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佳怡(北京外國語大學)
城際巴士盤旋又盤旋,在望見托萊多城門與大教堂尖頂?shù)哪且豢蹋液孟窨吹搅四痰臅r間。這里的時間似乎從16世紀開始就不再流動了,但塔霍河在流動——這條河流三面環(huán)繞著托萊多,使它與河對岸的土地相隔。有人說,這座依山而建的古城在冬季十分凄涼,但我所見是它夏日的面孔,它是寧靜的、神秘的。
光輝基督清真寺
托萊多的兵器商店
今天的托萊多是卡斯蒂利亞-拉曼恰自治區(qū)的首府,也是與之同名的托萊多省的首府。走進西班牙的歷史,托萊多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這座城市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年前,早在公元前192年,羅馬人就成為了它最初的居民,阿拉伯人和猶太人也在隨后的幾個世紀中相繼到來。在漫長的歷史中,羅馬人征服了它,阿拉伯人的鐵蹄踐踏過它。
1987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托萊多城列為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城市”。走進這座城市,就如同走進了一本活的歷史書。當我漫步在城中的街道,望見來自不同時代、源自不同文化的古老建筑時,我仿佛在短暫的凝望中看到了兩千年歷史長河的痕跡。
羅馬時代的博物學家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曾說,西班牙幾乎所有的地方都布滿了鉛、鐵、銅、銀和金礦。托萊多位于西班牙的中北部,是伊比利亞半島重要的鐵礦貯藏地。依托自然資源,托萊多發(fā)展出了高超的鐵器制造工藝,在羅馬帝國時期就為整個帝國提供質(zhì)量上乘、做工精美的鐵質(zhì)刀劍。
托萊多鐵器鍛造的技術(shù)在幾個世紀中不斷精進,刀匠們能夠鍛造十分堅硬和靈活的刀刃,并最終通過這種工藝成為了歐洲的“兵器之城”。冷兵器時代已經(jīng)過去,那時的榮光融進了城中的工藝品——托萊多城中有很多紀念品商店在販賣兵器工藝品和等比例復刻的中世紀武器,還有一些商店展示著托萊多所鑄造的騎士頭盔乃至全套甲胄。同時,城中還有一個軍事博物館,那些雕花的鐵鑄武器——重劍、花劍、短劍目不暇接。戰(zhàn)馬上的騎士盔甲,還保持著戰(zhàn)斗的姿態(tài)。這是昔日戰(zhàn)場之上西班牙的榮耀。
我拿起一把“迅捷劍”,大概是“三個火槍手”所佩戴的那種。店主十分熱情地向我打招呼,當他聽到我來自中國時,便十分驚喜地問我是否見過所謂的“龍泉寶劍”,我回答說沒有,但是在博物館見過類似的古代武器。店主是一個年過五旬的男人,他說歐洲和亞洲都有著“劍的文化”,但是我拿起的這種歐式花劍是通過劍尖的擊挑來攻擊敵人,而中國的寶劍則是通過刀刃進行切割,因此中國和西班牙的“劍的文化”實則是同中存異的。他看著我,又繼續(xù)說道,無論是在西班牙,還是中國,劍都屬于勇士和英雄們。我回應他,的確如此。
離開了商店,我繼續(xù)在街頭漫步,街道兩邊的櫥窗擺放著五光十色的刀具,各國游客蜂擁進店挑選著自己心儀的紀念品。如今,現(xiàn)代世界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不需要托萊多生產(chǎn)的兵器,因此鍛造工坊的產(chǎn)品往往只有兩個去向:紀念品商店和影視劇組。畢竟,托萊多最光輝燦爛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
西班牙人把天主教雙王的統(tǒng)治時期(1479-1516)稱為他們歷史上的“黃金時代”,也有人認為查理一世及腓力二世的統(tǒng)治時期(1516-1598)才是西班牙歷史的巔峰。西班牙文學和藝術(shù)的“黃金時代”來得更晚一些,持續(xù)時間也更長。米蓋爾·德·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就是在這個時代橫空出世,以一部《堂吉訶德》開啟了歐洲文學史的新紀元。
《堂吉訶德》全名應為《拉曼卻的機敏堂·吉訶德傳》,在這部偉大作品的開篇,作者這樣寫道:“拉曼卻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睍械耐腥R多是騎士熱潮的中心,它有著熱鬧的市場、技藝高超的鐵匠、繁榮的制皮業(yè)與熙熙攘攘的客棧,堂吉訶德與他的侍從桑丘正是從托萊多開始了他們的騎士之旅。
當我們沿著山路環(huán)城俯瞰,可以看到托萊多城外“堂吉訶德之路”的標志,這是托萊多旅游文化景觀的一部分。這里是“堂吉訶德之路”的起點,若從此處出發(fā)一直向前,徒步的旅行者即可見到著名的風車、市政廣場、城堡和各種具有時代風格的建筑。
托萊多城內(nèi)就是堂吉訶德的世界,在街道上、在民居的壁畫里,乃至在餐廳的裝飾中,你都可以見到堂吉訶德主仆二人牽著瘦馬的卡通圖像;一些店鋪還在門前擺放著真人大小的雕塑。幾百年以來,堂吉訶德的故事早就成為了托萊多的一部分。城內(nèi)的主要道路還矗立著塞萬提斯的黃銅雕像,他穿著16世紀西班牙式的服裝,一手叉腰,一手拿書——他那偉大的瘋騎士的故事。這條道路就以他的名字命名:塞萬提斯街。
遠處的古城門上鐫刻著塞萬提斯給托萊多的題詞:西班牙之榮,西班牙的城市之光。托萊多給了他創(chuàng)作的靈感,他給了托萊多文學史上永恒的記憶。
托萊多是“三文化之城”,城市小而美,美而包羅萬象,托萊多大教堂、光輝基督清真寺、白色圣母猶太教堂等著名的建筑景觀都坐落于此。城內(nèi)有哥特式、摩爾式、巴羅克式和新古典式各類教堂、寺院、修道院等大型古建筑70多處,外形各異,崢嶸生輝。這些建筑群代表著托萊多的文化共生:阿拉伯文化、猶太文化和基督文化在這里融合、發(fā)展,形成了難得一見的多元景觀。
托萊多小城
城中的大教堂恢宏壯麗,但我認為光輝基督清真寺才最能代表托萊多的多元氣質(zhì)。這座清真寺十分小巧,它興建于公元999年,是摩爾人占領(lǐng)時期的遺留物,位于原來的阿拉伯人聚集區(qū)。傳說,當1085年西班牙國王阿方索征服托萊多時,他的馬跪倒在教堂前方。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在穆斯林統(tǒng)治托萊多的三個半世紀里,仍有基督徒在這里偷偷禮拜:一根蠟燭一直在磚石后面燃燒,照亮了一個隱藏的十字架。到了1186 年,阿方索八世國王將清真寺改建為小教堂,并開始在此舉行彌撒。因此,走進今天的光輝基督清真寺,你可以看到這樣的情景:在阿拉伯馬蹄形拱門組成的墻壁上,有著褪色的“基督泛神”壁畫,在拱形的穹頂之下懸掛著受難的耶穌像,而一些哥特風格的圓柱撐起了整個拱頂。行走在殿堂與花園之中,就好像窺見了不同文明的掠影,見證了一段段征服與被征服的歷史。
在文化交流史上,托萊多曾是一個耀眼的名字。托萊多翻譯學校由國王阿方索十世興辦,它將數(shù)量眾多的古希臘、古羅馬哲學、科學與文學典籍通過阿拉伯文或希伯來文翻譯成拉丁語或卡斯蒂利亞語,為西歐打通了連接阿拉伯文化的重要通道。托萊多的翻譯運動溝通了東西方文明,對文藝復興起到了推動作用。
托萊多的名字在中國與西班牙的關(guān)系史中也有跡可循。16-17世紀,一批西班牙傳教士來到了中國,成為了明末清初東西方文明交流的先驅(qū)。比如“西方第一位漢學家”馬丁·德拉達(Martin de Rada)就曾在托萊多的圣埃斯特萬修道院任職。第一次將中國典籍譯成西班牙語的傳教士高母羨(Juan Cobo)就是在托萊多出生并接受教育。而被稱為“西儒”并真正融入了中國社會的西班牙人龐迪我(Diego de Pandoja)就是在托萊多加入了耶穌會,并在此處接受了嚴格的神學、哲學、倫理學和現(xiàn)代科學的訓練。可以說,托萊多作為當時的文化中心,為中西文化的交流源源不斷地培養(yǎng)和輸送了人才。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的傳教士從托萊多出發(fā),輾轉(zhuǎn)來到了中國,為當時的中國社會帶來了西方先進的科學知識,也向西方塑造了一個繁榮、富庶的東方帝國形象。
離開托萊多的時候,夕陽正在漸漸地沉下去。望著城墻外的塔霍河,我不禁想到,阿方索六世、塞萬提斯、龐迪我也許曾和我凝望過同樣的河流。大巴車帶我們遠去,托萊多城堡的美麗弧線、教堂高聳的尖頂最終在視野中消失不見了,耳畔還縈繞著小城中午后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