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先

在手機上幾次看到和母親外貌相似的老人，我都情不自禁地截了圖；在路上偶爾遇到這樣的老人，我總是要多看上幾眼。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年了—在我成長的道路上，母親含辛茹苦，給了我許多溫暖。如此往事，兒時習(xí)以為常，長大卻念念不忘，古稀之年仍揮之不去?。?/p>

我記得兒時冬天的早晨，屋面上總是鋪著一層白霜，大地凍得像剛凝固的混凝土，河面上像覆蓋著一塊厚厚的毛玻璃。母親將冰面敲開一個窟窿，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在水里漂洗，浮游的碎冰嘩啦啦的響。說來慚愧，我兒時經(jīng)常尿床，母親非常寬容，從來不打不罵，為我破冰洗衣，毫無怨言。這些事情，我都?xì)v歷在目，記憶猶新。

那時候，我們家用土灶麥秸草燒煮胡蘿卜粥，只見大塊的紅蘿卜、黃蘿卜，白米少，蘿卜多，一點兒不黏稠。盛到碗里，母親總是把白米粥分給我和弟弟吃，她只吃胡蘿卜……

我害眼病時，雙眼腫脹，不知父親在哪里買來的草藥，泡了一砂鍋。母親拿兩塊大磚搭成“小灶”，用稻草畢畢剝剝地煎成了一盆湯藥，小心翼翼地端到我的床頭，用紗布在我的眼部熱敷。一會兒，我的眼皮慢慢地睜開了，眼前瞬間光明，心里也豁然開朗。只見母親一個深呼吸，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母親為人善良，對子女寬容、慈愛是鄰里出了名的。

秋冬時節(jié)，母親忙著紡紗，經(jīng)常夜以繼日，紡車錠尖處點著一盞小油燈。在朦朧的燈光下，只見母親右手輕輕搖動車輪，左手指夾著棉條向后拉線。棉條在母親的手里像魔術(shù)師的道具，能不斷地抽出線來。我常在睡夢中依稀聽到嚶嚶嗡嗡的紡紗聲。過年后，母親又忙著織布，一坐上織布機就是大半天。她左手推筘，右手拉梭，兩腳分別踩壓踏板，咔嚓咔嘰的織布聲不絕于耳。

初夏來臨，母親搭起門臺，擺上竹尺、剪刀、畫粉，拿來一匹剛落機的格子布料，當(dāng)起了裁縫，給我們做衣服。她先拿我們的舊衣量一量，又叫我們穿上試一試，嘴里讀著尺碼數(shù)字，還用畫粉寫在布上。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夏天已來到，我得趕緊縫?！币股钊遂o，母親的房間窗口總是射出一道亮光……“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我穿著母親親手做的衣服，無論走到哪里，母親做的衣服都是最貼身、溫暖的。

夏天，太陽火辣辣的，母親戴著大邊草帽，提著锃亮的鐮刀，直奔金燦燦的麥田。一到田頭兒，母親就彎下腰，只聽到嘩—嘩—有節(jié)奏的割麥聲，那沉甸甸的麥穗連稈應(yīng)聲倒下。那時學(xué)校放忙假，我跟著母親去割麥，可鐮刀和麥稈都不太聽使喚，弄得我滿臉大汗。母親看在眼里，鼓勵我：“眼怕手不怕，靠麥根下刀?！蔽冶锪艘豢跉猓暌暳艘幌铝胰?，一把一把地割了起來……

母親勤勞樸實，無論家里還是隊里，干活兒都實在，從不張揚。

母親念過幾年私塾，對我的學(xué)習(xí)非常重視。我記得小時候，她經(jīng)常教我讀《三字經(jīng)》。每年春節(jié)前，我家都要買一本新歷書，母親拿來教我學(xué)天干地支、生肖，要我和她一起背，“甲、乙、丙、丁……”“子鼠、丑牛、寅虎、卯兔……”母親還經(jīng)常教我打算盤，從加減到乘除，要我一定先背口訣，再按口訣撥珠。

我在四安上初中時，家到學(xué)校需要走七八里的彎曲小路。母親早起做早飯，對時間的掌握，就看東方啟明星，或聽南通港客輪的鳴笛聲。冬天，她做好早飯，外面還伸手不見五指，接著，她就喊我起床了。我稍有些磨蹭，她就用“一早三光，一遲三慌”的話來催我。母親在同一鍋里能煮出半鍋粥和一碗飯：在米粒脹開后撈出一碗，用屜擱在加了粯子的粥鍋里。我吃早餐粥時，她便把那碗飯用紗布包好，給我?guī)э?。全班十多個帶飯的學(xué)生，每天帶純米飯的僅兩三個，我那時還有點兒莫名的優(yōu)越感。

受舅舅影響，我從小就喜歡吹笛子、拉二胡、拉小提琴。上初中，我就被選入了學(xué)校、大隊（村）文藝宣傳隊。我經(jīng)常步行四十里鄉(xiāng)間小路，到縣文工團、市“小紅花”看樂隊排練。有時整天在家練琴，當(dāng)時對學(xué)習(xí)樂器演奏入了迷。原來的小提琴老是開膠，想去上海買把新琴，但又知道家庭經(jīng)濟條件有限，我一籌莫展，郁郁寡歡。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你想買小提琴，我與你父親說了，這是八十塊錢，你拿去買吧。”她打開手絹錢包，把錢遞到我的手里。父親反復(fù)地叮囑我：“第一次去上海，乘輪船、電車要注意安全。”

母親重視我的學(xué)習(xí)，對我的成長和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她常用來催我早起的那句話，成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座右銘。

光陰荏苒，我參加了工作，做了語文兼音樂教師。母親還是一如既往，支持我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她最后幾年隨我住在西亭高級中學(xué)，凡事總提醒我“早點兒去”，直至我退休。

2013年農(nóng)歷2月19日，我的母親蔡淑芹病逝，享年九十歲。2023年農(nóng)歷5月10日，是母親一百周年誕辰。自母親去后，我一直思念著母親，懷想著她給我的愛和恩惠，心里久久不能平靜，特寫此文紀(jì)念她。然而，“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