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生
我常常覺得,我媽不怎么愛我。就連打碎幾顆雞蛋這種事情,她也會劈頭蓋臉對我一通教訓。
我有時氣不過跟她頂嘴:“上次大姨家表姐來咱們家,打碎魚缸,你怎么不說?”
“她是客人?!?/p>
“家人不如客人嗎?”
印象中,我上小學時,為了供舅舅上大專,她整個夏天就蹲在家里編草席,結果舅舅拿著錢偷偷抽煙被抓,她選擇沉默。后來,舅舅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在縣城賣衣服,她不計報酬地幫忙。有一天,她拿著一條牛仔褲在我面前展示說:“看,舅舅現(xiàn)在賣的褲子都是100 多元一條的,厲不厲害!”我以為是要送我,伸手去抓,卻立刻被她呵斥:“你穿這么貴的衣服干什么,小小年紀凈想著攀比?!闭f完便把褲子收了起來。
她的心里好像裝著很多人,卻沒有多少位置留給我。
那年我中考失利,決定留校復讀,爸爸又幫我找了鄰鎮(zhèn)一家升學率很高的寄宿初中。媽媽說:“學校是不錯,就是離家遠,一個月才能回一趟家。”
我一聽,立馬選擇了寄宿。
學校離家有30 多里地,我騎著銹得叮當亂響的自行車,穿梭在顛簸的土路上。路兩邊是金黃的麥田,頭頂漾著從白楊樹冠上傾瀉而下的涼風,真是自在。有時放假回家中途騎累了,就把車子扔在路邊,坐在小河邊對著一排橫斜的柳樹發(fā)呆,閑看碩大的夕陽落入群山。
說來奇怪,那段時間,爸媽對我的關心漸漸多了起來,偶爾也會帶點我愛吃的飯菜來學校看我。有一回,鎮(zhèn)上要辦一個毛筆書法比賽,媽媽還特意去村主任家借來筆墨紙硯,讓我練練膽氣。數(shù)九隆冬,他們冒著雪來給我送被子,媽媽竟然多塞給我200 塊錢。
轉過年,我回家辦理中考獨生子女加分手續(xù)。當時我媽正在烙餅,聽了我的話頭都沒回,只淡淡地說:“咱就不弄什么加分了吧,你成績很好,用不著這個,也能上重點?!?/p>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也沒再多解釋,母女倆就這么選擇了沉默。
往后我回家,肉眼可見母親的肚子鼓了起來。
自打懷孕后,她的性格越來越柔和。那天回家我開始做晚飯,翻餅的時候,手被鐵鍋邊沿燙了一下,一張餅掉在地上。她遠遠看見,并沒有責備我,反而問我燙著沒。
第二天,我洗了所有的臟衣服,又把臥室里的書翻出來,擺在院子里曬。媽媽半躺在榆錢樹下的竹椅上小憩。我有一搭沒一搭地亂翻著那些書,書頁在浸潤了太陽的光輝后,刷刷地振出清脆的聲響。無花果樹無風也搖曳,春日的小院,平靜極了。
她醒來時,我已經開始收書。她走過來,在我面前停留片刻,忽然伸出微腫的手輕摁在我腦袋上說:“有些事情,媽做得不好?!?/p>
我低著頭把書一本本收齊,眼淚忍不住往下掉。
那年夏天,弟弟出生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歡喜之中,自然也包括我。
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隨著高中寄宿生活的開始,繁重的學業(yè)讓我漸漸不再為這些事情感到煩惱。
高一下學期,我在課堂上暈倒被送進縣醫(yī)院。
爸媽從家里趕到醫(yī)院,檢查的結果是:急性腎炎。不算太嚴重的病。但十多天,我始終高燒不退,這急壞了他們。爸媽立馬為我辦了轉入省院的手續(xù),再次檢查的結果是腎衰竭。
爸爸告訴我檢查結果時,我整個人都蒙了。弟弟在媽媽的懷里哭鬧,肆無忌憚的哭聲讓我莫名心煩,我朝媽媽吼道:“你能不能把他抱出去,吵死人了!”
這突如其來的崩潰,嚇壞了眾人。媽紅著眼睛呆立在原地,爸爸見狀趕緊把她拉了出去。這之后,媽媽就再也沒帶弟弟來過。爸爸在各個醫(yī)院間不斷奔波,為我聯(lián)系腎源。
幸運的是,三個月后我終于匹配到合適的腎源。
上手術臺那天,我問爸爸,媽怎么沒來,爸爸遲疑著說:“你弟弟發(fā)燒了……”
我竭力掩飾內心的失望,淚水卻止不住地從眼角滑落。
老天眷顧,手術很成功。
我記得特別清楚,出院那天剛好是中秋,媽媽抱著弟弟遠遠地站在門口。我收拾好東西出來,她臉上堆滿笑,遞過來一個月餅,沒承想,被弟弟一把抓過去塞進嘴里。
“你這孩子!”媽搶過已經沾滿口水的月餅,就要打他。
“算了,還是這么吵?!蔽覕[了擺手,頭也沒回地走在前面。
文理分科、耽誤了太多的課、準備模擬考……我開始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不回家。
至此,我和這個家的關系似乎淡漠了許多。
大學四年,我也沒回過幾次家。
我騎著嶄新的自行車穿梭在大學校園里,坐在學校后山的涼亭上,對著散布烈烈余暉的落日發(fā)呆,這盛大的夕陽,又會是哪里盛大的旭日呢?世事原本如此,同樣一束光,照在每個人身上,便是渾然不同的個中冷暖。
大學畢業(yè)那天,爸爸帶著弟弟來參加我的畢業(yè)典禮。
“姐姐,畢業(yè)快樂!”弟弟被爸爸推著,將一束鮮花遞給我。他順勢要抱住我的胳膊,我卻本能地推開了他。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姐姐,媽媽腸子上長了東西,媽媽要死啦!”
家里出大事了。
我把他抱起來,他一下子摟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得有些窒息。我沒忍住,狠狠在他背上拍了兩下:“你為什么總是那么吵?。 ?/p>
那幾天我?guī)е职趾偷艿?,校內校外地找治療直腸癌的專家,詢問過相關的病情后,更多的建議還是盡早接受同步放化療,因為現(xiàn)在是病情中期,越早介入越好。這些建議都被我爸回絕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倔,為此我們父女大吵了一架。
我把這幾年的積蓄和借來的幾萬塊錢全交給他,讓他帶回去給我媽治病。他說,想去大城市看看除了放化療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我爸不讓我回去照顧我媽,說凡事有他,我“去了也是吵架”。
那年10 月,他半個月沒有打來電話,我一通電話轟炸后,終于打通了視頻電話。
“女兒,我在外面耍呢!你媽的病情穩(wěn)定些了,我也不忙,出來放松放松?!笨赡芸匆娏艘曨l里的自己,他下意識地擦著已經磨破皮的額頭。
“你寧可跑到五臺山去磕頭,也不愿聽我的建議,你這樣算什么??!”
回來后,他帶回一大堆偏方,甚至開始自學針灸。閑的時候,他就給各家醫(yī)院發(fā)郵件。
我完全無法理解他的這些“荒唐”舉動。
直到11 月下旬,事情似乎有了轉機,爸爸興沖沖地給我打電話,說他去山西時認識的一個戶外徒步的醫(yī)生給了他一些建議。
“他說西北有個什么重離子醫(yī)院,不用放化療!”
“那么多大醫(yī)院你不去,干嗎跑那么遠?”
面對我的質疑和憤怒,爸爸說:“已經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yī)吧?!?/p>
他把弟弟交給我之后,帶著媽媽坐上了去武威的火車。
他會給我發(fā)微信。
“女兒,醫(yī)院大廳還有人彈鋼琴,真好聽啊。
“女兒,醫(yī)院請的國際專家,制訂了老厚的治療方案,你媽有希望啦!
“女兒,病房里每天都有陽光照進來,窗戶外面有棵樹,特別像咱們家的無花果樹,真想家??!”
……
每天都有好消息,但又沒有一條在說治療的進展。
除夕那天午后,我在家里包餃子,爸爸打來視頻電話,說:“女兒,你媽要跟你說話?!彼D攝像頭,媽媽穿著病號服站在體重秤上沖我笑。
“女兒,有個好消息,我胖了10 斤啦!新年快樂!”
3 個月后,媽媽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捧著鮮花跟她開玩笑,我可不像某些人,送硬邦邦的月餅。
說完有些不好意思。我忽然意識到,這么多年,我頭一次這么跟她開玩笑。母女間的很多事情,在生離死別和虛驚一場之后,既然說不清楚,不如就這么付之一笑吧。
辦理完出院手續(xù),我特意去感謝主治大夫。
“有時候想想,他們實在是太倔?!?/p>
“也不能怪他們。一般來說,常規(guī)的放射治療,不可避免地會對她僅存的一個腎臟造成損傷,反而達不到預期的治療效果。”
僅存的一個腎臟!
這句話仿佛一道閃電瞬間擊中我,讓我怔愣在那兒。
“你弟弟發(fā)燒了……”
“不能放化療……”
“你媽不讓你照顧她……”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上手術臺那天她沒有出現(xiàn),為什么我能那么快匹配到腎源,為什么爸爸一直不讓我去照顧媽媽,也從來不跟我解釋她不接受放化療的原因。
一切都是因為,我身體里這顆腎,是媽媽的。
我拿著辦好的手續(xù),恍恍惚惚地走到大廳門口,看見他們朝我這邊揮手。媽媽問我怎么哭了,我搖了搖頭,原本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沒說。
回到市里,爸爸借來一輛車,媽媽說回去的時候往東邊的鎮(zhèn)子繞一下。繞道會途經那片麥田。那天下著雨,煙雨蒙蒙之中,麥色青蔥無垠。
媽媽讓把車停在路邊,我們倆撐著傘,沿著麥田和小河邊走邊聊。
她問我:“那天,就是曬書的那天,我翻到一句話,記不起來了,好像是說,楊柳怎么,雨雪怎么?!?/p>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哦,說的就是現(xiàn)在這樣吧?”
“那年你去上學,好像就是在那兒,坐在橋邊發(fā)呆,我怕你想不開,遠遠看著?!?/p>
原來,我高中住校那段時間,每次離家,她都偷偷跟在后面。
“你離一中就差8 分,要是有那10 分加分……”
“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說了?!?/p>
我們往回走著,低沉的云天深處,雨水越來越疾,旁邊的麥田上是來時留下的淺淺的泥腳印,好像我們母女這么多年一個又一個的誤會,也好像彼此遭受的苦難。如今,它們被雨水填滿,反倒閃出水晶一般的光芒。
“你的腳印比我的深。你吃得太胖了,該減肥啦!”
“是你太瘦了。”
“胖點好,胖了真好啊?!睖I水從我臉上肆意地流下。
雨幕中,我看見爸爸和弟弟在朝我們揮著手。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的新生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