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
在一個繁花閃現(xiàn)的早晨,我聽見
不遠(yuǎn)處一個清脆的童聲
他喊——“媽媽!”
幾個行路的女人,和我一樣
微笑著回過頭來
她們都認(rèn)為這聲鮮嫩的呼喚
與自己有關(guān)
這是青草呼喚春天的時候
孩子,如果你的呼喚沒有回答
就把我眼中的燈盞取走
把我心中的溫暖也取走
總會有一個人的氣息
在空氣里傳播,在晦暗的日子閃閃發(fā)亮
我驚訝這顆心還有力量——
能激動……還能呼吸……
和那越冬的麥子一起跨過嚴(yán)寒
飛奔到遠(yuǎn)方。
總會有一個人
手提馬燈,穿過遺忘的街道
把不被允許的愛重新找回。
總會有一個人吧!
在我失明前變成一束強(qiáng)光
照徹傷口和淚痕、我經(jīng)過的山山水水。
冷杉投下莊嚴(yán)的影子
灰椋鳥憂傷地在林中鳴叫
仿佛考驗(yàn)我們的耐心,一遍又一遍。
我寫詩,長詩和短詩,失敗的詩
不能發(fā)表的詩……
從一個人的傷口到遼闊世界的疼痛
從青春年少寫到了老眼昏花。
常常,我在白紙或電腦前
迷失于詞語的森林
而找不到一柄刀和一支槍。
偶爾,我也會走到窗前
看一眼霧霾中的城市
它抖動著威嚴(yán)的紫色大袍,未能使我免于恐懼。
我也時常在古典和后現(xiàn)代岔路口
左右搖擺不定
更多的時候啊,我只聽從女神引領(lǐng)
給草藥加點(diǎn)蜜——把淚水熬成了鹽!
詩歌的桂冠請你們?nèi)ヮI(lǐng)受
我的野心不大:
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詩句
沉甸甸的——像金子。
虛擬一個你
日落時分寫一封長長的信
思念是那么好。
對辜負(fù)過的人,犯過的錯
說一聲“對不起”
感覺是那么好。
瓢蟲背上的花斑
兩座山峰護(hù)送一條河流
江山是那么好。
我的工作,簡單又快樂
只負(fù)責(zé)給大地上的事物押韻
——勞動是那么好!
抻出記憶中的線頭:
離別時惆悵,重逢時狂喜
都是那么好。
當(dāng)我路過新壘的墳頭
猛然鉆出一簇矢車菊
你看,連死亡也那么好。
大師擋住了我的去路
當(dāng)我試圖在一首詩中思辨的時候。
這冰峰必定有它另一個維度
我打算思忖一陣子。
不寫詩的日子,我只是活著
看烏云怎樣把地面上的事物壓低
“活著,并且不撒謊”
索爾仁尼琴畫出一條底線。
我不問世事,把文字交還給山水
讓江水來稀釋前半生的苦
可是,當(dāng)我夜讀崔杼和太史四兄弟
仍然止不住眼含淚水……
我知道,我還活著
擁有平川與絕壁,埡口與飛瀑
在不寫詩的日子
在充滿庸常與奇跡的日子。
想起它時
我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
想起它時
在熱鬧的酒桌上兀自發(fā)呆。
那兒沒有我一寸房產(chǎn)
也沒有為我留一塊墓碑。
群山打著補(bǔ)丁
戈壁灘面帶菜色
古代在那兒屯兵
活佛在那兒坐床……
每年、每年我拖著行李箱回去
去那里補(bǔ)充能量——
碗子茶刮給
手把肉香著
草原上的經(jīng)幡呼喚我
祁連山的風(fēng)雪把身體沐浴。
你可以說這片土地荒蠻、缺氧
只不過風(fēng)景絕美。
可是我呵,長久以來在外漂泊
多少個日日夜夜無精打采
只要雙腳一踏上這里
所有的傷痛和暗疾都不治自愈。
我說漢語,我寫漢字
除了漢語,任何語言我也不會。
漢語,我宣誓過忠實(shí)于你
并且大半輩子一直都在為你效力。
即使我走到了異國他鄉(xiāng)
你也是唯一喂養(yǎng)我的口糧,唯一的。
漢語里有我熟悉的聲律
漢字中的阡陌縱橫,把我?guī)肓硪恢鼐车亍?/p>
活在你的福蔭下
我為美工作,不計報酬。
你是我苦痛生活中柔軟的繩索
是我歡樂淚水中的粗鹽。
我用鍵盤錘砸你,用鋼筆刻畫你
用我咳出的血塊塑造你。
你記錄青春、彩虹和悲涼的際遇
見證可恥的沉默,和偶爾的良心發(fā)現(xiàn)。
我說過的話語會隨小溪流向遠(yuǎn)方
我寫下的文字,也必將在時光中蒙塵。
這樣的命運(yùn),我心甘情愿
呵護(hù)你的純正與圣潔——我不遺余力。
沒有人記得這一天了
也不需有人記得這一天了——
生命中有山有水,有神的愛
我的心,已超越了這些凡俗小事。
還好,沒有一根白發(fā)來要挾我
還好,我昨天破敗的樣子沒有被今天看到。
我走進(jìn)一家咖啡廳
卡布其諾泛起陳年往事:
在巴音艾力草原
我暗戀過一位騎手。
這些年,我培植屈服的韌性
喂養(yǎng)心中的鷹。
對于過去的歲月,
我有降卑之心和不敬之罪。
現(xiàn)在我查看香樟樹漏下的光影
我終于可以從容地邁過夏天的門檻。
我有黑絲綢般體面的憤怒
有滴水穿石的耐心。
我有一個善意人
偶爾說謊時的遲疑。
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雙兒女
一個叫憂傷,一個叫溫暖。
我有窮人的面相
也有富人的做派。
我有婦女編織毛衣時的恬靜
也有投宿鄉(xiāng)村旅店的狂野。
我經(jīng)過吊橋
小丑在城樓上表演。
死亡早已瞄準(zhǔn)了我
但我照樣品嘗新酒,哈哈大笑。
我有傻子和懶漢的情懷
活著——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樹下。
我還有這深情又饒舌的歌喉
誰也別想奪去。
這山,已是不可描述
這潭,也無法重新命名
姚姓郡丞《仙巖銘》飛上石壁
朱先生已把綠色用盡。
山澗小路,我為幾片落葉拍照
紅色,綠色,黃色
我想創(chuàng)造另一種美——
從易朽的生命中發(fā)現(xiàn)重生。
人生已實(shí)屬不易
登高卻是靈魂層面上的事
幾只鳥在樹杈間鳴叫
借助形色,我認(rèn)識了菝葜和梵天花……
山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
這樣也好。梅雨潭平靜如畫
楊碧薇點(diǎn)綴了千年的清寂。
一條瀑布砸進(jìn)潭底
帶著某種快意的仇恨
而潭水依然如鏡面平靜
仿佛一個經(jīng)世的老人,不計恩怨。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鄉(xiāng)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個世紀(jì)。
只有偶爾的火車聲
朝著百里峽方向漸漸消失。
凌晨四點(diǎn),公雞開始打鳴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還是那么深啊
我的蒼老夢見了我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