢生。眾人心中一沉,這里哪還能住人呢?喚了幾聲,沒人應答,倒是招來了鄰院的一個老漢。

        “你們是找邱娃子的吧?”

        “是啊,大爺?!?/p>

        “他不住這兒,”老漢抽著大伙兒平素很少見到的大煙袋,“邱娃子出息著呢,在山腳下建了個大羊圈,那羊啊,烏泱泱的多了去了。他就住在羊圈里?!背榱丝跓?,又感慨道,“誰能想到,在城里待了那么多年,這娃子還能吃這么大苦,比村里的后生強多了!”

        看得出,老漢對老邱打心眼里佩服。大伙兒聽著,心里漸漸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問老漢老邱在哪兒,老漢往村北一指:“上山吧,這會兒邱娃子正在山上放羊呢?!?/p>

        大伙兒循著老漢的手指望去,那里果然有一座山,滿目蒼翠。謝過老漢,往村北走,路上誰也沒說一句話。到了山腳下,赫然出現(xiàn)一個闊大的羊圈,里面一座茅廬,想必就是老邱的棲所了。山道崎嶇,野花爭艷,荒草葳蕤,的確是個牧羊的好地方。來到半山腰,遠遠望見一片飄移的云朵,那是一只只雪白的羊。影影綽綽,羊群中一個瘦削漢子,輕輕地揮著鞭桿,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唱著電影《少林寺》里的《牧羊曲》:

        野果香,山花俏,

        狗兒跳,羊兒跑,

        舉起鞭兒輕輕搖,

        小曲滿山飄……

        悠揚的女聲獨唱,硬是給老邱唱出了幾分豪氣。大伙兒聽得沉醉。半晌,幾乎是心照不宣地,轉身悄悄下山。是啊,還用打擾他嗎?就讓他飲著山風,看著流云,和他的羊安靜地送走一個個夕陽,迎來一輪輪旭日吧。

        老邱,信得過!

        老 尤

        老尤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尤蘭。所以她用諧音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幽蘭。

        我和老尤是同鄉(xiāng),因為年長她幾歲,她便一直喚我大哥。大約十年前某個秋日,老尤第一次來到我們編輯部。她穿一襲白色風衣,亭亭玉立,扎了條馬尾辮,白皙的面頰上戴了副銀質(zhì)鏡框的近視鏡,芙蓉出水一般,氣質(zhì)絕倫。那時,她也就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吧。

        老尤把一篇散文遞給我,很客氣地說:“老師,我對您慕名已久了?!?/p>

        我認真地看了她的文章,真不錯,相對于許多吟風弄月的文字,她的作品顯然有更大的格局,文筆也大氣,應該是一個成熟的作者。但簡單交流后才知道,這是她的處女作,也是她第一次投稿。

        “起點這么高,了不得!”我難掩自己的激動。

        “老師過獎了。”她靦腆地笑了笑。

        我對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才女除了欣賞,還產(chǎn)生了很強的探究欲。我想她或許生在書香之家,喜歡歷史和哲學。又猜測她的職業(yè):教師?圖書館職員?或者就是一個喜歡思考的自由職業(yè)者……但我顯然誤判了,老尤是一個大公司的總裁,企業(yè)家。

        這讓我訝異,初次見面,我委實看不出她有多少商人的闊氣和霸氣。

        我和老尤很快成了朋友,隔段時間,她就來拜訪我,或者邀我喝咖啡、吃飯。我們的話題大多在文學上,不少觀點居然出奇地接近,這讓我們的相處默契而愉快。老尤的作品越發(fā)越多,不久就出現(xiàn)在省內(nèi)外文學刊物上,在文學界有了不大不小的名氣。

        也許她天生就是搞寫作的。我一直懷疑,像她這樣醉心于文學,生意能做得好嗎?一般來說,文人是把靈魂捧出來,商人則是把靈魂藏起來,她又怎能恰到好處地完成這樣的角色轉換呢?

        但我的懷疑只能證明自己的迂腐。有一次,老尤的公司參與市里一個大型建設項目。那天我正看稿子,老尤來電話,誠邀我加盟她的特邀專家組。

        “這不合適吧?”我覺得老尤的想法多少有些荒唐,我一介文人,無丁點商場經(jīng)驗,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大哥不用有什么顧慮,跟著我走走看看,就當體驗生活了。”老尤很誠懇。

        我遲疑一下,最終答應了。

        其實,專家論證壓根沒我什么事,她知道我是門外漢。老尤帶著我,主要是和大大小小的官員接觸。她說,大哥的生活面太狹窄了,需要開闊開闊眼界。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頻繁地接觸各級官員,也參加了不少規(guī)格頗高的接待活動。也就是在這段時間,我才見識了老尤的另一副面孔:干練果決,機巧善變,能屈能伸,應付裕如,完全是一個商場女強人的做派。

        后來,我自覺格格不入,就向老尤提出離開。老尤問為什么,我謊稱母親有病需要照顧。老尤有些不情愿地同意了。

        籌建事務整整持續(xù)了半年,老尤幾乎沒再來找過我,自然也無新作出手。我時常會在伏案的間隙發(fā)呆,曾經(jīng)坐在我面前那個清雅出塵的老尤,和商場中那個八面玲瓏的老尤,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及至老尤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竟對她產(chǎn)生了小小的芥蒂,甚而還多了一點難以名狀的謙恭。

        “大哥,你好像和我生分了?!崩嫌壬僖姷剜狡鹱?,有那么幾分女性的嬌嗔。

        我淡淡地笑笑,移開話題:“又寫出新作品了嗎?”

        “是啊,昨晚一夜趕出來的,請大哥過目。”

        不能不說,我再一次被她的文章征服了,看到妙處,忍不住擊節(jié)叫好。

        暮色降臨,老尤請我吃飯。我們喝了點酒。老尤臉上洇出一抹微紅,平添了幾許嫵媚。吃過飯,老尤說:“大哥,咱們?nèi)ズ拥躺⑸⒉桨伞!?/p>

        小河穿城而過,人工修筑的河堤是市民休閑的好去處。正值四月,花紅柳綠,空氣里流溢著馥郁的花香,月光在水面上粼粼閃閃,輕微的波涌呢喃如訴。由于人多,我始終和老尤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畢竟,一男一女月下散步,萬一讓熟人碰見,難免尷尬。

        在一座公廁前,老尤突然把她的坤包遞給我:“我去趟廁所?!痹捯粑绰?,便捂著肚子跑了進去,樣子有幾分滑稽。不消幾分鐘,她一身輕松地出來了,大大咧咧地笑著說:“嘩啦——什么都沒了。”

        我問她肚子不舒服嗎?老尤輕嘆了一聲:“腸胃不好,老毛病了,沾酒就拉稀?!?/p>

        “哦,以后盡量少喝酒。”我勸她。

        “話是這么說,在商場上混,哪能不喝酒?”她的語氣并未顯出無奈,而是輕描淡寫,看起來,她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了。

        我們一直走到了較為僻靜的地方,老尤指著石椅:“坐會兒吧,今晚月亮真好?!?/p>

        或許真的是皎月高懸的緣故,又或許是酒精的作用,老尤的興致特別高,她無所顧忌地說了很多,在我面前幾乎完全透明了。我這才懂得了一個真實的老尤,她喜歡商人的感覺,又承受著虛偽和孤獨;她癡愛文學,又鄙視腐酸輕狂的文人。到后來,她竟然說出了一個難以啟齒的私密:她的丈夫和她非但沒有共同語言,還是一個“大塊頭的廢物”。說話時,我感覺她正不自覺地向我斜倚過來。

        我抑制著心跳,本能地預感到了什么。我站起身,看了看手表:“不早了,你嫂子該著急了?!?/p>

        老尤沒再說話,默默地往回走。分手的時候,她說:“大哥,以后沒事常在一起說說話吧?!?/p>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

        后來的日子,我和老尤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己,見面的次數(shù)大為增多,偶爾,還有些小小的曖昧,比如拉手,比如象征性的擁抱。我知道在她光鮮的外表下,那個寂冷的靈魂多么需要慰藉。

        轉眼,老尤46歲了,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有一陣子,她和我的聯(lián)系突然少了下來。我心有不解,每次給她打電話,她都以太忙來搪塞。直到一次文友聚會,一個年輕的詩人喝高了,當眾宣稱他是老尤的情人,還大肆渲染老尤的性欲多么強烈,他完全成了她的性奴。

        “更糟糕的是,”他滿臉苦大仇深的樣子,“那老娘們太霸道了,稍不順她的意,她就對你母狼一樣大嚎,有一次還把我的褲子從賓館的十三樓扔了下去!”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目瞪口呆,心中百味雜陳。我聽到過這個詩人的一些花邊新聞,是個風月場上的老手,老尤顯然是被他俘獲了。在愛情面前,女人的智商往往不堪一擊。倘若老尤找一個隱蔽而有涵養(yǎng)的情人,來潤澤生理和心理的饑渴,我可以理解。可老尤太輕率了,和一個小自己十多歲的男人媾和,幾近于饑不擇食,加之這個詩人的放蕩不羈,我只能說她遇人不淑,弱水三千只取毒酒一杯,這樣下去,非但晚節(jié)不保,還指不定鬧出什么更嚴重的后果呢。

        思慮再三,我給老尤打了個電話:“結束吧,已經(jīng)滿城風雨了?!?/p>

        老尤沉默良久,只說了一句話:“讓大哥看笑話了?!彪娫拻鞌嘀?,我聽到了輕微的啜泣聲。

        自此,我和老尤再無聯(lián)系。

        當我最后一次聽到老尤的消息時,老尤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她患了胃癌,在一場應酬中倒在了宴席上。據(jù)說,那天有一位大人物出席,老尤喝了很多酒。

        深夜,我在河堤徘徊。天上一輪滿月,在遼闊的穹宇中,皎潔而又孤獨。我恍然聽到老尤對我說:嘩啦——什么都沒了。

        是啊,一輩子都沒了。

        老 何

        老何喜歡“秀”。

        奔五的人了,偏偏愛自拍。若是老帥哥,曬曬顏值,也說得過去。可老何其貌不揚,中等身材,偏胖,膚黑,眼小,兩個大眼袋,一臉黑痣星羅棋布。自拍便自拍吧,還愛用美顏,粉面桃腮的,把自己整成了奶油小生,讓人看了哭笑不得。

        小城文學圈里,稱老何為“作家”,那是抬舉他,充其量也就是個資深文學愛好者罷了。偶爾在本地晚報發(fā)篇短文,又是鏈接又是圖片,一天曬幾次,不厭其煩,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都麻木了,總不能天天為一篇“豆腐塊兒”點贊吧。

        而我是素來鄙薄作秀的。比如老何,粉飾、張揚,恰恰證明了自己的淺薄??衫虾尾蛔灾€一個勁王婆賣瓜,不能不說是一種人性的悲哀。

        從心里說,我不太喜歡老何。不過我又必須承認,老何是一個好人。

        隔三差五,老何就會幫著對門的空巢老人打掃衛(wèi)生;看到家屬院門口擺攤的殘疾人可憐,他毫不猶豫買下了他剩余的一堆玉米棒子;遇到流浪者,他會拿一個熱騰騰的燒餅送去;還有一次,一個癡呆女子裸體在街上游蕩,圍觀者甚眾,老何不容分說擠進人群,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了女子身上……當然,這一切我們并非親眼目睹,可也容不得置疑,不信你看老何的朋友圈,絕對有照片為證。至于這照片是何人所拍,那就不得而知了。

        老何常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老何還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文友們不由感嘆,老何有一顆佛心,真的是天使在人間啊。

        后來,就有人稱老何是活菩薩。老何受之泰然,還說:心中有佛,人人皆可成佛。我倒常常暗地里發(fā)笑:有這么愛顯擺的菩薩嗎?

        “古道熱腸”的老何,日子過得其實并不容易。所在的企業(yè)半死不活,收入微??;妻子開了一個小超市,偏又患了絕癥,終日蔫蔫地守在柜臺前,在日漸短促的氣息中熬著所剩不多的時日;女兒遠嫁他鄉(xiāng),和丈夫一起在建筑工地討生活,一年難得回來一次……這樣的光景,倒是更需要一個大慈大悲的菩薩,來渡他早日走出苦海吧。

        可老何一點也不沉郁,反倒開朗得很。每逢文友相聚,總是身先士卒為大伙兒敬酒,還不忘表白自己最近又讀了什么書,寫了什么文章,有了什么感悟。面紅耳赤時,必要借著酒興載歌載舞,雖說五音不全,卻俯仰悲歡,唱得甚是投入。不過,他的舞姿確實不錯,尤其是新疆舞,扭脖、彈指、翻腕,還真有維吾爾族舞蹈那種特有的西域感覺。

        自然,大伙兒不約而同地為他拍照錄像,不消多久,他的音容就會出現(xiàn)在朋友圈和文友群里。于是,四面八方的贊美聲嘩然而起:

        “何哥瀟灑!”

        “何兄多才多藝??!”

        “跳舞的菩薩是最美的!”

        “為何哥點贊一萬次!”

        ……

        老何不時翻著手機,喜上眉梢,幸福綻放得層層疊疊??雌饋?,老何很享受這種感覺。但我卻一直在他的沉醉中懷疑,這不過是一種虛浮的假象,誰知道老何是不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呢?

        屋漏偏逢連陰雨,上蒼也似乎專和老何過不去。

        老何所在的企業(yè)垮了,他失業(yè)了。

        后來,老何的妻子去世了,小超市也轉讓了。

        “你們說,好人怎么就沒有好報呢?”有人扼腕嘆息。

        且不說老何的“好人”是否有作秀之嫌,但朋友落難,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禍不單行,連受重創(chuàng),我們很擔心老何撐不住。于是,大伙兒決定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幫老何一把。

        “我有個舅舅是私企老板,老何,我介紹你去他那兒吧?!?/p>

        “何兄,再開個店吧,需要多少錢我們給你湊?!?/p>

        “老何,沒有過不去的坎,你可一定要振作起來啊。”

        老何淡然一笑,擺擺手,底氣十足地說:“弟兄們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餓不死!”

        我一時情急,脫口而出:“老何,你就別硬撐著了?!?/p>

        我說的是心里話,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畢竟,這不是作秀的時候。但老何肅起臉,好像我的話羞辱了他。

        “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老何賭氣似地說。

        我們悻悻而去。盡管有“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遺憾,但我們也承認,老何的抗壓能力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莫非他真是打不死的小強,可現(xiàn)實冷冰冰在那兒擺著,他以后的生計該如何維持呢?

        這個疑問很快有了答案,老何在朋友圈里亮出了一張照片,仍舊是美顏過的。只見他黃衣黃頭盔,騎在電動車上,食指和中指打著“V”字形的手勢,用惜墨如金的兩個字宣告了他的新職業(yè):騎手。

        老何當起了外賣小哥。

        “外賣小哥”老何除了身份的變化,一切如故,照樣每天在朋友圈秀他的自拍,秀他的古道熱腸,甚至還秀了一次見義勇為:他用電動車撞倒了一個逃跑的小偷,不僅事跡上了晚報,而且附了他的彩色近照。照片上的老何顯然沒有經(jīng)過記者修飾,顯出幾分滄桑,但笑容可掬,精神十足,腰板挺得筆直。

        也巧,一個落雨天我叫外賣,送餐的正是老何。他站在門口,雨衣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著水,臉上也泛著水光,一綹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我呆了片刻,略顯尷尬地說:“這多不好意思,快快,屋里坐?!?/p>

        老何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干的就是這活兒。瞧我這一身水,就不糟蹋你的地板了?!?/p>

        我執(zhí)意挽留他一起喝兩杯,老何說:“不了不了,忙著呢!”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我那個‘外賣小哥勇斗竊賊的報道看到了吧?”我說:“看到了,了不起啊,老何!”并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老何笑得眉毛都飛了起來,轉身跑下樓梯,那腳步,咚咚有力,快得像一陣風。

        大約過了半年的樣子,有那么幾天,我忽然注意到老何的朋友圈沒有更新,這可不是他的做派。正狐疑時,一個文友打來電話:“老何出車禍了!”

        這個老何,也真是命運多舛了。

        我們相約去醫(yī)院探望。老何頭裹紗布,臂纏繃帶,笑得齜牙咧嘴,一迭聲地說:“毛毛雨,小事一樁?!?/p>

        半個月后,老何的朋友圈終于有了動靜,他又曬了一張美顏自拍,照舊是黃衣黃頭盔,油頭粉面,照例打著“V”字形的手勢,英姿颯爽站在電動車旁,上書四個大字:滿血復活!

        我突然覺得,我開始真正地喜歡老何了。

        老 袁

        論及我們小城的“著名”作家,老袁算一個。

        老袁有多出名呢?遠的不敢說,小城的文藝圈幾乎無人不曉。

        老袁著作等身嗎?答案是肯定的。他寫過不計其數(shù)的“報告文學”,若論字數(shù),堪稱翹楚。盡管在我們看來,這些所謂的作品實在乏善可陳,無非是為其所在的國企領導歌功頌德而已。但領導視若珍寶,而且不吝資財,撥出大筆經(jīng)費為其出版文集,僅新書發(fā)布會就搞過多次,老袁的光輝形象頻現(xiàn)報紙熒屏,很是風光。

        因了寫作,老袁從一個一線工人,當上了企業(yè)工會主席。

        工會負責辦一份文學內(nèi)刊,老袁做主編。內(nèi)刊不僅選發(fā)職工作品,也面向小城作者。如此,許多文學青年對他頂禮膜拜,投稿時往往附以煙酒禮品,惟盼他大筆一揮,在稿簽上簽下“留用”二字。當然,那些小有成就的作家也會不吝賜稿,以便撈得幾文煙酒錢。

        后來,老袁就頗有些“權威”感了,常應邀去基層單位講課,正襟危坐,口若懸河,尤其是談到自己從小工人到大作家的成長經(jīng)歷,儼然成了草根一族的勵志榜樣,在收獲掌聲的同時,也收獲了“袁粉”無數(shù)。而且其中一位,后來成了老袁的第二任妻子。

        老袁把糟糠之妻休了。

        人常見老袁臂彎里挎著小嬌妻,或散步,或赴飯局,臉上依舊是一副尊師的模樣。小嬌妻呢,眼神里也仍然滿含了崇拜,把老袁依得緊緊的,好像稍一松手,這個優(yōu)秀的男人就會被別人奪了去。

        不過,有一次糟糠之妻斜刺里殺出來,以指甲為利器,把這個篡位的小女子抓得慘不忍睹,一路哭嚎,引了無數(shù)人看熱鬧。按理,老袁當仁不讓應該出手,說到底是他惹的禍,可關鍵時候,老袁卻不見了。

        老袁躲得遠遠的,偷偷地打了個110,他怕有損斯文。

        這件事后,小嬌妻悲傷欲絕,和老袁分道揚鑣了。

        老袁竟無多少留戀,一年后,第三任“袁粉”登堂入室,且賢淑溫良,是個持家的好手,把老袁養(yǎng)得白白胖胖。

        老袁的日子是越過越滋潤了。

        只一樣,老袁不愛與我們這些小城的“大腕”為伍,我們也對他報以不屑。說起來,我和老袁還有點遠親,在我初出茅廬的時候,老袁沒少栽培我,逢有他的文學講座,必讓我旁聽。老袁坐在主席臺上,穿著考究,頭發(fā)抿得一絲不亂,上唇蓄著兩抹精致的胡須,看上去神似一位西方的詩人。我很欣賞他的風度,但很難茍同他的觀點。他似乎對人性的復雜性有著天然的抵觸,好像稍一觸及人性的陰暗就是對文學的褻瀆。漸漸地,他的課我就借故不聽了。及至后來,我的作品上了省刊,送給他看,他陰著臉不置一詞。我們的關系也就日益疏淡了。

        有一次開我的小說研討會,作協(xié)一位老顧問看了嘉賓名單,面有疑惑:“怎么沒有老袁呢?”這位老顧問正是老袁單位的退休老領導,也是我們作協(xié)的財神爺。我們趕忙亡羊補牢,向老袁發(fā)出盛情邀請。老袁大約礙于情面,雖說姍姍來遲,畢竟還是參加了。研討會開始之前,作協(xié)主席先來了段開場白,對小城的重點作家和主要作品概述一番,在座的幾乎都被點評到了,卻獨獨缺了老袁。也難怪,老袁多年來碼了那么多字,省級以上文學刊物居然未留下一鱗半爪,在我們看來,真夠慚愧的。

        老顧問不高興了,敲敲桌子:“還有我們的著名作家老袁嘛。”

        我偷眼瞟著老袁,他不動聲色,看起來氣定神閑。

        “不好意思各位,”老顧問話音剛落,老袁就接過話茬,“我還有個文學講座,不能久留,所以我就不揣冒昧,談幾點感受,就算拋磚引玉吧?!?/p>

        這顯然打亂了作協(xié)主席的研討計劃,他微微蹙了蹙眉,又不便說什么,只淡淡地“哦”了一聲。

        老袁扶扶眼鏡,喝口水,潤潤嗓,點上煙抽了一口,很有些居高臨下的做派。我本以為他會客套性地恭維幾句,再恰到好處地謙虛一番,做個順水人情,因為他壓根不懂小說。但出乎意料,他竟然把我的作品批得狗屁不是。末了,邊收拾公文包邊嚴肅地說:“年輕人,端正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是很重要的喲?!?/p>

        老袁走時,掌聲雷動,不知他是否聽出了“倒彩”的意味。

        這之后,老袁是打死也不與我們?yōu)槲榱?。而且?jù)說,他在多個文學講座中把我們一干人都打上了“狗屁不是”的標簽。我知道,老袁在我們這里找不到存在感,而這正是他最需要也最享受的。

        一晃,老袁退休了。自然,內(nèi)刊的主編也易人了。過去的“袁粉”像雨中的落花一樣,零落一地;又像風中的飛雪,紛紛揚揚簇擁到了新主編那里。老袁很意外,很生氣,也很寂寞。他這才知道,真正的“袁粉”沒幾個,他們“粉”的是他的位置。

        世態(tài)炎涼,不過如此啊。

        老袁消沉了很長時間,深居簡出。

        突然有一天,老袁復出了。

        老袁醍醐灌頂一般,不寫拍馬溜須的“報告文學”了。他改寫散文,滿篇的“云兒、風兒、月兒”,隔三差五,就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貼出一篇,讓人讀了起雞皮疙瘩。我對此頗感匪夷所思,這樣柔若無骨、無病呻吟的文字,真的出自老袁之手嗎?

        忍不住,我給老袁打了個電話,勸他好好理一下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寫一點厚重的文字。但老袁不以為然:“你的意思是,我的文章膚淺嗎?你不覺得晶瑩的露珠是最美的嗎?”

        我緘口,他都自比晶露了,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可是,這些清淺的文字,我們看不上,那些還沒真正邁進文學門檻的小青年卻喜歡得不得了。漸漸地,老袁的“美文”在網(wǎng)上火了,“袁粉”呼啦啦又聚攏了一片。

        “文章好不好,看看點擊量!”老袁的話音里,明顯帶著幾分醉意。

        的確,老袁很陶醉。

        老袁頻頻參加文學小青年的聯(lián)誼活動,甚至包括AA制的聚餐,他都樂此不疲。他在那里享受著“著名作家”的光環(huán),為文學愛好者面授機宜,當然也不忘攻擊一下我們的“狗屁”作品,就連刊發(fā)我們作品的文學期刊也未能幸免。有一次我去飯店赴一個飯局,恰巧碰見老袁和小青年們在飯店門前合影。老袁身披深灰色風衣,梳著大背頭,端居正中,面帶微笑,兩側一邊一個小美女,那種眾星捧月的感覺,想必一定好極了。

        我這個“狗屁”作家怕驚擾了他,趕忙低頭溜了過去。

        老 呂

        老呂有句口頭禪:“算個鳥!”

        不用說,老呂是個自視甚高的人。小城文學圈里,論傲,誰也傲不過老呂。但傲是有本錢的,正所謂恃才傲物。老呂還真有這個底氣。

        老呂原供職于某要害部門,喜歡舞文弄墨,疏于人際交往,所以干到四十多歲,還是個正科級。那年老呂根據(jù)本地紀檢部門查辦的一起貪腐案件,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正趕上反貪文學盛行,投到一家大刊,竟然被編輯看中,提了若干意見讓他改稿。老呂數(shù)易其稿后,編輯仍不滿意,索性親自上陣,沒承想一炮打響。此后又被某導演看中,改編成電視劇,老呂遂成了小城“第一大腕兒”。

        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老呂很快榮升副處級,就職文聯(lián)副主席。不久,作協(xié)換屆,老呂兼任作協(xié)主席。

        老呂召集骨干作家,開了一個創(chuàng)作座談會。也就是在這次會議上,我聽到了老呂的口頭禪:某某某,算個鳥!這句口頭禪頻次極高,到了后來,老呂先前留給我的才子形象土崩瓦解,我認定老呂是個不折不扣的狂生。

        實話說,這種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的人,我挺反感。

        但老呂還就偏偏青睞于我,原因大概是我多年前曾做過省城一家雜志社的編輯,算是見過世面的。他拋出了一個“好作品能不能賺錢”的話題,點名讓我第一個發(fā)言。我說好作品不一定賺錢,賺錢的也未必是好作品。在座諸位基本與我的意見一致。老呂沉著臉,似乎對我的表現(xiàn)很失望。

        “好作品一定能賺錢!”他使勁敲了敲桌子,沒有拿古今中外的經(jīng)典名著舉證,而是拿自己現(xiàn)身說法,“我的長篇小說為什么能登上大刊?為什么能夠暢銷?為什么有那么多盜版?為什么能改編成電視?。繛槭裁从心敲炊嘧x者和觀眾?為什么拿稿費拿版稅拿版權費拿得手軟?只有一個解釋:好!你們呢,我看就會孤芳自賞,記住,不要做井底之蛙,好好反思反思吧!”

        這番連珠炮似的棒喝,讓我們?nèi)珕×?。聽上去,他沒說我們“算個鳥”就算很給面子了。再說,我們這幫習文多年的人,也的確囊中羞澀,雖然獲過幾個小獎,但都沒有鬧出什么大動靜,拿什么跟他辯駁呢?

        半年后,老呂給我打電話,約我去他辦公室見面。其時我正在絞盡腦汁地創(chuàng)作一個中篇小說,頗不情愿,就問他有何指示,老呂說,來了就知道了。等我打的趕到文聯(lián),老呂依然不往正題上奔,反而問我這段時間有何大作。我自慚地搖搖頭:“一篇小說半個月還沒完工,慚愧。”

        “你們這幫人呀,就是在象牙塔里待壞了?!崩蠀无揶淼溃种钢约旱碾娔X,“看見沒有?又一部長篇力作橫空出世!”

        我頗為驚訝,想不到老呂出手這么快。本想湊近電腦一睹究竟,卻被老呂制止了。

        “有你看的時候。這樣,我組織幾個人寫評論,你是一個。”他的語氣不容推辭,“先在媒體造造勢,要快?!?/p>

        接下來老呂開始大談他的文學觀,并且火力全開地對當前各種文學現(xiàn)象炮轟了一番。臨別時,老呂送我下樓。我剛走出幾步,忽聽老呂在身后說:某某某,算個鳥!

        他的嗓門很高,幾乎嚇我一跳。我回過頭,看到老呂望著天,表情說不清是自信還是憤怒。但我清楚,他口里的“某某某”,前不久剛獲得了國家級文學大獎。

        回到家,我就開始拜讀這部大作。既然老呂已經(jīng)自稱力作,又那么躊躇滿志,我的胃口也被吊了起來。然而看了不過三分之一,我便失望了。余下的篇章,單看小標題,也全在意料之中。我的感覺可以用四個字形容:乏善可陳。

        這是一個老套的警察抓小偷的故事,毫無新意可言。我不知道老呂緣何自信滿滿,他的底氣從哪兒來的呢?

        我拿起電話,打算向老呂談談直感??瑟q豫半天,還是放下了。我承認我有些世故,老呂是領導,我得罪不起。再說,就他那個性子,我若魯班門前耍斧頭,不消說自討沒趣,只怕我很快就變成“鳥”了。

        一周過去,我沒有動筆。

        老呂電話催稿了:“別人都寫好了,就差你一個,怎么回事?”那口氣,有點像興師問罪。

        我說,我還在思考。

        “哦,態(tài)度可嘉,”老呂語氣舒緩下來,“不過還是要加快進度?!?/p>

        我只好違心地敲了幾頁溢美之詞,第二天就給老呂發(fā)了過去。老呂很滿意,難得地夸我“有高度”,還說要作為重點文章推介。我在電話這邊做了個鬼臉,耳根子都在灼灼發(fā)燙。

        如我所料,這部長篇既未發(fā)表,也未被出版社看中,胎死腹中。

        但老呂不承認失敗,一迭聲地罵編輯瞎了狗眼。此后,老呂又寫了幾個中短篇,也全部石沉大海。我倒覺得這是件好事,老呂膨脹的神經(jīng)的確需要一桶冷水降降溫了。

        “看他以后還牛氣什么!”文友們私下里彈冠相慶,一口惡氣噴出,心里頓時舒坦了。

        沒想到,老呂的牛氣還在后面。

        老呂角色轉換,改行做編劇。一部反映鄉(xiāng)村生活的電影腳本被出品方看中,老呂來了個開門紅。開機儀式那天,老呂廣邀各界人士,宣傳部長也到了,場面甚是隆重。儀式結束,拍攝正式開始。老呂讓我們幫助維持秩序。我負責“村支書”滿腹心事從山上走下來的鏡頭。正拍著,一個老農(nóng)趕著驢車突然出現(xiàn)在了演員身后。我趕忙示意老農(nóng)讓開,奈何老農(nóng)置若罔聞,吧嗒著大煙袋,像是故意和攝制組對著干。老呂三兩步?jīng)_到我身邊,厲聲道:“你干什么吃的!”我當時無比難堪,簡直無地自容了。

        所幸導演幫我解了圍,他非但沒有怪罪老農(nóng),還說這個鏡頭更有生活氣息。就這樣,老農(nóng)歪打正著,無意間做了群眾演員,接過五十元的意外之財,和他的毛驢又從山上走了一次。導演說:OK!老農(nóng)笑瞇了眼:“還有嗎?我叫張毛驢,用我就吆喝一聲?!鼻魄?,他還上癮了。

        這部電影后來上了央視六套,老呂又一次轟動小城。

        我以為老呂就這樣專心做編劇了,但我錯了,老呂或許天生就是個不安分的人,他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之舉,注冊了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專門拍攝影視劇,更有甚者,他還要集編、導、演于一身。

        某某某,算個鳥!他說。

        這個某某某,是一位紅極影視界的大導演。

        我們不得不承認,老呂是個奇人,沒他不敢想的,也沒他不敢干的。他絕對是那種抓只螢火蟲就敢摘星攬月的主。

        在我們猜測老呂公司成立后以哪部電影作為開山之作的時候,這部電影劇本很快出來了,竟是那個警察抓小偷的故事。我不能不為老呂捏把汗,他怎么就和這個平淡無奇的故事?lián)可狭??但老呂信心十足,他說,他演一號人物,警察。小偷,他打算請一位影帝出演。我不由竊喜,因為我很喜歡這位影帝,如果他能加盟,無疑會帶來不小的人氣,也許某種程度上會彌補故事的平庸。遺憾的是,那位影帝很快拒絕了。老呂說:“我就不信,離了他地球就不轉了?!彼煊謴氖≡拕F找了一個,此人玉樹臨風,陽剛氣十足。我覺得他的外形過于離譜,但老呂說,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老呂把積蓄悉數(shù)拿出,又拉了部分贊助,但缺口依舊很大。老呂一咬牙,把兩套房產(chǎn)做抵押,貸了一筆巨款。看起來,他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賭上了。

        可老呂輸了。這部電影,他賠得一塌糊涂。我一點都不意外。別說故事老套,就老呂這個一號人物,怎么看都像一個蹩腳的小偷。

        老呂大病一場。

        病愈后,老呂的頭發(fā)全白了。

        一晃,老呂六十歲了。辦過退休,便從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也好,折騰了一輩子,也該安安分分待在家含飴弄孫了。

        這年冬天,我突然接到老呂的電話,邀請我去市文化藝術中心的排練廳。我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狐疑著去了。老遠就聽見排練廳里的弦板絲竹之聲。進了門,只見一大群本地演員穿得花紅柳綠,正在排練節(jié)目,老呂時而客串演員,時而站出來指導,神情極是專注。我悄悄坐在角落里觀賞,別說,還真是那么回事。

        排練結束,老呂扭頭瞧見我,故人重逢似的,驚喜地“喲”了一聲,快步向我走來。寒暄幾句后,老呂鄭重地問我感覺怎樣?我說不錯不錯,確實不錯。老呂也不再謙虛,告訴我,這是他精心創(chuàng)作的曲藝節(jié)目,融合了多種曲藝形式,排好后要去廣場演、社區(qū)唱,還要上鄉(xiāng)村春晚,給老百姓逗個樂。

        “這是我成立的業(yè)余說唱團,”老呂指著眼前的演員們,“我們都是文化志愿者,一年到頭給老少爺們演出,全是無償?shù)?。?/p>

        我說:“難得難得!”

        老呂似乎有些激動了,臉上也浮出了一抹紅暈:“這輩子,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么樂呵過?!鳖D了下,忽然瞪著天花板,用鄙夷的口氣道,“娘的,那些開口閉口都是錢、從老百姓牙縫里摳銅子的玩意兒,算個鳥!”

        我緊緊地握住了老呂的手,這個皓發(fā)如雪、瘦骨嶙峋的小老頭,突然讓我的眼眶潮濕了。

        老 德

        老德喜歡坐在山坡上看云,準確地說,是看“云卷云舒”。

        老德小時候放過羊,那個牧羊少年大約從小就有這個嗜好??丛频臅r候,陽光總會恰到好處地滑入他散淡的眼神。老德說,你瞧瞧那些云彩,多瀟灑,多自在,就像是在天上吃草散步的羊呢。

        我在這位發(fā)小面前大多時候是沉默的。我喜歡他散淡的樣子,那份超然和淡定往往讓我心生羞愧。老德常說,名利乃身外之物,什么都是浮云。他大約把世間的一切都看開了,看透了。這一點我遠不如他,盡管我們有很多共同點:同為考上大學走進城市的山里娃,同為文學發(fā)燒友,并且我已經(jīng)在省市報刊發(fā)表了一些“豆腐塊兒”,在小城薄有浮名,而老德習文多年,還沒有一個字被編輯看中,只是在各種文友群里混個臉熟。但他處之泰然,我卻像一條拼命逆流而上的魚,過早地沉迷在了名利的江湖里。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問他:“作品發(fā)表不了,你就真的不著急?”

        我知道這些年他在電腦前坐穿了無數(shù)個黑夜,連手指都有些彎曲變形了。

        “有什么好在乎的,”他的口氣異常平靜,“寫作是精神的愉悅,與其他無關。難道不是嗎?”

        他轉臉看著我。我向他點頭,頗有些自慚形穢。我眼里的老德就像一只在文學原野上放牧心靈的羊,讓我不得不佩服。

        但有一點是讓我困惑的,那就是老德的微信朋友圈。在各種大大小小的文學活動上,總會出現(xiàn)老德的形象。像他這樣籍籍無名的文學愛好者,很難受到主辦方的邀請,這一點我確信不疑。但他的確出現(xiàn)了,由不得你不信,朋友圈里的照片可以佐證。

        有一次,我私下問一個名氣稍大于我的文友:“你們那個筆會,老德怎么也參加了?”

        “這你還不知道?”文友以略帶嘲諷的口吻說,“老德可是個蹭會的奇人,只要打聽到哪里有文學活動,絕對不請自到,吃住全是自費!”

        我有些無語,倒不是睥睨老德厚著臉皮去“蹭會”,而是被他那份對文學的堅執(zhí)和癡情感動了。但我依舊有些想不通,老德蹭會便蹭會了,何以那么熱衷于照相,在參會者的合影照里,他總能見縫插針地站在較為靠前的位置,腦袋不偏不倚,剛好出現(xiàn)在前排兩位名家的縫隙里,臉上的表情不茍言笑,完全是那種經(jīng)典作家的神圣和莊嚴。

        但我從來沒有告訴他這些,他也從來不向我提起。想想也是,朋友圈不就是讓朋友看的嘛。

        隔三差五,老德還會邀請我到城市后面的山坡上坐坐。他掐一片草葉在嘴里含著,也不看我,隨意地說:“你好像很少參加文學活動啊。”

        我說,我不夠格。

        “有機會的話,”他微微加重了語氣,“還是要見見世面?!?/p>

        “嗯?!?/p>

        “最近在寫什么?”他終于把臉轉向了我。

        我猶豫片刻,告訴他在學習寫小說。老德“哦”了一聲,未予置評,卻突然岔開了話題:“瞧,羊群走散了。”并順勢向空中的云朵揮了揮手臂。良久,老德自言自語似的說:“我真想把羊趕到天上去?!?/p>

        風掠過漫山的野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閑云在天上飄著,不遠處山谷里的流泉淙淙如訴。老德說,聽見了嗎?這就是我們心靈的聲音。說話時,他微微閉著眼睛,仿佛完全置身于一片心靈的天籟里了。

        五年后,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拿到了省里權威的“金鎖文學獎”。除了自身的努力,我想我應該感謝老德。是他那份固有的純粹,讓我終于放下了過去的輕佻和浮狂。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老德成就了我。

        沒想到,頒獎典禮上我竟然看到了站在最后一排的老德。他又一次不請自到,連我都沒事先打個招呼。老德雙目炯炯,滿臉放光,拼命鼓著掌。他是所有人中掌聲鼓得最響亮的一個。

        接下來到了拍照的時候,始料未及的一幕出現(xiàn)了:老德像百米沖刺的運動員,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了主席臺,一把摟住我的肩膀,一迭聲地對記者說:“麻煩您給我們拍張合影,我們是發(fā)小,鐵得不能再鐵的發(fā)小,拜托了!”

        眾人顯然猝不及防,不少人嚇了一跳,甚至連保安都驚動了。我忙對大家解釋:“沒錯沒錯,是我發(fā)小,幾十年的交情了?!?/p>

        鎂光燈一閃,我們定格了。

        很快,我在老德的朋友圈里就看到了他和我的親密合影照,上面標注著:與著名作家、“金鎖文學獎”獲得者草根蛐蛐在一起。后面是三個感嘆號。我這才意識到,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與我合影,也是第一次把我們的合影曬到朋友圈里。與我的微笑不同,他臉上依舊是那種神圣而莊嚴的表情。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老德還會偶爾坐坐。我們好像很少交流文學,更多的還是聽他談“云卷云舒”,談“什么都是浮云”,談深邃而純粹的“心靈的聲音”……我只是做一個心不在焉的聽眾,笑而不答。

        “唉,這群羊真不聽話,你瞧,又跑散了?!彼麌@了口氣。

        我看著天,無話。

        告別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從他散淡的眼神里滑落下來的陽光,竟有一絲微微的酸楚。

        老 白

        都知道,老白是獲獎專業(yè)戶。

        老白寫詩。粉絲說,老白的詩美得讓人心醉。但小城的主流詩人可不這么認為,他們說,老白的詩沒深度、沒真情,賣弄文字而已。

        因此,老白在詩歌圈里有點“邊緣”。

        我和老白私交不錯,主要原因是酒。我們是多年的酒友,加之我對現(xiàn)代詩幾乎一竅不通,從不議論,自然不會冒犯于他,彼此倒也相安無事,我和老白的友誼就這么波瀾不驚地延續(xù)下來了。

        “牛氣什么?”老白微醺時不屑地說道,“有本事,比證書,比獎金!”

        說著,老白就把我拉到書柜前,指著汗牛充棟般的證書給我看。我故作驚嘆地豎起大拇指:“厲害厲害,白兄了不得??!”心中卻一點不奇怪,因為早就聽主流詩人說過,老白終年忙于各類有獎征文,是為獲獎證書而寫作,地地道道的功利主義寫作者,也是詩歌庸俗化的代表人物。

        “瞧見沒,”老白又把手機備忘錄里一份長長的獎金清單調(diào)出來,“這是上半年的戰(zhàn)果,總計八萬八,還不包括各種獎品,一般般啦?!?/p>

        我說:“羨煞人也!”這倒不全是揶揄,較之我三部中篇小說加起來不足兩萬元的稿費,我確實有些自慚。

        老白得意地笑了:“這才叫實力呀,兄弟?!?/p>

        我們接著喝酒。老白的酒興越來越高,如數(shù)家珍地報著各種獎項,以及頒獎嘉賓都是何樣的人物。那幾個主流詩人也都成了他嘴里的“王八蛋”。聽得出,老白對他們不僅鄙夷,還有些小小的仇恨。

        我有個軟肋,酒喝高時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老白一杯杯碰下來,我的腦神經(jīng)就亢奮了,舌頭也脫了理性的韁。

        我說:“白兄,子虛島和烏有湖你去過嗎?”

        “沒有?!?/p>

        “那你怎么能寫出歌頌它們的詩呢?”

        “呵呵,”老白得意地晃晃腦袋,“對于詩人來說,一個百度就足夠了?!?/p>

        我恍然大悟,看起來,老白完全可以憑著子虛烏有的想象力寫出好詩來,并且將大獎收入囊中。

        但是我后來的話把氣氛搞壞了,這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白兄,”我用掏心窩子的口氣說,“你不應該老盯著各地的征文,這玩意玩久了會毀了你的。你應該向一流的詩人看齊,寫出真正的大氣之作……”

        老白似乎沒聽清,凝眉瞪著我:“你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

        “你再說一遍!”

        “我……”

        老白狠狠地把酒杯摔了,黑眼圈痙攣著:“你什么時候跟那幫王八蛋穿一條褲子了?走,你不是我兄弟!”

        好好一場酒,就這么不歡而散。要命的是,我們多年的友誼也在這場酒局中毀于一旦。

        這年冬天,小城文友的微信群里引爆了一顆炸彈。爆破手不是別人,正是老白。

        老白獲得了南方某縣舉辦的詩歌大賽一等獎,頒獎典禮相當隆重。他把頒獎現(xiàn)場的圖片發(fā)在群里,赫然標明了頒獎嘉賓高貴的身份和三萬元獎金的數(shù)目。正當粉絲為他點贊的時候,老白突然發(fā)了一句——

        挑戰(zhàn)全城文友,有種放馬過來!

        這下子,群里頓時炸鍋了。

        粉絲:太棒了,支持白大俠!

        主流詩人甲:喝高了?

        老白:滴酒未沾。

        主流詩人乙:孤獨求敗呀。

        老白:敢過招嗎?

        粉絲: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主流詩人丙:甘拜下風。

        粉絲:萬歲!

        主流詩人丁:稍安毋躁,看截圖。

        于是,一大堆截圖瞬間傳了上來,我看到《子虛島,打開詩韻中的千年時光》《烏有湖,在千年時光里打開詩意的冊頁》……諸如此類的標題,而那些分行的文字,多為套改,更糟糕的是,有不少居然套改了他人的作品。毫無疑問,主流詩人有備而來,平常沒有捅破,是給老白留著面子,現(xiàn)在好了,徹底撕破臉了。

        主流詩人甲:技術活。(齜牙)

        主流詩人乙:能工巧匠。

        主流詩人丙:大國工匠!

        主流詩人丁:看你往哪里逃!

        老白:構陷!構陷!退群!退群!

        老白退群了,他的粉絲全成了打醬油的。第二天傳來消息,老白被人舉報,證書、獎金收回,主辦方還發(fā)布了一則公告,措辭實在慘不忍睹,不說也罷。我料定老白昨晚所說的“滴酒未沾”絕非真話,估計現(xiàn)在他腸子都悔青了。

        自此,老白再不寫詩了,小城文學圈里再也沒有了老白的蹤跡。有時我想,老白就這么黯然退場,該有多寂寞啊。他會不會痛定思痛,來一個臥薪嘗膽,然后在某一天脫胎換骨、卷土重來呢?

        沒錯,老白還真的脫胎換骨了,脫得出人意料,換得徹徹底底。

        兩年后,老白屢屢斬獲釣魚比賽冠軍的消息甚囂塵上。我親眼看到網(wǎng)上一張照片,老白一身休閑打扮,站在湖畔的領獎臺上,高舉獎杯,一臉的春風得意。

        主流詩人說,這獲獎專業(yè)戶,還真不是白給的。

        正當大伙兒把七葷八素的揶揄之詞拋向老白的時候,老白又開始寫詩了。那些詩竟寫得散淡飄逸,充滿野趣。老白本是在他的個人公眾號“釣叟的煙波”上寫著玩的,沒想到卻在讀者中迅速傳播。就連主流詩人也跟著點贊,這絕對是老白始料未及的。

        主流詩人說,他們看到了一個自由飛翔的靈魂。

        而此時的老白,已經(jīng)不屑于做什么“冠軍”了。

        老 沙

        老沙常說三個字:憑什么。

        老沙患小兒麻痹,跛足,跛得挺厲害。他原在一個企業(yè)寫材料,是接老父親的班。不料跌了一跤,殘腿骨折,行動更加不便。領導搖搖頭,當初讓他上班本就出于憐憫,給他碗飯吃。如今成了這個樣子,實在愛莫能助,給他辦了內(nèi)退,也算仁至義盡了。

        老沙迷上了酒。

        好在,老沙有一幫文友,沒有徹底消沉下去。文友隔三差五登門探望,有時也陪老沙喝幾杯。老沙有些醉意時,紅著眼,說:“憑什么!他媽的憑什么!”

        沒人知道,他口里的“憑什么”到底指什么。

        我第一次見到老沙,是報社一位老兄帶我去他家。那時我剛上班沒幾年,比老沙小了整整十歲。很不幸,老沙喝多如廁時,又跌了一跤,那條殘腿雪上加霜。他躺在床上,床頭柜上放著酒和花生米??吹轿?,眼神里似有幾分不悅,想來他此時處境狼狽,定是不歡迎陌生人到訪的。

        報社老兄把我介紹給他,不吝溢美之詞:“別看這位小兄弟年輕,已經(jīng)在全國報刊發(fā)表好幾篇小說了。”

        老沙愣了一下,盯著天花板,長嘆一聲,然后自怨自艾地感嘆道:“憑什么……”

        我頗有些尷尬。此前報社老兄已經(jīng)告訴我,老沙癡愛文學,寫了很多東西,只是還沒發(fā)表一篇文章。

        沉默一會兒,老沙側過臉:“會喝酒嗎?”

        “不太會……”

        “這可不行,”老沙一臉鄭重,“男子漢大丈夫,哪能不喝酒呢?”頓了頓,又問,“會劃拳嗎?”

        我照例搖了搖頭。

        “來來來,我教你!”

        老沙突然間興奮起來,不容分說,從規(guī)則教起:“劃拳嘛,就是個簡單的加法。瞧好了,我出二,你出三,如果你叫‘五魁首,那你就贏了,懂了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光說不練,等于扯淡。倒上酒,咱們比試比試?!?/p>

        老沙把袖子挽起,裸臂出戰(zhàn)。自然,老沙技法嫻熟,變化多端。我五指僵硬,還常常自擺烏龍,壓根不是他的對手,輸?shù)靡凰?。老沙哈哈大笑:“小伙子,這劃拳可是個斗心思的活兒,沒那么簡單!”

        我自知力不從心,只有舉手投降了。

        “喝酒喝酒!”老沙用下巴努努酒杯。

        “我真的不會……”

        “不喝怎么能學會呢?就當交學費了?!?/p>

        老沙一點也不通融,逼我把輸?shù)木迫攘?。報社老兄看不過去,說:“你這不是欺負人家嗎?這么著,我替三杯?!崩仙嘲蜒垡坏桑骸皯{什么!”我只好憋著氣把酒一杯杯喝下去,淚都流出來了。老沙笑得枝顫葉搖,沒等他笑完,我就一頭栽到床上醉過去了。

        這場酒事成了老沙津津樂道的話題,多年以后,他還常常對文友說:“知道嗎?我躺在床上就把那小子拿下了!”

        或許是我們兩個住得不遠,抑或我還是個毛頭小伙,身上尚未染上太多江湖氣,老沙挺喜歡我。一有空,老沙就打電話叫我過去。我們喝酒,聊文學。漸漸地,我的酒量也見漲了。

        老沙把他的文章拿給我看,略顯忐忑地說:“兄弟,你要說實話?!?/p>

        我很認真地讀了,平心而論,老沙寫得不錯,語言尤其出色,只是文章里有一股戾氣。倘若他能再包容一點,作品發(fā)表應該指日可待。我相信他是個潛力股。

        在我斟酌著如何評價時,老沙有點急了:“怎么樣?”

        “挺好?!蔽野训搅俗爝叺脑捰盅驶厝チ?。

        “當真?不是恭維我?”

        “真的挺好?!?/p>

        老沙忽地眼紅了,眼眶里竟有了隱隱的淚光:“這么多人里,就你一個知音,知音啊!”

        我把購買的一本報刊通訊錄送給他,鼓勵他投稿。但很長時間里,老沙仍未有一個字見諸報端,直到我后來借調(diào)到省城一家雜志社做編輯。老沙設家宴為我餞行,不時絮絮地說:“兄弟出息了。”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酒,臨別時,老沙握著我的手:“兄弟,以后愚兄全靠你了!”

        我沒有辜負老沙的信任。兩年間,經(jīng)我修改潤色,連發(fā)老沙六篇作品。自然,這期間我們也有很多開誠布公的交流。老沙激情高漲,創(chuàng)作水平提高得很快,尤為讓人欣慰的是,作品里的戾氣明顯減弱了。我又把他的小說推薦給其他刊物,也都陸續(xù)發(fā)表了。尤其一個中篇,發(fā)在了一家知名度頗高的省刊上。

        老沙在小城聲名鵲起。不久,他成家了,妻子是一個文學女青年,只是沒有正當職業(yè),靠擺小攤為生。對于一個殘疾人,這已經(jīng)很難得了。據(jù)說,老沙還經(jīng)常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不同的文學場合上,而且,對我這個小兄弟念念不忘。

        我真心為他高興。

        由于調(diào)動手續(xù)難辦,兩年后我離開了雜志社,回到小城原單位上班。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和老沙的關系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他似乎在有意躲避我,即或有時在文學活動上偶遇,他也只是禮貌性地打個招呼,發(fā)言時,凌空高蹈,滿腹經(jīng)綸,只是很少提及我了。盡管我不說什么,心里還是生出了一種被人過河拆橋的蒼涼。

        有次晚宴上,老沙酒意熏熏時突然向我伸出手:“敢不敢和我劃兩拳?”

        我朝他拱拱手,甘拜下風。

        老沙樂不可支,又把當年的酒事重提了一番。讓我意想不到的是,老沙居然“色”起來了。他和女文友玩游戲,必先摸摸對方的手腕,美其名曰“號脈”。他還真是號得準,女文友十猜九輸。這還不算什么,待女文友不勝酒力時,他還把手放在女文友的肩上,然后四處游移,口里說:“我們都是靈魂的孤兒啊……”

        報社老兄在一旁偷笑,對我附耳:“瞧見了吧,老沙成精了?!?/p>

        我心中的滋味真是難以言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老沙的關系日益疏遠。我知道,我是老沙頭上的一片影子。過去,他需要這片影子罩著他;現(xiàn)在,這片影子成了他的負累。我理當知趣。不過,有關老沙的逸聞我倒是時有耳聞。比如老沙的臉上經(jīng)常掛彩,那是妻子用指甲抓的。再后來,聽說老沙和妻子離婚了。

        離婚后的老沙,日子過得更加逍遙快活。

        報社老兄有次憤憤地說:“虧得老沙一條腿廢了,要不然,兩條腿都得被人打斷?!甭犐先?,竟有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味道。

        沒想到,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老沙和一個少婦偷情時,被少婦的老公抓了現(xiàn)行,一通暴打,不僅雙腿致殘,而且肋骨斷了三根,胸肺受了重傷,僥幸撿回一條命。老沙沒有報警,沒有聲張,他得維護“著名作家”的形象。

        故人落難,惺惺相惜,我和報社老兄去醫(yī)院看他。老沙落了淚,半晌虛弱地說:“憑什么……”

        老沙再也沒有力氣伏案了,他的寫作生涯就此中斷,實在令人惋惜。

        我有心去安慰他,但每次都吃了閉門羹。

        一晃數(shù)年,老沙深居簡出,幾乎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了。

        但是有一天,報社老兄找到我,半是驚喜半是揶揄地說:“知道嗎?老沙滿血復活了!”

        我終于明白,老沙建了一個微信文學群,名曰“未來作家沙龍”。群里都是虔誠的文學愛好者,男女老幼皆有。老沙像一個大德高僧,在群里講經(jīng)布道,頗有些大師氣象。而且,他這個群主還有了個響亮的名號——文學沙皇。

        老 顧

        老顧給人的總體印象,可以用一個字概括:大。

        大個子、大腦袋、大鼻子、大嘴巴、大胡子,尤其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呈棕紅色,毛茸茸蔓延開來,還微微打著卷。他的舌頭也大,說話時一翻一翻的,像是一個型號不對的人造物件,似乎裝進攪拌機里才更合適。

        我們一直懷疑老顧有異域血統(tǒng),但他的父母我們都見過,地地道道的中原人,身材也都中等偏瘦。這么說,老顧的基因定是遺傳少,變異多。而且,父母的衣缽他也無一繼承。父親在國企從事科技工作,母親是數(shù)學教師,可老顧偏偏不諳數(shù)理,喜歡文學。

        喜歡歸喜歡,老顧又似乎不是這塊料。正如老田說,這小子如果做搬運工,一定出類拔萃,若說捏筆桿子,那是公雞下蛋——沒指望。

        老顧當然不是搬運工,事實上,大學一畢業(yè)他就進了機關,在辦公室干些掂茶倒水、通訊跑腿的雜事。老田人前背后的奚落,老顧其實都知道,小城就這么個彈丸之地,哪有不透風的墻呢?可老顧照樣對老田畢恭畢敬,因為老田是小城文學界的大佬,專事散文創(chuàng)作,有“田園詩人”的美譽,蘿卜白菜、雞犬牛羊、山花小草,在他筆下全有了詩意。更重要的,老田是晚報副刊的編輯。

        隔三差五,老顧總要拎著稿子拜訪老田,一口一個“田老師”。老田微蹙著眉,指著椅子:“坐,坐下再說?!?/p>

        老顧不坐,一臉謙恭狀:“老師,我站著就行?!?/p>

        老田終于不耐煩了:“你站我面前像頭駱駝似的,我仰著臉跟你說話,累不累!”

        老顧這才恍然大悟,可不嘛,老田又瘦又小,水晶蝦米似的,在他面前哪還顯得出為師的“高大”呢?

        老顧匆忙坐下,佝著腰,把手里的稿子捧給老田。老田口蘸唾沫瞟了幾眼,往桌子上一丟,嘆口氣,臉上的表情既鄙夷不屑又悲天憫人,悠悠道:“常言說得好啊,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p>

        老顧懵懂地看著老田,不明所以。

        “很遺憾,這些稿子都不能用。”老田把話挑明了。

        老顧滿面自慚,紅著臉說不出話。

        “為了你的大好前程,”老田接著說,“我勸你早日金盆洗手,在機關好好混,千萬別被文學耽誤了!”

        老顧啞然無語,棕色胡子都在微微發(fā)抖,半晌,拿起桌上的稿子悻悻而去。

        但是老顧并未氣餒,寫了成堆的廢品,也被老田一次次無情地槍斃。老田搖著頭說:“這小子如此執(zhí)迷不悟,沒救了!”

        后來,老顧突然不投稿了,與老田也疏于往來。許久沒有老顧的消息,倒讓老田不適應了,心中也有點自責,莫不是自己話說得太狠,傷害了老顧?向手里的骨干作者打聽,才知道,老顧當上單位的辦公室副主任了。

        “不錯不錯,”老田懸著的心放下了,“這小子還寫東西嗎?”

        “早就擱筆了?!?/p>

        不知為何,老田竟有幾分說不清的失落。

        老顧的仕途走得異常順利。隔一兩年,就傳來老顧升職的消息。老田納悶:一個沒什么文學才情的人,果真可以在官場如魚得水嗎?自己一輩子閱人無數(shù),至于看走眼到這個程度?然而,骨干作者說,老顧官聲頗佳,對同事,度量大;干工作,力度大;謀劃事情,氣魄大……

        像他的外形一樣,占了個“大”字。

        讓老田沒想到的是,老顧竟來報社當領導了,還是一把手。老田心有戚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老顧此番上任,不給他小鞋穿才怪呢。

        然而,老顧第一個拜訪的就是他。

        “田老師?!崩项櫼蝗绠斈?,客客氣氣地稱他老師。

        老田可不像往日那么趾高氣揚了,本能地把腰一躬:“不敢當不敢當,顧社長,您坐?!惫ЧЬ淳窗崃艘巫?,放在老顧身邊。

        “老師客氣了?!崩项欁鰝€手勢,讓老田坐對面。

        客套了幾句,老顧亮明來意:“田老師,有件事想和您商量商量?!?/p>

        老田洗耳恭聽。

        “這副刊部主任,我看還是您做合適。”老顧說,“知道您老性子倔,所以先征求一下您的意見?!?/p>

        老田受寵若驚,過去自己我行我素,太傲,領導盡管知道他業(yè)務水平高,但就是不給他位置,這副刊部主任他嘴上不說,心里都巴望好多年了。不承想,擢拔他的,竟是當年被他嗤之以鼻的老顧。

        “知遇之恩,沒齒難忘!”老田鼻子一酸,聲音都顫抖了。

        老顧在報社只是過渡,才半年,就去宣傳部任職了。再后來,老顧下縣,當縣長、縣委書記,把個窮縣治理得風生水起。老田退休的時候,老顧已經(jīng)在異地就任廳級領導了。

        報紙上、電視上、網(wǎng)絡上,每每看到老顧的名字,老田就會心頭一熱。見了熟人,老田還要如數(shù)家珍地把老顧的消息傳播開來,溢美之詞自然是少不了的。

        熟人說:“這么大的領導,你認識?”

        “豈止認識,”老田驕傲地拍拍胸脯,“老交情了?!?/p>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十年,老顧也退了?;氐奖镜兀€沒歇著,又擔任了慈善總會會長。老田正尋思去拜訪的時候,老顧倒捷足先登了。

        老田流淚了,不為別的,就為老顧的滿頭白發(fā)。這一定是累得,做個好官,不容易啊。老顧猜出了老田的心思,笑著說:“老師別大驚小怪,其實早白了,染的?!?/p>

        “哦……”老田說不出話了。

        老顧打量著老田,雖說上了年紀,精神頭一點沒減,清瘦硬朗?!袄蠋煟医裉焓莵砬筚t的?!崩项櫿f。

        老田似乎沒聽明白。

        “跟我來慈善總會吧,”老顧開門見山,“老了,別總待在家,為公益事業(yè)發(fā)揮點余熱。”

        “好,好……”老田沒猶豫。

        “往后這宣傳,就靠您的筆桿子了。”

        “承蒙厚愛,不遺余力!”老田的表態(tài)像是宣誓。

        老顧笑了,伸出手,和老田握了好一陣。

        老田又把幾個骨干作者拉進來,宣傳工作搞得有聲有色。老顧很感動,設了家宴答謝。酒酣耳熱之際,老田說:“該是我謝你才對?!?/p>

        這次,輪著老顧糊涂了。

        “想當年,你這個文學青年被我一再打壓,你不但不記仇,還以德報怨,我老田慚愧??!”老田說著,鼻子又酸了。

        老顧恍然大悟,站起身,端起一杯酒:“您錯了,其實,若不是您當年潑的冷水,我也許真的會在死胡同里走一輩子的。田老師,這杯酒,我敬您!”

        老田百感交集,多年的心結解開了,接過酒一飲而盡。那天,老顧也喝多了。

        有道是:黃泉路上無老少。兩年后,老顧倒下了,肝癌,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老田像失去了親人似的,躲在僻靜處,哭得涕淚交流。

        病床上,老顧吃力地把一個厚厚的檔案袋交給老田,說:“其實,年輕時那個文學夢,我還一直在做著。這么多年,空閑時還是寫了一些文章,都在這里了。這輩子,我最后一個心愿就是出一本自己的書。田老師,您幫我把把關,拜托了!”

        老田使勁點著頭,哽咽著說:“放心?!?/p>

        胡 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頂山市作協(xié)副主席。已在《北京文學》《時代文學》《清明》《黃河》《莽原》《天津文學》《文學界》《作品》《雨花》《廣西文學》《四川文學》等文學期刊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等文摘報刊、教材教輔及年度選本轉載評介并選作語文試題。曾獲《莽原》文學獎、冰心圖書獎、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等多個獎項。出版小說集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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