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濁
奧本海默的故事不像諾蘭的其他電影那樣復雜難懂,內(nèi)核卻有諾蘭一貫感興趣的東西:受難天才、道德困境。電影著力描述了奧本海默研發(fā)原子彈,被奉為英雄,又被迅速拋棄的過程,但沒有去表現(xiàn)奧本海默的年輕時光,而那正是他何以能成為他的重要歲月。
奧本海默出生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時代。20世紀初,美國人開始享受到科技帶來的便利,與此同時,理論物理迅速發(fā)展,永久地改變了人類對時間、空間、宇宙、原子的認識。
1904 年,奧本海默出生在美國紐約一個德國移民家庭,父親是商人,母親是藝術家。小的時候,奧本海默是個靦腆內(nèi)向、愛好廣泛的孩子,喜歡收集礦石,研究地質學,喜歡文學、哲學,還想過成為一個詩人。這些與藝術有關的愛好,他保持了一生。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斷定他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或者說,一個天才。但有才華的人,童年通常都是孤獨的,因為童年是一個集體主義的時段,一個特別的孩子,必然會遭到其他孩子的欺凌和排斥。
直到高中時代,他去西部旅行的路上,才結識了幾個“有貴族氣質的朋友”,他們把奧本海默看作自己的同類。這是奧本海默內(nèi)心世界中具有分水嶺意義的事件,《奧本海默傳》中是這樣描寫的:“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被愛、被欣賞、被追捧?!眾W本海默很珍視這種感覺,在之后的歲月里,他學著培養(yǎng)這種社交能力,以便隨時都能得到這樣的仰慕。
他并非一個只專注自己內(nèi)心,不在乎外界評價的哲學家式的人,這為他往后的許多人生選擇埋下了伏筆。
18 歲那年,奧本海默進入哈佛大學讀本科。這段歲月里,他的知識不斷增長,但在性格上,他仍算不上一個具有領導氣質的人。那時,他喜歡閱讀一些具有陰郁氣質的作家的作品,他的朋友說:“奧比(奧本海默的昵稱)年輕時曾患陣發(fā)性抑郁癥,那是一種深深的抑郁。有時,他在情感上似乎處于自我封閉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一兩天?!?/p>
為何而抑郁?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選擇走上什么樣的道路。
他讀起書來非??炭?,會花費相當多的時間在房間里學習,但“他會非常小心地不讓你抓到他在用功讀書”。他努力地隱藏自己的努力,因為“對他來說有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他的才華都是天生的”。
奧本海默的才華與頭腦毋庸置疑,與我們大多數(shù)普通人不同,令他感到苦惱的,是他會的太多了,卻沒有一項真正熱愛的事業(yè)。
他在大學里修過哲學、法國文學、英語、微積分導論、歷史和三門化學課程。他曾一度考慮學建筑學,而且因為他在高中時喜歡希臘語,所以他也想過成為一名古典學者,甚至一名詩人或畫家。奧本海默回憶說:“我并非沿著一條清晰的人生道路前進?!?/p>
這大概就是聰明人的煩惱吧。
最終,奧本海默選定了他的學術道路——化學專業(yè)。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他并不適合學化學。
奧本海默的實驗能力不好,每次做實驗,都要打破些瓶瓶罐罐,弄得一片狼藉。比起動手,他更適合去做理論研究。
他的物理老師曾這么評價他:“奧本海默擁有非常驚人的吸收能力,但實驗是他的弱項。他的思維方式是分析型的,而不是實操型的,對于實驗室的操作,他無法做到應付自如……至于奧本海默能否成為一位有實質貢獻的重要人物,在我看來,預測這一點有些像賭博,不過,如果他真的有所成就,我相信那將是非同尋常的成功。”
本科畢業(yè)后,奧本海默便轉去劍橋大學攻讀理論物理學。
在思維層面,他的習慣也有點與眾不同。
奧本海默思考問題總能很快抓住本質,卻在細膩程度上有所欠缺。朋友說他“因為粗枝大葉,工作很容易出現(xiàn)各種錯誤,但是他工作的原創(chuàng)性無人能及”。
奧本海默是一個沒什么耐心的人。有人說,這或許是奧本海默最終沒能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原因。
他常常打開一道發(fā)現(xiàn)的大門,比如涉獵宇宙射線、伽馬射線、電動力學、正負電子對簇射。在核物理學領域,他和自己的學生一起計算出氘核誘導的核反應會產(chǎn)生質子。只是一旦有所發(fā)現(xiàn),他就會喪失興趣,缺乏繼續(xù)鉆研的動力,轉而探索起別的事情。因為受了他的啟發(fā),他的同事、學生里出了好幾個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
《奧本海默傳》中寫道:“他的才華反過來也困擾著他,讓他缺乏堅定的信念,這種信念有時對于探索和建立原創(chuàng)理論必不可少。不過,他的質疑精神總能把他推向下一個問題?!?/p>
另一個塑造他性格的,是他的精神危機。
在劍橋讀書期間,他幾度精神崩潰,處于自殺的邊緣。電影中,他差點用毒蘋果毒死自己喜歡的導師,就發(fā)生在此期間。此外,他還做了好些瘋狂的事情。
轉變的誘因是文學。
在精神極度崩潰的那段時間,奧本海默讀到一本書,讓他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并徹底走出抑郁。那本書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
十多年后,他仍能背誦出其中的段落:“如果她能從別人身上,也從自己身上,看到那種對自身所造成的苦難的無動于衷,這種無動于衷,無論如何改頭換面,都是一種可怕的、永恒的殘忍。若能如此,她也許就不會認為邪惡是如此罕見、如此不同尋常、如此遙遠,以至于可以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p>
奧本海默用心記住了這些話,因為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無動于衷——他對自己給別人帶來的痛苦漠不關心。這些內(nèi)心里最深層的陰暗和罪惡感被人書寫出來,讓他如釋重負。
從此,他變得更加寬容和善良,學會理解別人,學著如何與人相處,甚至成為一個富有魅力的招人喜歡的人。
但是事情并未就此結束。年輕的奧本海默尚不知道,他的后半生,將以一種截然相反的方式,為《追憶逝水年華》中的這段話所籠罩。
“二戰(zhàn)”爆發(fā)了。
身為一個德裔猶太人,奧本海默感到憤怒與恐懼。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變得非常愛國。
當時納粹正在向莫斯科挺進,這樣的戰(zhàn)爭新聞讓奧本海默感到沮喪,他也希望為美國做點什么,為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戰(zhàn)爭做準備,但他并沒有什么頭緒。所以他很羨慕那些去研制雷達的同事。后來,他回憶說:“直到我第一次接觸剛萌芽的原子能事業(yè),我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用武之地?!?/p>
剩下的,就是《奧本海默》這部電影里著重表達的部分了。奧本海默被任命為“曼哈頓計劃”的領導者,領導一眾科學家進行原子彈的研究制造。
原本美國當局對他能否勝任有些懷疑,他們擔心,讓一個從未獲過諾貝爾獎的人來領導一眾諾貝爾獎得主,可能難以服眾。他們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奧本海默與這個位置相當契合:才華橫溢、思維迅捷、涉獵領域廣、富有人格魅力。耐心和信念的缺失,讓他很難沉下心來在某個領域取得重大突破,但作為一個整合者,他再適合不過。
哲學家以賽亞·伯林把人分為兩類,一類是狐貍型,一類是刺猬型。狐貍知道很多事情,而刺猬只知道一件大事。
奧本海默無疑是狐貍型的科學家。當一件事既緊急又重要,需要多只刺猬來協(xié)同創(chuàng)造的時候,一只作為領導者的睿智的狐貍是必不可少的。用現(xiàn)在的互聯(lián)網(wǎng)話語來說,相比專家執(zhí)行者,奧本海默更適合做一個項目經(jīng)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
奧本海默的故事中余下的矛盾與張力,就都蘊含在電影《奧本海默》之中了:一開始他們研究原子彈,是為了針對納粹德國,但在成功的前夕,希特勒自殺了。科學家們都認為,原子彈的研究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意義,但由于他們的甲方美國政府,在此事上投入了大量金錢和資源,韁繩早已不握在這群科學家的手中。
“三位一體”原子彈爆炸試驗成功后,原子彈的威力超出了科學家們的預期。當?shù)弥訌椏赡軙煌斗诺饺毡镜某鞘兄?,造成大量平民傷亡后,奧本海默的態(tài)度是猶豫和曖昧的。后來,他回憶道:“我只是陳述了我的擔心和意見…… 我 反 對 投 擲(核彈)……但我并沒有為自己的觀點辯護?!?/p>
他以為核彈是結束戰(zhàn)爭、減少傷亡的唯一方法和最優(yōu)解,事實上,原子彈只是眾多結束戰(zhàn)爭的方法之一,即使沒有原子彈,日本最終也會投降。
往后余生,他都在反對氫彈的研究,利用自己的聲望推動核武器的限制措施。晚年,有一次一個記者問他,最近參議員羅伯特·肯尼迪提議約翰遜總統(tǒng)為了阻止核武器擴散與蘇聯(lián)展開談判,對此他有什么看法。奧本海默說:“這晚了整整20 年……‘三位一體’試驗的第二天就該這么做了。”
這使美國當局開始排斥和拋棄他,也使他的政敵有了打垮他的機會。
奧本海默
臨近結尾處,《奧本海默傳》這樣寫道:“這不過是用另一種方式表達了他40 年前在科西嘉島讀普魯斯特著作時學到的東西——對自己造成的痛苦漠不關心……是一種可怕而持久的殘忍?!眾W本海默絕不是漠不關心,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在生活中給他人造成的痛苦,但他不甘心沉溺于內(nèi)疚。他愿意承擔責任,也從未試圖否認自己的責任。但自安全聽證會以來,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能力或動力去對抗那些漠不關心的“殘忍”。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實現(xiàn)了目標——他們殺死了他”。
奧本海默的故事,是關于責任與道德的故事。諾蘭導演在采訪中說,他最開始被這個故事打動,打算拍攝出來的重點是:“三位一體”試爆前夕,通過推算,他們得知原子彈的爆炸有極小的概率可能會點燃大氣層,炸毀整個世界。但他們還是選擇了繼續(xù)進行試驗。
這也可以歸納為《奧本海默傳》后記中的一句話:“我們該為了拯救世界而冒毀滅它的風險嗎?”
奧本海默回憶“三位一體”試爆:“有些人笑了,有些人哭了,大多數(shù)人驚呆了,一聲不響。我心中浮現(xiàn)古印度圣詩《薄伽梵歌》中毗濕奴對王子說的一句話——我將變成死神,世界的毀滅者?!?/p>
世上恐怕沒有比這更大更艱難的道德困境了。
這并不是一件離我們很遙遠的事情。電影《奧本海默》導演諾蘭提到,他曾和人工智能科學家交談過,他們擔心自己的創(chuàng)造具有潛在的破壞性,他們稱人工智能的當下,是“奧本海默時刻”。
人類歷史總是如此。普羅米修斯會不斷地出現(xiàn),盜取各種各樣的火種,人類只能悉數(shù)接納它們,享受火的溫暖,限制火的蔓延,承擔火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