遐依
上課鈴響了,前座的朱垣走回座位,路過祁巧時,扔給她一只藍柿子。
柿子在半空中劃了道弧線,祁巧一驚,伸長雙臂,用臂彎接住了。她把它挪到手里捧著,心臟怦怦跳,似乎被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到了。
“喂,干嗎?”祁巧問。
“送你。下課吃。”朱垣頭也不回地說。
“怎么是藍色的,你對它做了什么?”她為柿子打抱不平。
還沒等到回答,老師便走進了教室。祁巧身高惹眼,不敢妄動,只好把那明顯被墨水染藍的柿子放在課桌右上角。她情不自禁地瞟一眼,不久又瞟一眼,擔心它會不小心滾下去,又伸手往里推了推,讓它緊挨著正中間的筆袋。
下課后,朱垣轉(zhuǎn)過身來,手臂疊在椅背上墊著下巴。他看看桌上的柿子,又抬眼看看祁巧,說:“吃??!”
“現(xiàn)在?”祁巧猶豫了一下。這是個熟透的軟柿子,上面的墨水雖然干了,可要是剝開,勢必會被流出來的汁液打濕,就算不沾到嘴上,也會弄得滿手藍色。要吃掉它,可以預料會很狼狽。
男生的短發(fā)毛茸茸的,有些長了,額頭上方原本上翹的幾撮柔軟地落下,在強勢的視線里顫動。她敵不過這目光,嘆了口氣,拿出桌膛中的一包抽紙,然而剛一放上桌面,立刻被朱垣輕巧地藏到背后。
“就直接吃嘛?!彼f。
至此,事情已經(jīng)很明顯了。
祁巧垂眸,卻只是說:“那你轉(zhuǎn)過去?!?/p>
“轉(zhuǎn)過去你就吃?”朱垣有些疑惑。
“對?!彼鸬美?,無底線似的,又好像有著某種固執(zhí)的堅持。
“行吧?!敝煸D(zhuǎn)過身去,那包抽紙還捏在手里。
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心中陡然忐忑不安起來,不由回過頭,想叫住她。
已經(jīng)遲了。柿子的表皮被一條條剝下,黃藍混合的液體順著指尖流到女孩白嫩的手上,有些甚至混進了果肉。祁巧對嘴角淺淺的藍色渾然不知。
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最后沒有出聲。
祁巧被分到這個班純屬偶然。
好運氣眷顧勤懇的笨孩子,高二期末的分班考試,一向在年級一百名左右徘徊的祁巧首次進入前五十,踩著門檻進入一班。一班的整體要求比祁巧原先所在的三班高出一截,從前周末做一張卷子,現(xiàn)在是兩張。祁巧底子薄,扛不住這樣的強度,進班以來次次周測都是吊車尾。九月月考,數(shù)學的后半面她直接交了白卷。在彌封線外,她一字一句向班主任劉老師寫下誠懇的道歉,說自己寫不出來了。
劉老師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抽出卷子嘆了口氣,給她把空白的部分一題題講完,最后說:“你呀,腦子別繃太緊,繃太緊就轉(zhuǎn)不動,容易走到死胡同。這樣,你回去把座位收拾一下,和羅驍坐同桌?!?/p>
羅驍是數(shù)學課代表,深得劉老師喜愛,這個安排不可謂不照顧她。但劉老師并不了解班上的這個新學生,便拿一般學生的特質(zhì)來套她。她其實知道,自己不是緊張焦慮,而是怕。怕結果太糟,便不如不要。
自此,同桌羅驍和前座朱垣分攤了她不會的數(shù)學題。羅驍心高氣傲,掃一遍題目,開講前總要加一句“這很簡單啊”。祁巧知道他是無心,也不介意。朱垣數(shù)學不如羅驍,但講起題來非常細致,思路和她更接近,更能摸到她想不通、理解不了的癥結。
做到最后幾道應用題,祁巧總是猶豫,不確定應該怎么下手。朱垣看到了,說:“別怕,錯了再改,又不是考試,多試幾回,慢慢就有手感了。其實這種題是有規(guī)律的?!?/p>
她胸膛中擂了幾聲鼓,不知道是為突如其來的“別怕”兩個字,還是為朱垣俯身時發(fā)梢上清晰可見的細密汗珠。
他們又打籃球去了,她在心里納悶兒:課間只有十分鐘,去籃球場一來一回要耗去幾分鐘,有時候還會有老師拖堂,他們這樣鍥而不舍地緊趕慢趕,到底能打幾個來回?
不過她不問。女生不理解男生,問出來,他們只會是一臉的“你不懂”。無論如何,他們覺得費這功夫值得。
一來二去,她真的不再猶豫了,只是,她自己知道,不是不怕了,而是怕朱垣再突然來那么一句。她筆下不停、匆匆試錯時,也會懷疑自己——怕什么呢?為什么要怕朱垣?他是鼓勵自己啊,就一句,她能高興好久。怕讓他失望嗎?羅驍和朱垣教她,都是順手,沒存什么一定要見成效的目標,沒有期望,何來失望呢?
想到最后,眼前沒來由閃出燈光下發(fā)尖上晶瑩的汗珠,她握筆的手指一緊,唰唰畫掉方才寫錯的部分。
祁巧說過幾次“謝謝”,相熟之后,就不再口頭道謝,總會備著抽紙給不記得帶紙巾的羅驍一起用,飯后吃水果會多帶一個給朱垣——他吃飯光吃肉,講題時握筆的手指上總有細小的倒刺。
次數(shù)多了,羅驍突然探究道 :“祁巧,你怎么老給朱垣送吃的?”
她被問住了,朱垣卻毫不遲疑,掐住羅驍?shù)暮箢i,在他耳邊嘲笑:“這叫‘束脩!‘束脩懂不懂?”
祁巧跟著笑,笑完反駁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
這樣的氛圍下,她確實在進步。祁巧自認對待這兩個幫助自己的同學都是從心而行,不覺得哪里有區(qū)別。
十六七歲的年紀,友誼飛起來比風輕巧,淌起來比水清澈,至于風里什么時候添了只風箏,水里什么時候來了條小魚,誰也沒來得及想。
如果不是那場惡作劇,祁巧覺得,也許她可以和朱垣保持普通同學或者好朋友的距離,直到畢業(yè)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祁巧的指縫和指尖,第二天仍留著一條條淡藍色的印記。
她咬下柿子的第一口,朱垣就把抽紙還了回去。但祁巧沒用紙巾,賭氣似的,直到把一整個吃完,才走出教室去洗手。
很明顯遲了。
朱垣并不知道藍柿子上染的是防水墨水,羅驍一時興起去涂的時候同樣沒有注意。
男生也不理解女生,羅驍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事。在下一個課間去打球的時候,他拿手肘撞了撞朱垣,低聲道 :“怎么樣,我沒說錯吧?”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令祁巧敏銳地抬起頭來,盯住朱垣的后頸。
朱垣如芒在背,逃也似的抱著球走了出去。
祁巧猜得沒錯,這是個光明正大又不動聲色的惡作劇,從朱垣的同桌那里得知事情的全貌后,她發(fā)覺這還是一場無聊的合謀。
羅驍覺得祁巧對待朱垣和其他人不同,便和朱垣開玩笑。一來二去,朱垣不耐煩,和他拌了幾句嘴。羅驍不服氣,腦筋一動,立即提出要幫朱垣驗證。
“她給你帶過那么多次水果,你還沒送過她什么東西吧?”羅驍一邊給柿子涂上藍墨水,一邊慫恿他,“你把這個拿去給祁巧,讓她當場吃。要是她沒吃,那我認輸。要是她愿意吃,就說明喜歡你,準沒錯兒,你認輸也不吃虧?!?/p>
“打賭?”
“賭!”羅驍沖動道。
朱垣有點看不慣他那胸有成竹的模樣,略一猶豫就答應下來。
兩人沒想到,還沒等祁巧手上的藍色淡去,她就離開了。
沒走多遠,只是換了個位置??稍谝话噙@樣的班級,一整天下來打交道的就只有要好的朋友以及周圍這一圈同學,沒有多少人會在緊張的課間到處聯(lián)絡。一換位置,能說上話的機會立刻變得屈指可數(shù)。
誰也沒有再提那個藍柿子。心大氣傲的羅驍,這下也曉得自己做錯了事。
那甜美的果肉裹了冷色調(diào)的表皮,霎時變得無比澀口。他們經(jīng)歷的這短短十幾年人生,還不曾教過他們怎樣才能把它放在舌面咀嚼消化,只好囫圇吞咽。他們咽得滿腹苦水,望著驟然而止的友誼,低頭卻步。
那是個沉靜寂寥的秋天,北半球的夜空中能看見殘缺的“秋季四邊形”,仙女座和飛馬座在樓宇間掙扎著翱翔,在晚自習的間歇毅然閃耀于逃到走廊呼吸新鮮空氣的學生們頭頂。氣溫一天天下降,脆柿和火晶柿相繼退市,超市和水果店上架了盒裝的柿餅,表面裹一層白霜,口感軟糯。
祁巧按部就班地刷題,數(shù)學成績進步了一點,不多,但已經(jīng)讓劉老師很滿意了。終于習慣沒有那兩個男生笑鬧的環(huán)境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在考試中空題,也不再對著應用題反復猶豫。
是什么時候不再怕了呢?她問自己。
當她直面朱垣的作弄,當她選擇犧牲友誼作為那個不尊重人的合謀的代價時,數(shù)學題、一班的光環(huán)以及那些無可名狀的心意,仿佛被一道魔咒捆綁,一同在她面前祛魅。
第二年秋天來臨時,祁巧的成績穩(wěn)定在了班級中游,她不再被劉老師特別關照。
羅驍和朱垣一如既往打打鬧鬧,少了祁巧,終究并沒有太影響兩個男生的友誼。
只是某一天,朱垣頂著一頭汗打球回來,看到課桌一角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一個柿子,紅彤彤的,灼他的眼。他站在那里,心頭輕輕地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