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我們拋棄市場開始,才變成這樣的。你覺得呢?
新汽車總站——洞鎮(zhèn)中心市場
大巴車急促地抵達那片開闊的陰影時,排氣管正忙著朝裸露的天空咳出它烏黑的濃痰。你摘下右耳上的耳機,在此刻下了車。鞋底一接觸冰涼光滑的瓷磚,你莫名其妙地想找點什么東西看看,便抬起頭望向候車區(qū)一排又一排整齊的座椅,漸漸地聞到了空氣中洗滌劑的味道,你感到不適。除了耳畔縈繞著的悠揚的吉他前奏,這里沒有令你略感心安的事物。
洞鎮(zhèn)中心市場?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呀。司機說。你先是嘴角一彎,讓司機按導航開就行。好!大哥爽朗地回答,說現(xiàn)在載客沒個汽車導航或手機地圖可真不行,〇幾年那會兒還沒有這些東西,沒去過的地方,他是絕對不接單的;現(xiàn)在就不同了,哪兒都敢去,跟著路線跑,心里踏實。你收斂笑容,只說了是,呆呆地盯著廢棄的舊車站。小時候,你們一家曾在此處拍過一張紀念照。那些年,來車站附近游玩,屬于出一趟遠門。如今,它就像半張殘舊的報紙,忽然間飛上來蓋住車窗,又輕而易舉地被強勁的氣流吹跑了。
原來是這兒??!十幾年前我還來過呢,變化好大,那會兒還不叫這名字吧?你點點頭,說那時還未添上“中心”二字,大家都叫它“洞鎮(zhèn)菜市場”。接著,你把后備箱里的行李箱拎出來,從北門進入。這條路你已經(jīng)走過很多遍了。你行至蔬菜區(qū),想起了馬蹄嬸和她那兩個又肥又壯的兒子,他們被你戲稱為“金豬”與“銀豬”;你走過生鮮區(qū),能遠遠地望見老是穿著膠鞋、磨刀霍霍的豬肉伯;你繞開鐘表匠的小車,只因不想打攪正伏在臺面上測試電壓的五華叔……這些人有的仍留在市場里,有的已然離開。他們的故事都太過生動,以至于你擔心自己無法講述好,便不在這兒說了。
你每次都想躲避,身體像一把斜插入行人之中的小刀,幾乎是背對著那間店鋪,偷偷閃過。曾經(jīng)的店鋪并非如此琳瑯滿目。三個玻璃櫥柜里擺著些實惠的手表、錢包、耳飾,你以前就坐在它們面前抄寫作文;一排白色的鋁制貨架上放置著耐用的書包、皮鞋、拖鞋,你以前就趴在它們一側擺弄玩具;門口用幾只生銹的角鐵撐起兩片木板,上面放點襪子和手套,你以前就立在它們后方朝鑿開的洞口撒尿……
你清醒地意識到,時至今日,不會有人再記得你,更不會有人再將你叫住。你回家故意繞了遠路,只為途經(jīng)中心市場。你曾經(jīng)以為,自己還會在這條道路上走很多很多遍。
你站在一樓,正要取出背包中的鑰匙時,遇見了汽修姨。大概是你剛上初一的那會兒,你父親將整個店面轉讓了出去,說根本賺不到錢,與其被高昂的租金耗死,倒不如放手一搏。你們一家便離開了市場。你父親認識了一個前輩,跟著他與本地人搞“小產(chǎn)權”,開始抽煙、喝酒、買地、建樓、轉手,再繼續(xù)抽煙、喝酒……已有十幾年未見,你不確定汽修姨是否還認得你。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豐腴,而是變得纖瘦,依舊留著爽利的短發(fā),與你母親一樣,些許斑白攀上發(fā)梢。
汽修姨和她丈夫汽修伯的小店開在東北角。你家檔口出讓的前夕,你母親曾牽著你穿越大半個市場,找汽修姨傾訴自己即將失業(yè)的厄運。那時,你只覺得母親哭哭啼啼,沒什么遠見,便開心地和汽修姨的兒子飛哥打街機游戲。直到后來你姐姐懷上二胎,你母親才慶幸自己終于有的忙了,于是在女兒家中上崗,常年居住在另一座城市。
你輕輕走近她,喊了一聲“汽修姨”。你至今都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自小你父親就教導你,要有禮貌,見了人得打招呼。你反駁說你記不住他們那么多人的名字。你母親靈機一動,說削馬蹄的就喊“馬蹄姨”,販豬肉的就喊“豬肉伯”,修手表的五華仔就喊“五華叔”……
汽修姨猛地轉過頭,動作敏捷得賽過你姐姐曾收留的那只白兔。你這才注意到她剛才像是抬頭朝樓上你家的方向看。你曾聽你父親提起過,說你家閑置的一樓租給了汽修伯家當了倉庫。她過來散散步,順便取點什么物件回去,自然不足為奇。汽修姨認出你來,眉頭皺成一坨,看上去反應過激。她雙手仍然交叉著端在胸前,有些驚喜地說,小杰啊,很多年沒見了喔,你長高了。
汽修姨似乎平復了下來,依然像以前那樣攜帶著老板娘的威嚴。小時候,你沖進店里找飛哥玩時,汽修姨常常不露聲色,說話懶懶的、慢慢的,讓人捉摸不透她到底歡不歡迎小朋友的到來。汽修姨又問你,畢業(yè)了沒有?怎么大包小包的?你并未多慮,回答說,工作快一年了,前段時間辭了職想考研,租的房子到期了,就回家來學習。她好似有說不盡的話想要傾訴,卻欲言又止,只說讀研好,讀研好啊,便轉身朝著市場的方向走去。那步調很懶,也很慢。
洞鎮(zhèn)——張厝
你父親在一個下著微雨的傍晚回家了。估計是沒來得及提前通知你,他一推開房間的門,就撞見你邊戴著耳機聽歌,邊玩電腦游戲。你和許久未見的父親打的第一聲招呼便是,你說!你父親說,你還沒有去拜過你爺爺?shù)哪拱??趁著有時間,帶你回老家掃墓。你不確定你父親是否瞟到了屏幕里正在移動的色塊,但你肯定這種在正常家庭中微不足道的事情,發(fā)生在你這類考生身上則顯得尤其特殊。你只得故作鎮(zhèn)靜,不停說著,你說,你說。仿佛你父親并非屋子的主人,而是一位冒失的不速之客。
你父親說他現(xiàn)在下樓刷洗汽車,明天一早你們就動身。你把書架上的中學必讀書清理出來,擺進去新購入的教材和小說。你發(fā)現(xiàn)少了幾本舊書,于是在家中尋覓起來。蟑螂從沙發(fā)背后探出頭,又被拖鞋的響聲嚇跑了,讓你撲了空。你在你父親的床頭找到了那些書?!多囆∑絺鳌吩攲嵉赜涗浟肃嚬珎髌嫒松械娜鹑洹_@套傳記充滿鼓舞人心的力量,你曾經(jīng)依靠它們,熬過高考。
你們行駛在從洞鎮(zhèn)前往張厝的高速公路上。你父親叫你點開手機導航,將聲音調至最大。剛買車的頭幾年,你父親不敢自駕開長途。一來,搞不好那輛二手奧拓會在半路散架;二來,你父親并非那種精力很足的司機。因此,那時你們一家返鄉(xiāng),都會麻煩汽修伯開車,你母親和你姐姐落座在狹窄的后排,幼小的你被擠在中間。
那段日子,你父親很忙,每天要遵照前輩的吩咐,帶領外來的施工隊前往一處又一處工地。所以,你下課回家后,不用擔心有人不允許你邊吃飯邊看電視,也不用擔心有人會阻攔你玩游戲。有一天,你父親監(jiān)督工人們完成收尾的工序,只顧著看那拔尖的屋頂,不想一腳踩空,從兩層樓高的地方跌落下來。居家休養(yǎng)那陣子,你父親跟新結識的本地朋友學會了在網(wǎng)站上玩博彩,自此,你父母開始了長達十幾年的斗爭。
當時差點把自己摔成水泥了!你父親有點幽默,你也跟著笑了一笑。你們將汽車停在服務區(qū),各自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又返回車前吹風。你父親說這輛破舊的奧拓,每跑一段路程,就必須停下來掀開前蓋,澆上兩大瓶水給它降溫。于是你這才慢慢回憶起來,那些提前備好的自來水,沖灌在如同心臟般跳動著的引擎上,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熱氣,燙到了你們父子的臉。當時的汽修伯笑了,眼下的你也笑了,伸出手指將車蓋上的落葉彈走。往事已然逝去,有的能被風趣地提起,而有的,避猶不及。你父親后來總結:人這一生無論如何坎坷,至少都會走運幾次。你父親經(jīng)歷了眼角的刮傷、手臂的撞傷、后背的擦傷、腿腳的扭傷……將一幢又一幢的樓房蓋好,賣給從城里來的大小老板,終于驕傲地開上了這輛新車。
你奶奶很像一塊撒滿甜霜的麥芽糖,問你父親是斬點鹵鵝,還是斬點鹵鴨。你父親問你想吃鵝肉還是鴨肉。你回答鹵鴨。你奶奶不高興,說鹵鵝好,斬鴨肉被人看見了就沒了名勢。你說沒事,就喜歡吃鴨肉。你父親便開玩笑似的指責你奶奶,一輩子被這兩個字害慘了。并問你,對不對,小杰?你沒有附和你父親,繼續(xù)說,沒事,就喜歡吃鴨肉。
你用力將雜草撥開,為你爺爺清掃墓地。你父親說你爺爺死得早,喝酒喝死的;你奶奶繡了幾十年的花,單憑一雙手養(yǎng)活他們三兄弟,留下了難治的腰疾。你父親叫你以后無論多忙,別忘記回家探望老人。你與你爺爺素未謀面,只好仔細端詳石碑上那個陌生的面孔。你父親注視著旁邊的一塊土地,仿佛嚴實的土地之下還埋葬著另一具遺體,只待碑文寫就,安置其上,逝者便可以長久地入眠。
你父親讓你給你爺爺上香,你就給你爺爺上了三炷香;你父親讓你拜一拜你爺爺,你就跪下去彎腰拜了拜你爺爺。接著,你模仿電視劇中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往焚帛爐里投入一枚又一枚金銀紙元寶。你父親搶過你手中的黃紙,讓你幾沓幾沓地丟進去,燒完就好。
洞鎮(zhèn)中心市場——查無此地
汽修伯是洞鎮(zhèn)為數(shù)不多讀到高中畢業(yè)的人。你父親以前常說名列前茅的汽修伯應當上大專,奈何錯生在張厝這么個窮鄉(xiāng)僻壤之地。汽修伯在本地一家修車的小店當學徒,不久便搞大了老板女兒——汽修姨的肚子,二人便結為夫婦。汽修伯判斷洞鎮(zhèn)將會持續(xù)承接由市里轉移過來的汽車產(chǎn)業(yè),預言這里會冒出越來越多的機動車,預言洞鎮(zhèn)的汽車導航一定會大賣。
汽修伯委托你父親在店鋪后方蓋起了一棟八層的小樓,自家住一層,其余出租。他還雇來兩個伙計,一男一女。他自己從不干活,將部分儲蓄投入股市,偶爾也借錢給你父親周轉。汽修伯又高又瘦,總是梳著大背油頭,穿黑色西服,系尼龍腰帶,端坐在臺式電腦前,時而瞄一眼行情,時而和你父親以及本地熟人們泡茶閑聊。當時,市場里唯獨他一人愛梳油頭,也唯獨他一人會在辦公桌上擺置一些書籍。你得益于此,能翻到幾本諸如《茶花女》《王子復仇記》之類的名著,也算養(yǎng)成了閱讀經(jīng)典的習慣。
你最后一次見到汽修伯時,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打扮得十分斯文,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那是〇八年的中秋,你們一家提早收好檔口,前去汽修伯家中一同過節(jié)。你坐在你姐姐的腿上吃月餅,聽飛哥舉起麥克風,學搞笑的閩南口音,大聲地嚎著歌謠。聽說,汽修伯讓那個外地來的女伙計住在頂樓的小房間里,一有機會就上去幽會。當晚,汽修伯剝了些沙田柚給她送去,才剛纏綿片刻,就被早已生出疑心的汽修姨逮了個正著。
你父親和你母親連忙打消了中秋賞月的美好念頭,不得已淪為了這樁家丑的聽證人。汽修伯滿面懊惱,癱坐在真皮辦公椅上。那女孩被汽修姨兇狠地推倒,眼巴巴地望著無動于衷的汽修伯,眼淚噴涌而出。汽修姨讓一旁不知所措的你父親和你母親評評理。那時,你只覺得這場景好似電視劇里的片段。
恰巧那一年,市場上刮起一股投機的颶風。汽修伯被他重倉的那支潛力股套牢,虧去幾十萬。你父親也虧掉不少多年積攢的血汗錢,開始想著將檔口轉讓。
家中發(fā)生了如此不光彩的丑事,飛哥變得與先前大不相同。你姐姐對你說,他混跡于中學里最調皮的那一幫學生之中,終日曠課,打架,忤逆老師,騎摩托車到其他鎮(zhèn)上與人約架。你的腦海中這才閃出一些記憶。那件事之后,你曾慢悠悠地經(jīng)過汽修伯家的修車店,卻被留著長發(fā)的飛哥從背后鉗住,推進了連接他家店鋪與樓房的小道里。能上樓梯的后門門鎖打不開,你于是便朝前方不設門鎖的鐵閘奔去。面目猙獰的飛哥用繩子把鐵閘緊緊拴住,正好在你沖到面前時打了個死結,然后揚長而去。你蹲下身,眺望漸晚的天色,第一次體悟到了無助。
在這之前的每個暑假,待太陽就要觸到遠方的山尖時,你和飛哥便關上手中的《西游釋厄傳》,揣上游泳褲和眼鏡,一屁股坐進汽修伯的車子里,出發(fā)去捉魚。兩位老板娘則鎮(zhèn)守在各自的店中,汽修姨會縝密地復核那一單又一單的票據(jù),你母親會小心地給那些靚麗的工廠姑娘打上耳洞。你父親每每乘坐汽修伯的車,都會在副駕駛上夸贊車內的靜謐,說關了窗一點噪音也沒有,不像自己的那輛破奧拓。汽修伯就哈哈哈地應答。后來你了解到,那臺馬自達,是該產(chǎn)品線上最為聒噪的車型。
老式的汽車導航類似CD機,汽修伯總是塞入伍佰的光碟,更新完系統(tǒng),再裝好驅動,才會擁有GPS功能。但地圖往往不夠完善,小水庫、小魚塘、小農莊,自然很難檢索到。有時,你們駛入一滴水也沒有的荒郊野嶺,爬一圈山坡,摘幾個果子,悻悻而歸。有時,汽修伯與你父親再往前探幾步,便會邂逅一口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中的草魚和非洲鯽正一條接一條地蹦出水面。那歌手在講:來來來,喝完這一杯還有一杯;再喝完這杯,還有三杯。你看一眼導航,享受著隨遇而安的樂趣。有那么一個夏天,飛哥很肯定地認為,你們一行人已把洞鎮(zhèn)周圍有魚的地方都去遍了。
但魚是捉不完的。飛哥用顧客換下的舊輪胎,拼成一條浮艇,從浮艇上撒下漁網(wǎng)的一角,然后躺在浮艇上偷懶。你掛著游泳圈在岸邊手舞足蹈。你父親水性極佳,披荊斬棘于綠水之中,布置好剩余的三個網(wǎng)角。你父親青年時期在漁船上待過一年,吃魚吃到怕,抓到那一桶又一桶的魚兒,要么油炸黃燜了給你們吃,要么拎去送點人情,他自己是絕對不吃的。
汽修伯只在波浪中泡了一會兒,便披好衣服,攀至堤上,靜靜地等候夕陽。你不解地問他為什么要放生幾尾魚,又為什么要把那些昂貴的魚餌朝水面撒。汽修伯說,我們已經(jīng)抓走了那么多魚爸爸和魚媽媽,魚寶寶們該有多難過??!欠了東西,記得要還哦。你那時并不理解汽修伯言語里的深意,如今的你略經(jīng)世事,才想明白了一些。日頭準時降下,水壩、草木、小船……世間萬物都熔為一派澄黃,仿佛純金所制。
你父親從甲板上跳下來時,和飛哥一樣披頭散發(fā),將滿滿一書包的錢死死抱在胸前,生怕被人奪去。除去贍養(yǎng)你奶奶的錢,剩下的都投到了你家的檔口上。你父親跟你說起這些時,臉上好像也在泛著金光。
張厝——洞鎮(zhèn)
你們又一次行駛在從張厝通往洞鎮(zhèn)的高速公路上,你父親依舊叫你用手機打開導航,將聲音放大,并囑咐你要是發(fā)現(xiàn)走錯了岔口,就立即提醒。細細想來,你與你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對話,總是發(fā)生在汽車的前座后座上。似乎全天下的父親都負有一種駕駛的天職,找準某個方向,將家人運送出去,途中恰好能聊上那么幾句。
你父親的車技越來越好。他說,自從有了汽車導航與手機地圖,想回張厝老家,說回就回,說走就走。你抬一抬下巴,說別看這是一部小小的機器,原廠賣給車企的價格并不便宜。你父親提起很久以前你爺爺還在世時,逢年過節(jié)就吩咐作為大兒子的他,驅使那架老舊的二八大杠,蹬好幾公里的山路,去給親戚送禮。
你父親說他現(xiàn)在也負責你表叔廠里的采購。又感慨說當年汽修伯的語文很好,自己的數(shù)學很好,唯獨你表叔什么科目都不好。你父親降低音量,繼續(xù)補充,說前幾日又結識一個朋友,那朋友叫你父親把訂單都安排給他們公司,回扣的比例好說。你父親單手握住方向盤,講得猶猶豫豫。你不確定你父親是在向你表露他仍未放棄翻身的信念,還是又開始對這些介乎黑白之間的灰色區(qū)域,又有了無窮的興致。一時間你竟難以答復他,思考你是該像你母親那樣鼓勵他的決心,還是該像你姐姐那樣阻止他的貪婪。
你高中畢業(yè)那陣子,粗放的政策初步收緊,你父親的開發(fā)批文被卡住了不少,但他毫不關心那些批文,在賭場上殺出了個“常勝將軍”的名號,連新車的貸款也一并還清。拿出兩百萬來就讓你入股,未來幾代人光靠分紅都夠了!你父親腦海里循環(huán)著你表叔隨口說的這句話,狂妄地認為只需動一動手指,便能輕易辦到。你母親給你收拾帶往大學的衣被,來遲幾步,發(fā)現(xiàn)你父親時,他已經(jīng)全身麻痹,僵在了辦公桌前。
只是……只是想讓你們過上衣食無憂的富人生活。聽你父親解釋完,你母親也不管這是不是借口,當即原諒了他。你母親將她多年在你姐姐家中照顧外孫攢下的酬勞,連同你父親意氣風發(fā)時給她的“賞賜”,都交予你父親,不再提離婚,也不再強調只剩下這么個寶貝兒子。之后,你母親鄭重地向你道歉,說那些錢原本是想留給你參加工作后買車用的。
你父親坐在司機的位置上警告你,煙可以抽幾支,酒可以喝一點,但是賭博,千萬別去碰。這是你大學期間聽你父親重復最多的話。那幾年里你父親也很忙,工作日要在表叔的廠里看管倉庫,一到周末,又必須馬不停蹄地返回洞鎮(zhèn),四處走動拜訪。你父親與本地朋友合資蓋的房子,要么施工暫停,要么建筑違章,至于那些好不容易封了頂?shù)?,城里來的老板們卻出爾反爾,說政策風向調整,暫且觀望觀望。
根據(jù)已經(jīng)駕鶴西去的老前輩當年指教過的經(jīng)驗,你父親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得出的解決方法,仍然是接著與各界人士抽煙、喝酒……苦苦強撐。疫情時期,你父親不想整日悶在家中刷短視頻坐以待斃,害怕填不上借來買地的網(wǎng)貸,害怕張厝的親戚們與本地的朋友們也被牽連進去,便像亡命之徒那般,再一次地按下了鼠標。
你們在一個昏暗的午后抵達洞鎮(zhèn)。你父親說待會兒洗完車就要趕回工廠。就像堆積著厚雪的樹枝再也承托不住新落的雪花那樣,你父親再次欠下巨額賭債后,你母親心中那破鏡重圓的念想,便再也無法繼續(xù)下去了。你總覺得你們這個特殊的家庭似乎就此進入了一場萬籟俱寂、永無盡頭的冬眠。你站在陽臺上俯瞰你父親,他又黑又瘦,身材矮小,邁起步子來雙腿軟弱無力,真像一只干巴巴的鹵鴨。
你父親將汽車停在幾棵大樹的后方,將他自己連同那輛不再嶄新的車子,藏匿進繁茂的綠叢當中。一根又一根癲狂的枝丫穿透灰蒙蒙的天穹,仿佛是成千上萬只灰綠色的蝙蝠,旋飛在那個專注擦洗車身的中年人頭上,亟待撲向這盤大餐,將其食盡。
你還記得傳記第二卷最勵志。你不確定你父親會不會翻開它;你不清楚在你父親漫長的救贖之路上,它是否能發(fā)揮作用;你更難想象得到你父親身心上的千萬道瘡口,如今已愈合到什么程度。
洞鎮(zhèn)中心市場——新汽車總站
那天,你再次提著行李箱出發(fā),預備前往一座更加遙遠的大都市。在一樓的折疊門前,你與飛哥重逢,他正在往屋內搬運紙箱。你不知該怎樣面對眼前的仇人,他好像也讀出了你臉上的不知所措,搶先走上前來寒暄幾句,又說送你去汽車總站。在車里,你為你父親的事情、他父親的事情向他道歉。飛哥說跟你沒關系,這是他們的事情,是這個小地方的事情,你已經(jīng)不算洞鎮(zhèn)的人了。
你們一直向前行駛,途經(jīng)一棟又一棟被你父親建起來又被炸毀的樓房。管制措施在整個洞鎮(zhèn)徹底得到了落實,于是,這門曾經(jīng)輝煌無比的生意也隨之被掐滅,仿佛從未在這座小鎮(zhèn)誕生過。你想起那個中秋節(jié),你父親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以前還算是洞鎮(zhèn)小有名勢的張老板,如今卻像一只過街老鼠。在洞鎮(zhèn)敬老院門口,你父親回憶,在工地搬沙土時,經(jīng)理欣賞他,想供他去念土木工程,以后一起干;如果當年沒有拒絕……到中心小學旁邊,你父親又說,當初他還沒決定來洞鎮(zhèn)開店時,也考察過上廣深……有那么一刻,你跟隨你父親,浸入了那無邊的美夢中。
似乎很多人都想保護好你,因此對于洞鎮(zhèn)上的事情,你都后知后覺。你父親囑托你無論未來發(fā)生多大的事,你都要保持一貫寵辱不驚的態(tài)度。還說養(yǎng)了你這么個兒子,他今生足夠欣慰。你母親寬慰你,說這些債務不需要你背負,你父親已經(jīng)將車子賣了抵債,你們一家人的生活一定會再次好轉。你姐夫提醒你短時間內別回洞鎮(zhèn),去大城市后立刻換一張電話卡,因為如今整個洞鎮(zhèn)與整個張厝,你認識的不認識的,可能都在逼你父親還錢;他能幫你父親的都盡量幫了,可以說是仁至義盡。你姐姐告訴你,你姐夫已將婚房拿去抵押,如果年底你父親還不上銀行的錢,你母親、你姐姐和你的兩個侄子侄女將無家可歸。
飛哥問你離職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敲了敲左手邊的汽車導航,說,一家日企,就做它的銷售。他說,那你應該很懂這個吧?你揮舞指尖,說你知道這個14.3寸的屏幕產(chǎn)自哪家工廠,這個是散熱蓋,這個是操作的交互界面,叫作“Control Panel”。
不知道你父親先前有沒有偷偷跑回洞鎮(zhèn)見汽修伯。今年年初,就在你說要辭職考研的那會兒,汽修伯在頂樓的房間自殺了。吞了一罐機油,被送去醫(yī)院洗胃,但為時已晚,搶救無效。汽修伯生前從未催過你父親還錢,反倒越借越多。他去世后,汽修姨叫你母親替你父親還債,允許分期。汽修姨不留情面,有時甚至會到你家樓下來盯梢。飛哥也不再到處亂竄,乖乖回家接手了修車店。也許是汽修姨的主意,你家的一樓堆滿了噴漆、輪胎、變速箱……連你父親以前會客與玩博彩的辦公桌上,也放著幾臺導航儀的配件。
飛哥說他還沒去過新建成的汽車總站,又說覺得你父親和他父親就像同一款不能沒有導航的汽車,失去了導航,便不知道該往哪里開。飛哥問你想不想聽歌,你回答《突然的自我》吧。他有點驚訝,問你怎么知道車上有伍佰的唱片。
你總會想到那個男人,手提鹵鴨,鉆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仿佛永遠也走不完的山路上騎行。你總會想到那名少年,只因不愿意認輸和求救,抄起地上的碎磚片,流著眼淚磨斷緊繃的繩子,破門而出。
你只笑了一笑,側耳聆聽那振動著的喇叭里傳出的歌聲:聽見你說,朝陽起又落,晴雨難測,道路上腳步多……你還是會記起削馬蹄的馬蹄姨、販豬肉的豬肉伯、修手表的五華叔和汽修伯他們一家;你也還是會懷念那些手表、錢包、耳飾、書包、皮鞋、拖鞋、襪子、手套、櫥柜、貨架、木板和幾只生銹的角鐵。你父親他們花了很長的時間,駛過許多條道路,才得以進入市場。如今,你們要離開市場,也必須花費漫長的時間,走過無數(shù)條道路。
【“發(fā)現(xiàn)”檔案】? 張曉覺,1997年生于廣東惠州,畢業(yè)于華南師范大學旅游管理學院。祖籍揭陽,現(xiàn)居南京。書店人,也寫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