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勝
穿過被雨水淋濕的六月,勝利或者失敗,有的人在內(nèi)心陳述,有的人習慣于外在表現(xiàn)。當滿城的黃樅菌以熟稔的姿態(tài),淆亂視覺的時候,我卻被影響到內(nèi)心深處。
不想以鈔票慰藉故鄉(xiāng)標志的樅菌,總覺得購買是站在故鄉(xiāng)的外圍,雖能挑逗舌尖,卻不能真正進入故鄉(xiāng)。于是我想回到故鄉(xiāng),把自己放牧一回。
逐日的雨,雖使大地之上的事物,變得失敗,卻暗藏著補償。比如,多雨回贈給鄉(xiāng)民以蘑菇,足以印證了禍福相依的論斷。若是勤勞的山民,就會到山林采摘蘑菇,然后變賣,黃樅菌40元一斤,所謂物以稀為貴,立場不同,結(jié)論也不同。只不過,我不屑這種慰藉肚腹的方式。行走山野,滿山碧綠,賦予了我好心情。
湘西樅林里盛產(chǎn)兩種蘑菇,一是黃樅菌,二是紫蘑菇。黃樅菌盛產(chǎn)于夏季,渾身金黃,只不過肉味淺薄,氣味清淡,味道不太好。而紫蘑菇盛產(chǎn)于中秋以后,遍身紫色,肉質(zhì)豐厚,氣味微香,味道大好!雖說如此,但黃樅菌仍然能使我與故鄉(xiāng)關(guān)聯(lián)。
故鄉(xiāng)的山,并不高大,雖被植物涵養(yǎng)著,但積聚雨水不多濕潤程度并不大。每一處的樅林,我都仔細看過,但并未找到此時盛產(chǎn)的黃樅菌。我有些失望。是不是黃樅菌根本就不會于此時生長于故鄉(xiāng),或者蘑菇也學會了安時處順與拓展遷移。
聽人說過,夏季的黃樅菌是長在大樅樹下面的腐殖質(zhì)上的。與農(nóng)歷九月的紫蘑菇生長地點截然不同。想起這樣的話之后,我立即調(diào)整思路,去我去年尋找的地方尋找黃樅菌。
穿過溪流,爬上山腰。抵達去年尋找蘑菇的老地方。大失所望,從遠處遙望的碧綠樅林進入,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人砍伐得破敗不堪。裸露著的山野,長滿了荊棘和蕨類植物。看來我是無法在故鄉(xiāng)找到印證與安慰了。
去年我在這兒尋到了一背簍黃樅菌,在茂密的灌木叢中匍匐,采摘一個又一個黃樅菌。與大地那么貼近,把自己安放在故鄉(xiāng),就像安放在搖籃里一樣。呼吸草木的清新氣息,一切都是那么愜意。如今,卻無法與之對應。大地之上靜謐的山林也在悄悄發(fā)生變化,雖然山更青了,水更綠了,但卻還是有不協(xié)調(diào)的音符。這種音符,可能就是山民自己彈奏的。
但我并不甘心,繼續(xù)向上攀爬。在殘留的山林的邊緣——一小塊樅樹與灌木叢并存的地帶,我發(fā)現(xiàn)了一枚黃樅菌,就像一朵黃色的花,開得那么靜美,那么孤獨,那么頑強,那么無助。我是一個采蘑菇比較有經(jīng)驗的人,能有第一個,就必然有第二個。我有了一點信心。
小心地扒開灌木叢。土姜樹振落細沫,附著在身上奇癢無比,然而卻無法阻止我繼續(xù)深入。好頑強的黃樅菌。我眼前一亮,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黃樅菌,安好地生長著,顯得那么可愛。這夏日的精靈,從不爽約。只要有雨水,只要有時間,觸發(fā)完全就有可能。只要有一絲生存的地方,眷戀就要發(fā)之于外。想著這些,我有些感動了。我絕不拿刀砍斫一根灌木,我要保持作為一個眷戀故鄉(xiāng)的人的尊嚴,我要徹底和那些砍伐者劃清界限。相形之下,似乎那些砍伐者是完全不道德的。
如果他們內(nèi)心能安靜下來,也不至于那么兇悍。在自己賴以生存的地界撒野。我有些怨恨他們,如果他們不那樣做的話,這里就會有大量的黃樅菌,要是變賣,也必定能有可觀的收入。事實上,如今把木材運出偏僻的山野,所花費的人工與馬匹的馱運費也不是小數(shù)目。與其破壞,不如呵護。當然,我也不能太過于責怪他們,畢竟他們不是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不能一概而論。
幸好是這殘存的灌木叢,占據(jù)了恰到好處的位置,既潮濕,又能接受到陽光的照耀,所以孢子的萌發(fā)就占據(jù)了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每一個黃樅菌都生長得那么安好。大的,小的,我一個個采摘,把它們放入背簍中,讓這些黃樅菌慰藉我這樣一直糾纏于故鄉(xiāng)的人。
妹妹早就說,她要買一點回來。我連忙打電話告訴她,不需要買了,我采摘到了黃樅菌。
我不懼鉤衣刺領(lǐng),不懼汗水淋漓。每采摘一個蘑菇,我就有一種撥動良心的悸動。一個眷戀故土的人,即使故園破敗不堪,他也一定在此倔強生存和寄予厚望。即使被迫離開,但心底的愛戀也是永遠無法割舍的。我從黃樅菌的這個物象上,仿佛獲得了自以為是的某些深度。
其實,故鄉(xiāng)不是紙上的。山野自有山野的厚度。比如,在這個雨季,就冒出了大量的黃樅菌。雖說多雨以一種方式戕害了山野,但也以另一種方式彌補了這種創(chuàng)傷。當大量的黃樅菌,進入了城市,挑逗著市民的舌尖的時候,山民也間接地獲得了回贈,而那些被挑逗的人的故鄉(xiāng)也瞬間復活。是不是只有樅菌時節(jié),故鄉(xiāng)才會復活,其他的時間,故鄉(xiāng)就像是一張破舊的報紙。
樅菌是一位使者,她把迷離的人喊醒。如果說紫蘑菇是尊貴的手執(zhí)使節(jié)的使者,那么黃樅菌就是剽悍的關(guān)中俠客,讓我們感到震撼和屈服。故鄉(xiāng)不是紙上的,它那么鮮活,只要撐開眼簾,我們就能看得真切。故鄉(xiāng)永遠活著。
其實,大地之上的山野,總能遵循時序的安排,為故鄉(xiāng)的人們分憂。在這炎夏苦雨之時,以黃樅菌彌補缺失,把迷失的人的心魂喊回。而一到九月,收割完畢的人們又能在樅林里獲得紫蘑菇,這不僅慰藉著自己的舌尖,而且能變賣,換取生活物品。可能這就是山野的饋贈。大地之上的山野,無法忘記自己的角色,總是在默默地付出。而那些與之對應的人呢,遠離可能是另一種付出,而屠戮卻是深度的戕害。
那些默不吭聲的山林,就那樣存在著,獨立于榮辱之外,彰顯著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博大。這是山林的貢獻。我一面采摘著,一面思想自由泛濫,這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情緒漫漶。
一個眷戀故鄉(xiāng)的人,可能不會失望。這一小塊的灌木叢,倔強生長的黃樅菌,讓我獲得了內(nèi)心的慰藉。我期望,這一小塊灌木叢能僥幸存在,成為安慰我的可能。事實并沒有出錯。下午五時,我采摘到了半背簍黃蘑菇??粗切┐蟠笮⌒〉狞S樅菌,我內(nèi)心有一種安靜。我真實地被故鄉(xiāng)溫暖著。一個人無論走多遠,只有深入故鄉(xiāng)的腹地,才能感知到它的溫度。譬如,親手采摘蘑菇,就遠遠甚于拿鈔票購買所獲得的感受。同時,收獲的還有山林的靜謐、泥土的馨香。
夕陽照耀,踩著夕陽的余暉,我滿心踏實。雖然是面對不協(xié)調(diào)的氛圍,但我卻平復了心情。黃樅菌給了我一個理由,讓我安穩(wěn)于故鄉(xiāng)的基石上,不被風吹雨打。正如那首偉大的小詩所說的:故鄉(xiāng),小得只能盛得下一個字。
夜晚,圍爐,吃著黃樅菌燉臘肉的火鍋,飲著小弟自釀的果子酒,我感覺瞬間被扔進故鄉(xiāng)的熔爐,所有關(guān)于名利的詞語與想法,都被遺忘,整個人成為一棵守候在故鄉(xiāng)的樹,那么安靜,那么滄桑。
獼猴這次重回山村,歷經(jīng)的時間很長,而對于人們來說,好像沒有什么特別欣喜,而我內(nèi)心卻是充滿喜悅的。
獼猴喜歡蓊蓊郁郁的山林和豐富的果實。時間把這一事實呈現(xiàn)出來經(jīng)歷了四十年的積累和跨越。大地之上的人們好像不太關(guān)心,但也無可奈何。
游目聘懷,綿延的山林遍布蒼綠,不時還有霧氣繚繞,給人一種仙氣裊裊的感覺。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馨香。人們呼吸著潤濕的空氣,有一種神懌氣愉的感覺?,F(xiàn)在,沒有人打擾獼猴談情說愛,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它們隱秘在林間,從這棵樹跳躍到那棵樹,表演蕩秋千或者凌波微步,只不過缺乏觀眾。在獼猴的世界里,它們肯定有欣賞者和覬覦者。
豐潤的雨季,山林把千千萬萬的蘑菇送給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山民。這個時候,山林才是最熱鬧的。成千上百的人重回山林,俯身大地,鉆進灌木叢,一次次把蘑菇采摘回家,或吃或賣,這時的人們臉上洋溢著簡單的幸福,無疑,他們內(nèi)心是欣喜的。偶爾,一個人行進在山林里,會被這獼猴嚇得不輕,趕緊狂奔而走。山林里,一個個晃動狀如鬼魅的身影,叫聲凄厲的獼猴如同暗夜的幽靈幻象,都是潛藏在意識里的危險。如今,山林是動物們的世界。獼猴、麂子、獾豬、野雞、金錢豹、黃鼠狼、野豬等野獸各行其道,它們早已把山林全部占領(lǐng),它們的日子逍遙自在。
年老的獵人,往往也經(jīng)不住驚嚇。他們只不過偶爾行進山林,妄想小小的收獲。而國家對野生動物的保護政策又加大了對動物們的恩寵,它們有了免死金牌。據(jù)說,持槍者的槍一律上繳,頑固不交者一旦有人舉報,后果將不堪設想。
獼猴以及其他野生動物的溯回,也變成了一種美麗的風景
于是,獼猴開始變得橫行無忌起來。它們一旦頑劣起來,那些滿樹的果子就都被采摘了,而猴子們也不習慣又酸又苦又澀尚未成熟的果子,一些果子被咬了一口就隨意丟掉了。一群群猴子掃蕩而來,果農(nóng)們苦不堪言。但人們是寬恕的,也是仁愛的。人們并不傷害猴子。人們開始想各種各樣的辦法,驅(qū)逐猴子。有用喇叭喊的,有放老虎吼叫錄音的,而這些都無濟于事。最后,果農(nóng)們不得不日夜值守,但人終有疲憊的時候,趁著這個缺口,果子又被掃蕩一次。果農(nóng)們只有仰天長嘆。
記憶里,一直嘲笑猴子采苞谷,但現(xiàn)實里卻多的是無奈。岳父種植的苞谷尚未成熟,就被一群猴子盯上了,它們拖兒帶女,一擁而上,好好的玉米地被它們蹂躪得不堪入目。年邁的岳父,氣得吹胡子瞪眼,敲鑼打鼓嚇唬無果,干脆帶著被子睡在玉米地里了。無奈山間露水厚重,瞌睡難耐,結(jié)果整個人疲憊不堪,還是沒有守住那一畝的玉米地。好在政府有好的政策,給了他們一點補償,算是損失不大。
獼猴的一次次造訪,人們并不顯得有什么過多的喜悅,而山青水秀卻是看得見的事實。城里人很是羨慕,他們喜歡到鄉(xiāng)村行走,看看鮮嫩欲滴的翠綠山林,吃原生態(tài)的蔬菜,想看神出鬼沒的獼猴。人們心底又多了一份喜悅??吹靡娚剿?,看得見鄉(xiāng)愁,又多了一份具體樣本。
而對于獼猴的再次到訪,我卻是期待了很多年的。據(jù)母親說,一九七九年的冬天,那時我剛出生不久,一只饑寒交迫的猴子闖到了我家里,倒掛在木房子的橫梁上,靜靜地看我,母親很是害怕,擔心猴子會傷害我,而剛好父親回來了,拿著棍子把猴子趕走了。但這只并無惡意的老猴子結(jié)果并不樂觀,被少見多怪的人們憤然打死。后來長大了,聽了母親的這般敘說,我總是有一種淡淡的哀傷。一直想,為什么人們喜歡將動物們置之死地呢?
對這個問題,我一直思索著,可惜沒有什么結(jié)果。我期待著這個不盡如人意的事實有著質(zhì)的改觀。值得欣喜的是,這個盼望已久的事實有了令人欣喜的改變。
現(xiàn)在,獼猴們已經(jīng)重回山村了,而它們這一次的際遇已今非昔比。人們對它們充滿了寵愛與敬畏。國家加大了對野生動物的保護力度,即使人們種植的糧食果樹遭到了破壞,政府也會給予一定的補償。而人們也開始喜歡上了獼猴,因為他們的發(fā)展方向與創(chuàng)造性思維已經(jīng)不再拘束于鄉(xiāng)村,獼猴以及其他野生動物的溯回,也變成了一種美麗的風景。這正如卞之琳的現(xiàn)代詩《斷章》中所寫的那樣,“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此一時彼一時了。
對于重返村莊的猴子,人們已經(jīng)不再是它們的敵人了。山林逐漸擴大,野果也逐漸豐富。即使是人們種植的水果,也有因為疏于管理而廢棄的,殘留的水果就成為獼猴們的最愛。或許,這也是對獼猴們的另一種愛。
家門前的那棵柿子樹,結(jié)滿了柿子,秋高氣爽的時節(jié),熟透了像大地的燈盞。看一眼,就心頭溫暖,可惜高而不可得,也只好任其自生自滅。松鼠和猴子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采摘,父親卻并不慍怒。父親說,猴子能來,說明現(xiàn)在環(huán)境變好了。何況我們也采摘不到。猴子們吃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父親的言語之間多了平和與淡定。
我想,這時候的人們多了認知與寬恕,與自然進行了一場和解。他們已經(jīng)從曾經(jīng)變幻和錯雜的思緒中反省過來。無疑,重返村莊的獼猴是幸運的,它們的自由自在,也正是人們的自由自在,也是青山綠水正式開啟了溯回模式,人們已經(jīng)觸摸到了掌控幸福的開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