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 奴(天津)
能儲存的好物并不多,杏子醬是其中之一。
杏花是粉白色的,青杏是翠綠色的,而杏子醬最終以金黃收場。
與生俱來的干脆利落被水深火熱的日子煎熬得絲毫不剩,青澀的個性也蕩然全無,她在自己最后的時間,變得軟糯香甜,夾在藍莓和蘋果之間任人挑選,任人隨意涂抹。
口感酸甜的獻媚里,還是有幾分苦澀的,她回憶田野山林,有尊嚴的時日,陽光以恩澤之名催她成熟,落地或者被采摘。
何嘗不是一種幸運,按部就班被收獲、清洗、煮沸、密封。
對于杏子,為人所念在容器中,就算此生圓滿。
為了重復《木蘭辭》中我最喜歡的這句:暮宿黃河邊,木蘭的芳齡,被我浪費了好幾次。
這么多年,藏起了長裙、黑發(fā)、紅指甲。哦!
遠征人應該是瘦的,是滿面塵土的,是偶爾抬頭,眼睛里要有殺氣。
而我的道具,只剩黑衣,皂靴,負傷的舊衣衫。
早晨和傍晚,她都在竹林間舞劍。帶風,颼颼作響,對手已經(jīng)東倒西歪一片;
她未露真容,但是我相信:這么好的功夫,沒必要玄衣蒙面的虛張。
負傷的竹葉,一層一層覆蓋了她的來時路。
麻雀是始終沒有離開過的,還是新來的,不值得探究。
麻雀能飛,卻在深秋,留下來;聽人們歌吟候鳥,鴻雁,天鵝,丹頂鶴,人們賦與候鳥太多的象征和美譽。
麻雀,沒有象征意義。
麻雀起早,或許也有蟲吃,運氣好的時候,秋后的秕谷也是它的,在大雪鋪地之前,還有散布的草籽,跌落的果實。
季節(jié)所有剩余都是它的。
包括冰封的河流,積雪的群山,炊煙里的鄉(xiāng)關。
毫無疑問,麻雀是笨鳥。
夜鶯之歌,鸚鵡之舌,都不是學得來的,麻雀的自知之明很重要,安分守己,對于自己和異類都是一種上升為道德范疇的持戒。
麻雀的抒情和感慨,是從屋檐下飛到枝頭,榆樹繁瑣的枝丫,圍繞著它簡單的幸福和單調(diào)的悲哀,從未打擾過任何一個過路人。
讓麻雀一直是麻雀。
是這座小城唯一正確的信條。
麻雀不曾離去,無須對它講往事,用你們陳舊的語氣,諳熟的套路,人之常情的俗艷。
故鄉(xiāng)和歸宿,春芽和落葉都屬無意之間的呈現(xiàn),我還不想,因為深情而憎恨所愛的事物。
請允許我麻雀的樣子,平凡,安靜,茍且于稻粱。
七十二沽的帆影,朝暮各一百零八聲鐘鳴,都屬于非虛構,但是這里從來沒有過鼓聲。沒有過鼓聲的更深層次:一鼓作氣,再而衰,竭。
碧瓦丹楹在陽光下閃爍,歷史的高光用油漆彩繪的表現(xiàn)手法。
讓人好奇,當年龐雜的工程,負責質檢的人姓甚名誰?明代的官吏是不是也頭戴烏紗?
他一定經(jīng)歷過金榜題名、紅馬金詔,卻未曾想象,一介草民,如我,也可隨意轉換在鎮(zhèn)東、安西、定南、拱北四個高大的門牌之間。
他更沒有料到,鼓樓之下,有列車如龍橫穿隧道,劍一般鋒利的光束,全然不顧當年的風水與布陣,舊時鐘鼓,無論如何發(fā)出聲響,都會顯得力不從心。
光明開辟黑暗,車鳴淹沒陳詞濫調(diào)。
后來者,剖開了鼓樓的歷史,遴選,審視,針砭,同時敬獻了靜默的香火。
涌出地鐵口的人流,分別去往城廂中路,去往南市食品街,去往鼓樓大街,明代(或者更遠)的梧桐,只言說春去秋來。
去往淮河南道,必須從淮河道站C口出來。第一次找過來的時候,一路上想著晏子使楚,還有一種叫做橘子的水果。
事實上,這里的人只知道,它屬于地鐵五號線。
淮河南道,在天津偏北的末梢神經(jīng)上。
老城里的包子在此,有多家分店,傳說中的十八個褶,不多不少。
另外一個我,在此久居。
為了混進淮河南道的江湖,我露出了花白的頭發(fā),隱匿了鄉(xiāng)音;無論深陷泥潭還是仰望星空,我放棄了與人傾訴。
在淮河道,回望自己走出的那個世界:復仇、殺戮、爆炸、鋼琴家的隱私、一直糾纏不休的病毒。
我?guī)еL跑后急促的喘息,像慶幸一場逃離,也像在恐懼。
妥協(xié),分辨不出善良多一些,還是懦弱更多。
收起一切蔑視,包括:
穿聚酯纖維睡衣出門遛狗的女人,超市門口排隊,等待領取五個雞蛋的老人……
外面世界存在的,在淮河道,都能再次出現(xiàn),這像現(xiàn)實,一次次反撲回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