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冉冉
(青島大學美術學院 山東 青島 266071)
中華文化燦爛悠久,長期位居世界文明前列,對世界其他國家的文化發(fā)展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手工藝品一直是重要的文化傳播載體。中國的漆器作為手工藝品的代表曾享譽世界,漢代時中國的漆藝便由海陸絲綢之路向東亞諸國傳播。日本對漆器情有獨鐘,逐漸在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漆藝體系中別具一格。日本精于漆的表現,以至于西方國家曾認為日本是漆器的發(fā)源國,因而英文小寫japan是漆器的意思。但在中日頻繁地交流下,日本的漆藝發(fā)展無不體現著中國文化的烙印。宋代前期的中日漆器交流主要以中國影響日本為主,日本驚異外來藝術的絢麗多彩且熱衷于追隨。直至平安時代,日本漆器的“和風”特色才逐漸形成并穩(wěn)步發(fā)展。總之,自彌生時代開始,日本的漆工藝在其受容、模仿、消化、成熟、創(chuàng)新的各個階段,均與中國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可以說中國作為東亞藝術的主要傳播者,使得漆器在日本的本土中逐漸生根發(fā)芽并煥發(fā)新生機。
由于中日佛教的頻繁交流,僧侶也充當了漆器傳播的重要媒介之一。僧侶傳法有時是官方派遣或是民間個人活動,漆器作為僧侶的攜帶品在兩國之間雙向的傳播,成為兩國互通的有力見證,因此,僧侶在傳法活動中也促進了中日兩國文明成果的碰撞。
中日兩國漆器歷史悠久,史前時期漆器在兩國均已出現。中國漆器出現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期,河姆渡遺址中朱漆木碗的出現就證明了遠古漆器的存在。而日本的原始漆器出現于繩文時代,距今約4 000年,比中國晚了幾千年,所以中國的漆器的歷史更加的久遠。
秦漢時期,中日兩國已經出現文化交流,漆器隨之成為兩國交流的物品。
漢代漆器最為興盛,通過絲綢之路漆器傳往東亞乃至東南亞一帶。由于交通不便,漢代漆器通過樂浪傳入日本。樂浪漢時是中國版圖,朝鮮樂浪郡漢代漆器的發(fā)掘為中國漆器的東傳提供了考古學上的證據。東漢光武帝時期曾有日本使者入漢,回國時被贈予大量漢代漆器品及金印一枚,上面刻有“漢倭奴國王”,成為中日早期交流的憑證?!敖ㄎ渲性?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后漢書·東夷列傳》)漢代夾纻工藝、素卷胎、透雕、鑲嵌等技法均在日本得到傳播,但此時日本所掌握的技法并不成熟(以模仿為主)。漢代的漆器制造已有專門的細致分工,古墳時代的日本也設有漆部,致力于漆器制作與生產。
隋唐時期,中日交流頻繁,遣隋使、遣唐使、留學僧等也往來密切,為漆器傳播提供了便利渠道。這一時期中國漆器工藝發(fā)展迅速,總體趨向裝飾性與審美功能的特征轉變,以螺鈿鑲嵌和金銀平脫漆器品種最為盛行。但自唐代“安史之亂”危機后,漆器發(fā)展進入平緩期。肅宗至德二載,朝廷“禁珠玉、寶鈿、平脫、金泥、刺繡?!?《唐書·肅宗本紀》)另一方面,在中日佛法傳播的浪潮下,漆器由僧侶傳入日本。如天寶二載(743年)鑒真一行二次東渡日本時,攜帶的佛具中就有“螺鈿經函五十口”、“漆合子盤三十具”。(《唐大和上東征傳》)除僧侶攜帶外,漆器還作為商品流入日本。《續(xù)日本記》中記載了關于兩次出任遣唐使的日本大臣吉備真?zhèn)鋷Щ厝毡镜奈锲?其中就有弦纏漆角弓、馬上飲水漆角弓、露面漆四節(jié)角弓等漆器。日本把從唐朝帶回的漆器視為珍品,奈良正倉院就藏有大量的唐代漆器文物。
進入奈良時代,日本的民族特色蒔繪開始萌芽。受唐代金銀平脫、描金髹飾技法的影響進行改造,以金粉、銀粉做裝飾,注重光效,而后涂漆打磨,形成裝飾效果。蒔繪技法自此不斷完善,后期發(fā)展出了平蒔繪、高蒔繪、研出蒔繪、螺鈿蒔繪等技法,并逐漸和式化。
宋代之前的漆器主要以中國影響日本為主,日本在學習、模仿中國漆器的同時逐漸形成自己的民族特色。隋唐時期日本大力學習中國文化,漆器技法漸趨嫻熟,具有民族特色的蒔繪技法逐漸成為日本漆器制作的主流,并發(fā)展出了完整的蒔繪髹飾體系,影響日本漆器數百年。
宋代經濟繁榮、文化興盛的穩(wěn)定局面為漆器發(fā)展提供了保障。市舶司與海外貿易的繁榮促進了漆器的傳播與流動,同時在中日佛法交流的浪潮下,大批的日僧來華成為宋代漆器傳播的另一渠道。有關中國漆器傳入日本的情況,記載最為詳細的是日本史籍《圓覺寺塔頭佛日庵公物目錄》,其中犀皮、雕漆類漆器數量眾多。從統(tǒng)計目錄來看,宋代漆器已發(fā)展出多種樣式的漆制品,且受到異國喜愛。宋代素髹、薄螺鈿鑲嵌等技法也隨之傳入日本,日本漆器制作逐漸成熟,并開始向中國銷售漆器,這就展現其精美工藝,漆器交流漸趨呈現出雙向互動的局面。
宋代漆器總體上朝著宮廷、民間兩端發(fā)展,宮廷漆器技法精湛,創(chuàng)新出了嵌銅絲螺鈿漆器和薄螺鈿鑲嵌漆器,如藏于日本永青文庫的南宋嵌螺鈿樓閣人物紋漆撞盒,足以見得宋代手工匠人技藝之精。雕漆漆器是宮廷漆器的代表,采用剔犀、剔紅、剔黑、剔彩等技法,漆器更加精致,技法也趨于成熟?!八卧?藏鋒清楚,隱起圓滑,纖細精致”。(《髹飾錄·坤集·雕鏤第十·剔紅》)《格古要論》曾記載“剔紅......日本琉球國極愛此物”,表明剔紅技法在日本受到特別青睞(剔紅在日本被稱為“堆朱”)。民間漆器則表現出實用化、商品化的特點,器型簡單,更加貼近生活。宋人愛茶,出現了漆托茶具?!敖裰杷?刻花架,安頓奇松異檜等物于其上,裝飾店面,敲打響盞歌賣。止用瓷盞漆托供賣,則無銀盂物也?!?《夢梁錄》)民間制作漆器也很普遍,《夢梁錄》中列舉的鋪席有“清湖河下戚家犀皮鋪、里仁坊口游家漆鋪、李博士橋鄧家金銀鋪”、“彭家溫州漆器鋪”等,“自大街及諸坊巷大小鋪席連門俱是,即無虛空之屋”,各類帶有品牌性質的漆鋪的大量出現,也證明了漆器在宋代已具有普適性。
不僅陸路漆器流動便利,海外貿易的興盛也為漆器提供了外銷之路,甚至出現了漆器“博易”熱潮。南宋時期,明州港作為通往日本的重要交易港口,大量漆器由此輸入海外。關于明州港的盛況,《方輿勝覽》中描述到“夷商越賈,風帆海舶云云,利源懋化,紛至沓來。”類似的描述還有南宋地方志《乾道四明圖經》,“明之為州,實越之東部,觀輿地圖,則僻在一隅,雖非都會,乃海道輻湊之地,故南則閩廣,東則倭人,北則高句麗,商舶往來,物貨豐衍。”南宋后期,日本商船駛往宋代的逐漸增多。“倭人冒鯨波之險,舳艫相銜,以其物來售”。(《寶慶四明志》)日本漆器逐漸向中國回流。
在技法方面,南宋漆器最突出的表現是素髹漆器的產生和發(fā)展;北宋時期的薄螺鈿鑲嵌技法為素髹漆器奠定了基礎。素髹漆器造型簡潔,通體單色漆,色澤典雅樸素,簡練中透露著高級美,造型和技法上都達到了較高的水平,與宋代質素的時代特征相契合。素髹技法傳入日本后受到日本工匠的喜愛,發(fā)展出了和式素髹。日本“變涂”便由宋代“彰髹”技法改造,重點突出紋飾多樣變化的特點以變宋之技法。素髹漆器表達的寂靜美與日本崇尚本色之美、自然之美的思想理念相通,因此宋代素髹技法在日本得以延續(xù)。
螺鈿鑲嵌在宋代的廣泛運用,取代唐代金銀平脫技法。宋代工匠在技法上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出了薄螺鈿鑲嵌、嵌銅絲螺鈿等鑲嵌技法,日本學習并留存了此技法,完善的漆藝保護制度讓漆藝繼續(xù)閃耀光輝。10世紀以后,螺鈿工藝在日本有了驚人的突破。以“黑漆地”取代“柴檀地”成為時尚,其工藝逐漸形成獨自的和式風格。到了11世紀,在黑漆底上撒金粉,再以貝材嵌紋的技法日趨成熟,這是蒔繪與螺鈿的有機結合,標志著日本的螺鈿工藝進入獨創(chuàng)階段。日本螺鈿漆器還曾傳入中國,得到宋人的賞識,其精妙的技法以至于宋人產生了漆器來源于日本的說法,“螺填器本出倭國,物象百態(tài),破極工巧?!?《泊宅編》)日本漆器輸入中國足以見得其制作技法的純熟,中國驚嘆日本漆器的同時也曾派遣專人去日本學習,形成中日漆器互相交流的新局面。
宋代漆器與其他工藝門類的互動也較為明顯,受繪畫的影響,南宋漆器上出現了白描畫裝飾,常應用于漆奩、漆盒等器物表面。如藏于江蘇常州市博物館的蓮瓣形戧金人物紋漆奩,畫中人物纖瘦,表現出了宋人仕女清麗的身姿,畫面情節(jié)表現出故事性。此類裝飾做法在日本也有所借鑒,日本漆繪多以花草、山川等自然景物為主要裝飾紋樣,畫面傾向于雅致,符合日本民族審美情趣。
平安時代,蒔繪技法得到發(fā)展。“蒔繪”一詞最早在日本古文獻中出現,如《伊勢物語》《竹取物語》中均有所表述。早在奈良時代,日本就受到唐代描金、金銀平脫等技法的影響產生了蒔繪,直到平安時代逐漸成熟,形成平蒔繪、高蒔繪、研出蒔繪的漆器制作體系。蒔繪技法甚至運用到音樂領域,出現了蒔繪箏,琴身采用宋代螺鈿鑲嵌工藝,流暢的螺鈿紋飾靈動有趣,隨著曲調的律動仿佛使人們沉浸在音樂的世界。日本蒔繪漆器的成熟發(fā)展使得日本以之為驕傲,開始向外輸出,宋代時就有蒔繪漆器的例子,《宋史·外國傳》中記載了日僧奝然在回國后為表恩情,曾向宋代贈送禮品,其中就包括幾件蒔繪漆器。日本蒔繪漆器也通過貿易傳入中國,許多宋人在看過日本漆器后便驚異于其高超技法,發(fā)出贊美之詞。
總體看來,日本的漆器雖然有中國的烙印,但日本接受了早期中國漆文化的指導后,不斷探索和創(chuàng)新,衍變出了日本特色的精美漆器作品,并反向輸入中國并受到國人的贊美,彰顯了日本漆器的匠心精神。
宋代時期中日之間除了貿易往來外,還有僧人的互動交往,通過中日兩國之間的官方交流,漆器作為隨行物品多次由僧侶傳入兩國。僧侶的往來不僅為了佛法的傳播,也促進了兩國文明的交流。
早在唐朝時期,“日本國有沙門榮睿普照等,東來募法”。鑒真“嘆外國人有佛種性,欲往化之”。宣揚佛法的同時也帶去了大唐文明,大批唐代手工藝匠也隨之東渡,鑒真的弟子思托就是擅長漆塑之人。鑒真于759年創(chuàng)立了唐招提寺,招提寺的修建則掀起了日本大修寺廟、建造佛像的熱潮。寺中建造多座干漆造像,包括《盧舍那佛坐像》、《千手觀音立像》、《藥師如來立像》、《鑒真和尚坐像》等,大部分是鑒真攜帶的工匠及其弟子共同完成的,這些造像在唐代干漆像工藝的基礎上進行了新的嘗試,但大體上均表現出厚重的唐樣式。其中鑒真塑像采用了唐朝夾纻造像之法,因其技法所造塑像輕巧靈便,又稱為“脫空像”、“行像”,日本工匠通稱為干漆造,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新發(fā)展,如保存于日本興福寺的十八弟子和八部眾像、盧舍那大佛等都屬于干漆佛教造像。另藏于日本法隆寺的舞鳳紋堆漆光背、東大寺藏的寶相華斷片,都采用堆漆做紋飾,其技法與唐代的堆漆技法相似。
宋代時期中日僧侶交往密切,北宋時日本裔然、源信、寂照、成尋等僧人曾入宋學習佛法,他們回國時攜帶的物品多包括漆器。其中奝然受太宗賞識,“賜紫衣,館于太平興國寺,”其學成后名聲大震,為感念帝恩,于永延二年(988年)派遣弟子嘉因、祚乾入宋進獻物品,其中就包括蒔繪漆器、螺鈿制品。“金銀蒔繪筥一合,納發(fā)鬘二頭,又一合,納參議正四位上藤佐理手書二卷,及進奉物數一卷、表狀一卷,又金銀蒔繪硯一筥一合......又金銀蒔繪扇筥一合......螺鈿梳函一對......螺鈿書案一、螺鈿書幾一......金銀蒔繪平筥一合?!?《宋史》卷四百九十一)南宋時禪宗興盛,加上日本解除海禁,中日僧侶往來更加頻繁。
《佛日庵公物目錄》記載了宋僧無學祖元曾訪問日本并帶去四件精美漆器,包括剔黑和剔紅制的盒子和盤子,均為精品之作。日僧榮西、俊芿、圓爾辯圓、白云慧曉、重源、順空等人回國時攜帶了經籍、書畫、漆器物等,他們盛放經書的箱子有時也會是漆物,于是中國漆文化在僧侶的互動往來下間接輸入日本,影響了日本審美。日本建長七年(1255年),前關白藤原實經為報恩德,將其兒女手抄的經卷裝在鏤金螺鈿的匣子,施舍給杭州徑山的正續(xù)院,日本漆物便隨著僧侶的往來傳入中國。
除了兩國貿易外,僧侶往來也是漆器交流的重要渠道。僧侶在佛法交流的過程中涉及兩國文化的交流,漆器作為文化的代表在中日交流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兩國僧侶通過漆器交流宣揚各民族文化,一定程度上也展示了國威。
中日漆器交流歷史悠久,在漫長的歷史中,兩國漆器也在不斷學習成長,既有共性也有差異性。在宋代之前,日本漆器以吸收中國漆器特點為主,不斷完善本國技巧;宋代之后,日本漆器朝著和式化方向發(fā)展,形成蒔繪漆器熱潮,漆器技巧達到成熟階段,并且隨著中日貿易的頻繁,日本漆器又漸漸輸入中國并受到國人的喜愛。這一時期的日本漆文化無疑是實現了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特別是平安時代,日本漆器大放異彩,其影響力甚至到全世界。
中國對日本的影響是循序漸進的,宋代時日本漆器形成轉折期,漸尋民族特色,中日兩國漆器在互相學習中不斷提高并走向成熟發(fā)展。雖然學界不少學者對中日漆器交流有所關注,但是關于宋代的具體中日漆器交流研究表現相對缺乏,宋代對日本漆器的成長具有重要影響,因此還需更多學者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