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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燈的燈

        2023-10-22 12:41:44李玉嬌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張云陸路淘淘

        李玉嬌

        車子在車流中像一粒水分子一樣流動。流著流著波浪驟起,車子顛簸起來,一向單手握盤的陸達用雙手握緊方向盤。不管用,車身仍在不停地抖動。堅持到一個路口等紅燈時,陸達趕緊熄火,重啟。顛簸消失了,恢復了平穩(wěn)的流動狀態(tài)??蛇^不多久,又起波浪,車子又顛簸起來,這一次兇過上一次,剛駛進一條相對寬闊一些的馬路,車流湍急了,陸達的車子卻自動熄火,像一塊陡然出現(xiàn)的石頭。水流激起沖天浪花,拐道而流。一輛車子經(jīng)過時降下車窗,露出一張怒氣沖沖的臉沖他吼,有病呀?陸達也落下車窗,回道,不是我有病,是車有病了。

        重啟,總算打著火,卻一路顛簸。好不容易熬到一家汽車修理部,停車,陸達跳下車沖里邊喊,師傅師傅,幫忙看看我的車。里邊奔出一個光頭男子,見了陸達愣了一下,笑道,你是找我的嗎?陸達也愣一下,笑道,還真不是找你的,車子出毛病了,就近找個修理部,就碰見了你,看來咱倆是有緣呀!光頭男子說,是呀,有緣想躲都躲不開。

        光頭男子叫趙志剛,當年陸達在發(fā)電廠上班時,他們在同一個班組待過,當時陸達是技術(shù)員,趙志剛是檢修工。趙志剛是檢修汽輪機的,修汽車是業(yè)余愛好,后來對業(yè)余愛好的興趣超過了本行,他離職到外邊開了一家汽車修理部,一干就是十多年。趙志剛拿著筆記本電腦給車子檢測,陸達借機打量他的鋪子,規(guī)模不大也不小,一面墻似的大門拉開了,里面有縱向兩條溝,也就是兩輛車的修理臺位。其中有一個臺位上已停了車,車被升降機拉到了半空,有兩個穿工作裝的年輕人正在干活兒。陸達說,不錯,都雇用工人了。趙志剛說,啥雇工呀,是我的兩個徒弟。

        趙志剛打開汽車機蓋,貓腰查看。陸達問,看出啥毛病了嗎?趙志剛說,其實不用看我也知道是啥毛病,干了十多年了,這點經(jīng)驗還是有的,供油跟不上,就震動熄火了,這種震動不外乎三種原因,一是這前邊的高壓油泵出了問題,二是后邊的油泵出了問題,三是汽油濾芯該換了,我判斷,是高壓油泵的事,換了就能好。陸達脫口道,多少錢?趙志剛說,咱倆誰跟誰呀,不要你的錢。陸達說,這不行,你又不生產(chǎn)油泵,你也得花錢進貨。趙志剛說,那就這樣,別的不要錢,你就給個油泵的進價就行。

        趙志剛忙著換油泵,陸達在他身邊探著腦袋看。高壓油泵的位置偏下,趙志剛一只胳膊伸下去擰螺絲,側(cè)著身子正好面對陸達。趙志剛一邊使勁擰螺絲一邊沖陸達說,前天八仙聚會成了七仙聚會,就缺你,你咋沒去?陸達愣住了,腦袋里出現(xiàn)了片刻的空白。片刻后,他說,趕上我有事,沒去成。趙志剛說,能有啥事比八仙聚會重要?可能是螺絲太緊了,趙志剛憋足了勁兒擰,臉憋得通紅。陸達覺得自己的臉也紅了,他說,沒辦法,下次,下次吧。

        趙志剛所說的“八仙”,指的是八個老朋友,這是十八年前的一次聚會上,有人戲稱,后來就被八個人叫開了。十八年前,這八個人的社會地位晃上晃下,可以說還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十八年下來,跑快的跑慢的都有,總體來說,跑快的多于跑慢的,被落在后邊的除了陸達,就是趙志剛了。趙志剛嘴里說的這次聚會,陸達壓根兒沒接到任何人的通知,這種狀況還是第一次發(fā)生,陸達心里隱隱有一種不安。

        陸達裝作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聚會是誰通知你的?趙志剛說,是志平唄,他張羅的當然是他通知的,你不是他通知的嗎?陸達連說,是是。趙志剛說,他張羅的要是他不通知我,讓別人通知我,那就是看不起我,我肯定不去。陸達說,都是好朋友,咱不挑眼,不挑眼。

        嘴上那么說,心里卻和趙志剛想的一樣,這種想法對此時的陸達來說,也算是矯情了。人家連讓別人代為通知都沒有嘛!趙志剛所說的志平叫李志平,曾和陸達一樣,也在發(fā)電廠工作過,兩人都是技術(shù)員,但陸達一直瞧不起李志平,陸達是大專生,李志平是中專生,后來報考函授大本,陸達考上了,李志平?jīng)]考上,是第二年重考,才考上的。評職稱,陸達也是早李志平兩年評上了工程師,后來評副高,陸達也是早李志平兩年。這些都不算什么,令陸達真正瞧不起李志平的是他的業(yè)務能力,一個搞電的,理論上說不出啥也就算了,家里裝修搞個簡單的電路他都搞不好,弄完了合上電閘,“嘭”的一聲,電路燒了。可令他沒想到的是,就是這樣的一個李志平,現(xiàn)在發(fā)展得順風順水,當了一家電力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不說,還成了電力系統(tǒng)的技術(shù)權(quán)威。每每想到這事,陸達就忍不住直搖頭。

        李志平張羅的聚會不找他也說得過去,說不過去的是其他六個人,居然沒有一個為這件事喊他一嗓子的。以往八仙聚會,好像從來沒有落下過誰,定好日子趕上誰有事了,就改日子,又趕上誰有事了,還是改日子,直到八個人都沒事了都能參加為止。陸達想,七個人坐到餐桌邊時,會有人提起他嗎?會有人問他怎么沒來嗎?李志平是怎么回答的?是什么理由令其他六個人接受了他缺席的聚會?陸達的腦袋亂成一鍋粥。

        趙志剛說,高壓泵換完了。他蓋上機蓋,鉆進車里,坐在駕駛座啟動汽車,猛踩了一通油門。鉆出車,又說,我看差不多了,你回去試著開,不行再來找我。陸達這才夢醒般說,好的,謝謝志剛。趙志剛笑道,誰跟誰呀,還這么客氣!

        重新上路,車子匯入車流,果然沒了波浪,不顛簸了。開車的陸達想的不是車子,滿腦子都被八仙塞滿了。八仙除了他和趙志剛、李志平,還有白強、劉國軍、孫文革、邱鐵、何淘淘。白強是八仙中混得最好的,現(xiàn)任本市常務副市長,八仙聚會,坐首席的永遠是他。劉國軍是一家事業(yè)單位,什么什么中心的副主任,副縣處級的領(lǐng)導干部。孫文革是正縣處級,是市媒體中心的老總。邱鐵是個醫(yī)生,某三甲醫(yī)院的皮膚科主任,雖不算官場中人,卻滿嘴官話,什么增強政治站位、把握發(fā)力點、明確落腳點之類是他的常用語,他還愛稱領(lǐng)導們?yōu)檫_康書記、廣明市長什么的,即使是不認識的領(lǐng)導,他也會去掉人家的姓氏這么親切地稱呼人家。喊一起吃飯的劉國軍為國軍主任,孫文革為文革總,白強是兩個字的名字,不能叫某某市長了,這也難不住他,他不會叫人家白市長,而是去掉了姓,叫強市長。有一次聚會,他正在講“出發(fā)點、切入點、突破點、落腳點、著眼點……”劉國軍打斷他的話說,邱主任,我的私處最近老不舒服,還起了些丘疹,你能不能給我看看是啥毛???邱鐵只好剎閘,咽下若干個“點”,不情愿地問,咋不舒服了?劉國軍說,刺癢呀!邱鐵沖何淘淘說,淘淘總你出去一下,我讓他脫褲子,給他看看。何淘淘憋住笑,出去了,其他人也站起來,要出去,邱鐵說,咱都是同性,不用回避。其他人沒聽他的,呼啦啦都出去了。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脫了褲子的劉國軍。

        何淘淘是八仙中唯一的女性,又姓何,就成了八仙中的何仙姑。何淘淘是某電力融資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是實力派,也是八仙中關(guān)系跟陸達最近的一個,近到差一點就上床的程度。當年何淘淘和陸達都在發(fā)電廠工作,陸達當分廠的專職工程師時,何淘淘是財務科的會計。有一次有關(guān)部門來廠里審計,查出一筆進貨有問題,財務科付款額超過了其他單位進同樣貨的付款額很多,負責這筆貨的財務人員正是何淘淘。眼看何淘淘要出事,關(guān)鍵時刻陸達出手,主動承認是自己的責任,這批貨是陸達所在分廠用的檢修配件,陸達參加了驗貨,他才有理由承認是自己錯把一般的配件填寫成了高級配件。陸達解救了何淘淘,自己卻差點兒被廠子開除。事后,何淘淘為了感謝陸達,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餐廳宴請他,這事不便讓別人知道,就只有他倆吃。豪華的包房里,何淘淘說了許多令陸達感動的話,他覺得這些話是可以與他受的委屈相抵的。吃完飯已經(jīng)很晚了,陸達和何淘淘往餐廳外走,走到酒店大堂時,何淘淘歪著頭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他,輕聲說,我喝多了,不想回家了,在酒店開個房間吧?用的是詢問句,把主動權(quán)交給了陸達,陸達聽了身子有些軟,一股類似于眩暈的溫暖感瞬間涌滿了身體。他也歪著頭看何淘淘,何淘淘是個漂亮女子,那時候她才三十歲出頭,渾身散發(fā)著丁香花般的氣息。他在一閃念中想到了妻子,想到了何淘淘的丈夫,于是,以英雄般的決絕說,不用開房,我送你回家。

        錯過了上床的機會,卻錯不過他們的特殊關(guān)系。八仙中,他也就跟何淘淘的聯(lián)系最多。這次八仙聚會,別人不告訴他沒什么,何淘淘不告訴他就有什么了。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何淘淘都不應該容忍沒有他參加的八仙聚會。

        從主流拐出入支流,又從支流沖向岸邊。進小區(qū),停車,上樓,用鑰匙開門進家門,一股刺鼻的韭菜味撲上臉。往廚房看,妻子張云正在包韭菜餡兒餃子,換鞋進屋,見兒子陸路通正坐在長沙發(fā)上玩兒手機。

        陸達問兒子,你咋回來這么早?陸路通說,下班回家,不早呀!陸達看了看表,快下午六點了,兒子說得沒毛病,不早。有毛病的反而是自己的問話。他換了衣服,一屁股坐到邊上的單人沙發(fā)上。

        陸路通在供電公司下屬的安裝公司上班,是合同制工人。供電公司以前叫電業(yè)局,能在電業(yè)局工作,哪怕只是個工人,也足以讓一般人羨慕。陸路通今年二十八歲,女朋友劉菲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辦事員,工作也是令人羨慕的。張云是個愛搭話的人,遇見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她都會提到兒子或準兒媳的工作單位,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提及兒子的工作,陸達除了自豪感外還有成就感:兒子的工作是他給找的。社會上有種說法,說子女的工作靠老子,子女的工作不錯,老子肯定是個有能力的人。

        張云在廚房喊,陸達陸達,別懶坐著了,過來幫把手嘛!陸達從沙發(fā)上起身,進廚房。張云一邊包餃子一邊沖他說,把鍋刷了,把水燒上,把蒜拍了,把蒜醬汁調(diào)了,把盤子擺餐桌上去……陸達開始忙乎,腦袋里依然是八仙中的七仙擠來擠去,七仙一個個面目清晰,每一張面目都有種無法言說的鋒利性,都能用其堅硬的銳角刮裂歷史,刮裂現(xiàn)實。作為與八仙中其他七仙有著接觸的人,除了何淘淘,他其實與另外六仙保持的始終是一種平淡的關(guān)系。

        張云說,剛才張霧打來電話跟我訴苦,說他們辦公室里的人有意邊緣她,幾個人出去吃飯沒叫她,把她氣得夠嗆。有啥生氣的?要是我,不叫我我才樂呢,我才不愿意跟他們瞎摻和呢!陸達腦袋里一陣擁擠,七仙中擠進張霧的面龐,張霧是張云最小的妹妹,在北京發(fā)展。張云姐妹兄弟四個,張云和張霧的關(guān)系最好,聯(lián)系最多。張霧的被邊緣令他聯(lián)想到?jīng)]叫他的“八仙聚會”,一種不好的預感連同被瞧不起的羞辱感一起,像鍋里冒出的水蒸氣似的升騰起來。

        第二天上午,陸達在班上接到了張云的電話,說不好了,陸路通被安裝公司解聘了,這不是讓人死嗎?張云平時說話就愛夸張,現(xiàn)在的語調(diào)拖著哭腔,無疑就是大禍臨頭的樣子。陸達的腦袋“轟”地一響,昨天那種不好的預感一下子又升起來,有了坐實的感覺。他極力鎮(zhèn)定,看了看辦公室沒其他人,這才說,死不了,到底是咋回事你說清楚!張云還是拖著哭腔用大呼小叫的語氣說,王胖子剛才找了陸路通,說公司要裁員,新聘用的工人都在解聘行列,這可咋整呀,陸路通這個樣子,劉菲肯定得和他吹了。陸達說,先別念倒霉咒,等我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掛斷和張云的通話,陸達腦袋里又浮出“八仙”的影子,說準確些是“八仙”中的七張臉,臉們擁擠碰撞,都扭曲變形了。陸達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點燃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拿打火機的手是抖動的,一株微弱的火苗晃晃悠悠好一陣才把香煙點著。抽幾口,摁滅在煙灰缸里,拿出手機給陸路通打電話。兒子有啥事都找他媽,有時是他接的電話,兒子也會說,我媽呢?電話接通,陸路通說的和張云說的沒啥兩樣,陸達聽了有一種要虛脫的感覺。

        安裝公司是供電公司的附屬企業(yè),當年是為了安排員工子弟而成立的,承接一些有關(guān)電業(yè)安裝的工程。陸達是電力工程研究院的工程師,和供電公司很多人是熟人,和安裝公司的老總王胖子也是熟人,但僅是熟人而已,沒有達到能安排他兒子工作的份兒上。兒子的工作是何淘淘給辦的,何淘淘托了供電公司的一位副總,是這個副總把陸路通安排到了安裝公司。

        陸達又拿起手機,給何淘淘打電話,把這事情說了,何淘淘說你聽我消息,就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兒,何淘淘把電話打回來,說,陸達,你也知道,那個副總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的社會人情薄,人走茶涼,他給王胖子打了電話,沒好使。你也別著急,再想想辦法吧。陸達也不好再說什么,他發(fā)了一陣呆后,自己撥通了王胖子的電話。

        王胖子說,抱歉,都是熟人,我也不想這么辦,可沒辦法,你也知道,安裝公司以前有供電局罩著,多一個人少一個人算個啥?現(xiàn)在罩不住了,安裝公司得自己跑市場,自負盈虧,養(yǎng)不了那么多人,只能解除一批人的勞動合同,理解吧,理解萬歲。陸達說,王總給想想辦法吧,人情費是少不了的。陸達話出口覺得不妥,可不這么說又怕對方怪自己不懂人情。王胖子在電話那邊笑了,說,不是人情的問題,是形勢的問題,知道嗎?企業(yè)要深化改革,改革的大潮誰擋得???王胖子把話題拔高到這種程度,陸達知道再說什么也沒有用了,只能結(jié)束通話。

        下班回家,一個難挨的晚上,一家三口坐在客廳里唉聲嘆氣。陸路通把手機舉到張云的眼皮底下,拉長聲調(diào)說,媽,劉菲跟我聊天呢,我工作的事跟她說不說呀?張云說,別說,千萬別說,說了你們的關(guān)系就完了。陸路通說,今天不說明天不說,后天還不說嗎?總不能瞞一輩子吧?陸達沒好氣地說,都是成年人了,這點兒事不能自己做主嗎?陸路通說,要我自己做主,我就實話實說。

        陸路通長相一般,一張大餅子臉有些像張云,五官平滑,缺少立體感,身材又有些像陸達,偏胖,個子不高。用他姥姥的話講,這小子凈取父母的缺點了。張云身材好,個子高,面容一般。陸達身材差一些,五官卻俊朗。令陸達不稱心的不是陸路通的外貌而是智商,他總覺得兒子的智商不達標。陸路通從上小學開始,學習成績一直是班級后幾位,普通高中沒考上,是自費上的民辦高中,高考順理成章地落榜,上了本地一家招生很難招滿的??茖W校。張云不覺得兒子的智商低,只要陸達談論兒子的智商,她總有理由為兒子辯護。她說學習成績不好不說明智商低,有很多大師級的人物沒上過多少學呢!陸路通學習成績不好只能說明他不適合上學念書,你沒看見他動手能力更強嗎?自行車壞了他會修理,電腦壞了他也會修理,我看他的智商要比你強。陸達也愿意相信張云的說法,話說到此,他也就不跟張云爭論了。

        令陸達失望的是,陸路通的情商也不高,上初中高中時沒早戀過,上大專時也沒有過校園之戀,畢業(yè)后去北京發(fā)展達五年之久,也沒聽說他處上一個女朋友。后來回到老家這座城市,還是張云托人給他介紹了劉菲。談起這件事時,張云還是有理由為兒子辯護,她說你把情商理解得太狹隘了,情商不僅僅表現(xiàn)在搞男女關(guān)系這件事上,同事關(guān)系、上下級關(guān)系、親戚關(guān)系、買賣關(guān)系……總之很多關(guān)系的處理都需要情商,很多事情的細節(jié)也需要情商。陸路通不善于搞男女關(guān)系,并不代表他不善于處理其他各種人際關(guān)系。陸達嘆口氣,他還是愿意相信張云的說法,誰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能力強呢!

        劉菲是一家事業(yè)單位的辦事員,是編制內(nèi)的人,工作和外貌等條件,配陸路通綽綽有余。劉菲本人和家人也是相中了陸路通的工作,電力系統(tǒng)工資高,口碑好,對陸路通本人倒是可行可不行,有一搭沒一搭的。介紹對象時,介紹人沒講他是合同制,他自己也沒講,人家就以為他是旱澇保收的鐵飯碗。現(xiàn)在陸路通的工作沒了,他倆的前景可想而知。

        陸路通催道,說不說呀?張云看陸達,陸達還是那句話,都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陸路通按著手機按鍵打字,張云緊張地問,你說沒說呀?陸路通打了一陣字,說,給她幾天時間吧,幾天后說也不遲。張云長舒一口氣,附和道,就是,給她幾天時間。

        陸達想笑沒笑出來,給人家時間?說得好像主動權(quán)在自己手里似的,分明是給自己時間,說得準確些,是給他陸達幾天時間。也就是說,他有幾斤幾兩有多大的本事全濃縮在這幾天時間里了。他點了支煙開始吞云吐霧,往常他是不在家里吸煙的,憋不住了他會換上鞋到樓梯間去吸。如果他真在房間里吸,張云會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此時他不管不顧地吸,張云就像沒看見似的,灰藍色的煙霧圍繞著三個人的腦袋升騰,像愁緒沖破了腦殼。

        張云說,除了何淘淘,八仙里還有六仙呢,別人就不能幫上忙嗎?陸達瞥了張云一眼沒吭聲,那六仙中確實還有能人,還有比何淘淘厲害的能人,比如白強,現(xiàn)任副市長,跟供電公司的領(lǐng)導說一句話,陸路通很可能就回去上班了。還有孫文革,搞媒體的,人脈廣,總會有關(guān)系跟供電公司的人說上話。劉國軍也是個領(lǐng)導,幫陸路通找個工作也不是太難的事,邱鐵、李志平和趙志剛,在社會上也是神通廣大。算來算去除了他自己,其余七仙都能把這個他看來天大的難事擺平??蛇@些人除了何淘淘,又似乎一個都不能用,八仙聚會是一個一年一次的節(jié)目,當年巧合成幫,算是歷史遺留問題,一年一次的聚會又算不得什么負擔,誰也不愿做個破壞歷史友誼的壞人。僅此而已,陸達和他們并沒有深交。他能以一個普通工程師的身份留在“八仙”行列,靠的就是萬事不求人,我不求你辦事,我們之間就是平等的。

        換句話說,就是他開口求人了,人家會幫助他嗎?陸達迅速在腦海里把這些人過了一遍,他看不起李志平,要飯也不會要到他門口。趙志剛是個開修理部的,與權(quán)力不沾邊,也沒法跟他張口。白強是副市長,他和人家的差距太大,好像也沒法跟人家開口。孫文革和他私下有過幾次接觸,當年孫文革還是普通記者時,到發(fā)電廠采訪,是他領(lǐng)著孫文革下生產(chǎn)現(xiàn)場到處看的,完事還請孫文革吃過飯。還有一次,孫文革請幾個外地朋友吃飯,叫了他去作陪。后來孫文革當領(lǐng)導了,他們也就沒了私下的交往。前年他所在的研究院有個宣傳片想上市級電視臺播放,聯(lián)系兩次都沒成功,他一時興起跟院領(lǐng)導夸下??冢f和孫文革是朋友。他給孫文革打了個電話,把這事說了,沒想到孫文革一口回絕,連個緩沖話都沒給他。冷靜下來后,他認清了自己在人家那里的位置,也就從不再張口求人了。

        陸達的腦海里繼續(xù)過人,劉國軍是他在八仙里聯(lián)系最少的人,除了一年一度聚餐的餐桌邊,幾乎沒有在外邊見過,聚餐時相互敬酒時說過幾句話,再無交流,大家聊到有關(guān)他的話題時,劉國軍從不插嘴,他也就認定,在這伙人中,劉國軍是最瞧不起他的人。張口求劉國軍,無疑是自取其辱。邱鐵人很隨和,是八仙中和陸達交流最多的人,他搞電力,邱鐵搞醫(yī)療,專業(yè)風馬牛不相及,但兩個人在一起時總能有話把時間擠滿。陸達話不多,說話的大多是邱鐵,他講各種皮膚病的誘因、治療和效果,講治病救人中的軼事,也講自己的社會關(guān)系,講社會關(guān)系時,難免會提到達康書記之類的官員,把達康書記之類稱得極為親切。有一次,張霧的腳生了腳氣,他帶她去找邱鐵看腳。邱鐵看見張霧時眼睛亮了一下,他沖陸達說,家屬回避。陸達說,我也回避?邱鐵說,制度嘛,朋友也遵守一下。陸達只好從診室出來,隨手關(guān)上診室的門。張霧看完病后悄聲跟陸達說,你這個朋友也不嫌腳氣傳染,上手捏我的腳,連腳趾縫都捏到了。陸達問,看就看唄,捏個啥?張霧說,捏著檢查刺癢度。陸達皺了皺眉頭,不說話了。還有一次,張云的小腿干癢,皮膚起了鱗斑,他用手機拍了照,把照片發(fā)到邱鐵的微信上,跟他打聽是什么原因。好半天邱鐵才回復,只一句話,抹點潤膚霜。他再問原因,邱鐵卻沒回復。求邱鐵幫忙,他會是什么態(tài)度呢?

        陽光和煦地透過玻璃窗灑到辦公桌上,照得眼前的圖紙變淺了,陸達的頭低得更低一些才能看清那些線條。這是一張LED路燈的電路圖,圖紙不復雜,對于一個技術(shù)人員來說,甚至過于簡單。越簡單的越難提升水平,陸達所從事的工作就是簡中求難,穿過簡單找出潛藏的復雜來,提升它的難度。

        有一些年頭了,陸達一直在研究LED路燈的應用技術(shù),這座城市也因為他的存在,是全國最早將這項技術(shù)應用于路燈的一批城市之一。LED路燈不同于常規(guī)路燈的是,采用低壓直流供電,由GAN基功率型藍光LED與黃色合成高效白光,具有高效、安全、節(jié)能、環(huán)保、壽命長、響應速度快等獨特優(yōu)點,十分符合智慧城市的低碳發(fā)展要求。陸達所在的研究院因為研發(fā)LED路燈而前景廣闊,陸達也因此被評聘為高級工程師,后來又被評聘為特高級工程師。怎樣提高LED路燈的功效是他目前研究的方向,面對眼前變淺的圖紙,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空白的形成與路燈無關(guān),與兒子的前途有關(guān)。只要想到兒子的工作,他就有一種無解的無力感。十分鐘之前他給邱鐵打過電話,把兒子的事委婉地說了一遍,邱鐵說,哦,供電公司的人我是認識幾個,可他們也不見得能說上話。這樣吧,我跟他們說說試試,成不成你別怪我。邱鐵說話慣用高調(diào),說話這么低調(diào),說明這件事基本沒戲。

        陸工,你說路燈的節(jié)能技術(shù)主要是啥?在陸達對面桌坐著的小朱問。小朱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孩,某大學畢業(yè),據(jù)說是學電的,可說起與專業(yè)有關(guān)的話來總是一副無辜的無知相。電力研究院的門檻不低,新人進來難度很大,陸達想都不敢想自己兒子能進來工作,小朱能進來,說明來頭不小。空白中撞入小朱的問話,陸達從圖紙上抽離發(fā)呆的眼神,沖小朱笑了笑,反問,你說啥?小朱又重復了一遍問話,陸達這才說,主要嘛,是要利用可控硅,將路燈的供電電壓穩(wěn)定在額定值范圍內(nèi),從而達到節(jié)能和延長燈泡壽命的目的。陸達心里鄙夷,臉上卻做出和藹的表情。他覺著自己就像是跟一個與這個行業(yè)毫不相干的人在說行業(yè)內(nèi)的話。

        小朱長得很漂亮,很多人都這么說,是那種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的女孩兒。不過,這不是陸達喜歡的女性長相類型,張云胖胖的大臉當然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喜歡的是不胖不瘦的那一類,橢圓臉,下巴別那么尖,鼻子別那么高,五官線條偏柔和一些。婚前他暗暗鎖定過的女孩子都是這一類型。

        手機響了,陸達拿起手機一看,是何淘淘,精神立馬一振。接聽,何淘淘說,陸達呀,電力口不行,咱走走別的口。我問你,咱兒子的特長是啥?陸達脫口道,路燈呀,對路燈的設(shè)計、安裝、維護都內(nèi)行。何淘淘說,這就妥了,我和市政部門的一個領(lǐng)導關(guān)系不錯,路燈管理所是他們的下屬部門,如果咱兒子能進路燈管理所,是不是挺好?陸達說,是挺好,能進去嗎?何淘淘說,事在人為,我給你努力著,你聽我信兒吧。陸達心頭滾過一陣熱浪,心想還是何淘淘講感情,也靠譜。

        撂了電話,陸達興奮得坐不住椅子了,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朝外望,正沖著陽光,窗外的陽光可比桌上的陽光強烈多了,刺得他瞇起眼睛。何淘淘跟他一直稱陸路通為“咱兒子”,雖然兩個人沒有那種關(guān)系,聽起來卻讓人心里熱乎乎的,有一種非同尋常的親切感。每每這種時候,他都覺得當年的頂包是值得的,士為知己者死嘛!他轉(zhuǎn)過身,睜開瞇著的眼睛,看見小朱正歪著頭看他,看得他不自在,伸手撓腦袋。小朱說,是你兒子的事吧?陸達本不想讓同事知道自己的窘事,也不會主動跟別人提及,提及的結(jié)果往往不是得到同情而是嘲笑,是背后無盡的議論??尚≈炻犚娏?,這女孩兒對專業(yè)技術(shù)“傻白甜”,對人情世故卻敏銳得很,不實說顯得自己不實在,只好說,是呀,兒子被裁員,在找新工作。

        小朱的眼睛亮了,腦袋朝前探著,輕聲說,我聽見了,想進市政的路燈管理所吧?我有個表叔就是市政的,用不用我?guī)湍愦蚵犚幌??陸達連連搖頭說,不用不用。小朱說,跟我還見外?陸達說,不是見外,是現(xiàn)在剛剛有人幫忙,這個關(guān)口再有別人幫忙,容易幫亂了。這樣吧,如果我這邊不行,再請你幫忙。陸達說到這兒壓低聲音,說這事先別外傳,事情沒辦就外傳有傷風水,八成就辦不成了。小朱笑道,咱們一個辦公室,你還信不過我?陸達迭聲說,信得過信得過。

        接下來一整天陸達都魂不守舍,圖紙看不下去,心事也想不出個形狀來,滿腦子都是何淘淘的影子。何淘淘事業(yè)發(fā)展得順風順水,四十幾歲就做到融資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是十足的實權(quán)派和實力派。八仙中的劉國軍、孫文革等人雖然是單位主要領(lǐng)導,但是論掌握的資源都沒法和她相比。八仙聚會中她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始終是最顯眼的一個,排座位也總是把她和白強排在中間的位置。陸達這幾天一直在尋思,有她幫忙,兒子的工作問題絕不是問題,問題是她能否真的會盡全力幫忙?,F(xiàn)在看來,是自己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快下班的時候,小朱湊到陸達跟前說,陸哥,剛才在百度上查了一下路燈管理所的編制,是財政全額撥款事業(yè)單位,屬于體制內(nèi)的工作,不錯呀!陸達對此還真不明白,一聽是事業(yè)編,一股熱流就涌上來,他沖小朱嘿嘿地笑,把小朱嚇得退了回去,說,陸哥,你沒事吧?陸達說,沒事沒事。心里在想,安裝公司辭退陸路通也許會壞事變好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呀!

        匆匆回家,開門進屋,張云和陸路通不出意料地都在屋里。張云原是一家企業(yè)的化驗員,后來企業(yè)破產(chǎn),張云在陸達的支持下在商場里租了柜臺賣服裝,頭幾年生意不錯,漸漸地就不行了,有時幾天也賣不出去一件衣服,只好退出。她還想開個小飯館,死活被陸達攔住了,不然家里所有的積蓄都得賠進去。閑在家里的張云沒什么特殊愛好,每天在家除了做飯就是收拾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無死角,伸手去沙發(fā)底下摸一把,也摸不到塵土。陸路通也沒什么特殊愛好,沒工作了也不愛到處閑逛,就是閑在家里玩兒手機。陸達沖偎在沙發(fā)上的陸路通問,你被辭退的事告訴劉菲了嗎?陸路通說,告訴了。表情平淡,依然玩兒著手機。陸達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悻悻嗔道,干啥都慢吞吞,這事倒成爽快人了!陸路通說,我給她幾天時間了,可幾天都過去了呀!陸達說,幾天是幾天?陸路通說,我也說不好幾天是幾天,反正我認為的幾天是過去了。陸達說,我不跟你饒舌,我的意思是說,等幾天,可能事情就會有轉(zhuǎn)機。張云從廚房里顛過來,問,真有轉(zhuǎn)機了?陸達說,有轉(zhuǎn)機也晚了,劉菲肯定跟他吹了。

        陸達把何淘淘在電話里說的話復述了一遍,張云興奮得跳起來,說,太好了太好了,事業(yè)編比合同工強多了。陸路通也放下手機,一張和張云一樣的圓臉上寫滿了希望。陸達看著自己的這兩個親人,心頭涌起莫名的悲哀,現(xiàn)在只是有這么一個話頭兒,具體能辦到什么樣他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他不是不相信何淘淘的能力,在社會上打拼這么些年,對一些事情他越來越?jīng)]有信心。

        張云說,還是何淘淘是講究人,八仙里的那些老爺們兒,都沒一個女的講究。轉(zhuǎn)而沖陸路通說,你趕緊再跟劉菲聯(lián)系,把這件事告訴她。陸達沖陸路通搖搖頭,說,別著急,八字才有一撇。張云問,那啥時候告訴她呀?陸達說,看看事情的發(fā)展吧。張云回了廚房,興奮得不想做飯,拿了手機給遠在北京的張霧打電話,不管遇到高興事還是煩心事,張云總會找張霧傾訴一番。

        陸達問陸路通,你被辭退,劉菲是個啥反應?陸路通又坐下,邊玩兒手機邊說,我是在微信上跟她說的,她當時沒說啥,之后就沒話了。陸達說,你約她明天出去吃個飯,試探一下。陸路通說,我好歹也是成年人了,能不讓我做傀儡嗎?陸達被問住了,他盯住陸路通,以往他說他是成年人,只是嘴上說說,沒過心,此時他突然覺得陸路通真的是個成年人了。

        何淘淘給陸達介紹了市政的李主任,李主任又給他介紹了路燈管理所的趙所長。陸達登門拜訪,想帶些禮物,又怕有賄賂之嫌,索性就空手去了。去的是趙所長的辦公室,敲門,進屋,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坐在辦公桌后邊面無表情地看他,想必此人就是趙所長了。他連忙報上名字,說是李主任介紹來的。這個趙所長哦了一聲,說聲請坐,他便坐到一旁的長沙發(fā)上。

        只能自己先開口,陸達訕訕地說,李主任都跟您說了吧?我兒子的事還請您多費心。趙所長盯著他的臉說,聽說你是研究路燈的?陸達愣了一下,說,所以呀,我兒子對路燈技術(shù)也挺在行。趙所長說,你都研究啥路燈呀?陸達說,主要研究LED路燈技術(shù),我還有好幾項應用方面的專利。趙所長的眼睛亮了一下,說,現(xiàn)在咱們市要全方位覆蓋LED路燈的應用,這是我們所目前最主要的工作,你有啥好的建議嗎?陸達說,搞智慧城市建設(shè),這LED路燈可是主力軍。你看啊,現(xiàn)在的路燈完全可以把通信基站、氣象監(jiān)測、信息發(fā)布、充電樁等多項功能整合到一起,槍球一體機攝像頭具備場景分析功能,還可裝有環(huán)境監(jiān)測的光照傳感器,分析人車流量,甚至可以搭配無人機巡檢,用超薄柔性太陽能電池的綠色智慧一體化路燈能做到發(fā)、儲、用三位一體……說起路燈技術(shù),陸達的話就如開閘的渠水一樣滔滔不絕,趙所長聽得饒有興趣,臉上也有了些許笑容。

        陸達說,咱燈管所有啥技術(shù)難題可以找我。趙所長說,也沒啥難題,現(xiàn)在采購路燈,都是安裝保修一條龍,用不著咱們操心。言下之意,燈管所是用不著陸達的。陸達不甘心,接著說,要是有廠家也解決不了問題呢?趙所長笑道,那我就不用他們的貨,換一家唄!說罷哈哈大笑,陸達也只好跟著笑,笑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陸達又試探著說,您啥時方便,咱們吃個飯,把李主任也叫上。趙所長連連搖頭,說,不吃不吃,現(xiàn)在管得嚴,再說了,咱也得自覺,免了吧。陸達說,好,那就以后吧。趙所長說,那就這樣。陸達見人家下逐客令,只好起身,說,那這個忙您得幫呀!趙所長說,誰都知道,現(xiàn)在單位進人,是逢進必考,你得趕到招人的點子上,現(xiàn)在不是點子,難呀,不過,我會努力的。陸達聽了連說,趙所長費心。心里更不是滋味。

        時近中午,陸達沒回單位食堂吃飯,沒胃口。他看了一下手表,時間還早,去哪里呢?他心頭一動,想起跟同事去過的一家足療店,對,做個足療放松一下吧!

        去了,進店,換拖鞋,上樓,進包房。屋里有一張床,看著這張床陸達有些頭暈,他索性躺上去。過不多久,進來一個穿白衣白裙的技師,問他做什么項目。他說,就普通的足療。技師說,還是做套餐吧,足療加推背加松腿,一百分鐘才168元。陸達堅持說,就普通足療。技師撇撇嘴說,足療就足療,足療做完你再加項吧。

        技師轉(zhuǎn)身出去取來一個木盆,里面有深棕色的水。技師說,中藥泡腳。泡完腳,技師開始給他按腳。陸達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趙所長的臉,腳上反而沒什么感覺。趙所長說的招人不在點子上,他會努力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暗示他花人情費?

        技師看起來也就三十歲出頭,長相一般,是個愛說話的女孩子。對陸達不滿并沒影響她說話,她一邊按腳一邊天南地北地說,她具體說了些什么陸達基本沒聽到,腦子里的東西覆蓋了他的聽覺。直到技師說,你是不是有心事呀?他這才恍然,說,沒錯,是有心事。技師說,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呀?陸達說,你說錯了,還真是大事。技師又盯住他的臉,說,看不出來。陸達說,我就跟你講實話吧,求人給兒子找工作,這不是大事嗎?技師說,還真是大事,能成嗎?陸達皺了眉頭,能不能成他心里還真沒底,技師的話捅到了他的痛處,他沒吭聲。

        技師不知道他的隱痛,自顧自說開去,這么說吧,工作嘛,說它大事就是大事,說它小事它就是小事,像我這個工作,哪兒有招聘的,哪兒的待遇好,我就去哪兒。咱不說我,說我對象也行,我對象是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東跑西顛,辛苦是辛苦點兒,可自在,想上崗就上崗,想不干就不干,用不著求誰。事業(yè)單位上班能開多少工資?新去的也就兩三千吧?我對象勤快點兒多送幾單,一個月能賺一萬多,我看你也甭求人了,讓你兒子去做外賣小哥嘛!陸達把兒子的工作看得很重,說白了也是把自己的面子看得很重,兒子有體面的工作,他臉面上也就有光,他怎么能讓兒子去做外賣小哥呢?他越聽越不是滋味,瞪起眼睛說,你說啥呢?技師也瞪了眼睛說,說你兒子呀,去做外賣小哥多好呀!他一把推開技師,吼道,你兒子才做外賣小哥!技師也沖他吼道,我還沒兒子,等我有了兒子,我就讓他做外賣小哥。

        陸達在教陸路通LED路燈的安裝技術(shù)。這天是星期六,吃完早飯他就把陸路通叫到沙發(fā)上。他拿了幾張圖紙對陸路通說,你看圖紙,這兒這兒,是電路圖,挺簡單的。陸路通噘著嘴,不情愿地坐下,瞥一眼圖紙,眼神扭到窗戶那邊。陸達說,你看窗戶干啥,窗戶那邊有圖嗎?陸路通說,你看圖紙簡單,我看圖紙復雜,除了線條和方塊,我看不出別的。陸達沒好氣地說,你是白癡呀?陸路通說,那是你說的,我沒說自己是白癡,我就看圖紙迷糊,如果看圖紙迷糊就叫白癡,我也沒話說。陸路通的話軟中帶硬,氣得陸達差點兒把圖紙甩在他臉上。

        陸達強壓火氣,盡量讓自己的心境平和一些。他一直覺得陸路通的智商不高,既然這樣定位陸路通了,就得有足夠的耐心。他深呼吸了幾口,屁股挪了挪,湊到和陸路通肩并肩的位置。他把圖紙放到陸路通的膝蓋上,說,你看啊,安裝呢一是供需流程,二是施工方法,咱先講供需流程,絕緣測試,安裝燈泡,電氣設(shè)備安裝、試驗、試壓、自檢,竣工驗收電器系統(tǒng),暗設(shè)電纜預埋線管……陸路通打斷他的話說,這些我都背熟了,也會干活兒,我弄不明白的就是這些電路圖。陸達說,你活兒都會干了,要是再弄懂電路圖,就是個熟手了,可你不懂電路圖,就是個瘸子,交給你圖紙讓你施工,你就干瞪眼兒不會干。陸路通拖著長腔說,爸,你饒了我不行嗎?陸達說,我饒了你,到時你的領(lǐng)導饒不了你。

        硬著頭皮教,硬著頭皮學,兩個人的表情都是僵硬的。打破這種僵硬的是陸路通的微信消息通知聲,接連響了好幾聲,陸路通低頭看手機,陸達看著圖紙發(fā)呆。陸路通按手機回微信,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朝廚房里忙碌的張云說,這回徹底涼快了。張云似乎沒聽見,手腳依然在不停地忙碌著。陸達把目光從圖紙中拔出來,投向陸路通,問,啥涼快了?陸路通說,劉菲來微信了,說她媽不同意她跟我處了。陸達問,因為工作的事?陸路通說,那還用問嗎?張云這回聽見了,她一溜兒小跑從廚房那邊奔過來,兩只手上還滴滴答答掉著水滴,說,你告訴她呀,就說你要進燈管所了,事業(yè)單位。陸達說,還沒確定嘛!張云說,等確定了黃花菜都涼了,告訴她,就這么說。陸路通看看張云,又看看陸達,低頭開始發(fā)微信。陸達一顆心懸了起來,對燈管所這份工作,他還是沒有信心。

        陸達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圖紙上,從這張極為簡單的電路圖,他看到了屬于自己的熠熠生輝的時刻。想當年有一項LED路燈的研發(fā)獲得了國家專利,他名利雙收,得了不少錢,還因此得到了省里五一勞動獎章。和他同步研發(fā)的李志平卻顆粒無收,毫無建樹。后來他所在的這座城市率先在濱海新區(qū)應用LED路燈,連路燈的形狀都是他親自設(shè)計的。他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宮燈外形做路燈,創(chuàng)新中有傳統(tǒng),傳統(tǒng)中有新意。夜晚在新區(qū)通往老區(qū)的公路上開車,向前遠遠望去,路兩邊的絳紅色宮燈一望無垠,像是引導車輛進入一個紅色幻境。每次在這條公路上開車,陸達都會有意放慢速度,思緒排空,專心地多享受一下這種成就感。圖紙在大腿上抖動,成就感已經(jīng)在現(xiàn)實面前搖搖欲墜。

        張云問陸路通,劉菲咋回復的?陸路通沖著手機嚷,真是個勢利眼,劉菲說如果我真能進燈管所,她說她媽肯定會同意她繼續(xù)跟我來往。張云笑道,很正常,鳥往高處飛,只要咱在高處,她就跟定你了。陸路通臉上露出笑容,從這笑容中看得出他的心情。陸達沒好氣道,既然看出她是勢利眼,咱借坡下驢跟她一拍兩散吧?陸路通看張云,張云跟陸達吼道,別瞎摻和,找劉菲這樣的,咱容易嗎?

        這母子的態(tài)度令陸達心里空落落的,他拿了煙,說要到外邊抽煙。他換鞋,出屋,關(guān)門,躲到樓道里給趙所長打了個電話。陸達說,趙所長,您看這事也不能讓您白忙乎,我有點兒心意想送過去,您現(xiàn)在方便嗎?趙所長說,不用。陸達說,我就是一點兒心意。趙所長說,這樣吧,你還是等我消息,等事情定下來了再說。陸達只好作罷,按下結(jié)束鍵時,他心頭滾過一陣暖意,事情定下來再說,就是事情辦成才肯收禮吧?看來趙所長是個講究人。

        進屋,張云盯住他手里拿著的那支并沒點燃的煙問,你沒抽煙?陸達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煙沒抽,他不想跟她解釋打電話的事,多費口舌只能給自己找麻煩,就順嘴扯了個謊,說他拿出去兩支煙,已經(jīng)抽了一支,不想抽第二支了。張云盯住他的臉看了看,說,要不我給張霧打個電話,聽聽她有啥主意?陸達沒好氣地說,她能有啥好主意!張云說,總比沒主意強。

        張云撥通張霧的手機,把煩心事說了一遍,沒等她說完,張霧就用不耐煩的腔調(diào)說,打住,不用多說我也知道是咋回事了,現(xiàn)在擺在你家面前的就兩件事,工作、對象,是吧?張云說,你說的太對了,就這兩件事,件件扎心。張霧說,我覺得沒啥可扎心的,順其自然最好,能進燈管所就進,進不了也不用強求。世界之大,我就不信沒有陸路通的一個工作,跟劉菲能處就處,處不了也不用強求。女孩兒有的是,我就不信沒一個能看上陸路通的。張云說,話是這么說,做起來就不一定了。張霧說,別過早下結(jié)論,事物是發(fā)展變化的,咱等著瞧。我還有別的事,不陪你聊了。張霧掛斷了電話,張云盯著手機,一臉的無奈。

        跟張云通話時,張霧的心情極其糟糕,與其說是回答張云的問題,不如說她是在回答自己的問題?,F(xiàn)在,這兩件事也正是她的煩心事。張霧研究生畢業(yè)來北京發(fā)展,工作換了三四家了,眼下的工作是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身份是合同制的,兩年一簽。近年來出版社的經(jīng)濟效益不好,社里人員還偏多。兩年期限眼見到了,她能不能續(xù)簽還是個未知數(shù)。張霧脾氣不好,壓不住火,誰說話嗆著她了,她絕不會用好話回人家。她跟坐對桌的同事紅過臉,跟編輯室的主任也惡語相向過。合同到期,這些人都不會說她的好話。

        張霧到北京后不久就結(jié)婚了,對象黃旭是她讀研究生時認識的,她讀碩,他讀博。有一次兩個人同坐一列火車回家,一路上相談甚歡,下車后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婚后兩個人感情一直不錯,誰知近來出了問題,黃旭鬧婚外情了。黃旭在北京的工作是在一所高校教書,他嫌工資低,說像他這種條件的,到某大公司應聘,年薪能到百萬。兩年前,終于有了這樣的機會,遠在深圳的閨蜜跟張霧講,某著名公司要招聘一批研發(fā)人員,張霧就讓閨蜜幫忙,閨蜜也不負重望,幫助黃旭聯(lián)系面試,一試便成,黃旭終于掙到了他的百萬年薪。

        張霧的閨蜜叫凌瀟瀟,是當年的高中同學。凌瀟瀟在廣州念的大學,畢業(yè)后進入當?shù)匾患覉笊绠斢浾撸驗閻酆梦膶W,業(yè)余寫作,一不小心成了暢銷書作家。張霧是出版社編輯,凌瀟瀟在她所在的出版社出過書,張霧是責任編輯,兩人就來往多一些。黃旭出軌的消息就是凌瀟瀟告訴她的,在一次文友的飯局上,有個女作家?guī)Я藗€男朋友出席,這個男朋友就是黃旭。凌瀟瀟說,我本不想告訴你,可不告訴你我的心又不安,只能告訴你,讓你心里有點兒數(shù)。張霧聽了不是滋味,嘴上說謝謝,心里對凌瀟瀟卻有些反感。

        搬弄是非,挑撥夫妻關(guān)系,這都是她認為的凌瀟瀟的不對。但凌瀟瀟帶給她的消息卻是真實的,是黃旭自己確認了這個事實。黃旭是個坦誠的人,他以殘忍的坦誠證實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張霧給他打電話,直截了當問他和那個女作家是什么關(guān)系。黃旭聲音很小,說,我在開會,能不能過兩個小時后說。張霧說,不能,就現(xiàn)在說。靜場片刻,顯然黃旭走出了會場,他放大了聲音說,那你就說吧。張霧也放大聲音說,我在問你,該你說。黃旭說,好吧,你知道我不愛撒謊,我說,我和她是心動的關(guān)系。張霧頓覺冷水澆頭,當初她和他坐同一趟火車,下車的時候隨人流往出站口走,他就在她的耳邊說,我心動了。這之后,心動就成了兩個人談論愛情時的代名詞。張霧怒吼,你有資格心動嗎?黃旭說,對不起。張霧說,你不是人!黃旭說,我也覺得我不是人,可沒辦法,我不想騙你。張霧怒罵,我×你媽!

        算起來,張霧和黃旭已經(jīng)結(jié)婚六年,明年正是七年之癢。他倆沒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婚姻相對會牢固一些。不是不能生,是張霧不想早生,她把生孩子的計劃列到了三十五歲。明年她就三十五了,如果按計劃行事,今年就該懷孕,現(xiàn)在他們夫妻兩地生活,每年大約能見兩次面,或他回北京或她去深圳。就在她打算過一段日子去深圳的時候,凌瀟瀟帶來了壞消息。

        張霧最先想到的是離婚,她熟知黃旭的秉性,如果人的情感分單線和復線,那么黃旭就是單線的。他的肚量小,只能裝下對一個人的好,不像更多的人那樣肚量大,可以裝下很多人的好。最初她認為這是黃旭的優(yōu)點,她也因此對他特別地放心。當初黃旭要去深圳時,凌瀟瀟就跟她說過兩地分居容易出婚外情,她哈哈大笑,說,凌瀟瀟你多慮了,黃旭就長了一根筋,說他出軌,你是抬舉他,他壓根兒就沒長第二根筋呀!現(xiàn)在張霧自己打臉了,她的心情當然十分糟糕。她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除了離婚,她想不出能制裁黃旭的更好辦法。

        很快,張霧又否定了離婚的念頭,這是在感性之后回歸理智的一種結(jié)果。她忍住感性中的疼痛,用理智把自己的生活重新梳理了一遍,得出的結(jié)論是,黃旭是一個理想的丈夫。她實在想不出在失去黃旭或者她將黃旭罷免之后,誰能作為一個理想的丈夫來接任黃旭的角色。幾天后,她自己的心緒平穩(wěn)一些了,就又給黃旭打了個電話。

        張霧說,你心動了是吧?黃旭說,是呀,我跟你說過了。張霧說,心動之后呢?黃旭說,我也不知道。張霧說,問題是,你是我的丈夫。黃旭說,我知道,所以我挺糾結(jié)。張霧說,如果你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就不該糾結(jié)。黃旭說,你錯了,正因為我是個負責任的人,所以我才糾結(jié)。張霧說,我跟你說過,明年我想生孩子。黃旭說,是跟我說過。張霧說,離開那個女人。黃旭沒回答。張霧說,她就那么好?黃旭說,我心動了。張霧說,你能不能肚量大一點兒。黃旭說,我是個負責任的人。張霧說,為了她,你想離開我?黃旭說,我沒這么說,我只是糾結(jié)。張霧說,如果你還是一個負責任的人,就不該糾結(jié)。

        這次通話沒有結(jié)果,放下手機后,張霧忍不住又狠狠罵了一句,×你媽!她是在吃完早餐和黃旭通話的,罵過之后,她匆忙地換了衣服,出門上班。

        到出版社,進辦公室,對桌的同事已經(jīng)到了,正拿著開水壺往水杯里沏茶。他們這間屋有四個同事,兩兩對桌,張霧的對桌是個年齡和她相仿的女同事,叫小徐,也是合同制的編輯。起初張霧和她相處得不錯,相談甚歡,后來因為一件她都忘了的小事翻過臉,是張霧先跟人家發(fā)了脾氣,之后兩個人就鬧別扭,有事說事,沒事絕不聊天。張霧坐下,也拿了水杯,從茶葉桶捏一小撮茶放進去。小徐給自己沏完茶,舉著水壺給張霧的杯子也倒了水,張霧有些意外,這是鬧別扭后小徐第一次以示好的態(tài)度出現(xiàn),她盯著水杯里翻滾的茶葉,眼神發(fā)直。

        小徐率先開口,聽說沒?這次社里的六個合同制編輯,只能留下一個人。張霧感覺自己木木的,她心里早有準備,別說留一個人,就是走一個人,可能性最大的也是她。出于禮貌,她接茬兒道,看來又要到處投簡歷了。小徐說,也許留下的是你呢!張霧說,不可能。她說得毫不猶豫,沒有一點兒奢望的味道。小徐湊近她說,你編過的凌瀟瀟的那本書銷路不錯,你何不再約她寫一本?張霧說,眼看要走了,我何苦還操這份兒心呢?小徐說,論業(yè)績,我覺得不走的應該是你。張霧說,我可沒這非分之想。小徐面露笑容,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張霧拿起杯子喝茶,一股熱氣直沖面門,茶水太熱,她只好撂下了。突然覺得小徐主動與她搭話是不懷好意,她的回答正是小徐想要的結(jié)果,她主動放棄,小徐就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張霧脊背發(fā)涼,想揭穿小徐的陰謀,又一想,還有比對付小徐更重要的事,就咽口唾沫,忍了。

        小徐又說,我聽廣州的一個同行說,那邊有個很大的出版社正在招人,我要是你,我就去應聘。張霧愣了一下,反問道,為啥是我?小徐說,你老公在那邊呀,你要是在那邊找到了工作,你們就不用兩地分居了。張霧又愣一下,小徐的話對她無疑是一種提醒,這之前,她還真沒這么考慮過,她上大學時就把工作的目標鎖定在北京,這之后從來沒有動搖過。是呀,我為什么就不能也去廣州呢?這樣的想法像一盞燈一樣亮起來,心里的陰霾被照亮了大半。

        張霧臉上有了笑意,回應小徐道,我知道那家出版社的實力,挺厲害的,應聘會有不小的難度。小徐說,聽說,凌瀟瀟和那家出版社的關(guān)系不錯,何不讓她幫忙聯(lián)系?張霧說,看情況吧,如果北京有機會,我還是愿意留在北京。小徐還要說什么的時候,又有同事進屋了,話題也就一下子岔開了。

        張霧嘴上這么說,實際上是給自己留有余地,心里她已經(jīng)開始向往廣州了。廣州和深圳很近,那家出版社在深圳還有分社,如果自己應聘成功,很有可能被派去深圳分社。那樣的話,她就可以把家搬到深圳了,只要結(jié)束兩地分居的生活,再生個小孩兒,黃旭那顆出軌的心也許就會重回軌道。

        就在這個上午,張霧抽空給凌瀟瀟發(fā)了個微信,把自己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些,問她與這家出版社有沒有關(guān)系。下午,凌瀟瀟才回信,說,上午一直在寫作,把微信設(shè)成免打擾了,下午才看見微信,她說她和出版社的一個副社長關(guān)系不錯,如果她真想來,她可以去找他說情。張霧打了兩個字,謝謝。然后伏在辦公桌上的午后炎炎陽光中,專注地想心事。

        一個月了,陸達一直寢食難安。他也是個肚量不大的人,有一點兒心事,滿腹都翻江倒海。他多次給趙所長打電話,每次趙所長的答復都差不多,等事情辦下來再說。這句話令他傷透腦筋,得出的結(jié)論只能是等。起初他不想把自己與趙所長的接觸告訴張云,想自己一個人扛這“傷透腦筋”的事,后來覺得自己實在扛不動了,也就跟張云實話實說了。張云脫口道,等是啥意思?是等你呢,還不主動意思意思,不等黃了才怪呢!陸達立馬有一種頓悟之感,覺得在某些方面,張云是比自己聰明的。

        送禮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越是反腐敗,這送禮的難度越大。陸達和別的普通老百姓一樣,從心往外支持反腐敗,可一旦自己攤上事了,又成了腐敗的支持者,恨不得天下所有說了算的人都能夠腐敗,這樣,事情就好辦了。送禮是一門學問,陸達是門外漢,求教何淘淘,何淘淘說,我也是門外漢,這件事還是你自己掌握為好。把他給懟回來了,陸達氣呼呼一陣,氣也就消了,覺得人家回答得沒毛病,如果人家教你怎么送禮,那出事不成教唆犯了?看來自己的夢還得自己圓,陸達去銀行取了五萬塊錢,裝在一個紙袋里。一咬牙,去了燈管所。

        燈管所在一條小街上,不起眼的院門,有橫欄攔著。艱難地找了車位停車,進院,上樓,敲門進去,見趙所長正站在辦公桌邊和一個人說話。見是陸達,趙所長愣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長沙發(fā),又繼續(xù)和那個人說話。陸達拎著小皮包坐下。那個人顯然是趙所長的下屬,趙所長給他布置任務,和顏悅色,兩顆頭抵在一起,親切得像兩個兄弟。過了好一陣兒才算布置完了,那人出去,趙所長坐到辦公桌邊,抬頭看陸達,臉色轉(zhuǎn)陰。陸達說,來麻煩趙所長了。趙所長說,我不是讓你等消息嗎?陸達起身關(guān)了門,從皮包里掏出紙袋,湊到辦公桌邊,將紙袋遞過去,低聲說,趙所長費心,這是一點兒心意。趙所長低頭看看紙袋,用手往陸達這邊推,陸達就往趙所長那邊推。陸達邊推邊說,一點兒心意。趙所長說,你不用這樣,不看你的面子,李主任的面子我總要看的。陸達還是說,一點兒心意。趙所長火了,提高聲音說,你再這樣,我可喊紀檢組的人了。陸達這才住手,意識到氣氛不對。趙所長說,趕緊拿回去,該幫的忙我是一定要幫的。陸達見狀只好拿回紙袋塞進包里。

        陸達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臉熱熱的,身體被汗水打濕了。趙所長臉色有所緩和,放緩語氣說,這就對了嘛,該辦的辦,不該辦的不辦,你放心好了。陸達連連點頭,不知再說什么好。

        從燈管所出來,開車上路,心里七上八下。趙所長是個正直之人吧,不然不會不收禮呀!也許是自己把人家想歪了。車子突然顛簸起來,越來越激烈,熄火了,車子一下停在了馬路中間。后邊的車響起一連串的喇叭聲。有的車擠出隊列,繞過他的車超過去。有人從車窗里探出頭,吼,有病呀!他也吼,我沒病,是車有病了。

        自從在趙志剛的修理部換了高壓油泵,車子顛簸的狀況有所好轉(zhuǎn),只是偶爾顛那么幾下,也就不顛了。沒想到這又熄火了,看來還是有毛病。他重新啟動,總算又能開了,趕緊往趙志剛的修理部跑。到了,屋里正有一輛車的空地兒,他直接把車開了進去。

        趙志剛正在修另一輛車,陸達下車,湊到他跟前說,還是那個毛病,看來不是高壓油泵的事。趙志剛抬頭看看他說,那就是后邊油泵的事,換后邊的油泵要比換前邊的油泵麻煩得多,泵的價格也要貴一些。陸達說,會不會不是油泵,是汽油濾芯呢?趙志剛說,可能性不大,你車開這些年,沒換過汽油濾芯嗎?陸達說,好像沒換過。趙志剛說,不可能,修車你是白帽子,人家給你換了你也不會有啥印象,還是換后邊的泵吧。陸達說,要不,你還是先給我換個濾芯吧。趙志剛擰了下眉頭說,你不信我?陸達連連擺手說,不是不信你,你的修車技術(shù)我服氣,不過,還是先給我換個濾芯吧。趙志剛不情愿地放下手頭的活兒,扭頭喊兩個徒弟,過來,去把那輛車的汽油濾芯換了。

        兩個徒弟把汽車吊起來,開始干活兒。陸達沒過去,湊到趙志剛身邊聊天。因為想著陸路通工作的事,他順嘴就問到了趙志剛的孩子。趙志剛也有兒子,年齡和陸路通相仿,在北京念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北京工作了。趙志剛一邊干活兒一邊說,在咱們這類城市,找工作靠父母,靠關(guān)系,咱不是當官的,不行,只能讓孩子在大城市發(fā)展,畢竟機會多嘛!陸達說,你兒子學習好,有出息,讓人羨慕呀!趙志剛說,啥出息呀,說是公司白領(lǐng),其實就是打工,畢業(yè)六年,換了三家公司了,哪兒有人家的孩子安穩(wěn)呀!

        陸達知道,趙志剛所說的人家,指的是“八仙”中的另六仙,那六仙都是能人,孩子的工作自然都安排得錯不了。陸達嘆了口氣說,公務員咱就不說了,就說事業(yè)單位,也不好進呀!陸達是有感而發(fā)。趙志剛說,聽說現(xiàn)在都得考試,要放在以前,都得花錢找門路。陸達放低聲音問,你知道得花多少錢?趙志剛說,咋也得二三十萬吧?我這可是往少了說呢,要讓我兒子進事業(yè)單位,我花五十萬都行。陸達心里像被針扎了一下,疼痛感十分明顯,難道趙所長不收是因為自己給得太少了?

        趙志剛嘆了口氣說,我修了這么些年車,錢是賺了一些,可兒子在北京安家,總得買個房子吧?北京的房子是個啥價錢?房子買了,我這些年的積蓄也清零了。陸達說,把兒子安排妥當,也值了。趙志剛說,是呀,值了,你兒子挺好的吧?還是你厲害,兒子在供電公司,不錯!陸達順嘴道,還行,還行吧。趙志剛說,咱八仙別人的兒子安排得好我不服,人家都是官嘛,咱八仙我就服你,別看你不是官,兒子安排得好,這說明啥?說明不是官,混得好照樣有能量。陸達想更正一下他的說法,嘴唇動了動,忍住了。

        陸達知道自己不僅僅是虛榮心在作祟,有的時候,你強大了才能在社會上辦事。為了兒子,不強大也要裝出個強大樣來,露怯了對自己沒好處。想一想前一段的八仙聚餐沒有他,他就渾身不自在,有一種被人家瞧不起的感覺。

        趙志剛的一個小徒弟喊,換完濾芯了。陸達跟趙志剛說,那我先試試,如果再出毛病,我就來換后邊的油泵。趙志剛直起身子,抬起兩只沾滿油污的手說,先試試吧,不過我估計,還是后邊油泵的事。陸達問,多少錢?趙志剛說,啥錢不錢的,不要了。陸達說,進件你也得花錢,給你成本價。趙志剛說,一個汽油濾芯才一百多塊錢,你給我錢是砢磣我。趙志剛拿手機掃了墻上貼的微信付錢碼,付了一百元。沖趙志剛笑了笑,開車離開了。

        周一照例是單位開會的日子,陸達找了自己的桌牌坐下,瞪眼看前邊的一個個腦袋。以前單位開會除了主席臺上的幾個領(lǐng)導有桌牌,下邊是沒有桌牌的,大家可以隨便坐。近年來開始講究起來,不光是主席臺上有桌牌,每一位參會的都有桌牌。研究院百十號人,就是百十個桌牌。桌牌是按級別排序的,他們的研究院是處級單位,下邊的各部門就是科級了。單位里分技術(shù)崗和管理崗,起初陸達這些干技術(shù)的人都不愿干管理,都愿干技術(shù),晉升走職稱。陸達干了這么些年技術(shù),一門心思研發(fā)路燈,又是專利又是論文的,都是特高級工程師了,按待遇的級別,比單位一把手還高好幾檔呢,要是在以前,領(lǐng)導對他都得讓三分。但時下不同了,領(lǐng)導就是領(lǐng)導,就是搞管理的,你工程師再高級,也是搞技術(shù)的,要受搞管理的領(lǐng)導。這樣一來,單位的排序也就從管理崗開始排,處級、副處級、科級、副科級、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管理崗的排完了,才排到技術(shù)崗,正高三級、正高四級、副高五級、副高六級……排到陸達是中間偏后的位置,他前邊的腦袋自然也就一大片。

        身邊也是搞技術(shù)的老劉腦袋湊近陸達的腦袋,低聲說,單位還不是靠咱們這些搞技術(shù)的出成績,一個小科員都排咱前邊,公平嗎?陸達咧嘴笑了笑,說,無所謂。老劉說,都是你這種人的這種態(tài)度,才使咱們的地位越來越低。陸達想跟他爭論,可想想陸路通的工作問題,也就沒多理睬他。

        當臺下滿是腦袋時,有一行人走上了主席臺。這一行人是單位的正副職,他們單位是一正四副,外加一個副職級別的財務總監(jiān)、一個工會主席,一共是七個人,七個人的主席團坐一排,中間的位置正好是一把手坐。今天走上主席臺的一行人中明顯多了一個,是八個人,多出的一個人和一把手一起坐在了中間的位置。不看則已,一看陸達腦袋轟地一響。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八仙中他最反感的李志平。

        經(jīng)一把手介紹,才知李志平是以電力專家的身份來電力研究院做技術(shù)講座的。李志平的技術(shù)水平陸達最清楚不過,他來研究院給這些搞研發(fā)的技術(shù)人員講技術(shù),簡直就是對技術(shù)人員的侮辱。一把手做了開場白后,李志平就講了起來,他講話抑揚頓挫,節(jié)奏感掌握得非常好,說到精彩處,贏得臺下一陣掌聲。陸達扭頭看身邊的一張張臉,他發(fā)現(xiàn)這些臉上的表情都很虔誠,真的像在聽一位德高望重的專家學者在講課。陸達面無表情,心里五味雜陳。

        講座結(jié)束,各自回自己的辦公室。陸達回屋剛剛坐下,小朱推門進來,一臉興奮地跟他說,陸哥,你看誰來了?陸達抬起頭,目光撞見了李志平的目光。他下意識地站起來,喃喃道,是你?李志平笑呵呵地說,來你單位,能不來看看你嘛!陸達訕訕地說,坐吧。李志平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小朱一邊給他沏茶一邊說,李總是大專家,講的課太好了,對我們的幫助真是太大了,特別是對LED路燈的講解,讓我太長見識了。李志平笑道,哪里,你們陸工才是LED路燈的專家。說罷瞅著陸達問,你現(xiàn)在忙著研究啥呢?陸達說,路燈智能監(jiān)控系統(tǒng)。李志平說,這個好,路燈的功能越來越多,低碳環(huán)保壽命高呀!陸達笑了笑,沒吭聲,他知道,李志平談路燈,只會泛泛地談些大道理,剛才的講座也是如此,他有些糊涂的是,臺下聽他講的這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們難道聽不出他的淺薄嗎?

        小朱眉開眼笑地跟李志平說,李總您喝點兒茶,這是今年的頭采,明前的安吉白茶。李志平端起茶杯聞了聞,呼出口氣說,清香,是好茶,我一定要把這杯茶喝完了再走。小朱說,您別著急嘛,多跟我們聊聊,我們機會難得。李志平說,我也想多聊聊,但不行啊,太忙了,身不由己,下午還要去市里的燈管所去做講座,講講LED路燈的新前景。陸達脫口道,燈管所?李志平說,是呀,燈管所,有啥問題?陸達說,你和趙所長的關(guān)系咋樣?李志平說,好朋友,關(guān)系鐵著呢!陸達想托他跟趙所長說說陸路通工作的事,可他張不開嘴,他不想有求于這個他認為不學無術(shù)的人。

        下午,辦公室里總是有人,給何淘淘打電話不方便,陸達便去了廁所。他在廁所的格子間里給何淘淘打了個電話,還是問兒子的工作問題。何淘淘說,我再跟李主任說說,讓他催催趙所長,好了,我這邊還有人找我。那邊電話掛斷了,陸達舉著手機好一陣沒放下來。

        外邊響起嘩嘩的撒尿聲,陸達這才放下手機,站在蹲位上臉沖門板想心事,他覺得不能老是等,還是應該主動一些。待撒尿聲消失,他又給趙所長打了個電話,問事情的進展。趙所長說,我跟有關(guān)部門溝通過了,帶編制的必須逢進必考,現(xiàn)在單獨進人恐怕是不可能了。陸達的一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這時,外邊又響起嘩嘩的撒尿聲,趙所長在嘩嘩的聲音里說,我看可以變通一下,先以臨時工的身份進來,編制的事以后再說。陸達遲疑了一下,說,那、那也行吧。趙所長說,我也想求你一件事,咱們市要換一批LED路燈,我們要聘請一位專家做質(zhì)量監(jiān)督顧問,我們本來要請的人是李志平,李志平李總你們認識吧?可李總推薦了你,說你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呢,就請你給我們把關(guān),你看咋樣?陸達說,沒問題,我一定替您把好這個關(guān)。

        通話結(jié)束,撒尿聲也消失了。陸達開門出來,回辦公室,坐下。對面的小朱盯住他的臉說,陸工,你上趟廁所回來咋臉紅撲撲的,還掛了一層汗?像是搞婚外情才回來。來他屋里辦事的另外兩個同事也看向陸達,都頻頻點頭,說,是呀是呀,是不是干了啥不光彩的事?陸達說,你們瞎扯啥!我倒是想婚外情,跟誰呀?嘴上這么說,心里越發(fā)地虛,身上出汗也就越發(fā)洶涌。

        陸達第三次來燈管所,境遇完全不同,有人把他從門口接進來,送進了趙所長的辦公室。

        趙所長起身與他握手,一臉笑容地說,歡迎歡迎,由你來做這個質(zhì)量和技術(shù)監(jiān)督,我放心,市政方面的領(lǐng)導也放心。陸達說,謝謝趙所長信任我。趙所長說,互相信任,互相幫助。陸達說,我兒子的事還請您費心。趙所長說,你幫我把好這個關(guān),你兒子編制的事早晚會落實。陸達試探著問,那就先讓他來上班?趙所長說,沒問題,過幾天就讓他來吧。陸達心神搖曳,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坐下,談起了要購進的LED路燈,只要談及路燈,陸達就會一反常態(tài)地口若懸河。他說,現(xiàn)在的路燈越來越智能化了,只要安裝移動通信芯片,一個員工,一臺筆記本電腦,就能控制大片區(qū)域的路燈。路燈智能化開啟了各種智能城市應用和服務的新窗口,定位功能會為警察破案提供方便,還能自動調(diào)控照明強度,路面交通高峰期亮度增強,低峰期變暗,遇見大雨大霧天氣會變得更亮,還可以設(shè)置路面環(huán)境監(jiān)測、空氣質(zhì)量監(jiān)測、視頻監(jiān)測等,路燈甚至可以安裝Wi-Fi,走到哪里都能上網(wǎng)……趙所長打斷他的話說,遠景真是美好呀!陸達說,這不是遠景,很快就可以實現(xiàn)。趙所長說,現(xiàn)在我們要引進的路燈還沒有這么先進,只要質(zhì)量沒問題就行,你要把的就是質(zhì)量關(guān)。陸達說,同樣引進,為啥不引進高級一些的?趙所長說,經(jīng)濟條件所限,只能一步步來。

        趙所長叫來一個叫胡師傅的人,讓胡師傅陪著陸達去看這批路燈的資料。到了另一間屋子,陸達坐下,胡師傅把一堆資料堆滿了他面前的辦公桌。這些資料有圖紙,有文字說明,還有一些公式。陸達翻看著,目光漸漸變得犀利陰冷,像老鷹從空中瞄準了奔跑的獵物。這就是面對要攻克的技術(shù)難題時的陸達,這時的陸達是像冬天一樣殘酷無情的。

        在胡師傅的這間辦公室里,陸達一共研究了三個工作日??赐曩Y料,他又讓胡師傅陪著他查看了路燈的樣品。一切做到胸中有數(shù)了,他才來見趙所長。他坐在趙所長對面的椅子上,目光依然犀利陰冷。趙所長被他盯得有些發(fā)毛,沖他笑了笑說,陸工,沒問題吧?陸達說,問題大了。趙所長說,孩子明天就可以來上班。陸達說,咱還是先談路燈。趙所長說,談吧。陸達說,這種LED路燈是目前國際上更新?lián)Q代淘汰下來的品種,缺欠十分明顯,我們不應該引進。趙所長說,我說過,條件所限,只能一步步來。陸達說,這樣的一步步,不但要浪費我們的大量資金,還會拉大我們與先進的智慧城市的距離。趙所長說,這些大道理我明白,有關(guān)領(lǐng)導也明白,還是那句話,限于條件,只能這樣了。說罷,趙所長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指著空白處說,陸工,你在技術(shù)監(jiān)督人一欄簽個字吧。陸達看了看遞過來的文件,問,我簽字就能通過了?趙所長說,沒錯,你簽字就能通過。你是這方面的專家,在領(lǐng)導那里是有說服力的。陸達搖搖頭說,我不能簽。

        就這樣陷入僵局,顯然這是趙所長沒想到的,他驚訝而又憤怒地盯著陸達。這同時也是陸達沒想到的,他也盯著趙所長。趙所長冷冷地說,孩子明天就能來上班了。陸達說,這和孩子上班無關(guān)。趙所長說,咋能無關(guān)呢!陸達心里明鏡似的,如果他不簽,陸路通就不可能來燈管所上班了,可是他簽了,受損失的是這個城市。他面不改色,突然覺得自己十分的高大。

        不歡而散,下班回家后,陸達如實跟張云講了。張云花容失色,指著他的鼻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陸達說,讓我出賣良心換取孩子的工作,我不能答應。一旁的陸路通聽了,呵呵地笑,說,我爸做得對,要是我,我也不簽。張云終于說出話來,罵道,真不愧是父子,一對傻×!陸路通脖子一梗,說,我還真不稀罕這種工作,要讓我選,我就去當外賣小哥,騎著車子滿世界跑,呼吸的都是自由的空氣。沖陸路通發(fā)脾氣的不是張云而是陸達,他瞪起眼睛說,不許說這種沒出息的話,我一定讓你找到適合你的工作。陸路通不服氣,也沖陸達瞪起眼睛,說,外賣小哥就沒出息了?你看看騰訊新聞吧,外賣小哥里藏龍臥虎,有985和211的畢業(yè)生,還有碩士博士呢!陸達說,不管有誰,我就是不能讓你去干。

        張云氣呼呼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圈兒,邊走邊數(shù)落陸達,數(shù)落夠了,一屁股坐下來,嘆口氣說,好好的機會讓你浪費了,你說不讓陸路通干外賣小哥,那他干啥,你給指條路呀?陸達兩眼發(fā)直,想不出一條可行之路。張云催道,說話呀,你還能找誰?在他們這種四五線的城市,辦什么事都得找人托關(guān)系。找工作是大事,不找人幾乎是不可能辦成的。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八仙” 中那七仙的形象,何淘淘不可能了,李志平也不可能,刨去修車的趙志剛,另外的幾位還有誰能幫他呢?他搖搖頭,實在找不出一個人選來。

        張云說,干脆找最大的,你找白強試試吧!陸達沒吭聲,他也想過找白強,可是,除了每年那一兩次聚會,他和白強就沒啥聯(lián)系了。不光是白強,劉國軍、邱鐵、孫文革也是一樣,平時沒聯(lián)系,有事了找人家,能好使嗎?張云催道,行不行你倒是說句痛快話呀!陸達不耐煩地說,不行,試試也是不行。

        嘴上說不行,心里還是不甘心。陸達進了臥室,嘭的一聲關(guān)上門,拿起手機撥通了白強的電話。白強慵懶地“喂”了一聲。陸達柔著嗓子說,白市長,我是陸達呀!白強說,哦,陸達呀,有啥事嗎?陸達說,白市長,你工作忙,平時不敢打擾,有事了沒辦法才找你,真的是沒辦法了才找你。白強說,有事就講嘛,客氣啥?陸達就把兒子工作的事講了一遍。白強說,現(xiàn)在的規(guī)章制度都已經(jīng)很完善了,你也知道,有正經(jīng)編制的都是逢進必考,任何人都沒有特權(quán),這樣吧,我當個事,我留意著,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幫你。

        撂了電話,陸達坐在床沿兒發(fā)呆。中國人說話是有潛臺詞的,讓你等機會,基本就是沒機會了。門被撞開,張云興沖沖闖進來,說,張霧來電話了。陸達呆呆地看張云。張云說,張霧說她去廣州了,她在廣州托人幫陸路通找到了一個面試的機會。陸達順嘴問,啥單位?張云說,廣州的路燈管理公司。陸達的眼睛亮了,問,張霧真有這個能力?張云說,當然了,張霧多厲害呀!陸達心頭滾過一陣熱浪,本地的燈管所不行,那就去廣州的路燈公司,廣州,那可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國家的一線城市呀!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李主任、趙所長,然后他用鄙夷的眼神看著他們,好像在說,沒有你們,我家陸路通照樣進燈管所。

        張云接著說,是這樣的,廣州的路燈管理部門想錄用一名搞LED路燈的高手,張霧托人推薦了陸路通,說陸路通是高手,他們就要當面看看陸路通的本事。陸達頓覺失望,說,陸路通也不是高手,看看就露餡了。張云說,你說的這叫啥話?陸路通不是高手,可你是高手呀,有你幫他,有你陪在他身邊,他就是高手了。陸達被張云說得底氣又上來了,他點點頭說,是呀,我是高手,有我在,怕誰呀?

        在北方還穿外套的季節(jié),在廣州已經(jīng)穿短袖衫了。空氣中有一種燥熱的味道,在街上走一會兒就出了一身的汗。張霧進了一家咖啡館,一股空調(diào)的涼氣撲面而來,她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先要了一杯拿鐵咖啡。張霧到廣州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了,在這一個星期中,她見過一次黃旭,因為她的火暴脾氣,沒談幾句就不歡而散了。她見過凌瀟瀟兩次,談的都是工作的事,凌瀟瀟帶著她見過一次那家出版社的副總,兩個人相談甚歡,副總對張霧的履歷和她對有關(guān)出版業(yè)務的見解十分欣賞。之后,又去了出版社一趟,社長和總編輯也見了她,對她都很滿意,算是面試合格了。對即將開始的南國生活她已經(jīng)開始無限憧憬,今天到這兒她是來等凌瀟瀟的。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凌瀟瀟的存在簡直就是她的一根救命稻草。

        沒等多久,凌瀟瀟就到了。在張霧眼里,凌瀟瀟算不上是個美女,五官一般,身材也一般,令人稱道的是她的氣質(zhì),她的性格溫婉,有一種令人舒服的文靜之氣。張霧則正相反,給人的感覺是潑辣有余,靜氣不足,盡管美貌出眾,氣質(zhì)這一塊卻拿捏得不太理想。

        落座,交談。和凌瀟瀟在一起,張霧的話總是河流般嘩啦啦流得痛快。張霧說,我到了新單位,還要編你的稿子,你得支持我。凌瀟瀟說,不是支持你,是你扶持我。張霧說,咱倆都別客套,互相幫助吧。瀟瀟,我想問你一件事,我當事者迷,你旁觀者清,你說說,我和黃旭的關(guān)系還能進行下去嗎?凌瀟瀟說,這話我不好說,還得看你們倆。張霧說,我倆沒有孩子,一拍兩散誰都無牽無掛,如果我倆有了孩子,中間有了共同的牽掛,那就不是說散就能散的了。凌瀟瀟說,可是你倆沒有孩子呀!張霧說,現(xiàn)在沒有,不等于以后沒有。凌瀟瀟瞪大眼睛問,你的意思是?張霧沖她點點頭說,我的意思是先和他懷上再說。凌瀟瀟說,這需要兩個人的配合,你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行嗎?張霧說,不管咋樣,現(xiàn)在我倆還是夫妻,做這件事不該是難事。凌瀟瀟說,是呀,你倆還是夫妻。說罷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張霧這次來,是打定主意要跟黃旭有個孩子,第一次見面張霧沒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黃旭吵翻了,自然沒法在一起配合。不過,既然來廣州了,離深圳又那么近,見到黃旭自然不是難事。如果她去深圳,去和黃旭住幾天,自己再主動一些,在一起配合一下也不該是難事。不過,配合的時候她慣常都有的快感恐怕是不會有的,豈止不會有快感,還會麻木,還會痛苦,一想到他出軌別人,一想到他曾和別人配合,或即將去和別人配合,她就有一種忍無可忍的痛苦和屈辱,痛苦可以忍受,屈辱卻難以忍受,想到這兒,她突然涌起一種惡心的感覺。

        你咋了?凌瀟瀟問。張霧忍住惡心的感覺,說,沒事,瀟瀟,如果你是我,你能咋做?凌瀟瀟說,說我該咋做之前,我得表明一下我的態(tài)度,這件事過錯一方是黃旭,當然也有那個他出軌的女人,在我這個態(tài)度的前提下,我才能說我咋做。張霧說,誰跟誰呀,咋想咋說唄!凌瀟瀟說,如果是我,我會跟他離婚,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死亡了的婚姻。張霧說,問題是我不認為我們沒有愛情。凌瀟瀟說,他也這么認為嗎?張霧說,他是他,我是我,如果我也像他那么認為,我會離婚的。張霧說到這兒突生氣憤,臉漲得通紅說,不,現(xiàn)在我不認為和他有愛情了。凌瀟瀟盯住她的臉說,也就是說,你也會跟他離婚了?張霧說,會,當然會。凌瀟瀟點點頭,臉上有一種松弛下來的表情。

        和凌瀟瀟分手后,張霧給陸達打了個電話,問,姐夫,你和陸路通到哪兒了?陸達說,大約走了一半路途了。陸達爺兒倆是坐高鐵過來的,張云找了個新差事,請假難,也只能是陸達陪著兒子過來。張霧和張云相差十歲,和陸達相差了十三歲,在他倆面前,張霧完全可以把自己當作一個孩子,張云和陸達也真的把她當成一個孩子來寵。當年張霧考上的是一家遠在南方的大學,從家鄉(xiāng)東北的城市坐火車到那座南方城市是三天兩夜的車程,全程送她的只有陸達一個人。本來要送她上學的父親拉肚子來不了,張云又請不下假脫不了身,另外的姐姐和哥哥好像也脫不了身,送張霧上學的任務就落到陸達身上,說落也不算貼切,說搶似乎更貼切。陸達是自告奮勇?lián)屓蝿铡8改赶劝讶蝿张山o了三哥,三哥一臉的不情愿,說了一大堆去不了的理由,二姐見狀說,不愿去就說不愿去,扯那么多借口干嗎,我去吧。陸達說,我知道你的收入是計件的,這來來回回一個星期,你這個月的工資恐怕不剩多少了,我請幾天假不扣工資,還是我去吧。二姐借坡下驢,說,那敢情好,你就代勞吧。就這樣,張霧由陸達一路護送,上了大學。

        在張霧的兩個姐夫中,她和陸達的感情最好,別說外姓人,就是三哥也沒法跟陸達比。這最好是點點滴滴日積月累而成,完全是由陸達一手完成的。張霧上高中時有個男生追她,她沒相中,就躲。偏偏這個男生是個固執(zhí)的人,揚言不追她到手不罷休,多次在下學的路上堵她,糾纏她。她把這事跟張云說了,張云又跟陸達說了,陸達偷偷找了自己的幾個哥們兒,把那男生教訓了一頓。張霧也不知道教訓到什么程度,反正這之后,這個男生再沒找她的麻煩。在護送她上大學的火車上,她睡上鋪,陸達睡下鋪。吃飯時,她從上邊爬下來,下邊的小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飯菜。他倆邊吃邊聊,張霧倔強,說話尖刻,陸達和她說話總是順著她,因此兩個人總會聊得十分投機。讀研究生時,張霧和黃旭談戀愛了,張霧給張云打電話時說了這事,當時張云說,你等等,你姐夫要跟你說句話。接著聽筒里傳來陸達的聲音,十分高亢,張霧呀,你要找個真愛你的人才行。張霧說,黃旭就是真愛我的人呀。陸達說,真愛不真愛不能看他嘴上咋說,要看他行動咋做。張霧說,他挺關(guān)心我的,好多次給我打飯送到宿舍來。陸達說,這個只能算表面現(xiàn)象,說明不了啥,我告訴你一個簡單的識別方法,就是看你的微信朋友圈,如果持續(xù)給你點贊的人,那他一定是喜歡你的,真愛你的人就在這里邊,如果他很少給你點贊,或經(jīng)常跳過你發(fā)的朋友圈給別人點贊,那他一定不是真心喜歡你的人,見面時再甜言蜜語,再哥們兒兄弟,都是逢場作戲。張霧說,點個贊,舉手之勞,說明不了啥!陸達說,那你就太單純了,是你沒看穿人性,正因為大家都認為點贊是舉手之勞,才忽略了它真正的內(nèi)涵,如果一個人是違心點贊,他的手指會很沉重,點一次兩次或三次四次都能,但多次地點,就不能了,不管是誰,誰也不會委屈自己永遠違心地點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贊。張云在一旁說,陸達,怪不得你不給我點贊,原來你對我不是真心的!陸達說,我不玩兒朋友圈,也就從來不點贊,所以我除外。張霧聽得亂七八糟,不耐煩道,好了姐夫,這話題咱到此為止吧。

        撂了電話,張霧也就把陸達的這番話給忘了。直到得知黃旭有了新歡,她才又想起陸達的這番話。翻看手機查閱自己的朋友圈,還真發(fā)現(xiàn)黃旭給她點贊的很少,以概率論,百分之十還不到。在她的朋友圈里,有一部分是她和黃旭共同的校友,給幾個校友的點贊次數(shù)明顯超過了給她的點贊次數(shù),而這幾個頻繁被點贊的校友大都是事業(yè)有成的人士,對那些處境和身份很一般的人,他也很少點贊。張霧還發(fā)現(xiàn),黃旭經(jīng)常給凌瀟瀟點贊,有好幾次,都是越過她發(fā)的朋友圈給凌瀟瀟點贊。張霧腦袋里嗡嗡地響,難道黃旭的內(nèi)心真的不喜歡她?真的不情愿委屈自己的手指給她點贊?

        婚后,黃旭去南方發(fā)展,張霧一個人留在北京,家里需要干男人活兒的時候張霧就犯難了。有一次,家里廁所漏水,她抓了電話給陸達打過去,打得毫不猶豫。陸達在網(wǎng)上約了北京的管兒工,救急得也是毫不猶豫。事后,張云跟張霧抱怨,你直接打電話給管兒工嘛,找陸達,他也是找管兒工,這不是費二遍事嗎?張霧說,看見廁所冒水我就蒙了,想都沒想就給姐夫打電話了。張霧這話是如實說的,有些行為完全來源于下意識,而這下意識依托的則是日積月累。

        張霧在自己下榻的酒店里給陸達父子定了個雙人間,在前臺定妥了回房間,脫衣服,就撲倒在床上。床墊子和床身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顫抖聲,這是一種很熟悉的聲響,這種聲響沒法不令她回想她和黃旭的床上生活,這種回想又沒法不令她想到黃旭與別的女人的床上生活。屈辱感像床身的震動波一般在身體里散開,她聽到了來自心里的坍塌聲。

        陸達父子跟張霧去了路燈管理有限公司。他們是打車去的,酒店距路燈公司大約有半小時的車程。在公司的一個會議室里,有一個初選的筆試。陸達和張霧被擋在大門口,只允許應聘人員進去。陸達在陸路通耳朵邊輕聲說,記住我教給你的,穩(wěn)住心神,專心地答。陸路通點點頭,朝里走,他穿深色西褲,白色襯衫,襯衫掖在褲子里,打扮有點像個公務員或銀行職員。陸路通是穿短褲和肥大的T恤來廣州的,眼前這身服裝是陸達逼他換上的,他不情愿,又穿不習慣,走起路來端著膀子,身子一晃一晃看起來有些滑稽。

        陸達跟張霧說,都成年了,遇事還不懂得自己把握,害得我操心。張霧歪頭看他一眼,說,那是你還沒放手,只要你不放手,孩子就永遠會讓你操心。陸達也歪頭看她,四目相對,都笑了。

        兩個人臉上的笑容都相當短暫,站在路燈公司大門外的樹蔭下等,兩個人都陰著臉,各自想自己的心事。南國的陽光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即使有樹蔭庇護,那種曬的感覺還是尖銳地鉆進身體里。時間在等人的時候總是會更加漫長,陸達一連抽了三支煙,煙霧中跟張霧說,為了陸路通的工作,你專程跑到廣州?張霧說,也不是,是碰巧碰上了。陸達問,那你是來做啥的?張霧說,我也是來應聘的,老本行,還是出版社。陸達問,咋就不想在北京干了?張霧說,黃旭在深圳,總是兩地分居也不是個事。陸達點點頭說,是呀,不是個事,在一起是一種感覺,不在一起就是另一種感覺,分時間長了,難免會變生的。張霧突然盯住陸達的眼睛,問,姐夫,你是男人,如果是你,你外邊又有了別的女人,如果我姐努力爭取,還能讓你回心轉(zhuǎn)意嗎?陸達說,你這話啥意思?陸達說著臉就騰地紅了。張霧說,沒啥意思,我就順嘴一問。

        等了一個多小時后,陸路通從院里出來了,在他的前后左右,大約還有幾十個人。想得出,這些人都是來應聘的LED路燈方面的高手。陸達迎上去,一把將陸路通扯到一邊,問,咋樣呀?陸路通說,還行,你給我押的題中了十之七八。陸達興奮得用右手連拍自己的腦袋,張霧笑道,輕著點,小心把腦袋打混沌了,到面試時可幫不上路通了。

        接下來是等待初試的結(jié)果。陸達父子住在酒店等,張霧去了深圳見黃旭。沒事時陸達就教陸路通LED路燈的知識,在陸達看起來十分簡單的電路圖,陸路通卻看成了繁復的迷宮。陸達搖頭嘆氣,又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教。

        等到第三天時,張霧從深圳返回廣州。她的情緒低落,陸達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不回答。陸達當然猜得出,她低落的情緒來源于黃旭,陸達也不好說什么,岔開話題,聊到了陸路通即將面試。張霧眼神渙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等著吧,路通是你的兒子,能差到哪兒去。

        吃完晚飯,在房間里陸達繼續(xù)陪陸路通學習LED路燈技術(shù)。望著一堆資料和圖紙,陸路通哈欠連天,不到晚九點就困得不行,倒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了。陸達嘆口氣,也躺下來看手機,公眾號、微博、短視頻,越看越無睡意。不久,微信有新消息通知,一看是張霧發(fā)來的,說她想出去吃夜宵。陸達回復,太晚了,睡覺吧。張霧又發(fā),我就問你一句,能不能陪我出去?陸達回復,能。

        陸達穿上衣服,瞥一眼正在打呼嚕的陸路通,躡手躡腳出了房間。走廊里有一人,一看正是張霧,她已經(jīng)候在這兒了,莫非她的微信就是在走廊里發(fā)的?陸達走過去,沖她一笑,她沒笑,一臉茫然。進電梯,他站在她的側(cè)首,看到的是她的側(cè)臉??凑標幸稽c點像張云,看側(cè)臉則沒有張云的影子,是完完全全另外一個女人。挨得很近,嗅得到她身上有一股洗發(fā)液或沐浴露的香味。他心跳有些加快,左轉(zhuǎn)身,和她站到平行的位置。

        出酒店,走不遠有一家餐館,門口是排檔,擺有十多桌,有不少客人在吃夜宵。陸達指向一張空桌子,說,咱倆坐這兒吧?張霧朝餐館里望了望,說,還是進屋吧,外邊太鬧。進屋找了個僻靜一些的座位坐下,張霧點菜,點了一桌子。陸達說,太多了咱倆吃不完。張霧說,吃不完也要,我看著高興。張霧說得像一家人似的霸道,陸達笑了笑,不阻攔了。

        張霧還要了一箱啤酒,要酒的樣子很東北,惹得另一桌的人瞪大眼睛朝這邊看。陸達的酒量很差,喝啤酒也就兩瓶,他看著地上的啤酒箱說,咱倆喝得完嗎?張霧說,喝不完也要,我看著高興。

        陸達還是第一次見張霧這么任性,只有跟最愛的人才會如此任性吧,這個想法一出就被陸達給否了,很快又有了另一個想法,只有跟最不在意的人在一起才會這么任性,陸達確定了這個想法,苦笑著搖搖頭。

        開始喝酒,吃東西。陸達不怎么愛吃廣東菜,喝口酒后也就象征性地吃一口。陸達見張霧也不怎么吃菜,但酒喝得很兇,碰過杯后基本都是一口干。除了張云,陸達基本沒有跟女人單獨在一起吃過飯,有限的幾次,都是跟張霧,不過那是送張霧上大學的時候,那時張霧還小,還算不得是個女人,可眼下不同了,張霧已是個成熟女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吃飯,而且是喝酒,而且還是這種關(guān)系,陸達想一想就不自在。

        伴隨喝酒的當然是說話,張霧說得多,陸達說得少。張霧問,你知道我和黃旭的夫妻關(guān)系現(xiàn)在咋樣嗎?陸達說,兩口子嘛,唇齒的關(guān)系,牙齒哪有咬不到嘴唇的,矛盾是暫時的,關(guān)系是永遠的。張霧說,他有新歡了你知道嗎?陸達說,不知道。張霧說,他有新歡了,我算啥?陸達說,你別瞎猜測。張霧說,是他親口跟我說的,說他愛上了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愛我了。陸達說,啥愛呀愛的,大多是臨時起意,長不了,可能是你們分居造成的,現(xiàn)在你也來這邊工作了,他們會分開的。張霧說,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才來這兒應聘,我還一廂情愿地以為,我們有個孩子后,他就能收心,回歸家庭。陸達說,我覺得你想的沒錯。張霧說,錯,我想錯了,你也想錯了,大錯特錯。陸達說,不會吧?張霧說,我跟你講實話吧,我這幾天去深圳,就是想跟他同居,就是想懷孕,就是想生孩子。我在他租住的房子住下,上了他的那張雙人床,可他卻躲到沙發(fā)上去睡,好像我們不是夫妻,是臨時住在一起的陌生人。陸達說,咋會這樣?張霧說,是呀,我也不知道咋會這樣。

        張霧干了杯中酒,重新倒?jié)M,和陸達碰杯,又一口干了。陸達有些擔心,說,慢點兒喝。張霧哪里肯聽,反而喝得更快了。兩個人一箱啤酒都喝光了,桌上的菜卻沒下多少。從餐館出來已是后半夜,張霧走得搖搖晃晃,有好幾次都差點兒摔倒,陸達見狀,只好出手攙扶著她走。進酒店,進電梯,到了他們所在的樓層出電梯。在走廊里,張霧說,我他媽的真下賤,為了懷孕,我半夜下了雙人床,爬上客廳的沙發(fā),爬上他的身,他雖沒推我下去,卻十分勉強,完事后我回到雙人床,他繼續(xù)睡沙發(fā)。我頭蒙在被里哭了。說到這里,張霧一把抱住陸達,抱得死死的,開始放聲大哭。陸達左右看看,像自己做賊似的。他要過張霧的房卡,送張霧進了她的房間。

        第二天,陸達和陸路通出房間吃早餐。路過張霧的房間時他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動靜,又敲了敲,還是沒動靜。看來昨晚喝得多,她今天要晚起了,陸達只好和陸路通先去吃飯。大約快到中午了,有人敲門,陸達打開門,見門外站著的是張霧。陸達愣住了,張霧收拾得相當干凈,看臉色精氣神也不錯,好像昨夜的事沒有發(fā)生一樣。

        張霧陪陸達父子去路燈公司面試,這一次門衛(wèi)沒有攔他們,都放行了。面試是在一個中型會議室里,來的人不少,主席臺下邊的座位很快坐滿了,據(jù)說是為了彰顯透明度,面試允許一部分人旁觀。陸達三個人來得早,坐在了第一排。待主席臺上的人坐定,面試就算開始了。

        一共是十個人面試,陸路通排在第五位。前四位面對主考官的提問,回答得中規(guī)中矩,在陸達看來,這些人水平太一般了,對LED路燈的理解還拘泥于目前應用階段。當輪到陸路通上場時,陸達歪過頭對他說,要有信心,你比他們都強。

        陸路通站前邊面對臺上的主考官們,在陸達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看得到主考官們的臉,卻只能看到陸路通的背部。陽光從側(cè)面的玻璃窗射入,無論是主席臺上的人,還是陸路通,還是坐在下邊的人,每一張臉都有著一半陰一半陽的效果。主考官提問題,陸路通答問題,陸路通答得中規(guī)中矩,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陸路通答問題時,陸達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替陸路通著急,我對你講過太多的對LED路燈的前沿認識,你咋就不那樣說,非得這樣說……陸路通面試結(jié)束,回到座位上,扭頭輕聲問陸達,我答得咋樣?陸達反問,你以為呢?陸路通說,發(fā)揮正常,我挺滿意的。陸達苦笑著搖搖頭。

        很快十個人都面試完了。坐在主席臺中間的那個人也和陸達一樣苦笑,搖搖頭,沖臺下說,大家好,今天的面試大家都回答得不錯,看得出,都是LED路燈的內(nèi)行,大家也都是有備而來,但是說句實話,這樣的內(nèi)行我們公司是不缺的,我們?nèi)钡氖羌庾尤瞬?,是有?chuàng)新能力的人才,是有能力引領(lǐng)城市路燈發(fā)展的前瞻性人才,很遺憾,我們沒有找到這樣的一個人……他這么講,等于明說了誰都沒被錄用。陸達的一番努力成了泡影,他腦袋轟地一響,坐不住了,騰地站起來。

        陸達說,不對,陸路通就是你們需要的人才,他有許多見解都沒說出來,如果你們按著他的見解布局、發(fā)展,在城市照明智能化上至少會達到國內(nèi)領(lǐng)先水平,就是達到國際領(lǐng)先也不是大問題。目前,能夠?qū)崿F(xiàn)高效、節(jié)能、環(huán)保的LED路燈照明系統(tǒng)不斷發(fā)展,已經(jīng)與智能化、網(wǎng)絡(luò)化、標準化一起成為未來發(fā)展的主要趨勢??可秮韯?chuàng)新?一靠控制技術(shù),首先是PLC技術(shù),該通信方式憑借電力線載波技術(shù)來達成信息的傳遞,并且利用電力線將現(xiàn)有的路燈照明轉(zhuǎn)變?yōu)椤灰劶癓ED路燈,陸達的話就如同滔滔江水,他由淺入深,把自己對這項技術(shù)的理解和前瞻性應用的可能都講了出來。主席臺上的人都瞪大眼睛,專心地聽,不住地點頭,偶爾交頭接耳。陸達一口氣講了半個多小時,待他醒悟過來,這不是他的舞臺時,這才來個急剎車,說,對不起,我唐突了,不過,我講的就是陸路通要講的,我是把他沒能講的話講了一遍。

        面試結(jié)束了,散場,陸達的身體像是失重了,隨人流往外走。有人叫住他,說,我們領(lǐng)導要跟你說幾句話。他看了看張霧和陸路通,叫他們到門外等他,自己隨著那人往回走。

        那人所說的領(lǐng)導就是剛才坐在主席臺中間的那個人,他站在主席臺的下邊,沖陸達伸出右手。陸達緊走幾步,握住那只手。領(lǐng)導說,你就是我們需要的人,如果你愿意,我們愿意高薪聘用你。陸達連忙搖頭,說,不是我,是我兒子。這回是領(lǐng)導搖頭,說,你兒子不是我們需要的類型,我們需要的是你。陸達說,我有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研發(fā)LED路燈,對不起,我不能應聘。領(lǐng)導說,那太遺憾了。

        走出來,重新與張霧和陸路通會合。張霧問,找你啥事?陸達嘆口氣說,這次白來了。張霧也嘆口氣說,怪我,害你們爺兒倆白跑一趟。陸路通笑著說,也不能算白跑,能到廣州轉(zhuǎn)轉(zhuǎn),當旅游了。張霧也笑了,說,還是路通開明,對,咱回去一樣找工作。

        陸達把頭扭向張霧,問,我們走了,你呢?準備留下了?張霧說,這兒的出版社已經(jīng)聘用了我,只能留下了。陸達說,試試也好,干得不順就回去。張霧說,對,干得不順就回去。一個外賣小哥騎著電動車擦身而過,望著他的背影,陸路通說,爸,你別愁眉苦臉的,我回去也不找別的工作了,我就去應聘外賣小哥,我覺得這工作挺適合我。陸達大吼一聲,閉嘴吧你!把陸路通和張霧都嚇了一跳。

        兩天后,回到家。張云聽了這父子的悲情講述,氣不打一處來,她先罵陸路通無能,又罵陸達無能,再罵張霧辦事不靠譜。她還給張霧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地指責,沒辦妥叫我們?nèi)ジ蓡??去游玩嗎?張霧也沒客氣,回敬道,怕我沒辦妥干嗎要去呀?我看你巴不得叫他爺兒倆出來游玩一圈兒。

        張霧率先撂了電話,張云突然想起什么,又按她的號碼。再次接通,張霧不耐煩地問,還沒吵夠?張云說,你就這樣去了廣州?張霧說,是呀。張云說,連我也沒告訴一聲?張霧說,姐夫知道了,你不也就知道了?張云說,連爸媽都沒告訴一聲?張霧說,告訴這個告訴那個的,大家一摻和,哪兒也去不成了。張云說,咱們東北人,在南方能待習慣嗎?張霧說,東北人志在四方,你說吧,地球哪個犄角旮旯兒沒咱東北人?張云想想也覺得張霧說得有道理,就不再說啥,把電話撂了。

        第二天上班,陸達先找頂頭上司銷了假,然后回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對面的小朱上下打量他,問,不太順利吧?陸達沒吭聲。小朱說,新竣工的中大商廈正在招商,你家公子要不要自己也當個老板?陸達吭聲了,沖小朱道,有空兒你去實體店看看,看是顧客多還是賣貨的多?自己當老板,非把我們一家三口賠進去不可。小朱說,你就對自己兒子這么沒信心?陸達沒好氣道,我對誰都沒信心。

        下班,陸達一個人在街上往家走。他沒有開車,單位里的車位緊張,更多時候他是不開車上班的,走路權(quán)當鍛煉身體了。他有意挑個僻靜路走,人聲車聲弱一些。他掏出手機給何淘淘打了個電話,還是托她給陸路通找工作。何淘淘說,合適的暫時沒有,你也別著急,咱慢慢碰吧。陸達也不好再說什么,揣起手機,繼續(xù)朝前走。前邊有個路口,里邊是夜市,走到路口時不自覺地朝里看,目光滑過路邊大排檔時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在稀稀拉拉的吃客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熟悉的臉。

        趙志剛!他脫口喊道。然后他又補上一句,你咋一個人跑這兒喝酒來了?他不是一個愛找熱鬧的人,一般情況他是躲著酒場走的,也不知為什么,這一次他主動湊了過去。

        趙志剛拉他坐下,說,既然看見你了,那就咱哥兒倆一起喝。說罷沖攤主喊,再來一箱啤酒。陸達又問一句,你咋一個人跑這兒來喝酒?趙志剛說,心情不好。陸達說,修理部也不管了?趙志剛說,喝酒的時候啥也不管。陸達拿了一瓶啤酒,自己啟開,倒?jié)M一杯,和趙志剛碰了下杯子,然后一口干了。

        陸達接著問,為啥心情不好?趙志剛說,別提這事,提了心情更不好,咱今晚不提不高興的事,咱就喝酒行不?陸達說,行,咱誰也不提不高興的事。趙志剛突然放下酒杯,問,你的車咋樣?陸達說,換了汽油濾芯后,啥毛病沒有了。趙志剛說,看來是我把問題看嚴重了,如果一開始就往簡單想,問題早解決了。陸達不想責怪他,就說,你不是不讓提不高興的事嗎?趙志剛說,這事你不高興了?陸達說,沒有,喝酒。趙志剛說,好,喝酒!

        兩個人喝到晚上十一點多鐘,中間張云來過一次電話,問他咋沒回家,他實話實說,說跟趙志剛喝酒呢。走出大排檔時,兩個人的腳步都踉蹌了,在路口分手,各自回家。陸達越走越踉蹌,還撞了兩次路燈桿子。撞到第二根桿子時,他抱住了那根桿子好一陣不松手,恍如抱住了心儀的女人。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在他身后喊,師傅,你喝多了。他說,我沒喝多。那人說,沒喝多咋能抱路燈桿?他還是說,我沒喝多。那人問,用不用我送你回家?他這才松開路燈桿子,慢慢扭過身,看見的是一個身穿黃馬甲的外賣小哥。

        外賣小哥又問,用不用我送你回家?陸達瞬間清醒了許多,迭聲說,不用不用,我啥事沒有。外賣小哥又看了看他,這才轉(zhuǎn)過身去,騎上自己的電動車走了。陸達目送他,心頭滾過一陣熱浪,他聽人講過,現(xiàn)在不要小看外賣小哥,這支隊伍里啥層次的人都有,有985高校畢業(yè)生,還有博士生呢!一瞬間他恍然覺得這個外賣小哥就是自己的兒子陸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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