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說到人的價值，大概最重要的是每個人做好自己的事情、做應該做的事情。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有意義。一個人總想影響別人，影響這個世界，于是也就不停地宣傳自己——其實對別人最好的影響，對周邊的影響，包括在身后歷史上所起的作用，還要靠扎扎實實地做事。這是一種價值觀念。

不少國人的價值觀通常十分簡單和粗陋，許多時候其實只有一個標準，就是做官，其他的竟然可以一概忽略不計了。

這里談個有趣的現(xiàn)象。某個學府到了百年或幾十年大慶的時候，校友們要回去，還要貼出一溜“了不起的”校友照片。那些照片會怎樣排列？一定是按照官職高低，從省長到將軍，然后是副省長、廳局長，最后才是什么學者。如果遇到一個極有名的學者，那就太難為他們了，因為沒法換算其價值。它的價值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官職，可是這會兒又出現(xiàn)了一個特別有名的學者，比如說在歐美名牌大學取得了較高榮譽者，這跟中國的官職怎么換算？這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要知道在今天的國人心中，西方也是一個顯眼的另一條標準。他們很是作難了一番，最后就把這個人放在副省長和廳局長之間。這是多么小心翼翼和費盡心思。從中我們可見對方的苦衷，體味其換算的痛苦和勞累。

一個以教育人才、傳授知識、傳播文化為己任的著名學府，把校友請來以后，一經(jīng)排列，它的價值觀就赤裸裸地亮出來了。只有一個在國外取得了榮譽的學者才讓他們?yōu)殡y了一番，不然排列起來是非常順暢和簡單的?？墒俏覀儠?，如果是一個在本國取得了較大榮譽的著名學者怎么辦？很簡單，放在局長們后邊也就可以了。現(xiàn)在終于開放了，結(jié)果千年不易的唯一的固定標準之后又加了一條標準，這就是在“外國”如何。

其實這兩個標準從歷史上看都不突兀。比如說唐玄宗那個時期似乎也是如此。當時那些文人要做一個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吃飯問題就不好解決，要有個職業(yè)，有個營生做。做官就成了他們第一體面的營生，而且主要是能夠?qū)崿F(xiàn)治理的抱負。如果沒有官做，又不愿做其他營生，那就得依賴別人接濟。當年李白、杜甫的那些親友，有些就是經(jīng)商的。親友的資助曾經(jīng)是他們重要的生活來源，但卻不能一直如此。

關(guān)于文人謀官之切，可能還要從另一個方面去看，即時代的發(fā)展、社會分工的因素。那時的李白、杜甫等文人除了做官，似乎可走的道路是極其狹窄的，沒有更多的職業(yè)可供選擇。他們似乎不愿務農(nóng)，不能教書，也不能專業(yè)寫作，更不愿經(jīng)商。他們往往把建功立業(yè)當成了專業(yè)，詩歌寫作當然是這種追求之余的一個東西。

杜甫后來因亂棄官，回到四川筑起草堂種果樹，活得也很愉快，甚至是一生最愉快的時期之一。他吃魚賞花，寫出了不少好詩。這些好心情和好作品都是獨立生活的成果。別人可以種地，可以經(jīng)商，可以活得不錯，知識人為什么就不能？只要擁有強有力的人格力量，就能把這種不依賴他人、不尋求公職的生活方式貫徹到底。唐代這么有才華的一些人，卻要千方百計地巴結(jié)那些權(quán)貴，喪盡了自尊，留下了那么多白紙黑字、斧頭都砍不去的阿諛文字，以至于成為整個民族的傷痛。

那不過是為了博得一官半職。這說明那個時期的社會風氣是不健康的，這從人們普遍的價值觀就可以看得出來。這種“中華價值觀”的形成過程，實在值得好好考察。李白和杜甫一輩子追求這種人生價值，造成了莫大的悲劇。杜甫最終獲賜了“緋魚袋”，成為六品；李白當年大概很難以品級論，“翰林待詔”到底算什么級別還得仔細換算。

與官職這個價值標準相比較，錢的多少當然從來都是一個標準。其實官職的價值除了滿足威赫的心理，再就是可以用來斂財。很難想象一個高官是一個窮人，自古皆然。不過錢這個標準像賽跑一樣，是慢慢沖上來的，今天差不多沖到了前邊——這是現(xiàn)代社會中某些國家的情形。唐玄宗時期的第一標準是當官，其次好像“國外”這個背景也變得重要了，這一點似乎讓今天的國人大不理解，以為是妄言。

事實上那時候就是如此?！皣狻边@個身份很重要，外國人是很容易被推崇、被迷信的。當年唐玄宗那些主要將領(lǐng)都是外國人，像安祿山、哥舒翰等，都是。他們就像李白詩里寫的，長著紅色的毛發(fā)、金魚一樣的眼睛、石棱一樣突出的顴骨，這些異邦人都是大將軍，掌握軍權(quán)。有人可能說這些人并不全是外國人，還有少數(shù)民族——在當時這樣說是很牽強的，嚴格講他們就是異邦人士。唐玄宗很迷信他們。后來很多人覺得這個事情不妙：這撥人在戰(zhàn)場上沒有杰出的表現(xiàn)，還掌有軍權(quán)，慢慢會形成割據(jù)，漢人江山不保。

包括楊玉環(huán)的哥哥楊國忠，那是唐玄宗最信任的近臣和國戚，也有這樣的擔心，可惜他的話皇帝不聽?；实劭粗赝鈬?。

【選自《也說李白與杜甫》，本刊標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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