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申
圖 涂畫美育 代婧雯(11歲)
我看到那個人緩緩走來……
我的老家在一個中部小鎮(zhèn)上,山水環(huán)繞,環(huán)境很好,尤其下了雨之后,河邊的新藤野樹綠得滴水。冬天雖說沒有北方的銀裝素裹,但生命力好像都凍住了,葉子都掉了,焦暗的枝丫也露了出來。但因為春節(jié),我喜歡冬天,喜歡冬天里人的生命力和人情味。
春節(jié)的印象,是走親訪友,是噼里啪啦的鞭炮,是和家人一起放飛的孔明燈,是熱情似火的新一年。
去年春節(jié)疫情肆虐,無論是街上的商戶,還是賣雞鴨魚肉的小販,都縮入家中,閉門祛災了。大家也都不出門,在家中閑坐,我卻總想找些閑事去做。我戴好口罩,登記過后便出了門去尋找春節(jié)的煙火味兒。街上冷冷清清,沒有行人,天也灰蒙蒙的。隆冬時節(jié),天色已晚,冷冷的風直往衣服里灌。我悵惘一會兒,回味著去年街上的叫賣聲。但如今,一切人情都讓冷風凝住了。
我回過神來,記起那新橋對面有一家小賣鋪,向前繞過幾道彎上了橋。橋下的水位很低,聽不見流水的聲音,只有三兩翠荇浮著,滿是寒意。我穿著父親老早就置辦好的新褂子,仍覺得寒風刺骨,又走了幾步,前街口有幾束暗暗的燈光射過來,我心中一喜,多了幾分慰藉,快步走去,不久就到了店口。
店鋪估計也是剛剛開門透氣,店門口和柜臺前都沒有人,只有幾盞孔明燈在門口放著。
“有人嗎?”我不敢大聲喊,怕驚動了什么東西。
先出來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端了一碗飯,細聲說:“買東西嗎,要點兒什么?”
我掃了他一眼,問:“有鞭炮嗎?”他引我進了店里,三兩步的距離,轉個角,就看到一張老式木床上擺滿了煙花爆竹。我蹲下來挑挑選選,拈了幾樣老式的炮仗,什么鳳尾蝶,金雞拜年……剩下許多,我也叫不上名了。我抬頭認真看了那男孩一眼,中等身材,個頭不高,一張圓臉白里泛著紅潤,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還有幾分書卷氣,眼睛的光直逼出來,又閃又亮,透著孩子的純真,清得跟水一樣。
我微微一笑,問他:“哪幾樣好玩?”
他似乎早就迫不及待,左翻翻右翻翻,生怕有遺漏。男孩還沒介紹完,一個年輕姑娘就走了出來,像是他姐姐,問:“要什么呀?買鞭炮嗎?”
姑娘也很漂亮,面色紅潤,穿了一身大紅襖子,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皓白的牙。我心情好了,仗著自己還有幾張壓歲錢,讓她盡管給我裝些。姑娘很麻利,立刻裝了一袋鞭炮。
天色已經晚了,我付了錢準備拿著東西離開,才從店門踏出一只腳,天已經暗了下來,隱隱約約看到前面有個黑影慢慢移著。我看不大清,只能辨出是人影,搖搖晃晃,踱著小碎步過來。
我怔住了,就站在店門口,癡癡看著。人影越來越近,是個老人,顫顫巍巍,緩緩地走著。
他佝僂枯瘦,外表脆弱,有如銅絲,一張土黃色的寬大的臉有些浮腫,看上去病懨懨的,額頭上堆滿了皺紋和泥垢,幾近全白的頭發(fā),異乎尋常的濃密,一根根直立著。他穿了一件不知道哪里淘來的卡其色工裝上衣,也不知道這件衣服里面究竟揉了多少件衣服。下身的褲子更是肥大,衣服的臃腫和他的佝僂不謀而合又彼此矛盾。腳上有一雙運動鞋,猜著也是哪個處于生長期的孩子的舊鞋子,黃黑的襪子由里向外翻,儼然一副乞丐模樣。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雙微微外凸的眼睛,紅色的血水繞了眼珠一圈,讓它凸得更加明顯。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好像一潭死水,甚至連悲哀也失去了,像是冥河底部沒見過光亮的泥沙??粗难劬?,我原本快樂的心情瞬間晦暗下去。
他越來越近,我心里一顫,腿自覺地撤到了店里。他拖著身子顫顫巍巍地走到孔明燈面前,看都沒看我一眼。一抹紅色充斥了他的眼睛,隨即逐漸擴散和一旁的血水融為一體。冷風中,他一動不動,像鋼鑄的一樣。
男主人吃完飯出來了,還沒見到這光景,點了根煙,蹺了個二郎腿。男孩跑過去搖他的腿說外面有人來了,男主人伸長脖子瞧了一眼,看到老人,上下打量一番,臉立馬陰沉下去。
沒有一個人說話,冰冷的沉默把風都凝住了,連男主人的煙也一絲不亂。
“您要點兒什么東西嗎?我們馬上要關門了?!?/p>
老人頭也不抬,彎腰把門口那個孔明燈拿起來放在眼前??酌鳠艉屠先颂?,老人呵出的水汽落在上面,惹得男主人一陣不耐煩。老人沒有戴口罩,沒有人敢上前。我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不知所措。
女主人才出來,中年婦女,眼睛兩條彎縫,眉毛畫得十分刻薄,脾氣不大好的樣子?!按筮^年遇到瘟神,晦氣得很?!边@句話像是從牙縫里面蹦出來一樣,聲音都要成一條線了。
我走近了點,他寬大的臉盤上有幾粒淺淺的痣,那失神的瞳仁又好像忽閃著微光,他的眉毛和下巴的胡子白得像銀一樣,卻透不出精神。他一動也不動,仍然用他那根瘦得像枯木枝的手拿著孔明燈。他太蒼老了,像是即將前往往生的極樂凈土。
老人的目光又對準了這一大家子。沉默向來是好事,但此刻的沉默卻讓我內心惶恐不安,尤其是那雙眼睛,我只覺得喉嚨發(fā)緊,邁不開回去的步子。
“你拿走吧?!蹦兄魅私K于回應了。
姑娘摸摸男孩的頭,輕聲說:“去屋里拿個口罩。”
“你自己有的戴?你直接把你的摘下來給他啊?!迸魅讼袷且а狼旋X一樣,我不明白她的憤怒,也無法明白。
遠處傳來幽幽的二胡聲,隱隱約約,我再也不能想象是哪家的喜或悲——這一切又一切都暗自維系了今年春節(jié)的寂寥。
我不想去看女主人的臉,只瞧見姑娘眼眶微微有些紅,眼神卻依舊發(fā)著光,我心里有千言萬語,此刻卻說不出一句,也自覺不應插嘴。
女主人依舊不依不饒:“自家的口罩都不夠用,還當個熱心腸?!?/p>
男孩什么也沒說,到屋里取了一個口罩,小跑到老人面前遞給了他。老人遲鈍地看了男孩一眼,伸手接了過去。男孩注視著老人,眼睛里面沒有嫌惡,也沒有恐懼,平靜得像一潭水。老人和男孩的目光相互交融,構成了一種奇異的平衡。氣氛變得微妙而緩和,然而女主人的一句“趕快走吧”打破了寧靜。
老人想用手去摸摸孩子,卻還是放下了懸在半空的手。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東西,眼睛里面有東西打轉,渾濁的淚珠滑落幾滴,卻毫無動心之痛,只能化作輕輕的悲哀。他轉過身去,顫顫巍巍地走遠,佝僂的身影逐漸模糊,消失在暮色里。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路燈還沒亮,沒有行人,甚至連只小鳥都不肯來鳴囀,耳邊只有風的聲音。
我趕緊和這一家人道了別,踩著黑夜,用盡力氣向家跑去,路上也沒什么光亮,只有幾個站崗的棚屋斜出一點兒昏光。回到家里,我無心擺弄那些鞭炮煙花,趕早洗了上床睡覺。老人那雙眼睛卻侵擾我的心,它并不明亮,也不深透,像那些匆忙奔赴黃泉對世界沒有一絲留戀的眼睛。我輾轉反側,直到東方吐白也難以入眠。
第二天,我的眼睛布滿血絲。那個佝僂的身影,那雙死寂的眼睛,像旋風一樣在我的大腦里徘徊,它永遠在一個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佇立著,審視著我,深深刺入我的靈魂,留給我不安與自悔。
暮色再次降臨大地,我在焦慮中又過了那座橋,回到那家店。店門關了一半,外面沒放任何東西,迎出來的還是那個男孩,一切和昨日并無不同。我和他閑聊幾句,卻意不在此,我在等待那個老人。我知道,他也懷有希冀,等待生死輪回中一盞正在燃燒的孔明燈。
天邊還有一抹寂寂的斜陽,不刺眼,也不溫和,離黑暗的造訪,還有時間。
果不其然,在所有光線沒入黑暗的前一刻,老人趕赴了這場無聲的約定,踱著步子,顫顫巍巍,緩緩走來。
最后一縷光流到他眼里的時候,他的瞳仁像點了火的孔明燈一樣閃閃發(fā)亮。他手里提著的那盞孔明燈,在夕陽下更紅了?;秀敝?,我好像看到那孔明燈燃燒了,熱氣膨脹開來,狠狠燒灼我的心。
我們三人互相望著,誰也沒發(fā)出一點兒聲音。
老人對男孩招招手,他連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只能彎著胳膊在胸前左右橫繞。
“過來。”他的聲音蒼老而厚重,刻著時間車輪碾過的痕跡,飽含了歷經歲月滄桑后的不惑。像是一句簡單的呢喃,卻充滿磁性,一直縈繞在耳邊。
或許我和男孩對老人的復雜心理一樣,也可能不同。我年長他幾歲,但我在心里暗暗告誡自己絕不可以再把他看作一個未經世事、年幼無知的孩童,或許他不懂紛雜的人世道理,但我明白,他并不無知,甚至強于一般人,這并不是年齡尚幼帶給他的局限,反而是純真對他的賜福。
“回來,你干嗎?”男主人的出現(xiàn)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應。
“我們不賣東西,你要什么去別的地方看看。”男主人盡力保持溫和,但我看到數(shù)不盡的嫌惡從他的身上涌出來。
老人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動。男孩慢慢從我身旁走到老人跟前,沒有猶豫,也沒有遲疑,像是坦然接受了某些令人感到不快的事情一樣。
老人沉默一會兒,摸了摸男孩的頭。他笑了,但沒有聲音,像是刻意而為的一樣。他臉上的皮膚皺得離譜,但并不讓人生厭。他手里仍然握著那盞孔明燈,恨不得把它攥進手心又擔心弄壞。
男孩拉著老人的手,擔心他下一秒就要散架。
老人走了。但并未見過幾面、人生毫無重疊的人們之間竟孕育出奇異的不舍,這種感情在我心里慢慢發(fā)酵,愈久愈濃。
我和男孩沒有話來挽留他,也沒有機會,只能看著他顫顫巍巍地走遠,回到過去的人生,或者,回不到過去。
那晚,一種難以言表的恐懼和不安席卷了我,滔滔不絕。不同于撞見白衣幽靈的驚懼,那是一種從靈魂直沖而上的虛無縹緲的恐懼,讓人坐臥不安,寢食難眠。
今年元宵節(jié),我又回了老家。我站在橋上散心,碰巧遇上男孩,他提著一個孔明燈,看樣子是準備許愿。
我問他:“那個老人現(xiàn)在去哪兒了?”
“我沒見過他了?!?/p>
我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一種無限悲痛又無限平靜的感情充滿我的胸膛,那種感覺就像清涼的水波一層一層蕩漾開來,越來越遠,越來越靜,最終充滿我的整個身體,整個靈魂。
孩子的眼睛仍然清澈透明,像橋下的流水一樣。他姐姐來了,兩人一同點燃蠟塊,熱風立即充滿燈內,輕輕一送,孔明燈就在冷風中緩緩上升。
自然,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老人,或許也沒有人再見到過吧。日子的年輪終將碾過來,讓我們體無完膚,畢露無遺。后來,我終于還是踏上了去那家店的腳步,走過那橋的時候,水面上還漂了幾縷蔥葉,稀稀疏疏的,讓人感受不到寒意。在這看不見一點兒紅色的寒冬,沒有紅色好像也并不很冷。我看著那個小店越來越近,腳步卻在迫近之時慌亂著離開,我無法讓在這個地方發(fā)生的一切在腦海中再回溯一遍,這是無能的痛苦,也是無能的逃避。
許久以后的現(xiàn)在,我仍然會夢到這個場景,老人提著孔明燈,男孩替他點燃,火紅的孔明燈燒著,燒著,顫顫巍巍地升到天上。紅色流到我們的眼睛里,流到我們的身上。
(責任編輯/孫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