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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的白楊

        2023-11-10 11:54:17石梓璇
        今古傳奇·少年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白洋白楊黃土

        石梓璇

        父親去世了。

        前些日子父親還給白洋打電話,照例寒暄了幾句。父親問他有沒有吃飯,工作順不順心,當(dāng)時白洋只是隨口說了幾句,并未把父親的關(guān)切放在心上。

        在白洋的記憶中,父親一直是個沉默的人,像個不茍言笑的影子,安靜地站在他回憶的一角,他不曾明顯地感受到父親的愛。從小到大兩人都沒有多少交談,直到白洋工作后離開家鄉(xiāng),父子倆才隔幾周通一次電話。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幾句話到白洋耳里變成了啰唆。但白洋怎么也沒有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

        天剛亮,霞光撕破晨霧,落得滿地艷紅,地面的水洼閃著細碎的光,將半座城市顛倒,空氣中涌動著雨后特有的氣息——萬物新生。一陣手機鈴聲攪碎了白洋的美夢,他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

        “喂?”

        “你爸他……走了。”電話那頭,母親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沙啞,還有些發(fā)顫。

        “什么?”白洋驚得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

        電話那頭沒有回答,只傳來幾聲細細的抽泣,那聲音掙脫屏幕在房間里橫沖直撞。白洋愣愣地呆坐了幾秒,隨后便掛斷電話訂了最早的航班,飛快地套上衣服奔向機場。

        安檢,候機,檢票,登機?;秀敝?,白洋望向舷窗外,半浮著的云一層又一層地交疊著,濃得像剛剛打發(fā)的鮮奶油,那抹白亮得極不真實。白洋閉上眼睛,看見一片虛無的黑。

        白洋到家時已是下午,家里沉默地擠著一堆人,都腳踩白色的帆布鞋。母親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眼皮被淚水泡得又紅又腫,不停地擤著鼻涕,一縷白色的棉麻線松松垮垮地纏在腦后,同她發(fā)間的白絲混在一起。她懷抱著一個黑色的匣子,里面是白洋父親的骨灰。一種酸澀的情感在屋子里慢慢擴散、沸騰。

        白洋抱著他那輕得可怕的父親慢慢向前走著。按照父親生前的意愿,骨灰一半葬在村里的公墓,一半葬在白楊林。耳邊的哭喊聲刺破天空,震入黃土,白洋低頭看著腳下的路,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他木訥地看著母親和鄰居們把父親埋入地下,在樹林里堆起一個小小的土丘。紙灰夾裹著哭聲在空中亂舞,樹葉掙脫枝干,輕飄飄地落下,恰好落到白洋的衣領(lǐng)里,冰冷粗糙,像是父親的手掌。

        父親在深秋與枯黃的落葉一起躲進了泥土,再也不會出來。

        晚上,來給父親送葬的人都走了,只剩白洋和母親。

        “你爸前天早上去種樹,一頭栽倒,再也沒醒過來?!睙艄庀?,母親不停地擦著眼淚。

        父親下葬后的幾天,白洋住在家里陪母親,細細打量離開多年的家鄉(xiāng)。好像什么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村里的婦女們還是喜歡坐在村口的小賣部前嘮嗑,孩子們?nèi)耘f喜歡在水溝旁嬉鬧。村里新修了路,原先崎嶇不平的黃土路被鋪上了一層水泥,那片曾經(jīng)光禿禿的地長滿了白楊。在白楊的守護下,村里不再黃土滿天飛,環(huán)境質(zhì)量提高了很多。

        溜達了一圈回家后,白洋看見母親拿著一把竹掃帚在院子里掃地,關(guān)于父親的回憶一下子涌上心頭。

        白洋的父親在林業(yè)局工作,因為工作調(diào)動從浙江來到陜西,擔(dān)任防護林建設(shè)的主要負責(zé)人。白洋跟著父母一起,離開從小生活的城市,在這個黃土滿天飛的地方定居。居住環(huán)境的巨大落差讓白洋一時難以接受,剛到這里的第一天,他吵著鬧著要回家,說什么也不肯睡在屋里那張炕床上。泥沙糊成的墻上刷了一層土黃色的漆,一扇窄窄的窗戶鑲在墻角的一側(cè),整間屋子顯得格外壓抑,讓白洋時常有種住在土里的感覺。

        “我要回家?!卑籽笞е赣H的衣袖,急得直跺腳。

        “這里就是你的家?!备赣H說完,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潑在院里的地磚上,他緊攥著一把幾乎和白洋一樣高的竹掃帚,一下一下地掃著院子,發(fā)出“嚓嚓”的響聲。水被磚縫里的黃土咽進肚子,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土腥味,那種味道像霉菌一樣滋生進白洋心里,慢慢開始潮濕腐爛。任憑白洋怎么哭鬧,父親只是默不作聲地干著手中的活兒。

        別人都爭著往大城市跑,為什么父親偏要拖著一家三口鉆進農(nóng)村種白楊?小時候不懂事,白洋還為此生過父親的氣。

        有時候他討厭父親的沉默,討厭父親的不茍言笑。

        父親好像總是很忙,每天天未亮就扛著把鐵鍬出門,半夜才帶著滿身黃土回家。白洋能看到的往往只有父親離家時的背影和回家后擦汗的側(cè)臉。

        搬家后,白洋轉(zhuǎn)到鎮(zhèn)里上初中,每天騎行近半個小時的自行車上學(xué),所以比別的同學(xué)起得都早。陜西的氣候和浙江大不相同,冬季干旱,夏季多暴雨。一天放學(xué)時下起了暴雨,嘩嘩的雨聲讓白洋聽得心驚。他看著馬上就要黑透的天,一咬牙,披了雨衣騎上車就沖進雨中。印象中輕柔溫順的雨滴此刻撕去虛偽的外衣,化為一把把利刃,砸得白洋睜不開眼,頭發(fā)也早已濕漉漉地貼在額角。風(fēng)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哀號著在空中亂躥,好幾次險些把白洋連人帶車一起刮走。惡劣的天氣不斷擠壓著他,臉上冰冷的液體早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村里的路被沖成了一條小河,地里的莊稼被連根沖走。白洋先前喜歡聽綿綿細雨的聲音,是因為雨點沒砸在他身上。

        白洋甚至不記得最后是怎么到家的,只記得回家時母親急哭了,一邊給他擦頭發(fā),一邊不停地念叨“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父親依舊沉默地坐在桌前,也渾身雨水,連衣服都沒換。他看著白洋,好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么,但只是張了張嘴唇。白洋偷偷瞄了父親一眼,心里很是委屈。

        有時候他討厭父親的沉默,討厭父親對自己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雨后的路更加泥濘,地面滑膩膩的,黃土被雨水沖散,露出幾塊嵌在地里的深灰色石塊,像是土地的骨骼,顯得猙獰可怖。一天晚上,父親被一個村民攙扶回來,褲腳和衣衫左側(cè)都沾滿了泥。母親挽起他的褲腳,露出他小腿上的傷口,鮮紅的血不斷滲出來,皮肉都被磕爛了,在昏黃的燈光下淌著膿水,觸目驚心。父親的手臂蹭破了好幾處,血液凝固在皮膚上,已經(jīng)發(fā)黑。

        “怎么了這是?”母親嚇得臉色蒼白。

        “路滑,干活兒的時候摔著了,不礙事。”父親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在母親擦酒精的時候還是疼得“嘶”了一聲。

        “疼嗎?”白洋問。

        父親咬著牙搖搖頭,一晚上沒再說話。

        有時候白洋討厭父親的沉默,討厭他什么傷痛都咬牙往肚子里咽。

        父親去世后的第七天,白洋夢到了他。父親輕輕拍著白洋的肩膀,好久才說出一句話:“我想抽煙了?!?/p>

        “我給您買?!卑籽缶o緊握著他的手。

        在夢里,白洋陪父親沉默地坐了好久。等到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角掛著幾滴淚珠。白洋來到父親生前住的房間,里面有一股淡淡的白楊樹葉的味道。他想找找父親留下的空煙盒,這么多年,他連父親喜歡抽什么牌子的煙都不知道。當(dāng)白洋拉開抽屜的時候,他找到一張紙條,上面是父親的字跡。

        白洋雙手微微發(fā)顫,紙條被他攥得發(fā)皺。他對著陽光把那張紙條看了又看,突然瞇起眼睛,從紙條背面捏起一根白絲,是父親的頭發(fā)。白洋積攢了多天的情緒突然爆發(fā)出來,眼淚決堤。父親的愛不似七月沸騰的陽光,而是蟄伏在小雪里的初春。

        原來父親的離去不是剜心割骨的劇痛,而是緩慢持久的鈍痛。

        白洋去村口的小賣部買了盒最貴的煙,付錢時老板娘叫住他:“你是白書記的兒子吧?”白洋點點頭?!澳惆职挚闪瞬黄鹄玻@一片的白楊都是他種的!現(xiàn)在環(huán)境好了,不用擔(dān)心莊稼被淹了,他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吶!”老板娘一個勁兒地擺手,說什么也不肯收錢。

        一路上,白洋遇到了很多村民,了解到別人口中的父親。他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而是吃苦耐勞、兢兢業(yè)業(yè)的白書記。路邊,一排排白楊倔強而挺拔地扎根在堅硬的黃土地里,紛紛抖落身上的枯黃,在瑟瑟秋景中靜候來年的新生。

        白洋看著面前的小土丘,總覺得父親不在里面。父親是每一片白楊樹葉上的脈絡(luò),是每一棵白楊的年輪。當(dāng)雪消春至,白楊生出新葉,似乎是他那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的父親在說話。

        “我愛您,父親?!卑籽髮㈩~頭抵在樹干上,努力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溢出。

        一棵棵白楊沉默地挺立著,一陣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責(zé)任編輯/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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