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晶
(江西應用科技學院 江西 南昌 330100)
宋代江西琴壇群英薈萃,涌現(xiàn)了一批文人琴家,例如:歐陽修、王安石、崔閑、黃庭堅、朱熹、孔武仲、姜夔、崇德君(女琴家)等。根據(jù)相關史料,宋代江西古琴藝術以琴歌為主,強調琴樂與唱詞的配合。琴歌,亦稱弦歌,是民間音樂的產(chǎn)物。
關于“江西琴派”一說,學界歷來存有較大爭議。王河、于文霞在《宋代“江西琴派”考證》文中認為,在宋代藝術領域內(nèi)還有一個“江西琴派”。它不是一個藝人群體,而是文人群體。此后,大部分學者都認同,例如:章華英的專著《宋代古琴音樂研究》,錢貴成主編的《江西藝術史》等相關學術論文都論及了“江西琴派”。但是,亦有學者依據(jù)相關史料,認為所謂的宋代“江西琴派”由于資料的匱乏和傳承的斷代,只具備琴派的雛形,難以明確論證。文獻中所記載的江西古琴音樂,更多指的是江西地域古琴音樂風格,而非琴派。音樂風格通常受到地理環(huán)境、社會狀況、文化傳統(tǒng)等因素的影響。因此,研究琴派,必須追蹤琴派的意識。
琴派意識是指在琴派萌生、發(fā)展過程中,琴派言論所反映出來的古人對琴藝活動中琴派三要素風格、傳譜、代表琴家的自覺感受①。當琴藝活動到一定的階段,必然會受到地域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的影響而出現(xiàn)感知差異,并被琴家記載下來,琴藝活動與琴派意識互相關聯(lián),形成了地域性琴派。
《春秋左傳·成公九年》中的“使與之琴,操南音”“樂操土風”是我國最早關于古琴地域風格意識的文獻?!澳弦簟笔欠褐复呵飼r期楚地古琴音樂,當時的琴樂不僅“南音”,還有“土風”。琴樂風格流派意識在當時已萌芽。
唐朝趙耶利在《琴史》中提到了“吳聲清婉,若長江廣流”,“蜀聲躁急,若激浪奔雷”?!奥暋痹诠糯鷿h語中的解釋是與音樂有關的“聲音、音樂”,因此,文中的聲偏重于具有地域風格特色音調、音律的琴樂。這說明了在唐代,琴史上開始明確了琴樂的地域風格及個人風格,并清晰意識到琴派風格的差異。
琴史上關于宋代江西古琴藝術的資料,最早存于明代《永樂琴書集成》中的卷十,收錄了北宋的成玉澗《琴論》:“京師、兩浙、江西能琴者極多,然指法各有不同。京師過于剛勁,江南失于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②。成玉澗的個人生平,史上沒有記載,除此文外,亦無其他著作,后人多是由他文中提到的“政和中”和文章末尾記載的“張敏叔”的資料來明確他是北宋人。通過成玉澗的這段文字可見當時或此前,京師、兩浙與江西三個地域音樂風格已并存,但其所言“江南失于輕浮”,有“江西”和“江南”的差異,是傳抄中的手誤,還是作者的不經(jīng)意,難以定論。宋代的“江西”和“江南”與當今的地域名有所區(qū)別?,F(xiàn)在的“江南”通常指江蘇南部的蘇州、常州、無錫等地區(qū),浙江的湖州、杭州、紹興、寧波、嘉興、金華等地區(qū),以及上海共同組成的長三角部分地區(qū)。而宋朝的江南地域更為寬廣,泛指整個長江中下游的長江以南流域,包含了“江西”地域。宋代的“江西”約是今天的范圍。宋代的“江浙”和江蘇基本沒有關系,指的是吳越浙地。文中的“江西”更多地意指地域性古琴演奏風格,是琴派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元代江西著名學者吳澄的《贈琴士李天和序》中也提到這三操:“以今三操,北操稍近質,江操衰世之音也。浙操興于宋氏,十有四傳之際,濃麗切促,俚耳無不喜,然欲加諱護,謂非亡國之音,吾恐唐詩人笑倡女也。嗚呼!此關系兩間氣運之大數(shù),豈民間私相傳習之所能變移哉?”③這段文字說明了宋代的三個地域的古琴藝術風格到元代還在盛行,但是宋亡后,元代的統(tǒng)治者排斥古琴藝術,只能在民間流傳。此段文中所用的“操”,與“聲”“譜”相同,皆指琴藝風格。
此外,元代的袁桷在《琴述贈黃依然》中談及了江西的古琴音樂風格?!霸唤髡?,由閣而加詳焉,其聲繁,以殺其按抑,秋風巫峽之悲切,蘭皋洛浦之靚好,將和而愈怨,欲正而愈反。凡騷人介士皆喜而爭慕之,謂不若是不足以名琴也。”④這段話中,對江西古琴音樂風格進行了詳述,“由閣而加詳焉,其聲繁”江西譜比京師閣譜指法更為細膩。同時,江西琴樂表現(xiàn)力豐富,既可以抒發(fā)心中的傷感或喜悅之情,亦可以體現(xiàn)中和之美,還可以訴說心中的怨恨。因此,江西琴樂風格在當時受到文人騷客的喜愛。
除了地域音樂風格,另一個對琴派的形成起到深遠影響的就是古琴的減字譜。琴譜不僅具有記錄、使用的功能,亦有琴家樹立自己的琴樂風格的作用。例如:我國蜀派古琴具有悠久的歷史,漢代就有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鳳求凰》故事,但直至清代,1876 年青城山道士張孔山等人編輯的《天聞閣琴譜》,標志著蜀派古琴的正式形成。
上文中元代的袁桷《在琴述贈黃依然》中對江西譜進行了總結?!白远山詠恚V立可考者曰“閣譜”,曰“江西譜”……方楊氏譜行時,二譜皆廢不用,謂其聲與國亡相先后。”⑤這段話中,我們可以推測江西琴人在琴曲創(chuàng)作中已逐漸形成江西譜。文中在最后提到江西譜隨著南宋的滅亡而衰敗。
元代的江西琴人危素對江西譜和浙譜的流變進行了考證,提出了古琴藝術隨著地域的傳播而變化的觀點,同時亦認為“浙譜”與“江西譜”有著淵源關系,楊纘氏和毛敏叔氏等人數(shù)十年前彈的就是“江西譜”。他在《送琴師張宏道序(甲戌)》一文中談道:“琴在樂中為絲屬,可獨作,然而古之音遠矣。近世咸宗宋少師楊纘氏、毛敏叔氏諾人,所度曲,謂之浙譜,謂數(shù)十年以前人所彈者為江譜。故浙譜行而江譜廢……以此觀之,愈變而愈新,愈出而愈繁。溯而上之,軒轅氏,陶唐氏,有虞氏之時,其變也多矣?!雹?/p>
危素這段話中的“江派”“江譜”與上文中吳澄的“江西”、袁桷“江西譜”是相同的。其一,危素是吳澄的得意門生,琴師張宏道也是江西琴人,看到江西譜的衰弱,難免會發(fā)出這種感慨。其二,危素文中的“江派”指的是江西地域,有別于明初活動于金陵為中心的“江派”,即以明代黃龍山、楊表正、楊掄等為代表性的另一個脈絡的“江派”琴家。危素的文章中說明南宋末年的徐天民、毛敏仲,都是在初學“江西譜”的基礎上,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新的浙譜。徐天民、毛敏仲編著了《紫霞洞琴譜》(世人稱“浙譜”),其中的《漁歌》《山居吟》《莊周夢蝶》等琴曲影響極為深遠,形成了中國古琴史上第一個系統(tǒng)的古琴流派?!蹲舷级辞僮V》在宋末刊印后,名滿天下,古琴資料中都有記載,在清朝流傳著十多種版本,對于琴譜的來龍去脈亦記載得非常詳細。而關于“江西譜”的譜的記載卻寥寥無幾。
琴歌《醉翁吟》是宋代有名的古琴曲,亦有學者認為是江西琴歌的代表作,其實不然。宋慶歷六年,歐陽修新政失敗,被貶安徽滁州,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醉翁亭記》。沈遵前往游覽,創(chuàng)作了琴曲《醉翁吟》,有聲無辭。其后,歐陽修聽沈遵彈奏《醉翁吟》所感動,為此曲寫下了歌辭,即楚辭體《醉翁吟》。歐陽修和沈遵去世后,其學生崔閑將此曲用減字譜記錄下來,并請?zhí)K軾填辭。蘇軾填《醉翁操》后,影響很大,后來仿效者甚多。沈遵和蘇軾并非江西人,也未以江西為琴事活動范圍,把此曲作為江西古琴的代表作實在有失偏頗。現(xiàn)存明清譜的《醉翁吟》與《醉翁操》,共有6 個版本,有三首歌辭與蘇軾的《醉翁操》沒有關系,還有三首雖采用了蘇軾的辭,但音樂、記譜指法、操琴手法上均有較大的變化,與宋代琴曲相去較遠。
清代琴家王坦在《有詞無詞說》中提到廬山崔閑作有三十多首琴曲,欲請葉夢得譜辭。這是目前罕見的關于江西譜的記載?!笆纻髑僮V有二種,其指法略同,而一種有詞,一種有聲無詞。梁沈約《宋書·樂志》載,古曲頗備,惟鋒舞曲圣人制禮樂篇有聲無詞,其余皆有詞。郭茂倩《東府詩集》以琴曲歌自為一類,自帝堯神人暢以下,迄于唐代皆有詞。北宋僧人文瑩《湘山野錄》載,宋太宗喜琴中十小調,用指取聲之法外,一曲最優(yōu)古琴家失其名,祗名曰賀若。程大昌以為是唐文宗時賀若夷作,大傳其聲而失其名,即無詞可知。似乎無詞之譜至唐始。有葉夢得《避暑錄話》稱廬州(山)崔閑善琴,所彈凡三十余曲,欲請夢得各為之詞,是宋代其派乃盛也。”⑦引文中提到了弦歌在唐朝略為衰落,崔閑請葉夢得和蘇軾等人填辭的琴歌,在當時頗為興盛流行。文中“是宋代其派乃盛也”,作者并沒有強調琴派,該文主要論述琴歌與琴曲的淵源。此外,由于在宋代“江西詩派”頗負盛名,難免會混淆,而且關于江西琴派的必要條件文中并未詳實記載。
明代初期,琴界主要分為江浙兩派。江派以松江劉鴻為代表,浙派繼承了南宋徐天民的傳統(tǒng)。正如劉珠的《絲桐集》中指出“近世所習琴操有三:日江、日浙、日閩。習閩操者百無一二,習江操者或三、四,習浙操者十或六、七?!雹嘟鳑]有典型的琴派傳承,琴人們依據(jù)自己的喜好學琴,并從事古琴音樂相關的活動。寧獻王朱權認為“操間有不同者,蓋達人之志焉”,反對琴曲風格強求一律。在南昌編寫出《神奇秘譜》時,不帶門派的觀念,主張“各有道焉。所以不同者,多使其同,則鄙也”,從千首古琴曲中選出了六十余首,南宋浙派郭楚望的《瀟湘水云》亦收錄在其中,但未收錄宋代的“江西譜”。清朝汪紱的《立雪齋琴譜》中,共收錄了十八首古琴曲,自制了七首。也未見宋代的“江西譜”。
道士張宇初,是聞名于世的博學天師,人稱“碩儒”。他的《送琴士朱宗明序》是一篇論述古琴源流的重要文章。文中張?zhí)鞄熖岬搅俗约簩W習浙譜的經(jīng)歷,還談到了閩派琴家朱宗明,張宇初與琴士朱宗明切磋琴藝后,對其淳樸自然的演奏風格贊賞有加,愈發(fā)覺得浙派琴曲風格較為繁瑣浮靡,缺少飄逸悠遠的感覺。上文中,琴人危素已說明了“浙譜”是在“江譜”的基礎上形成的,所以浙派必然存在細膩婉轉風格上的延續(xù)性。
在清代,古人對于琴派進行的劃分和記載更為明確。廣陵派重要琴譜《五知齋琴譜·凡例》中有頗為詳細的論述:“派有南北蜀下之分。今以琴川為主,白下,古派,中州,西蜀,金陵,八閩等派。”⑨在史學資料中,雖記載了江西明清眾多琴人,但未提及“江西琴派”。
綜上,由于宋代“江西琴派”傳承式微,當前的史料更多是關于琴樂地域風格的記載,未見琴譜,代表琴家也寥寥無幾。使得當今的琴學研究中對“江西琴派”的認識難以論證明晰。由于不具有鮮明的整體風格,與歷史上江西古琴音樂有較大的差異,所以亦無所謂琴派成立,嚴格意義上的江西地域古琴音樂風格實際上已難覓蹤跡。
注釋:
①李松蘭.穿越時空的古琴藝術——“蜀派”歷史與現(xiàn)狀研究[D].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畢業(yè)論文,2021,21.
②永樂琴書集成:卷十“彈琴”[C].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 年,819-820.
③(元)吳澄.吳文正集:卷四十四[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97 冊),臺北商務印刷局,1983,263-264.
④(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四[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3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⑤(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十四[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3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⑥(元)危素.送琴師張宏道序(甲戌)·說學齋稿:卷二[M].
⑦(清)王坦.琴旨[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20 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267.
⑧許健.琴史初編[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123.
⑨(清)徐琪傳譜,周汝封編.五知齋琴譜:卷八,[M].1724 年,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