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
摘 要: 就文本解釋來說,文本自身、文本的效果及影響等共同構成解釋者的認識對象,解釋者難以完全知曉文本的原意。憲法文本同樣如此,尤其如明治憲法條文簡單,解釋時有必要借助條文外因素。明治維新后,一君萬民成為日本施政的思想認知基礎(根本性政治基礎),天皇親政與“公議”原則被導入明治憲法并逐漸制度化。明治憲法采取天皇主權下的職能性分權,議會參與立法卻非立法權主體,預算的非法律性也限制了議會的預算權,但憲法第六十七條為政府與議會的妥協(xié)提供了可能。在憲法運行中,元老、內閣統(tǒng)一,統(tǒng)帥權獨立等政治慣例補足了憲法條文與實際政治間的乖離,促使憲法解釋和政治實態(tài)的階段性變化。研究明治憲法,不能囿于文本,還應考察其產(chǎn)生的語境、政治家行動、法律法規(guī)、憲法解釋及社會輿論等要素。
關鍵詞: 文本解釋;明治憲法;權力分立;政治慣例
中圖分類號: K313.4;D9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2458 (2023) 03-0060-11
DOI:10. 14156/j.cnki.rbwtyj.2023.03.006
近代日本的明治憲法是亞洲第一部憲法,它反映了憲政移植過程中東西方文化的差異與調和。作為“不磨大典”之硬性憲法,其條文修改非常困難,同時,其條文又十分簡潔,有著極大解釋空間。在明治憲法體制下,日本呈現(xiàn)出藩閥政治、政黨政治、法西斯統(tǒng)治等性格鮮明的階段性政治形態(tài),各階段的主流憲法解釋亦有不同??梢哉f,在明治憲法的釋義中,非文本解釋的色彩十分濃厚。
國內學界對明治憲法已有豐富研究①。這些研究或基于文化沖突和條文分析,指出其中封建專制與立憲民主矛盾對立的二元特征;或認為文明與獨立兩大課題對明治憲法體制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或關注到憲政移植與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問題,認為立憲主義價值與傳統(tǒng)文化本身并不沖突;或重視天皇的精神權威在明治政府選擇制憲時的決定性作用。在梳理明治憲法相關研究基礎之上,本文以文本解釋為視角,提出明治憲法的思想認知基礎、權力分立與議會性質、政治慣例等問題,以就教于學界同仁。
一、一君萬民奠定明治憲法的思想認知基礎
某一文本在產(chǎn)生后,便會受到歷史的侵染,人們也會賦予它各種新的意義。文本不復當初原貌,這既是指文本發(fā)展的自主性,也顯示了文本意義的開放性。因此,人們幾乎不可能“原汁原味”地理解文本、知曉作者原意,只能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解釋。某種意義上說,文本的意義只有脫離了當時的情境才能逐漸展現(xiàn)出來,“如果觀察時眼光匆忙,而又距離太近,那么有些東西就有可能看不到;而保持住耐心與一定的距離卻最能夠使我們經(jīng)??辞暹@些東西”[1]。所以,我們需要把視野“拉長”并“等待”文本意義的呈現(xiàn),“文本的意義超越它的作者,這并不只是暫時的,而是永遠如此”[2]。
憲法文本同樣如此。如果我們始于文本并終于文本,則很難理解憲法中看似矛盾的要素之間的關聯(lián),或只是得出一些描述性的結論。我們在理解明治憲法時,有必要長時段、廣范圍地考察條文外因素。因為,制憲前后的政治狀況、憲法運行中權力機關的施策、政治家的言行、學者的理論闡述等,事實上都是在解釋憲法,并不斷地賦予憲法新的意義 憲法解釋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上指各集團、個人行動、議論表現(xiàn)出的憲法意義,狹義上指特定機關的解釋。 。可以說,明治憲法本身及其被理解的方式,以及它所產(chǎn)生的影響應一并成為我們的認識對象。
詹姆士·羅素·羅威爾曾評價美國憲法,“當我們的憲法完全進入工作狀態(tài)后,看起來真的好像我們已經(jīng)發(fā)明了一臺會自行運作的機器”[3]13。憲法運行的效果必然會出乎制憲者的意圖,“甚至可以說,制憲者重新面對憲法文本時,他自身也是文本的讀者……而憲法文本誕生之后,它就是一種終結了的歷史事實,它處于不斷發(fā)展之中”[4]。同樣,明治憲法進入“工作狀態(tài)”后,也會與原初設計大有不同。伊藤博文等人在制憲后的施政中遇到困難,“注定了要從如此這般地被局限于其中的一面鏡子里,來觀察自己”[5]。正如美濃部達吉所言:“法案起草者有什么意見,跟法規(guī)的效力沒有直接關系,應根據(jù)文字來推定國家意思?!保?]131
憲法文本在運行后不斷呈現(xiàn)出新的意義,這就要求我們對其做“時間上的往復循環(huán)解釋”。同時,憲法文本是由諸多條目組成,這也要求我們對其做“整體與部分上的交互解釋”。因此,在理解憲法文本時,我們應避免分解式與過度整合式[3]28-42。所謂分解式,就是忽視了憲法各個部分是互相聯(lián)系的整體,從而把某一條刻意拔高為無所不包的內容。所謂過度整合式,是將憲法看作是某種完滿無縫的實體,認為憲法“用一種單一、簡單而又神圣的聲音對我們說話,并表達了對一個理想政治社會的一元化看法”[3]33。事實上,我們不能將憲法中不合己意的部分忽略掉,“將任何單一的使命加諸‘作為一個整體的憲法之上,意味著你已越過了解讀憲法和起草一份你自己想要的憲法之間的界線”[3]37。
當我們以“避免分解式與過度整合式”的態(tài)度來理解憲法時,應注意的是,每部憲法都有其得以成立的思想認知基礎(即根本性政治基礎)。憲法可被視為“一個政治秩序被認可的價值”[7],其被建構的過程與社會傳統(tǒng)、現(xiàn)實條件和價值判斷相關聯(lián)。正如福澤諭吉所說的“政統(tǒng)”——“無論任何政府,如果問它取得政權的原因,它一定回答說,我是因為掌握了真理才取得政權。及其統(tǒng)治日久,隨著時間推移,沒有任何政府不放棄武力而依靠真理的”,“當人們看到政府的施政合理,便欣然喜悅,越來越認為這就是正統(tǒng),忘古而慕今,對于當代的一切事物都會感覺合理。”[8]
那么,明治憲法的思想認知基礎為何?對此,巖倉具視在1870年有過詳述:“天子使億兆各安其業(yè)、各得其所,以此為天神盡責。億兆勵行其業(yè)、各保其生,以此為天子盡責,是為上下通義。天子愛億兆,為王者大寶,億兆尊天子,稱御一人,此為我建國之體?!保? ]822-832在 他看來,“人君體天意,懲惡勸善,不隨意發(fā)揮威權。天將萬民托付于人君,非君之私物”,指出歷代勅語中“有‘朕為萬人苦心等殘編斷簡之辭句,是為念蒼生之心”,“陛下與他國人君不同,在于服從祖宗之名誡”。并引用池田光政之言:“人君自儉愛民,使國民服從”,若“以鍛冶之甲胄、利刃護身,是為淺薄”。因此,“陛下上服祖宗名誡,下聽光政之言,察古今治亂,于今政治定有裨益”[10]。
同樣,1873年5月,大久保利通在制憲意見書中指出,君主以命令來約束無智之民的話,只能達成一時之治,“一旦暴君污吏擅權,生殺予奪隨意而為,眾怒國怨歸于君主一人,動輒生廢立篡奪之變”,若“今不察此,欲強行外在之大權,天子坐擁空器,不僅與昔時將門秉均之日無異,天位亦將危殆,上定君權下限民權,出自國家愛欲至情,使人君萬世不朽之天位安泰”[11]。
可以看出,明治政府在樹立和強化天皇權威時,亦知天皇“免責”方可長久、“減負”才能安泰,其途徑則是將“萬民”納入“一君”的倫理敘述之中,這也成為了明治憲法的思想認知基礎。
最終將此融于憲法的重要人物便是井上毅。井上毅認為,“政府應在全能君主的信任下,調和社會各階層利害,避免傾軋,否則國家不固”[12]。但是,若使天皇成為這種穩(wěn)定的“全能君主”,那就要避免被攻擊、被否定,尤其是要避免被宗教化崇拜。因為“宗教發(fā)展常與知識進步相反,隨著知識發(fā)展,人們不再滿足道義之先天空想,傾向于以人事推天道,注重考據(jù),倫理學逐漸向哲理發(fā)展。最終社會中產(chǎn)生不信之念,豪杰起而另尋機軸,主張新說排擊舊典,宗教遂成退縮之勢”[13]。也就是說,若假借神明造普世神教,雖流傳頗易、人心歸一,但常致流血危害。相比宗教化,他推崇孔孟儒學,認為其“遠鬼神,務民義,知生不知死,其言布帛菽粟,毫無神怪,沒有祻胎,可謂千古卓見”,因此提出了“以古典國籍為父、儒教為師”[14],即保存國典方是立國要務,“探立國之本、尋風俗之源,決不可將其束之高閣”[15]。1888年他在皇典研究所演說時稱:“國學是屬于我國所有人的,精通國典者將之作為自身或自身黨派的專有物,將其他黨派排除在國典之外,這不僅是量見狹小,且有悖國典本意?!保?6 ]他 試圖在國民生活、歷史、文學中,以國典國學的超政治與超宗教的普遍化性格賦予天皇“全能君主”以穩(wěn)定基礎。
井上毅承認憲法的基本原則在于限制君權、賦予人民立法權、定宰相責任,認為若憲法不明此義,“(民眾)怨恨憤懣,結果或致法國大革命時民眾擁立國憲之騷亂”[17]。在此基礎上,他在國典中“發(fā)現(xiàn)”了日本獨有的基本原則——天皇權威統(tǒng)治方式 天皇權威統(tǒng)治方式,即所謂“シラス統(tǒng)治方式”,天皇以其權威公平運用國家權力之意。 ,即“皇祖以來的家法”“皇道之本”。他認為,自古中國與歐洲統(tǒng)治者都是把國土、國民視為物質上的私產(chǎn),這與日本的天皇權威統(tǒng)治方式有公私之別,且這種區(qū)別是“不容歪曲之明文與事實,也是兩千五百年來歷史之結果”[18]133-136,進而標榜“我國憲法非歐洲憲法之臨摹,而是皇祖不文憲法在今日之發(fā)展”[18]133-136。
1886年6月,伊藤博文、井上毅、金子堅太郎、伊東巳代治等開始起草憲法。幾經(jīng)修改,在1889年2月11日“紀元節(jié)”,明治天皇頒賜《大日本帝國憲法》(即明治憲法)。其勅語中表示:“我祖我宗賴臣民祖先之協(xié)力,肇造帝國,以垂無窮,乃神圣祖宗之威德,及臣民忠實勇武,愛國殉公,成就光輝國史?!保?9 ]3“朕 及朕子孫將來依循憲法條章而行,重臣民之權利、財產(chǎn)安全,并保護之?!保?9]5憲法第一條的解釋中表示“祖宗重天職”,其統(tǒng)治非“一人一家之私事,此乃憲法之依據(jù)”[19]11,標榜君民共守之政治倫理。
也就是說,近代日本在樹立天皇權威的同時,以一君萬民的政治倫理使皇權有所自制,以避免天皇大權的隨意運行與專斷之失,呈現(xiàn)出近代憲法之限權色彩。對于一君萬民,我們不應只將其作為封建性概念加以排斥,而應知其為明治憲法的思想認知基礎?;蛘哒f,明治憲法是以條文形式來明確、融合“一君”與“萬民”,如伊藤博文所言:“固有國體因憲法而愈益鞏固”[19]10。
二、明治憲法中的權力分立與議會性質
所謂一君萬民,其本身是極具概括性的、抽象性的政治原則和倫理道德,它在政治過程中的制度化、具體化則是表現(xiàn)為天皇親政與“公議”兩個原則的構建。
在江戶時期,德川幕府掌握實權,天皇只是名分之君。1853年,美國佩里將軍叩關締約,幕府向諸藩咨詢意見并上奏朝廷,這給了雄藩要求參與幕政的理由,“天下皆咎幕府之私,議論紛發(fā),人心乖離”, 應“去私見而隨公道,與天下共執(zhí)大同之政”[20],擴大政治參與的“公議”原則成為趨勢。同時,天皇權威明顯增強,朝廷頻發(fā)敕令,干涉幕政的意欲和可能性大大增強。1867年10月,幕府將軍德川慶喜向天皇奉還政權,“改從來之陋習,奉還政權于朝廷,盡天下至廣之公議,由天皇圣斷,同心協(xié)力共護皇國”[9]74-83,提出在“公議”基礎上由天皇親政之論。
1868年3月,明治新政府在京都發(fā)布《五條御誓文》,確認了天皇親政和“公議”兩個原則。12月,為收“公議”之效,明治天皇命令開設公議所,從各府藩縣征貢士參與政事,“去除私見,公明正大以竭盡公議,以貫徹五條誓文之意”[21]206。但效果不如預期,議事“多為理想空論”,“發(fā)泄社會上或政治上的不平情緒,或基于好奇心,或基于虛榮心”[21]242,因此,公議所逐漸被廢止。1869年7月,明治政府發(fā)布職員令,設太政官制,定左右大臣、大納言及參議三職。1871年官制改革,調整天皇與政府關系,設太政大臣作為最高輔弼者,統(tǒng)轄左右大臣、參議,但此時“議事與天皇相分離,天皇的裁可行為,這一階段更多的是議事后的認證行為”[22],所謂天皇親政并沒有實現(xiàn)。
天皇親政與“公議”兩原則尚未形成有效的制度保障。1874年1月,在“明六政變” 明六政變:發(fā)生于1873年10月(明治六年),又稱“征韓論政變”。巖倉具視使節(jié)團出訪歐美之后,留守政府要求與朝鮮建交卻遭到拒絕,遂產(chǎn)生武力征韓的主張,但使節(jié)團中的大久保利通、巖倉具視等人反對征韓,造成政府分裂,西鄉(xiāng)隆盛、板垣退助、江藤新平等留守政府的重要人物相繼辭職。 中下野的板垣退助等人聯(lián)名提出《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稱:“察今日政權之所歸,上不在帝室,下不在人民,而獨歸有司”,而振救之道就在于“張?zhí)煜鹿h”[23]。各地民眾紛紛響應,此即自由民權運動。《民選議院設立建白書》在參照西方議會制的基礎上,將“公議”原則具化為民選議院。
也就是說,傳統(tǒng)天皇制與“公議”原則相結合而得以再造。天皇親政不能脫離“公議”而單獨存在,“公議”也不能獨自成為決策主體,它總是處在天皇權威的統(tǒng)御之下,天皇親政與“公議”原則走向制度化和條文化,并集約在明治憲法當中。“公議”原則為天皇親政的政治傳統(tǒng)注入了新的價值,使其有了順時變遷的正當性,而天皇權威則使“公議”有了更加“神圣和可信”的說服力。但問題是,“公議”意味著民眾參政范圍和程度的不斷擴大,這與天皇親政有矛盾,二者關系須得到協(xié)調,其解決方式便是確定“公議”的權限范圍及其與天皇大權的關系,亦即天皇與議會、政黨等所謂“民選勢力”間的關系。
通常認為,明治憲法體制是把天皇作為國家權力核心和最高精神權威,行政權強大而立法權弱小,多元權力機構相互制衡,進而使近代日本政治在同一體制框架內有著多元發(fā)展的可能。確實,明治憲法體制有著權力機構間縱橫交錯、相互制衡的現(xiàn)象,但如前所述,從一君萬民的思想認知基礎、天皇親政與“公議”原則來說,明治憲法中的一個關鍵問題是天皇親政下的分權與議會性質為何。
毫無疑問,明治憲法中的權力分立與歐美的三權分立不同。伊藤博文在制定憲法前就已研究《聯(lián)邦黨人文集》,“幾乎二十年間不離手”[24],時常翻閱參考。在憲法審議之初,伊藤博文就明確否定西方的三權分立,稱“主權活動宛如人身活動,四肢五體雖有區(qū)別,但有腦髓統(tǒng)一,國之大權活動即如是”, “一國權力以君主大權為其機軸,為百般權力之由來”[25]132。同時防止權力濫用,“既已實行憲法政治,君主權就不得不受到限制”[25]165-166。他以“體用關系”作比:“總攬統(tǒng)治權是主權之體,依憲法條規(guī)而行是主權之用,有體無用則有失專制,有用無體則有失散漫”[19]14,即明治憲法是在天皇主權不可分的前提下分割大權的運用。
同樣,穗積八束區(qū)分了國體與政體,他認為天皇主權屬于國體,立憲屬于政體,“民主主義是主權在于國民,乃國體之論;權力分立指的是國家權力分開相節(jié)制,屬政體之論。民主主義是相對于君主國體的,權力分立是針對專制政體的”,“民主國可行專制政體,君主國亦可行權力分立主義”[26]16。他認為明治憲法中的分權是“分業(yè)之分”——“以特定政務賦予特定之權力來分掌”[26]54,國務大臣主掌行政,議會主掌立法。
也就是說,在近代日本的政治語境中,分權與天皇主權(親政)一樣,是明治憲法的根本理念之一。分權不影響天皇主權之存在,但它是天皇主權得以成立的前提與政治基礎?;蚩梢哉f,分權與天皇主權互生共融,只有在分權前提下,天皇主權才有其意義。
明治憲法成立后,民眾被賦予參政權并可選出代表進入議會,但明治憲法中的所謂參政是法律所定之權,即“君主權不可分割,帝國議會只是在君主權的實施過程中參與討論”[25]263,參政權只是“參與大政之權,而非賦予國民主權資格”[26]52,相比權利來說,它更多的是一種義務,這與歐洲天賦人權下的選舉權利截然不同。
與此同理,明治憲法下的選舉不是選民選出自己的代表參與政治。如穗積八束認為,“其權利只限于選舉本身,選舉結束后便終止了”[26]91。又如《憲法義解》對憲法第三十五條“眾議院依選舉法所定而組織公選議員”的解釋:“眾議院議員代表全國民眾,選舉區(qū)之劃分只在于使選舉在全國達成一致并便于選舉而已,議員憑良心自由發(fā)言,并非所屬選舉區(qū)人民或者地方委任、代行他人之意,參考歐洲經(jīng)驗,議員往往只是代行、主張部分人之利益,忘掉了全局觀念之公義而采取多數(shù)決,以致拋棄了議員之原則”[19]63-64,用“歐洲經(jīng)驗”強調議員應代表“國家公義”而非與選民之間的“權利委托”,民眾不是議員的授權主體,對議員沒有約束力,也不能指揮命令議員。盡管如此,從憲法上說,還是承認“議會意志行為被視為國民的意志行為,是國民的法定代表機關”[27]。
由此可見,明治憲法下的議會有兩個性質:一是議會有其職能性分權,但不分割天皇主權;二是議會被作為法定民意代表機關,但議員并非受選民委托,選民只是通過選舉來表達意思,不能對議員有約束力,即“天皇通過眾議院選舉而明了社會輿論,若有政治家的主張與大多數(shù)國民希望相一致,天皇就任命他組閣,這就是立憲政治之常道”[28],議會(眾議院)內的多數(shù)并沒有自主組閣的資格,也不能以多數(shù)為基礎威脅天皇大權。
此時我們應注意兩個問題:第一,議會非立法權主體。在起草憲法時,德國法律顧問就立法權的理論問題向伊藤博文提出建議,認為立法權有四要素:起案權、考定權、裁可權和公布權。裁可權和公布權專屬于君主;起案權或屬君主或屬議會;而考定權則是法律制定之權,包括取舍、修正等,須有議會參與,“無關主權,只是立法事項上的參與”[29]?!翱级ā笔侵缸h會參與討論和立法程序,但立法權主體是天皇而非議會。這樣一來,既保證了天皇大權不被分割,又通過議會限制了天皇大權的運用 例如,在制憲審議時,雖然森有禮等強烈質疑“承認”一詞,但伊藤博文仍然堅持,只是后來字面上改為“協(xié)贊”。 。第二,預算的非法律性。近代日本預算不重歲入而重歲出,“現(xiàn)行租稅下的國家歲入由憲法來維持和確定”,它“專屬于國權所有者,不能由人民隨意改動”[19]101,租稅是法律性的,而預算被視為非法律性的。“法律具有預算之上的前定效力,而預算沒有變更法律之作用。以預算變更法律,這是超過了預算議定權的適當范圍。他國將預算稱為法律,或者偏重于預算的議定,乃是出于議院有無限權之理論,或者說是凡經(jīng)議院之議的都稱為法律,這是不對的。法律必經(jīng)議會之議,而經(jīng)議會之議者,未必都稱為法律,因為雖經(jīng)過議會承諾,但只是限于行政事項,并不是普遍遵守之規(guī)則,所以與法律性質相異”[19]106,這就確定了在議會討論的預算永遠下位于租稅,從法理上說,議會永遠不可能單獨通過預算來變更租稅。
關于預算問題的規(guī)定主要是憲法第六十七條:基于憲法大權的既定歲出及法律結果或者法律上政府義務的歲出,不經(jīng)政府同意帝國議會不得削減。雖然預算是非法律性的,但明治憲法將政府制定歲出視為法律的結果,“若議會在議論預算時,廢除或削減基于憲法大權的既定數(shù)額或法律結果及法律上履行義務的必要歲出,就是破壞國家利益,有悖憲法原則”。這其實是賦予了政府制定歲出的法律性質,因此,議會中關于預算的討論便不能來變更它們。但實際上,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軍備擴張等,歲出增大、租稅增加,議會總會要求政府修改計劃。從法理上講,議會關于預算的訴求永遠不可能得到實現(xiàn),其不滿就只能從其他途徑來宣泄,結果只能造成政治混亂。憲法第六十七條初看上去是要限制議會權限,但反過來說,如果議會征得政府同意,歲出計劃是可以削減的,這實則給了議會與政府折沖的機會,“新置及增置歲出在議會中仍可自由討論,征得政府同意后,雖是憲法上既定歲出或法律結果及法律義務之必要歲出,亦可在法律變更范圍內有所修正”[19]113-114。
因此說,憲法第六十七條可謂明治憲法賦予政府的特殊權力,也是對議會預算審議權的挑戰(zhàn)。但同時,它也暗含妥協(xié)與協(xié)調意味,“政府同意或不同意削減,這在于議員的技巧和見識。若明辨道理,闡述是非,政府當能理解并同意。若議員講明道理后政府還不同意,那么過失在于政府”[30]。藩閥政府在利用憲法第六十七條對抗政黨時,自己也可能會處于消極被動地位,其“過失”不在于條文法理上的,而是政治道德上的。
三、明治憲法體制中的政治慣例
在理解憲法的形成、特點及其發(fā)展方向時,制憲者的思想毫無疑問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不能無視伊藤博文等人在制憲時的主導作用。但是也應該知道,伊藤博文等制憲者的思想決不能等同于明治憲法本身,更不能決定明治憲法的發(fā)展走向。
而且,憲法文本自身是有限的,它是國家統(tǒng)治的大原則,不可能囊括所有社會要素。所謂“徒法不能行”,憲法的有效運行還有賴于政治慣例以及憲法性法律法規(guī)等,而這些是不會被制憲者所充分考慮到的。政治慣例的意義在于“充實和豐富了空洞的法律框架,使憲法得以發(fā)揮功能,并使憲法與思想觀念的發(fā)展保持聯(lián)系”[31]。當然,政治慣例必須以憲法原則為前提。但它們一旦形成,就會成為憲法意義的一部分,并有著文本化傾向。
美濃部達吉曾批判道:“我國法律學常重于成文法規(guī)的字句,法律學有著法文解釋的趨向。竊以為,這一現(xiàn)象的根本原因是在于對法的本質的見解有誤”,“國家制定只是法的淵源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相對于國家制定法規(guī),還有未制定法規(guī),二者一起構成法的淵源,單單解釋法規(guī)字句,絕不足以理解今日之法”[6]183,而應注重非文本要素在憲法解釋中的作用。同理,在憲法發(fā)布之后,伊藤博文發(fā)表了注釋性的《憲法義解》,也起到了鼓勵非文本解釋的作用——“著者引用與憲法條文沒有直接關系的神話和古代歷史,以削弱模仿外國憲法的痕跡。為了避免爭論,其內容在法理說明上也極為簡略,從而為讀者在本書范圍內隨意解釋留下了余地”[32]。
也就是說,在制憲時,伊藤博文等人不可能關注到每一個政治細節(jié),在制憲后,政治體系也不可能像受到指令一樣精準表達憲法規(guī)范。憲法條文中看不見的或未預想到的政治慣例會在憲法運行之后自主地作用于憲法,完善或者改變憲法意義?!霸谝郧暗难芯恐?,沒有充分考察補充憲法的法令內容、運行慣例及其變化,也沒有充分考察天皇行動是否只是慣例而不是事實上的自主判斷,或者是超出慣例的自覺判斷。日本社會與美國不同,十分重視慣例,若不充分考慮此點,將不能深入理解近代日本君主制和社會。”[33 ]在 考察明治憲法時,憲法運行中的政治慣例不可忽視。
(一)元老
元老并非制憲時設置的,而是在憲法運行后產(chǎn)生的。明治憲法規(guī)定天皇親政,那么內閣交替時本應由天皇決策其后繼人選,但為了避免天皇政治責任和維護其權威,需要有相應的輔佐機構,這也是元老形成的最根本契機。按道理來說,這一職責可以委托給樞密院并逐漸制度化,伊藤博文也確曾有此意:“在將來內閣更迭時,不應煩擾天皇,但若只是由三四個元老來承擔的話,責任未免過重,難以應對困局。察今日之局,發(fā)生重大事情時只能咨詢樞密院,推薦首相后繼人選至為重大,將來可改革官制,使樞密院人數(shù)倍增至50人?!保?4]
但伊藤博文的想法未能實現(xiàn),推薦首相的任務還是落在了元老身上,元老作為獨立于明治憲法條文外的政治勢力存續(xù)了下去,在近代日本政治史中有其重要位置。再者,推薦首相需要有相當威望,其群體人數(shù)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元老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有明確的資格限制,而是隨著政治的展開,逐漸產(chǎn)生了九位元老。在山縣有朋、松方正義死后,西園寺公望成為“最后的元老”,協(xié)助政黨實現(xiàn)“憲政常道”。元老最重要的任務是推薦首相,但并不是說它完全壟斷這一權力,后來內大臣、重臣也都參與進來。元老是明治憲法體制下重要的一環(huán),其產(chǎn)生、發(fā)展以及與憲法上的關聯(lián)還需進一步研究。就元老問題,除了內閣更迭時推薦首相的活動,日常政治中元老與天皇、內閣、軍部、樞密院間的關聯(lián)等也應是我們的研究對象。由此,才能更好地理解天皇親政的實態(tài)。
(二)內閣統(tǒng)一問題
明治憲法中沒有明確的內閣字樣,第五十五條規(guī)定:國務大臣輔弼天皇,各任其責,凡法律敕令及其他與國務有關的詔敕須經(jīng)國務大臣副署?!案魇〈蟪挤謩e對其管轄事務負責,非連帶責任”,“各大臣進退皆由天皇,首相無權左右各大臣,各大臣亦不隸屬于首相”[19]84。為防止政黨內閣妨礙天皇大權,就必須要強調國務大臣的單獨責任。然而,如若實行完全的國務大臣單獨負責,那么總理大臣就失去了存在意義。所以,在《憲法義解》中同時規(guī)定了總理大臣職責:“維持內閣統(tǒng)一避免分歧分裂”,“若有國之內外大事,關系政府全局而非各部專任之時,則應謀求措畫必經(jīng)各大臣協(xié)同,不得互相推諉。此時各大臣應取全體責任之立場,是為本分?!保?9]84-85
也就是說,在法理上,明治憲法為維護天皇大權而采取國務大臣的單獨輔弼,但在實際政治中,國務大臣應以內閣為組織行動,尤其是在應對議會攻擊時需維持統(tǒng)一,所以必須在憲法條文之外尋求使內閣統(tǒng)一的東西。例如,井上毅認為法律并非國家統(tǒng)治的唯一手段,他認為應發(fā)揮人的道德來彌補法律之不足:“人不是法律性質的,而是道德性質的,以美術做比喻的話,道德是創(chuàng)意,法律不過只是著色,人與人自然溝通進化,才能充實國家社會,將人或國家完全視作法律產(chǎn)物,則有失偏頗。”[35 ]他 主張通過大臣的政治道德來維護內閣統(tǒng)一。
內閣統(tǒng)一問題在松方正義內閣期暴露了出來。松方正義屬“二流元勛”,個人威望不足,維持內閣十分困難,在農(nóng)商務大臣陸奧宗光的建議下,松方內閣設置了政務部以協(xié)調各省大臣,并制定《內閣第一規(guī)約》。明治天皇亦表示:“統(tǒng)一大政方針,綜合諸般機務,對內收和衷協(xié)同之實,對外以消暌離孱弱之患”,“將來閣員更迭,應采取如此方針,以保閣員和同一致?!保?6 ]但 政務部并沒有達到預期效果,不足兩個月便告失敗。之后伊藤博文組成元勛內閣,企圖通過個人威望和元勛間的連帶感來維持內閣統(tǒng)一,但同樣失敗。直到1907年,西園寺公望內閣發(fā)布《公式令》,規(guī)定所有敕令須經(jīng)首相副署,這從制度上強化了首相權限,有利于內閣統(tǒng)一[37]。
內閣統(tǒng)一問題也是近代日本政黨內閣產(chǎn)生的重要論據(jù)之一。如美濃部達吉認為,“內閣大臣有必要采取政治上的統(tǒng)一意見,內閣不能像普通的合議制那樣采取多數(shù)決議,而應要求全員一致。若在多數(shù)決議之下,各大臣對其職務負絕對責任,并且不可調和,自己反對時就沒有道理必須服從多數(shù)決議。若自己反對而又必須服從多數(shù)決議的話,就不應該對其負責。因此,內閣決策需要全員一致,從大臣責任上來講理當如此。若閣員意見不一致,閣議便不能成立,內閣大臣須統(tǒng)一意見組閣。如果閣員中意見分裂而不能一致的話,就只能招致內閣辭職了”[38]149。由此推出了政黨內閣的必要性。但近代日本的政黨內閣不是法理上的,而是政治慣例?!皯椪5馈币彩亲儺惲说膬牲h輪替,它不是以選舉后的多數(shù)黨上臺,而是由議會內的少數(shù)黨先上臺,然后在“選舉第一主義”下通過掌握內務省,更迭地方官和警察系統(tǒng),進行選舉干涉、利益誘導甚至收買選票,實現(xiàn)選舉勝利以獲取多數(shù)合法性,這也造成了政界混亂和民眾對政黨的不信任,成為政黨政治崩潰的重要因素。在缺少法理基礎的情況下,政治慣例為近代日本的政黨政治提供了支持,但同時也將政黨政治引向了歧路。
(三)統(tǒng)帥權獨立
統(tǒng)帥權問題主要涉及到憲法第十一條“天皇統(tǒng)帥陸海軍”和第十二條“天皇規(guī)定陸海軍編制及常備兵額”?!稇椃x解》中稱:“中興之初,天皇發(fā)親征詔書,總攬大權,改革兵制,洗除積弊,設帷幄本部,親帥陸海軍,光復祖宗遺烈,本條即指兵馬統(tǒng)一大權專屬天皇大權,屬帷幄命令?!保?9 ]28-29對 此,美濃部達吉認為,明治憲法條文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統(tǒng)帥權獨立于政府,只是“在憲法制定之前,日本的軍隊就已經(jīng)在太政官或內閣之外,憲法制定后繼承此制度”[39]95,是歷史傳統(tǒng)和事實慣例的延續(xù)。并且,他從軍事本身解釋:“軍隊統(tǒng)帥是針對當前的或假想的敵軍,以發(fā)揮軍隊戰(zhàn)斗力為目標的,它需要軍隊自由靈敏快速活動,不許局外者掣肘,若國務大臣參與的話,或可能削弱戰(zhàn)斗力。因此,從我國憲法習慣上說,軍事行動在國務大臣輔弼職責之外。”[40]
美濃部達吉將此稱為“兵政分離主義”,強調“兵權和政權皆屬天皇大權,只是對應的輔弼機關相分離而已”[39]93。進一步講,“軍令權是指軍隊的統(tǒng)帥權,天皇作為陸海軍大元帥親自掌握,它區(qū)別于一般國防,其依據(jù)是天皇的大元帥地位,處在國務大臣輔弼之外。軍令權的輔弼機關有元帥府及軍事參議院,陸軍中有參謀本部、海軍中有海軍軍令部。而軍政權不是指揮軍隊行動的統(tǒng)帥之權,是維持軍備向國民發(fā)出命令、支出國費之權,與一般行政無異。”[38 ]81-82事 實上,當統(tǒng)帥權從一般國務中獨立之后,天皇很難維持二者的平衡,美濃部達吉自己也意識到統(tǒng)帥權獨立的弊端,時刻要防止統(tǒng)帥權對政治的干預。
與美濃部達吉相反,吉野作造主張參謀本部與海軍軍令部是違憲的,他認為:“國防用兵作為統(tǒng)帥之事而與普通政務相分離,這明顯是妨礙國權的統(tǒng)一運用?!保?1 ]25-26吉 野作造也承認統(tǒng)帥權獨立有其歷史上的因由,但是“現(xiàn)代國務復雜繁多,不可能由一人裁決,所以才會有大臣輔弼,統(tǒng)帥權當然也一樣”,“雖然名義上說,統(tǒng)帥權是君主大權,但事實上則是職業(yè)軍人排斥文官大臣,從而導致了軍政機關間的對立”[41]27-28,從國家統(tǒng)治的合理性上反駁了美濃部達吉的說法。
實際上,統(tǒng)帥事務與軍政事務難以截然分開,會有諸如軍隊編制和國防計劃這樣的“交叉事務”,而且,參謀本部和海軍軍令部制定的軍隊編制和國防計劃也只是計劃性的,施行起來必然會牽涉國家財政,需要有內閣決議,也就是說,統(tǒng)帥權獨立的真正實施,需要統(tǒng)帥機關與政務機關的協(xié)調,而居間協(xié)調的重要一環(huán)便是陸海軍大臣。但問題是,內閣總是流動性的,受到民眾輿論及議會狀況的牽制,所以在陸海軍大臣協(xié)調統(tǒng)帥機關與內閣時,為確保統(tǒng)帥機關的獨立性,陸海軍大臣也必須要保持一定程度的獨立性,其途徑便是陸海軍大臣的現(xiàn)役武官制。1891年,時任樞密院議長的伊藤博文就此問題上奏天皇:“不能將國家兵權委于議會或者政黨”,“與政治家相比,受過專門訓練并精于軍制軍律的職業(yè)軍人更為合適。”[42]
陸海軍大臣的特殊性明顯違背了國政統(tǒng)一的原則,有違內閣制度的根本精神,常成為政府不一致的誘因。當統(tǒng)帥機關以天皇權威強硬壓迫時,憲政精神就遭遇威脅,將國務逼迫至被動地位,進而實現(xiàn)軍部對政治的主導,這也是主張“文武一致”的伊藤博文所不能預料到的。
結 語
近代日本以一君萬民作為施政的思想認知基礎,并具化為天皇親政(主權)與“公議”原則,隨后集約于明治憲法之中。“公議”原則下的民眾參政有持續(xù)擴大之趨勢,需與天皇親政相協(xié)調;同時天皇權威需要考慮民眾輿論,并在政治道德上自我約束。議會作為民眾輿論的法定代表機關,它在政治中的地位自然影響到明治憲法解釋及其發(fā)展。另一方面,在憲法運行后,明治憲法明顯呈現(xiàn)出文本與政治實際的乖離,政府也有采取措施或者制定規(guī)章來補足,這也促成了憲法解釋與政治發(fā)展間的互動,因此出現(xiàn)了階段性的政治特征。在此過程中,一君萬民(天皇親政與“公議”原則)既呈現(xiàn)出近代憲法中限權色彩、為普選等提供可能,同時也以其道德上的絕對性顛覆政治規(guī)則,使憲法條文趨向空虛化,為法西斯統(tǒng)治打開通道。
憲法有其發(fā)展的自主性,會不斷被人們賦予新的意義。因此,在研究明治憲法時不能囿于文本,或者說,僅就文本來分析明治憲法,很可能會陷入迷思,誤解明治憲法體制和近代日本政治。憲法條文之間是密切相關的,其含義也會在實際運用中有所變改。當我們在預設觀點下閱讀明治憲法時,完全可以從中找到對應的條文,如果因此就過度關注某些對自己預設觀點有利的要素,而忽視那些客觀存在但對我們所期待的結論沒有直接關系的要素,這樣就會形成機械的直線型理解。所以,當我們抱著“希望明治憲法說些什么”的態(tài)度從憲法中找到相對應的條文時,就很可能造成“我們希望的明治憲法”與歷史上的明治憲法有較大出入。我們需考察明治憲法產(chǎn)生的政治語境,系統(tǒng)地、整體地考察其條文,不刻意拔高其中某一條,并通過盡可能多的政治家行動、法律法規(guī)、憲法學者的著述,以及社會輿論等來反觀明治憲法的意義。否則,我們只能是在明治憲法之外、又起草了一份滿足自己期待的“明治憲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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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孫 麗]
Text and Interpretation: Research on the Meiji Constitution
ZHANG Dong
(Japan Institut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China)
Abstract: ??In terms of text interpretation, the text itself, the effect and impact of the text, etc. together constitute the object of the interpreter's understanding, and it is difficult for the interpreter to fully know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the text. The same is true of constitutional texts. Particularly, articles of the Meiji Constitution are simple. It is necessary to rely on extra-textual factors when interpreting them. After Meiji restoration, one-sovereign and all people became the fundamental political foundation of Japan. The Mikado's governance and the principle of “public discussion” were introduced into the Meiji Constitution and gradually institutionalized. The parliament participated in legislation but was not the main body of legislative power. The non-legal nature of the budget also limited the budget power of the parliament, but Article 67 of the constitution provided the possibility of compromise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parliament. The Meiji Constitution adopted the functional separation of power under the Mikado's sovereignty, but Article 67 of the constitution provided a possibility for the compromise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parliament. During the process of implementing the constitution, political conventions of senior statesman, cabinet unification, and imperia's independence could supplement the deviation between constitution articles and practical politics, driving the staged changes between the constitutional interpretation and political state. While studying the Meiji Constitution, we should not be limited to the text, but should examine the context, the actions of politicians, laws and regulations, constitutional interpretation, and public opinion.
Key words: ?text interpretation; Meiji Constitution; separation of power; political conven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