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互文視野下的文本內(nèi)涵與《周禮》研究新路徑"/>
吳 柱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濟南 250100
古今中外的學(xué)術(shù)話語中,都有“互文”的身影。最為眾人熟知者,當屬現(xiàn)代修辭學(xué)的互文格?;ノ霓o格的概念雖然是伴隨西方修辭學(xué)的傳入而產(chǎn)生,但其淵源則應(yīng)該追溯到中國古代經(jīng)典注疏學(xué)中的“互文”術(shù)語。自東漢鄭玄遍注群經(jīng),已開始廣泛使用“互文”來解讀經(jīng)典的句法和語義,其后歷代學(xué)者皆有延續(xù)和發(fā)展。本文采用劉斐的說法,將其稱為“中國傳統(tǒng)互文”(1)劉斐的《中國傳統(tǒng)互文研究》(上海: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是第一部以中國傳統(tǒng)互文為研究對象的專著,其中對傳統(tǒng)互文理論體系的建構(gòu)以及對中西互文概念的溝通頗具創(chuàng)造性。。作為訓(xùn)詁術(shù)語的傳統(tǒng)互文有互文、互辭、互言、互體、互舉、互換、互見、互相見、互相成、互相備、互相足、互相明、互相通、互相統(tǒng)等諸多別稱。根據(jù)鄭玄的理解,經(jīng)典中的互文主要有兩種“互”法:一種是“同義互文”,一種是“補義互文”(2)劉斐根據(jù)文本交互方式將傳統(tǒng)互文分為形式互動、語義互動、形式兼語義互動三類,三類之下又分六大類、17小類。筆者認為,這種類型分析過于龐雜瑣碎,名義煩亂,而且有些類別的分立是基于對原文或注疏的誤解。所謂17小類,除去唐宋以后學(xué)者對互文概念的擴展,基本可以全部納入“同義”和“補義”兩類范疇之中,本文主張以簡馭繁,故不取其說。。“同義互文”是指在涉及相同或相近的內(nèi)容表述時,出于避復(fù)、協(xié)韻等因素的考慮,刻意變換不同的語言形式來表達相同的意義。構(gòu)成這種關(guān)聯(lián)方式的文本之間具有語義互釋的特點,類似于修辭學(xué)的錯綜變文辭格。而“補義互文”是指在涉及相同或相近的內(nèi)容表述時,為了達到簡練含蓄、詞約義豐的表達效果,刻意運用此詳彼略、互省互補的手法來組織語言。構(gòu)成這種關(guān)聯(lián)方式的文本之間具有語義互補的特點,類似于修辭學(xué)的互文辭格。
本文關(guān)注中國傳統(tǒng)“互文”的概念和內(nèi)涵,其旨趣并不在于梳理互文的歷史或比較中西互文的異同,而是回歸“互文”的原始屬性,將其作為解讀《周禮》這部古代經(jīng)典的特殊方法和路徑?!吨芏Y》是以周王朝的名義記載周代職官制度和國家典禮的專書,分為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六部。冬官亡佚,漢人取《考工記》補其缺,其余五部共記載大小職官346種,依次敘其各自的職能范圍及其相關(guān)禮制。此書具有相當周密的結(jié)構(gòu)體系,也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而這樣一部包羅萬象的政典,即使算上補入的《考工記》,一共才45000余字。若除去《考工記》7000余字,它僅有38000余字。作者能以如此小的篇幅支撐如此宏大的命題,承載如此豐富的內(nèi)容,他在編寫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是否有獨特的行文手法?如果有,它對于元典的解讀是否有獨特的學(xué)術(shù)意義?筆者認為,對《周禮》互文的發(fā)掘能夠很好地回應(yīng)這個問題。
《周禮》中許多職官雖然部門不同或尊卑各異,卻往往具有聯(lián)官共事的關(guān)系,會共同參與某些事務(wù)。比如《天官》之大宰、小宰、宰夫,《地官》之大司徒、小司徒、鄉(xiāng)師,《春官》之大宗伯、小宗伯、肆師,《夏官》之大司馬、小司馬、軍司馬,《秋官》之大司寇、小司寇、士師,作為各部門的行政長官,他們的職能往往互相輔弼,許多事務(wù)都是以主次身份共同參與。還有許多職官雖然負責不同的事務(wù),卻往往具有相似的職能,會共同履行某些禮法制度和行政程序。比如《天官》之酒人、漿人、醯人、醢人,《地官》之山虞、澤虞、林衡、川衡,《春官》之大祝、喪祝、甸祝、詛祝,《夏官》之戎仆、齊仆、道仆、田仆,《秋官》之冥氏、庶氏、穴氏、翨氏,其具體事務(wù)雖不同,職能性質(zhì)卻頗為接近。
以上兩種情形,筆者分別謂之“官異事同”和“事異禮同”。如果對每種職官的職事和涉及的禮制都作詳盡的書寫,勢必造成各官之間疊床架屋,產(chǎn)生大量重復(fù)敘述。為了應(yīng)對這種體例上的困境,作者在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和語言組織上普遍運用了同義互文和補義互文的手法。具體地說,在需要表達相同或相近的內(nèi)容時,《周禮》中幾乎沒有單調(diào)的重復(fù)和刻板的行文,往往會變換不同的語詞或不同的表述方式,以造成參差錯落的效果,由此產(chǎn)生同義互文。這樣的文本之間具有互訓(xùn)互證的功能,對于《周禮》的文義訓(xùn)釋具有重要的意義。與此同時,《周禮》講究言簡意賅、疏而不漏的行文方式,在可能涉及重疊復(fù)沓的內(nèi)容表述時,往往采取此詳彼略、彼詳此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書寫策略,形成互省互補、參合見義的表達效果,由此產(chǎn)生補義互文。這樣的文本之間具有互相折疊隱含的屬性,一旦將其揭示并展開,將會極大地豐富《周禮》的文本內(nèi)涵。
本文擬從兩個方面對《周禮》互文進行初步研究:一是《周禮》互文分類釋例,以呈現(xiàn)《周禮》互文的各種類型和文本層次;二是以《天官·大宰》為例,對《大宰》內(nèi)部的互文以及《大宰》與《小宰》、《宰夫》的章際互文進行解說,并對學(xué)術(shù)史上主流學(xué)者由于不明互文體例而產(chǎn)生的誤讀、誤解、誤譯作出辨正,從而為《周禮》一書的“互文閱讀法”提供范例,以體現(xiàn)《周禮》互文研究的學(xué)術(shù)意義。這種探索在《周禮》學(xué)史上是前所未有的,非敢茍異于前人,亦惟希實事求是而已。
鄭玄以來的歷代學(xué)者早已指出《周禮》中存在互文現(xiàn)象(3)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鄭玄《周禮注》指出互文20處,賈公彥《周禮疏》在鄭玄之外指出互文33處,孫詒讓《周禮正義》又有所補充。。但前人沒有認識到互文手法在《周禮》一書中廣泛運用的程度,也沒有認識到互文手法對于建構(gòu)《周禮》文本的特殊意義。竊謂解讀《周禮》須有兩把鑰匙,一把是名物制度,一把是行文體例。而“互文”正是貫穿于《周禮》全書的、運用于書中各個文本層次之間的、兼有修辭手法和結(jié)構(gòu)體例意義的文本建構(gòu)方式。換言之,《周禮》作者使用的最主要的行文手法和創(chuàng)作方式就是互文,互文就是解讀《周禮》的第二把鑰匙。
《周禮》中的互文大體可分為“同義互文”和“補義互文”。之所以不用“變文辭格”和“互文辭格”來稱呼二者,是因為修辭學(xué)上對變文和互文現(xiàn)象的描述多限于相鄰近的語言單位之間,如詞組內(nèi)、句內(nèi)、句間的文本層面(4)如王德春認為互文出現(xiàn)在連貫性上下文的話語中;王希杰將互文分為句內(nèi)互文、對句互文、多句互文;鐘敏分為短語互文、單句互文、雙句互文、多句互文;姚勤智也分為短語互文、單句互文、偶句互文、多句互文,均未涉及跨篇章和超文本的互文形式。見王德春:《修辭學(xué)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66頁;王希杰:《漢語修辭學(xué)》(第三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第293頁;鐘敏:《漢語修辭文化概論》,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6年,第173—175頁;姚勤智:《漢語修辭格的闡釋與比較》,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8年,第284—285頁。,而傳統(tǒng)互文除了體現(xiàn)在句內(nèi)、句間,還大量體現(xiàn)在書中不同章節(jié)、不同卷篇之間(5)也有少數(shù)學(xué)者認識到經(jīng)典中的互文修辭可以體現(xiàn)在更廣的文本層面,如吳辛丑《周易互文探析》一文便提到了卦際互文,以六十四卦各為一章,則卦際互文實為跨篇章互文形式。李錫瀾認為互文不局限于一句二句之間,往往見于一段、數(shù)段甚至數(shù)篇之間。喬東義將互文分為同句異詞之間,同章異句之間,同篇異章之間,不同篇、注、經(jīng)之間四類[李錫瀾:《“互文”辨》,《上海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4年第4期,第113頁;喬東義:《孔穎達的互文修辭觀發(fā)微》,《修辭學(xué)習》,2007年第1期,第51—54頁]。這樣的互文修辭觀念便幾乎可以與傳統(tǒng)的補義互文等同了。,這也是本文把《周禮》互文上升到貫串全書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結(jié)構(gòu)體例高度的原因。此外,修辭學(xué)上對變文和互文現(xiàn)象的描述多關(guān)注對仗結(jié)構(gòu)的文本(6)《辭?!贰盎ノ摹睏l云:“修辭學(xué)上辭格之一。上下文各有交錯省卻,而又相互補足,交互見義?;ノ亩嘤糜趯ε季涫?,一定程度上是讓語義內(nèi)容服從表達形式的對偶造成的?!盵辭海編輯委員會:《辭海》(第六版),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第923頁],而實際上傳統(tǒng)互文的文本形式更加靈活,以散文為主的《周禮》中便存在許多語法結(jié)構(gòu)并不整齊的互文形態(tài)。因此,本文既根據(jù)文本關(guān)聯(lián)的方式,將《周禮》互文分為同義互文和補義互文兩種;又根據(jù)文本關(guān)聯(lián)的層次,將《周禮》互文分為句內(nèi)互文、句間互文、篇章互文三類。下面分別舉例予以說明:
例1.句內(nèi)同義
《天官·籩人》:“羞籩之實,糗餌、粉餈?!?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五,北京:中華書局,影印阮元??獭妒?jīng)注疏》嘉慶刊本,2009年,第1446頁。本文凡征引“十三經(jīng)”經(jīng)、注、疏皆用此本,下文不再詳注版本信息。
鄭玄曰:“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為也。合蒸曰餌,餅之曰餈。糗者,搗粉熬大豆,為餌、餈之黏著,以粉之耳。餌言糗,餈言粉,互相足?!辟Z公彥曰:“糗與粉為一物。餌言糗,謂熬之,亦粉之;餈言粉,搗之,亦糗之。”(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五,第1446頁。
案:餌猶今之發(fā)糕,餈猶今之糍粑。餌和餈都有黏性,為了防止粘連,古人將大豆炒熟搗成粉,附著在餅上。本文“糗”、“粉”都是指將炒熟的豆子搗成粉(9)《禮記·內(nèi)則》“糗餌粉酏”,鄭注:“糗,搗熬谷也。”(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二十七,第3171頁)又《尚書·費誓》“峙乃糗糧”,孔穎達曰:“糗,謂熬米麥使熟,又搗之以為粉也?!?孔安國注,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卷二十,第543頁),糗餌是有豆粉的餌,粉餈是有豆粉的餈,“糗”與“粉”可以互訓(xùn),為同義互文,故賈氏云“糗與粉為一物”。
例2.句間同義
《天官·職幣》:“掌式法,以斂官府都鄙與凡用邦財者之幣,振掌事者之余財?!?1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七,第1469-1470、1470頁。
鄭玄曰:“振猶抍也,檢也。先言斂幣,后言振財,互之?!?1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七,第1469-1470、1470頁。王念孫曰:“經(jīng)言斂、言振,注言抍、言檢,皆謂收取之也。《中庸》‘振河海而不洩’,鄭注曰:‘振猶收也?!睹献印とf章》篇曰:‘金聲而玉振之也。’《廣雅》曰:‘收、斂、抍,取也?!衷唬骸畳c,收也?!睹献印ち夯萃酢菲峰槭橙耸扯恢獧z’,趙岐注曰:‘檢,斂也?!稘h書·食貨志贊》引《孟子》作‘不知斂’,斂亦收也。振、抍、檢、斂四字同義。上言斂幣而不言振財,下言振財而不言斂幣者,言幣則兼財,言財則兼幣,互文耳。”(12)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八,錢文忠等整理,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2年,第210頁。
案:鄭玄說“斂……幣”與“振……財”為互文,但未明言是何互法。王念孫博引群書,力證振、抍、檢、斂皆為收取之義。又說幣中有財,財中有幣,然則“斂”與“振”同義,“幣”與“財”同義,故“斂……幣”與“振……財”為同義互文。
例3.篇章同義
《地官·大司徒》:“大喪,帥六鄉(xiāng)之眾庶,屬其六引?!?1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第1525、1526頁。
《地官·遂人》:“大喪,帥六遂之役而致之。及葬,帥而屬六綍。”(14)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五,第1597頁。
賈公彥曰:“在棺曰紼,見繩體;行道曰引,見用力。互文以見義也?!?1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第1525、1526頁。
案:《禮記·雜記》:“升正柩,諸侯執(zhí)綍五百人。……大夫之喪,其升正柩也,執(zhí)引者三百人?!编嵭疲骸敖暋⒁?,廟中曰綍,在涂曰引,互言之?!?16)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四十三,第3397頁。孫詒讓云:“綍與引同為大索,以麻為之?!鲅灾畡t在廟、在壙舉柩之索謂之綍,在道引車之索謂之引。通言之則綍、引同物?!?17)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二十九,汪少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373-1374頁。據(jù)此可知六引、六綍是同物異名?!洞笏就健贩Q“屬六引”,《遂人》稱“屬六綍”,為同義互文。
從認知原理來說,同義互文又可以分為“詞義互訓(xùn)”和“語意同指”兩類。所謂詞義互訓(xùn)互文,是指互文中能夠相互替代的成分(互文點)之間具有詞義學(xué)上的同義關(guān)系,可以互訓(xùn)互釋。如上文例1的“糗”與“粉”互文,例2的“振”與“斂”互文,便屬于詞義互訓(xùn)類。所謂語意同指互文,是指互文中能夠相互替代的成分(互文點)之間并非語言學(xué)上的同義關(guān)系,乃是用不同的表述方式來指稱相同的事物,以達到變文同義的效果。下面各舉一例予以說明:
例4.詞義互訓(xùn)
《秋官·柞氏》:“夏日至,令刊陽木而火之。冬日至,令剝陰木而水之。”(1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第1920頁。
鄭玄曰:“刊、剝互言耳,皆謂斫去次地之皮。生山南為陽木,生山北為陰木?!?1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第1920頁。
案:“刊”與“剝”都是砍削之義?!墩f文》云:“剝,裂也?!庇衷疲骸案?,剝也?!?20)許慎:《說文解字》,陶生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40頁。《玉篇》云:“剝,剝削也。”(21)顧野王:《大廣益會玉篇》,呂浩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590頁。又《廣雅·釋詁》云:“刊,削也?!?22)王念孫:《廣雅疏證》,張靖偉、樊波成、馬濤等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31頁?!秲x禮·既夕禮》“抗木刊”,鄭注:“刊,剝削之?!?23)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卷四十一,第2520頁。《禮記·雜記》“刊其柄”,鄭注:“刊,猶削也?!?24)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四十一,第3372頁。足證“刊”、“剝”同義互訓(xùn),意為削去樹根處之皮。本文于陽木言“刊”,于陰木言“剝”,其義不殊,屬于詞義互訓(xùn)的同義互文。
例5.語意同指
《天官·酒正》:“凡祭祀,以法共五齊、三酒,以實八尊。大祭三貳,中祭再貳,小祭壹貳,皆有酌數(shù)。唯齊酒不貳,皆有器量?!?2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五,第1441頁。
孫詒讓曰:“經(jīng)于酒言酌,于齊言器,互文見義也。酒言數(shù),齊言量,亦互文也。”(26)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九,汪少華整理,第431頁。
案:“酌數(shù)”和“器量”雖然字面意義不同,但在此處卻表達相同的內(nèi)涵。譬如盛酒的尊可容一斤,酌酒的勺可容二兩,那么我們或說“一尊”,或說“五酌”,或說“一斤”,表達的意思并無二致。言酌數(shù)則器量可知,言器量則酌數(shù)可知,因此“有酌數(shù)”與“有器量”文意相同,皆是指酒水的多少有一定標準。于酒稱“酌數(shù)”,于齊稱“器量”,只是變換說法來指稱同一件事,屬于語意同指的同義互文。
補義互文用符號表示就是ab,cd=abc,bcd。前者之中也有c,略而不言,隱含在后者中;后者之中也有b,略而不言,隱含在前者中。前后文本相互參合,文意方才完備,那么ab和cd便構(gòu)成補義互文,b和c就是互文點。比如:
例6.句內(nèi)補義
《春官·典命》:“掌諸侯之五儀、諸臣之五等之命。”(2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一,第1684頁。
鄭玄曰:“或言儀,或言命,互文也?!辟Z公彥曰:“或言儀者,亦有命,此則諸侯之命也。或言命者,亦有儀,此乃臣之儀也?!?2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一,第1684頁。
案:命是爵命,儀是爵命所對應(yīng)的禮儀制度。諸侯言儀不言命,諸臣言命不言儀,其實兩者皆有。故本文當理解為“掌諸侯之(五等之命和)五儀、諸臣之五等之命(和五儀)”。一句之內(nèi),兩個賓語之間互省互補,是補義互文。
例7.句間補義
《春官·小?!罚骸坝锌苋种?,則保郊,祀于社。”(2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五,第1754頁。
鄭玄曰:“保、祀互文。郊、社皆守而祀之,彌災(zāi)兵?!辟Z公彥曰:“郊言保守,亦祀。社言祀,亦保守。故云郊、社皆守而祀之?!?3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五,第1754頁。
案:據(jù)鄭注、賈疏之說,則本文當理解為“保(祀于)郊,(保)祀于社”。原文于郊不言祀,于社不言保,合而見義。兩個小句之間互省互補,是補義互文。
例8.篇章補義
《天官·典絲》:“掌絲入而辨其物,以其賈楬之。掌其藏與其出,以待興功之時。頒絲于外內(nèi)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賜予亦如之。及獻功,則受苦功而藏之,辨其物而書其數(shù),以待有司之政令、上之賜予?!?3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八,第1486-1487、1487-1488、1488頁。
《天官·典枲》:“掌布緦縷纻之麻草之物,以待時頒功而授赍。及獻功,受苦功,以其賈楬而藏之,以待時頒。頒衣服,授之。賜予亦如之?!?3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八,第1486-1487、1487-1488、1488頁。
鄭玄曰:“帛言‘待有司之政令’,布言‘班衣服’,互文。”(3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八,第1486-1487、1487-1488、1488頁。
案:典絲與典枲分別掌管絲帛和布枲,其官雖異,其禮則同。各自負責出納之事、辨物之事、時頒之事、會計之事,兩官都能一一對應(yīng)。唯獨《典絲》云“以待有司之政令”,不見于《典枲》;《典枲》云“頒衣服,授之”,不見于《典絲》。其實典絲、典枲二官頒授布帛都要“待有司之政令”,又二官均有“頒授衣服”的職能。故《典絲》、《典枲》兩章文義互見,應(yīng)當合而觀之,屬于補義互文。
從認知原理來說,補義互文又可以分為“直接補義”和“間接補義”兩類。所謂直接補義互文,是指所省所補的內(nèi)容(互文點)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互文的文本中,可以直接取以補之。比如上文例6的“五儀”與“五命”互文,例7的“保郊”與“祀社”互文,例8的“待有司之政令”與“頒衣服”互文,都屬于直接補義類。所謂間接補義互文,是指所省所補的內(nèi)容(互文點)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在互文的文本中,但是可以根據(jù)常識或事理推導(dǎo)出所省略的內(nèi)容,然后取以補入。比如《地官·封人》云:“凡祭祀,飾其牛牲。”(34)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十二,第1551頁。《夏官·羊人》云:“凡祭祀,飾羔。”(3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第1820頁。牲是大牛,羔是小羊。有羊羔則必有羊牲,有牛牲則必有牛犢。所以孫詒讓云:“封人祭祀‘飾牛牲’,不云‘飾犢’,此祭祀‘飾羔’,不云‘飾羊牲’,并互文以見義,明牲、羔兼飾之?!?36)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十七,汪少華整理,第2883頁。以此而言,《封人》之文當理解為“飾其牛牲(牛犢)”,《羊人》之文當理解為“飾(羊牲)羊羔”?!斗馊恕匪a之“犢”不見于《羊人》,《羊人》所補之“羔”不見于《封人》,但牛犢正是由羊羔類推而出,羊牲正是由牛牲類推而出,這便是間接補義。下面再各舉一例予以說明:
例9.直接補義
《春官·守祧》:“其廟則有司修除之,其祧則守祧黝堊之?!?3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一,第1692頁。
鄭玄曰:“修除、黝堊互言之,有司恒主修除,守祧恒主黝堊。”賈公彥曰:“二者廟、祧并有。有司恒主修除,祧亦修除之;守祧恒主黝堊,廟亦黝堊之?!?3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一,第1692頁。
案:修除是清掃,黝堊是涂墻。據(jù)鄭注、賈疏之說,則本文當理解為“其廟(祧)則有司修除之,其(廟)祧則守祧黝堊之”。上句所補之“祧”見于下句,下句所補之“廟”見于上句,參互成文,屬于直接補義。
例10.間接補義
《秋官·庭氏》:“若不見其鳥獸,則以救日之弓與救月之矢射之;若神也,則以大陰之弓與枉矢射之?!?3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第1922頁。
鄭玄曰:“太陰之弓,救月之弓;枉矢,救日之矢與?不言救月之弓與救日之矢者,互言之。救日用枉矢,則救月以恒矢可知也?!辟Z公彥曰:“互者,上文云救日,明太陰是救月;此文救月是太陰,則上文救日是太陽也。又‘枉矢’見矢名不言救,明有救名;‘救月之矢’見救不見矢名,明亦有名。亦是互也?!?4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第1922頁。
案:據(jù)鄭注、賈疏之說,則本文當理解為:“若不見其鳥獸,則以(大陽)救日之弓與救月之(恒)矢射之;若神也,則以大陰(救月)之弓與(救日之)枉矢射之?!北疚纳暇渲徽f弓矢的功能,下句只說弓矢的性質(zhì),參互見義。上句所補之“陽弓恒矢”并不見于下句,但正是由下句“陰弓枉矢”推導(dǎo)而來;下句所補之“月弓日矢”也不見于上句,但正是由上句“日弓月矢”推導(dǎo)而來。因此屬于間接補義互文。
綜上所述,《周禮》互文有同義和補義兩大類型,又分別涉及句內(nèi)、句間、篇章間多種文本層次。從認知邏輯上看,同義互文包括詞義互訓(xùn)和語意同指兩種形式,補義互文包括直接補義和間接補義兩種形式。同義互文和補義互文雖然涇渭分明,但并不影響二者的共存。在《周禮》的具體行文中,兩種互文往往交叉疊加使用,可謂之“同義兼補義互文”。下文所舉《大宰》互文多屬此類,茲不具論。
上文所舉諸例都是經(jīng)鄭玄、賈公彥、孫詒讓等人指出者,散見于《周禮注》、《周禮疏》和《周禮正義》之中。這些例證雖足以說明《周禮》互文的類型和層次,但與其他經(jīng)典注釋如《儀禮注疏》、《禮記注疏》中的互文解說并無二致。換言之,前人并未認識到互文對于《周禮》的特殊性。而筆者認為互文在《周禮》的創(chuàng)作中具有行文手法和結(jié)構(gòu)體例的雙重意義,是作者精心設(shè)置的修辭密碼,也是讀者理解《周禮》文本的鎖鑰。這種關(guān)鍵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周禮》互文的普遍性和通貫性上,它決定了《周禮》中的大量文句和篇章需要以互文的視角對照閱讀。通過這種對照閱讀,我們能夠展開一片新的文本景象。下面謹以《周禮》開篇第一章《天官·大宰》為例,呈現(xiàn)《周禮》中豐富的互文手法,并以此作為《周禮》“互文研讀法”的探索性案例。
1.大宰之職,掌建邦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國。(4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頁。
案:《天官·序官》云:“乃立天官冢宰,使帥其屬而掌邦治,以佐王均邦國。”(4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第1375頁。冢,大也。前稱“冢宰”,后稱“大宰”,同義互文。又,《序官》云“均邦國”,《大宰》云“治邦國”,均即是平治之意。《爾雅·釋詁下》:“平、均,易也?!鼻迦逋鯓溟啤捌?、均、易”皆有平治之義(43)參見朱祖延:《爾雅詁林》,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599-600頁。按:《大戴禮記·夏小正》“農(nóng)率均田”,傳曰:“均田者,始除田也。”王引之曰:“均,易也。均田,猶《孟子·盡心》篇‘易其田疇’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錢文忠等整理,第190頁)據(jù)此,則均田即是治田?!吨芏Y》有均人之官,鄭注曰:“均猶平也,主平土地之力政者。”(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九,第1503頁)又有土均之官,鄭注曰:“主平土地之政令者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九,第1506頁)平均土地政令即是治理之義,可見平、均皆有治理之義。。《中庸》“天下國家可均也”,朱熹曰:“均,平治也。”(4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1頁。故“均”與“治”也是同義互文。賈公彥曰:“佐王均邦國者,以大宰掌均節(jié)財用故也?!?4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一,第1375頁。以為“均”是專指均衡財賦,不確。孫詒讓《正義》亦沿其誤。
2.一曰治典,以經(jīng)邦國,以治官府,以紀萬民。(46)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頁。
案:經(jīng)、治、紀皆訓(xùn)治理,為同義互文。楊天宇曰:“‘經(jīng)’及下文‘治’、‘紀’變文而同義,都是治理的意思。”(47)楊天宇:《周禮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8頁。故本文當理解為:“第一為治典,用來治理邦國、官府、萬民。”
又案:《小宰》六職云:“一曰治職,以平邦國,以均萬民,以節(jié)財用?!?4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頁。六職依據(jù)六典設(shè)立,六典依托六職推行。小宰是大宰的副官,大宰掌治典,也有治職;小宰有治職,也掌治典。《大宰》云“經(jīng)邦國、紀萬民”,《小宰》云“平邦國、均萬民”,經(jīng)、紀、平、均皆是治理之義,為同義互文。而《大宰》不言“節(jié)財用”,《小宰》不言“治官府”,其實《大宰》亦當有“節(jié)財用”,《小宰》亦當有“治官府”,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以下教典與教職、禮典與禮職、治典與治職、刑典與刑職、事典與事職的記述都有互補關(guān)系,前人皆未能發(fā)明此義。
3.二曰教典,以安邦國,以教官府,以擾萬民。(4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頁。
案:鄭注“擾猶馴也”,賈疏云:“馴是順之義,順即安義。”(5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頁。又《地官·序官》“安擾邦國”,鄭注:“擾,亦安也?!?5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九,第1501頁。故安、擾為同義互文,本文當理解為:“第二為教典,用來安定邦國、萬民,用來教令官府?!?/p>
又案:《小宰》云:“二曰教職,以安邦國,以寧萬民,以懷賓客。”鄭注:“懷,安也?!?5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頁。安、寧、懷、擾同義互訓(xùn),故《大宰》“擾萬民”與《小宰》“寧萬民”為同義互文。又《大宰》、《小宰》均有“安邦國”,而《大宰》不言“懷賓客”,《小宰》不言“教官府”,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
4.三曰禮典,以和邦國,以統(tǒng)百官,以諧萬民。(5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
案:和、諧為同義互文。賈疏云:“禮所以統(tǒng)敘萬事,故云統(tǒng)百官也?!?54)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禮典屬大宗伯,禮以和為貴,故本文當理解為:“第三為禮典,用來和諧邦國、萬民,用來統(tǒng)敘百官?!?/p>
又案:《小宰》云:“三曰禮職,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事鬼神?!?5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頁。《大宰》、《小宰》皆有“和邦國、諧萬民”,而《大宰》不言“事鬼神”,《小宰》不言“統(tǒng)百官”,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
復(fù)案:治典、教典稱“官府”,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稱“百官”,其義不殊,亦是同義互文。賈疏云:“尊天地二官,不局其數(shù),故不云‘百官’而云‘官府’也?!?56)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今檢《大宰》云:“祀五帝,則掌百官之誓戒。”又云:“作大事,則戒于百官?!庇衷疲骸皻q終,則令百官府各正其治?!?5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梢娞旃傥磭L不稱“百官”,是賈疏不明同義互文而誤說。
5.四曰政典,以平邦國,以正百官,以均萬民。(5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
案:平、正、均皆有整齊平定之意,為同義互文。政典屬大司馬,主管軍事以平定天下,故本文當理解為:“第四為政典,用來平定邦國、百官、萬民?!睏钐煊钭g作:“用來使天下各國政治公平,百官政風端正,民眾賦役平均?!?59)楊天宇:《周禮譯注》,第19頁。這是不明互文句法而分釋之。
又案:《小宰》云:“四曰政職,以服邦國,以正萬民,以聚百物?!?6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頁。平邦國則邦國服,均萬民則萬民正,故《大宰》言“平、均”,《小宰》言“服、正”,均、正亦是同義互文。而《大宰》不言“聚百物”,《小宰》不言“正百官”,參互見義,為補義互文。
6.五曰刑典,以詰邦國,以刑百官,以糾萬民。(6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
案:詰、刑、糾皆訓(xùn)治罪,為同義互文?!断墓佟ご笏抉R》“制軍詰禁”,鄭注:“詰,猶窮治也?!?6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十九,第1802頁?!抖Y記·月令》“詰誅暴慢”,鄭注:“詰,謂問其罪,窮治之?!?63)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十六,第2972頁。是“詰”有治罪義?!靶獭弊止盼膶懽鳌啊??!墩f文》:“,罰罪也。”(64)許慎:《說文解字》,第161頁?!稄V雅·釋詁》:“,治也?!?65)王念孫:《廣雅疏證》,張靖偉、樊波成、馬濤等校點,第497頁。是“刑”有治罪義?!蹲髠鳌焚夜四辍凹m逖王慝”,孔疏:“糾者,繩治之名?!?66)杜預(yù)注,孔穎達疏:《左傳正義》卷十六,第3963頁?!短旃佟ば≡住贰胺矊m之糾禁”,孫詒讓曰:“凡有所繩治并謂之糾。”(67)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汪少華整理,第194頁。是“糾”有治罪義?!吨芏Y》之中或曰“詰禁”,如《大司馬》“制軍詰禁”;或曰“刑禁”,如《鄉(xiāng)師》“治其政令刑禁”,《遂師》云“掌其政令刑禁”;或曰“糾禁”,如《小宰》“宮之糾禁”,《宮正》“王宮之戒令糾禁”。其義相同。刑典屬大司寇,主管刑法以繩治違法犯禁者。故本文當理解為:“第五為刑典,用來禁治邦國、百官、萬民。”楊天宇譯作:“用來禁止天下各國的叛逆,懲罰百官的違法者,糾察民眾?!?68)楊天宇:《周禮譯注》,第19頁。這是不明互文句法而將三句分釋。
又案:《小宰》云:“五曰刑職,以詰邦國,以糾萬民,以除盜賊。”(6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頁。《大宰》、《小宰》皆有“詰邦國、糾萬民”,而《大宰》不言“除盜賊”,《小宰》不言“刑百官”,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
7.六曰事典,以富邦國,以任百官,以生萬民。(7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1389,1389,1398、1400,1389,1389,1389頁。
案:“任”訓(xùn)為任用(71)鄭玄云:“任,猶剚也。”賈公彥云:“任,謂任使?!?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89頁)是也?!断墓佟ふ乒獭贰叭纹淙f民”,鄭玄注:“任,謂以其任使之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第1822頁)《廣雅·釋詁》云:“任,役,使也?!?王念孫:《廣雅疏證》,張靖偉、樊波成、馬濤等校點,第200頁)可證“任”訓(xùn)役使。,“生”訓(xùn)為生養(yǎng)?!洞笤住吩啤叭伟俟佟?,又云“以八柄詔王馭群臣……五曰生,以馭其?!?7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1、1392、1396、1397-1398頁。,可見百官可以“任”,亦可以“生”?!洞笤住吩啤吧f民”,又云“以九職任萬民”(7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1、1392、1396、1397-1398頁。,可見萬民可以“生”,也可以“任”。故“任百官”與“生萬民”是補義互文,任使百官也任用萬民,生養(yǎng)萬民也生養(yǎng)百官,參互見義。事典屬大司空,主管生產(chǎn)建設(shè)。故本文當理解為:“第六為事典,用來富強邦國,用來任用官民、生養(yǎng)官民。”楊天宇譯作:“用來使天下各國富強,百官勝任職事,民眾能得生養(yǎng)?!?74)楊天宇:《周禮譯注》,第19頁。訓(xùn)“任”為勝任,從而割裂了原本互含互涉的文義。
又案:《小宰》云:“六曰事職,以富邦國,以養(yǎng)萬民,以生百物?!?7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1409頁。組織生產(chǎn)建設(shè)必然要任使官民,而任使官民也是為了生百物、養(yǎng)官民、富邦國?!洞笤住吩啤吧f民”,《小宰》云“養(yǎng)萬民”,是同義互文。而《大宰》不言“生百物”,《小宰》不言“任百官”,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
8.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國都鄙。乃縣(懸)治象之法于象魏,使萬民觀治象,挾日而斂之。(76)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1、1392、1396、1397-1398頁。
案:《小宰》云:“正歲,帥治官之屬而觀治象之法,徇以木鐸,曰:‘不用法者,國有常刑?!?7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6、1409頁。《大宰》和《小宰》所言是同一件事,而行文異同參差,必須對照閱讀?!洞笤住匪啤爸蜗笾ā奔础缎≡住匪啤爸蜗笾ā?。《大宰》所云“正月”,即《小宰》所云“正歲”,均是指周歷正月,變文同義。鄭玄、孫詒讓認為《周禮》“正月”指周歷正月,“正歲”指夏歷正月,皆因不明互文體例而誤說(78)鄭玄曰:“正月,周之正月。正歲,謂夏之正月?!庇衷唬骸按笤滓哉滤啡?,布王治之事于天下,至正歲,又書而縣于象魏,振木鐸以徇之,使萬民觀焉。小宰亦帥其屬而往,皆所以重治法、新王事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6頁)孫詒讓亦曰:“全經(jīng)凡言‘正歲’者,并為夏正建寅之月,別于凡言‘正月’者為周正建子之月也。”(孫詒讓:《周禮正義》卷五,汪少華整理,第228頁)竊謂此說絕不可信??v觀《周禮》一書,凡言“正歲”者,皆緊接“歲終”之后,與之相應(yīng)。如果“正歲”是夏歷正月、周歷十一月,則與其相對的“歲終”也當是指夏歷歲末。而周代各部官吏年終考核,豈有置于夏歷年終之理?鄭玄于“歲終”不說是夏歷的年終,則緊承其后的“正歲”豈有夏歷年初之理?鄭玄亦知《大宰》之“懸治象”即《小宰》之“觀治象”,但既已認定觀治象在夏歷正月,遂以為懸治象也在夏歷正月。于是將《大宰》之文理解為周歷正月宣布治法于邦國都鄙,到兩個月后的夏歷正月又將治法懸于象魏以宣示萬民。這既不合情理,也不合文理。因為《大宰》于“正月初吉布治”之后,即云“乃縣治象之法于象魏”,觀“乃”字的用法,明是指宣布法令之后便懸之于象魏,使萬民觀之,時間上緊緊相承,同為正月之事無疑。《大宰》“懸治象”既是正月之事,那么與之對應(yīng)的《小宰》“觀治象”固然也是正月之事?!罢龤q”即是“正月”。。
又案:《太宰》云懸治法于象魏而使萬民觀之,《小宰》但言觀治法,不言在何處,其實也在象魏觀之?!洞笤住吩啤皰度斩鴶恐?,是指將治法公示十天然后收藏起來,《小宰》不見此文,其實亦有此事?!缎≡住费浴搬咭阅捐I”云云,而《大宰》不言此事,似乎木鐸僅僅針對官吏,其實萬民也是木鐸警示的對象?!洞笤住吩啤叭f民觀之”,《小宰》云“治官之屬觀之”,其實是官、民同觀,各舉一邊。因此,《大宰》“乃縣”以下三句與《小宰》“帥治官”以下三句為補義互文。
9.乃施典于邦國,而建其牧,立其監(jiān),設(shè)其參,傅其伍,陳其殷,置其輔。乃施則于都鄙,而建其長,立其兩,設(shè)其伍,陳其殷,置其輔。乃施法于官府,而建其正,立其貳,設(shè)其考,陳其殷,置其輔。(7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1、1392、1396、1397-1398頁。
案:建、立、設(shè)、傅、陳、置都是設(shè)立、設(shè)置之意(80)楊天宇曰:“‘傅’是‘敷’的借字,設(shè)也?!?楊天宇:《周禮譯注》,第27頁),為同義互文。故本文當理解為:“在邦國施行六典,為其設(shè)置牧、監(jiān)、參、伍、殷、輔等各級官吏。在都鄙施行八則,為其設(shè)置長、兩、伍、殷、輔等各級官吏。在官府施行八法,為其設(shè)置正、貳、考、殷、輔等各級官吏?!?/p>
10.祀五帝,則掌百官之誓戒與其具、脩。前期十日,帥執(zhí)事而卜日,遂戒,及執(zhí)事視滌濯。及納亨,贊王牲事。及祀之日,贊玉幣爵之事。祀大神示亦如之,享先王亦如之。贊玉幾、玉爵。(8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8-1399、1398、1399頁。
案:《大宰》此文與《小宰》、《宰夫》兩章密切相關(guān),必須互勘求義?!缎≡住吩疲骸耙苑ㄕ萍漓搿⒊P、會同、賓客之戒、具。凡祭祀,贊玉幣爵之事,祼將之事?!?8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11、1408、1409頁?!对追颉吩疲骸耙允椒ㄕ萍漓胫?、具與其薦羞。從大宰而視滌濯。”(83)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11、1408、1409頁。《大宰》所云“祀五帝、祀大神祇、享先王”,即《小宰》和《宰夫》所云“祭祀”,此為同義互文。
《大宰》所云“及執(zhí)事視滌濯”,即《宰夫》所云“從大宰而視滌濯”,宰夫便是執(zhí)事之人。《大宰》所云“百官之誓戒與其具、脩”,即《宰夫》所云“戒、具與其薦羞”?!敖洹奔词慕?,戒命?!熬摺奔从镁?,器物。“脩”、“羞”古字通假,“脩”當讀作“羞”?!八]”和“羞”都是進獻之義,本文指進獻的食物(84)詳參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八,錢文忠等整理,第202頁。又《禮記·祭義》“羞肝肺”,《孔子家語·哀公問政》作“脩肝肺”。《尚書·洪范》“羞其行而邦其昌”,孔疏云“人皆漸自修行”,是讀“羞”為“修”。《莊子·天地》“孝子操藥以脩慈父”,孫詒讓云:“脩通羞。”《禮記·文王世子》“退脩之以孝養(yǎng)”,俞樾《群經(jīng)平議》云:“脩當為羞。《說文·丑部》:‘羞,進也?!嵭浴I之’解‘脩之’,可知‘脩之’猶‘羞之’。”故《大宰》“具脩”即《宰夫》“戒具與薦羞”,“脩”當讀作“羞”,指準備進獻的各種食物。。戒、具、羞三者,《大宰》言誓戒與具羞,《宰夫》言戒具與薦羞,錯綜變文,也是同義互文。而鄭注《大宰》曰:“脩,掃除糞灑?!?8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8-1399、1398、1399頁。注《小宰》曰:“薦,脯醢也。羞,庶羞、內(nèi)羞。”(86)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11、1408、1409頁。以“脩”為灑掃,以“羞”為食物,是不明兩章為同義互文而誤釋。楊天宇將“具脩”譯作“具備祭祀用品,并把祭祀場所打掃干凈”(87)楊天宇:《周禮譯注》,第28頁。,亦沿其誤。
又案:凡國之大事,大宰為王之輔佐,小宰為大宰之輔佐,宰夫為小宰之輔佐,皆共同參與其事,故于祭祀的記載呈現(xiàn)上述諸多同義互文?!缎≡住吩啤耙苑ā?,《宰夫》云“以式法”,即“九式之法”,是依據(jù)財物支出用度的法規(guī)來準備祭祀所需的戒具和薦羞。而《大宰》不言“以式法”,又不言“祼將之事”,互見于《小宰》和《宰夫》;《小宰》不言“卜日、齋戒、視滌濯、贊牲”,又不言“薦脩”,互見于《大宰》和《宰夫》?!对追颉凡谎浴安啡?、齋戒、贊牲”,又不言“玉幣爵之事、祼將之事”,互見于《大宰》和《小宰》。三章之間互省互補,合而見義,屬于補義互文。
11.大朝覲會同,贊玉幣、玉獻、玉幾、玉爵。(88)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398-1399、1398、1399頁。
案:《小宰》云:“凡賓客,贊祼。凡受爵之事。凡受幣之事?!?8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11、1408、1409頁?!洞笤住匪啤按蟪P會同”,即《小宰》所云“賓客”之事。四方諸侯會集王城,天子待之以賓客之禮?!肚锕佟ば⌒腥恕吩疲骸百e客之禮:朝、覲、宗、遇、會、同,君之禮也?!?9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十七,第1930頁??梢姟缎≡住返摹百e客”便是朝覲會同之賓客。故《大宰》“大朝覲會同”與《小宰》“賓客”為同義互文的語意同指類。
賓禮之際,大宰助王行禮,小宰助大宰行禮,所涉之事相同。《大宰》所云“贊玉幣、玉爵”,即《小宰》所云“受爵之事、受幣之事”。據(jù)鄭注、賈疏,玉幣是諸侯獻王之玉,玉爵是諸侯酢王之爵,都是大宰受事于王,小宰受事于大宰。受事于王即是贊助王,受事于大宰即是贊助大宰。或云“贊”,或云“受事”,所指相同。故《大宰》“贊玉幣、玉爵”與《小宰》“受爵、受幣”也是同義互文的語意同指類。
又案:《大宰》云“贊玉獻、玉幾”,而《小宰》不言此事;《小宰》云“贊祼”,而《大宰》不言此事。其實大宰也要“贊祼”,小宰也要“贊玉獻、玉幾”,不過大宰是助王,小宰是助大宰而已。參互見義,是補義互文。祼禮是王向賓客獻酒,鄭玄根據(jù)《春官·大宗伯》云“大賓客則攝而載祼”(9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遂認為大宰不參與賓客祼禮,小宰于祼禮之時不助大宰而助大宗伯(92)鄭玄曰:“唯祼助宗伯,其余皆助大宰。《大宗伯職》曰:‘大賓客則攝而載祼?!?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意思是大宗伯代王行祼禮,小宰是協(xié)助大宗伯而非協(xié)助大宰,下文受爵、受幣則是協(xié)助大宰。故楊天宇譯作:“凡接待賓客時協(xié)助(大宗伯向賓客)行祼禮;凡接受賓客(向王酢酒)之爵的事,凡接受賓客(向王所獻)幣帛的事,(都協(xié)助大宰去做)?!?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9頁)。這也是不明互文體例而誤說?!缎≡住吩疲骸胺布漓耄澯駧啪糁?,祼將之事?!编嵭ⅲ骸坝謴拇笤字跻病?,送也。祼送,送祼,謂贊王酌郁鬯以獻尸謂之祼?!笨梢娂漓胫畷r,是由大宰代王行祼禮,小宰從旁協(xié)助之。然則賓禮之時也當是大宰代王送祼,小宰從旁協(xié)助之。蓋祼禮又分幾方面儀節(jié),大宰、大宗伯各有其事。故《小宰》云“祼將”,將是獻送之義;《大宗伯》云“載祼”,載是裝載之義。先有載祼,然后有送祼。所以應(yīng)該是大宗伯負責置酒,大宰負責獻酒,皆是代王行祼禮?!对姟ご笱拧の耐酢贰暗悓⒂诰保嵶⒃疲骸暗?,灌鬯也。將,行?!笨资柙疲骸暗愓?,以鬯酒灌尸,故言灌鬯也。以祼是祭禮,當須行之,故言‘將,行也’?!短旃佟ば≡住吩疲骸布漓?,贊祼將之事?!⒁詫樗停瑒t此言‘祼將’亦宜為送?!?93)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卷四十九,第1086頁。據(jù)此,則大宰助王行祼禮,小宰助大宰行祼禮,與大宗伯助王行祼禮并無沖突。鄭氏之注和楊氏之譯皆誤。
12.大喪,贊贈玉、含玉。(94)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
案:《小宰》云:“喪、荒,受其含、襚、幣玉之事?!?9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缎≡住分皢省奔词恰洞笤住分按髥省?。《小宰》之“含、襚、幣玉”是含玉、襚玉、幣玉之合稱。含玉是指人死小斂時用來飯含之玉,即《大宰》之“含玉”。襚玉是指諸侯吊喪所贈送之玉,幣玉則是諸侯吊災(zāi)荒所贈送之玉帛?!稄V雅·釋詁》云:“贈、襚、賻、赗、遺、赍,送也?!?96)王念孫:《廣雅疏證》,張靖偉、樊波成、馬濤等校點,第606頁??芍?、襚同義?!洞笤住吩啤百浻瘛保缎≡住吩啤耙`玉”,為同義互文。鄭玄引《公羊傳》“口實曰含,衣服曰禭”,認為《小宰》的“禭”是指贈送死者的衣服,《大宰》的“贈玉”是指棺槨入穴之后,繼嗣之王贈送先王之玉。賈公彥、孫詒讓皆從其說(97)《大宰》鄭注云:“贈玉,既窆,所以送先王。含玉,死者口實,天子以玉?!辟Z疏云:“士禮,既窆謂下棺訖,主人贈,用玄以入壙。王喪雖無文,應(yīng)更有加,亦當以玄為主也。所贈,亦既窆時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小宰》鄭注云:“《春秋傳》曰:‘口實曰含,衣服曰禭?!瘍椿挠袔庞裾?,賓客所赒委之禮。”賈疏云:“喪,謂王喪,諸侯、諸臣有致含禭幣玉之事?;?,謂兇年,諸侯亦有致幣玉之事。上大宰不言,則此小宰專受之。”(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楊天宇遂將《小宰》讀作“含、襚、幣、玉”,理解為“含玉、衣服、幣帛、玉器”(98)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9、30、39頁。,則《大宰》之“含玉、贈玉”與《小宰》之“含玉、襚玉”毫無關(guān)系,這都是不明互文手法,不知《大宰》、《小宰》之文當對讀而誤解。
又案:《大宰》言“贊”,是指協(xié)助繼嗣之王;《小宰》言“受……事”,是指從大宰處接受事務(wù)。其實大宰所贊之事就是小宰所受之事,只是所贊、所受的對象不同而已,與上文《大宰》“贊玉幣、玉爵”和《小宰》“受爵之事、受幣之事”同例。故《大宰》“贊贈玉、含玉”與《小宰》“受含玉、襚玉之事”屬于同義互文的語意同指類。鄭玄、賈公彥既誤以為《大宰》之“含玉、贈玉”與《小宰》之“含玉、襚玉”毫不相干,楊天宇又將《大宰》譯作“協(xié)助嗣王行贈玉、含玉之禮”(99)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9、30、39頁。,將《小宰》譯作“負責接受諸侯、諸臣贈送的含玉、衣服、幣帛、玉器的事”(100)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9、30、39頁。。于是“贊”與“受”所指之事不同,這也是不明互文手法而造成的割裂和誤解。
13.作大事,則戒于百官,贊王命。(10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
案:《小宰》云:“七事者,令百官府共其財用,治其施舍,聽其治訟?!?102)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09、1409、1413頁?!洞笤住匪啤按笫隆?,即《小宰》所云“七事”,也就是上文提到的祭祀、朝覲、會同、賓客、軍旅、田役、喪荒七項大事。變文同義,屬于同義互文中的語意同指類。鄭玄引《左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以為《大宰》之“大事”是指祭祀和軍事。賈公彥則認為祭祀之事已見于前,故此處“大事”是專指軍事而言(103)《大宰》鄭注云:“《春秋傳》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辟Z疏云:“上已云祀五帝及大神祇祭祀大事,戒百官訖,則此云‘作大事,戒于百官’唯戎事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楊天宇遂譯作:“采取大的軍事行動,負責告誡百官,協(xié)助王發(fā)布命令?!?104)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0頁。皆誤。
《周禮》行文慣例,凡云“大事”、“國之大事”、“邦之大事”,即包括大祭祀、大賓客、大朝覲、大會同、大軍旅、大田役、大喪紀諸事。與《左傳》唯言祭祀、兵戎不同,不可強為牽合。《大宰》行文之法,先分別敘述大祭祀、大朝覲、大會同、大喪之時戒百官及贊王之事,復(fù)云“作大事”以總括上文。而《小宰》行文次序與《大宰》正相反,先總言小宰掌祭祀、朝覲、會同、賓客、軍旅、田役、喪荒等七種大事之戒具與政治,而后分別敘述其事?!洞笤住废确侄罂?,《小宰》先總而后分,錯綜其文,而所言之事并無二致。
此外,《小宰》之“七事”,古本又作“小事”,漢儒杜子春、鄭玄皆認為當作“七事”,而清儒曾釗、俞樾及近人楊天宇皆以為當作“小事”。核之《小宰》行文之法,以及《大宰》、《小宰》互文之例,知《小宰》此文與《大宰》“大事”所指相同,必為“七事”無疑。前人不察《周禮》行文邏輯,又不明互文體例,既誤解《大宰》“大事”,又誤解《小宰》“七事”,遂致一事割裂為二事,經(jīng)義全失。
又案:《大宰》言“戒于百官”,《小宰》言“令百官府”,戒、令同義,亦是同義互文。而《大宰》云“贊王命”,不言王命何事;《小宰》云“共其財用,治其施舍,聽其治訟”,正是《大宰》所言王命。觀《大宰》始知戒令出自王命,觀《小宰》始知戒令的內(nèi)容,參互見義,是為補義互文。
14.歲終,則令百官府各正其治,受其會,聽其致事,而詔王廢置。(105)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
案:此言官吏年終考核之事,考核的依據(jù)是各官府提交的工作報告?!罢笔菙M定之意?!爸隆笔撬驮?、提交之意,“受”是接收之意,“聽”是考評之意。年終考核的程序,各官府先擬定年終報告,之后向大宰提交報告,接著由大宰之屬接收報告,然后大宰之屬考評報告,最后由大宰向王匯報并決定官吏的獎懲廢置?!洞笤住吩啤罢?、受會、聽事”,治、會、事變文同義,都是指工作報告?!洞笤住贰罢渲巍?,《小宰》“群吏致事”,鄭玄將“治”和“事”都解釋為“文書”(106)《大宰》“正其治”,鄭注:“正處其所致文書。”(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小宰》“群吏致事”,鄭注:“使赍歲盡文書來至?!?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9頁)。而文書所載便是一年的事功,故賈公彥曰:“使六官各致一年功狀?!?107)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09、1409、1413頁。又《大宰》“聽其致事”,《小宰》“以敘進其治”,鄭玄將“事”和“治”都解釋為“功狀”(108)《大宰》“聽其致事”,鄭玄云:“平其事來至者之功狀?!?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小宰》“以敘進其治”,鄭玄注云:“治,功狀也?!?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5頁)。可見“治”和“事”所指相同。鄭玄曰:“會,大計也?!?109)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二,第1400頁。大計即是綜合統(tǒng)計,也是指全年工作的匯總?!洞笤住吩啤傲畎俟俑渲巍?,《宰夫》云“令群吏正歲會”,其意相同,可見“治”、“事”、“會”為同義互文。
又案:《小宰》云:“贊冢宰受歲會。歲終,則令群吏致事?!?110)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09、1409、1413頁。宰夫》云:“歲終,則令群吏正歲會?!?11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卷三,第1408、1409、1409、1413頁?!洞笤住贰傲畎俟俑?,《小宰》和《宰夫》“令群吏”,其義相同;《大宰》“正其治”,《宰夫》“正歲會”,其義相同。皆為同義互文。鄭玄于《大宰》“正其治”訓(xùn)“正”為“正處”,于《宰夫》“正歲會”又訓(xùn)“正”為“定”,前后不一。楊天宇遂將《大宰》“正其治”譯作“實事求是地整理文書資料”(112)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1、46頁。,將《宰夫》“正歲會”譯作“總結(jié)確定一年的會計文書”(113)楊天宇:《周禮譯注》,第31、46頁。,這也是不明互文體例而將一事分釋為二事。
以上條列《大宰》之文14則,共涉及互文30余處。這還不是《大宰》互文的全部,比如《大宰》和《天官·司會》關(guān)于官吏年終考核的記載、《大宰》和《春官·內(nèi)史》關(guān)于八柄之法的記載也有互文關(guān)系,須相互參看。通過《大宰》互文疏證所揭示出來的經(jīng)義,足以拓寬我們對于《周禮》文本內(nèi)涵的認識,同時也可以糾補鄭玄、賈公彥、孫詒讓、楊天宇等學(xué)術(shù)史上主流學(xué)者由于不明互文體例而導(dǎo)致的誤解和疏漏。
本文在對《周禮》互文進行分類釋例的基礎(chǔ)上,首次提出了《周禮》的“互文閱讀法”,即以中國傳統(tǒng)互文的視角來重審《周禮》的行文體例和文本內(nèi)涵,將其作為解讀《周禮》的特殊方法和路徑。筆者認為,互文是貫穿于《周禮》全書的、運用于書中各個文本層次之間的、兼有修辭手法和結(jié)構(gòu)體例意義的文本建構(gòu)方式,是作者精心設(shè)置的修辭密碼,也是解讀《周禮》文本的鎖鑰?!吨芏Y》互文的普遍性和貫通性特征,決定了書中的大量文句和大量篇章需要以互文的視角對照閱讀,由同義互文辨正訓(xùn)詁,由補義互文發(fā)掘隱義。這種閱讀方式將會展開一片全新的文本世界,極大地豐富《周禮》的文本內(nèi)涵,從而為經(jīng)學(xué)和史學(xué)角度的元典解讀提供更廣的文本空間。本文選取《天官·大宰》一章作為范例,對其章內(nèi)互文以及《大宰》與《小宰》、《宰夫》之間的章際互文作了詳細分析,同時對歷代學(xué)者的誤解和疏失一并作了辨正和糾補。通過《大宰》互文疏證所勾稽的互文和所揭示的經(jīng)義,足以拓寬我們對于《周禮》文本內(nèi)涵的認識??梢姟吨芏Y》的“互文閱讀法”合理而且可行,或?qū)檠芯亢完U釋《周禮》這部經(jīng)典開辟一個新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