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平國
劉泰明會走到這步田地,誰也沒想到!
“老天對我不公平!”劉泰明多次提到這句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看著他那憔悴的面容,使每個人都感到詫異,他是這條街生意興旺的老板,改革開放數(shù)十年來,他嘗到市場經(jīng)濟私營化的甜頭,打著“鳳仙飯店”的亮牌,做著合法的生意,一家四口和和睦睦,生活可算是幸福美滿。一年來,不知他哪點違背了老天的旨意,讀高中的兒子患了癌癥,花了數(shù)十萬元也無濟于事,失去年輕的生命。接著,讀初中的女兒在上學(xué)路上被“飛來石”
砸斷了腿,在老師和醫(yī)生的急救中,不但揀回了一命,而且重傷的腿也得到恢復(fù)。經(jīng)法院裁決,肇事者陪還醫(yī)療費叁萬余元,但被告人家庭經(jīng)濟困難,財產(chǎn)微薄,還不起錢,執(zhí)行法官跑來跑去也沒辦法,使劉泰明上下兩難,為了陪還欠費,他出賣了一底兩樓的小洋房,住進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頂出租屋。不知怎么說,飯店的生意日趨衰敗,一家三口的生活漸漸走向貧窮,最后,把飯店也轉(zhuǎn)讓了,妻子因窮困難忍,與劉泰明的發(fā)生感情糾葛,放下這個破家跑去四川,他可真是兒走妻散。
“這個狼心狗肺的婆娘!”劉泰明的內(nèi)心在罵著遠(yuǎn)走高飛的妻子,“她不是個人,當(dāng)初我腰纏萬貫之時,她海誓山盟,說要和我白頭諧老,如今在困難重重中,卻離我而去,留下的只是女兒的傷心淚和我內(nèi)心的悲痛,女人??!好心人少哪!”
“我還有一線希望!”看著掛在墻上女兒捧回的金色獎?wù)潞酮劆睿瑒⑻┟鞯难劬α疗饋?。他的?nèi)心燃起希望之光,為他減輕了苦痛,他在為自己描繪著未來的憧憬。“來日方長,我的前景是美好的!”他想著想著,從破舊的沙發(fā)上翻身坐起,伸手找來一支“小古陶”。
點然火抽將起來。
“咯吱—”木門被推開,女兒劉磊挎著書包,垂頭喪氣地走進家來,把書包往桌上一放,一庇股坐在凳子上,一聲也不吭。
劉泰明看著女兒,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親切地問女兒:“咋個說?放星期了?”
劉磊低著頭,仍然一語不出。
“同學(xué)欺負(fù)你?”劉泰明又問。
劉磊失聲痛哭,“當(dāng)然是他們欺負(fù)我了!說我是沒媽的種,窮光蛋,連一個菜都買不起吃,嗚嗚……?!?/p>
劉泰明把半截?zé)焷G了,上前一步,雙手輕輕撫著女兒的雙肩,莞爾注目道“孩子,不錯,我們家里是很困難,有句話不是說‘人窮志不窮’嘛?你媽離你我而去,我倆孤零零地,現(xiàn)在親戚朋友另眼相看,我們要改變現(xiàn)在的困難,你不讀書就能改變的嗎?你一個中學(xué)生,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你爸就是書沒讀夠,……”
“爸——別說了!”劉磊傷痛地叫了一聲,一頭撲進父親的懷里,父女倆流下了傷感的淚水。
隨著門外摩托車的響聲,有人敲門。劉泰明擦干眼淚,轉(zhuǎn)過身,打開門。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立于門外,看上去約摸四十有余,身穿一套灰黑色的西裝,方長的臉上戴著一幅近視眼鏡。
“哦——,是王老師,進來坐!進來坐!”劉泰明說著,做個請的手勢,招呼王老師入內(nèi)。
劉磊急忙起身,背對老師,悄悄拭去淚水,轉(zhuǎn)身請王老師坐,給王老師倒上一碗熱茶。這個老師,是劉磊的恩師,在他的精心教育下,劉磊盡全力排除由家庭給她帶來的困擾,努力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王老師在靠桌子的一條木凳坐下,四下張望,沒有吃驚之色,他十知八九。如今的劉泰明可是一貧如洗。
“劉磊,今天發(fā)生的事我都知道了!”王老師臉上略帶嚴(yán)肅之色,“可你不該放下功課就走??!……”
“老師,我——我——”劉磊低頭沉聲地支吾。
“今天中午,你的申請批下來,學(xué)校決定送你去省立民中,那里讀書有經(jīng)費補助,你家里困難,這該是你樂于聽到的事!……”
“王老師,請受我一拜!”王老師的話還未說完,劉泰明又驚奇又激動地說著,雙膝下跪,“來!磊兒,給恩師磕個頭”。
王老師不知怎生是好,“啊喲!老劉,你不要這樣!”說著急忙站起,雙手扶劉泰明的雙肩,“你快起來,你們快起來!”
劉泰明拉著女兒站起,熱淚奪眶而出,“王老師啊!
非常感謝你對磊兒的關(guān)心……”
“別客氣!這是我們做老師的應(yīng)該做的!”王老師說著,看著這破落的家,也許這情景令他赫然酸痛,透過他的眼鏡片,有一絲絲銀光。他側(cè)身捧起大碗。喝下一口熱茶,梗住上涌的心酸淚,說“劉磊,你準(zhǔn)備準(zhǔn)備,明天一早來學(xué)校,后天要到省民中報到,報到時的費用由學(xué)校替你承擔(dān)?!?/p>
王老師或許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他只能說這幾句了,他不愿這父女倆看到他的傷感,急忽忽起身,告辭而去,劉泰明和女兒送出門外老遠(yuǎn),老遠(yuǎn)。
看著王老師遠(yuǎn)去的身影,劉泰明覺得這種熟悉的背影越來越高大,他的思緒去了一個更偏遠(yuǎn)的靜處,回憶著一年前深深印入他記憶中的悲痛往事。
那是一個酷熱的夏天正午,劉泰明在飯店里里外外忙個不停。
“大叔!不好了!”
一個小男孩急匆匆地跑來叫他,他急忙問是咋回事,男孩的回答使他熱血頓時往頭頂涌,放下手中的活,跟著男孩跑了一里多路,剛到醫(yī)院,只看到王老師背著劉磊,后面跟著幾個學(xué)生,飛快地向急救室跑去。背影,就是這……。
“爸!咱倆回去吧!”女兒的叫喚使劉泰明回過神來。
“磊兒!”劉泰明轉(zhuǎn)過身,懇求的眼神望著女兒,“你答應(yīng)我,長大后你也當(dāng)一名老師”。
劉磊看著爸爸蒼老的面容,深情地點點頭。
第二天清晨,大公雞“喔!喔!”的鳴聲把黑色的云靄吹散,東方露出了魚肚皮。劉泰明父女倆踏著雞鳴的節(jié)奏走出家門,手電筒黃色光亮一閃一劃,在綠油油的草地上閃現(xiàn)一道道紅彩,路旁的小樹在呼呼地歡笑。
劉泰明給小草小樹可明辨的身影,黑影與電筒光漸漸地離遠(yuǎn),漸漸地離遠(yuǎn)……
太陽一縱一縱地從東方的青山頂上升起來,把金色的光灑向大地,村人們坐在家門口的木架上談?wù)撝皠⒗谶M民中”的熱門話題,有的說“還是窮家的孩子好,不用考試可進入民中!”有的又說:“是?。慕窈笪覀円苍摳鴷r代步子走,裝窮,不要為孩子交費,看會不會給我的兒子去民中讀書!”也有人辯解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如果我們現(xiàn)在處在老劉的角度,我們怎么想,他那么大的困難,國家也該幫著考慮考慮了”……
劉磊進入省立民中,給劉泰明增添了無限的勇氣和力量,他起早貪黑,在那幾畝田地間耕勞,有閑時日,跟隨別人打工,每到月底把積攢起來的錢拿到郵局寄給女兒,日子過得酸,他不愁不怨,鄰居冷眼相看,他不灰心喪氣,反而信心百倍,以自己有個好女兒而自豪。
夏日的曬午,火紅的太陽當(dāng)空照。劉泰明揮舞著甩刀在砍著荒草地,他穿著半身褲,黑油油的背子隨著草的倒伐聲前后左右移動。地頭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看著劉泰明的甩勁,叨嬌的細(xì)眼眨了眨,坐在樹后,打開自己得意的歌喉,唱到:“出工莫穿小短褲,蚊子叮來耐不住?!?/p>
劉泰明停了甩手,內(nèi)心思忖:這分明是在嘲笑我穿半截褲,我何不順理而還之?于是拿出青年時的風(fēng)采,依歌而合:
“出工要穿小短褲,涼風(fēng)吹吹好走路”。
“哼!這個死老頭子。”中年婦女憤憤地說著,轉(zhuǎn)身繞進樹林灰溜溜地走了。
劉泰明黑瘦而滿是汗珠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時間像梭子魚,在人生旅途的大海中飛快地行進,轉(zhuǎn)眼五年時光悄然而過。郵哥傳來一封書,劉磊考上師范大學(xué)的佳音傳來,樂得劉泰明合不擾嘴?!翱上部少R呀!在別人的冷眼中,我咬緊牙關(guān),做出了一個真正的窮人男子漢,缺油鹽,缺柴米,甘心用自己的苦,換取將來磊兒的甜。如今,磊兒不負(fù)我望,考上了師范大學(xué),我們父女倆的夢想即將變……”
“啊吆!老劉,正在看磊兒的來信,是不?心里樂滋滋的啰!”門外張大哥的喊聲打斷了劉泰明,“老劉?。∽咦?!到我家吃飯,今早我家殺雞吃?!睆埓蟾邕呎f邊跨進租屋。
劉泰明嘎然站起:“大哥,請坐!別那么掛念,我現(xiàn)在還有事!……”
“啊吆吆,女兒考上大學(xué)就鄰居都不認(rèn)了,現(xiàn)在做什么事?你不該是為做事連飯都不吃吧?走走走!你跟我張老頭喝上幾杯!”張大哥說著,伸手拉著劉泰明的手直往門外拽。
在張大哥家的酒桌上,劉泰明和張大哥對飲。
“泰明??!你真不容易,供出我村第一個本科大學(xué)生,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張大哥說著,捧起酒杯示意,“來,我敬你一杯,我先干為敬!”話聲剛落,一杯酒咕咚下肚。
“我也打心里感激哥看得起我,”劉泰明說著,也捧杯而干,“這年頭,我窮哪!下學(xué)期劉磊的學(xué)費還沒個著落,唉!”
“不急,不急!慢慢的想辦法……”
“大爹,你家可有雞賣?”外面做買賣人的叫買聲打斷了張大哥的話。
“進來坐坐,你給多少錢一斤?”張大哥臉放紅光探頭詢問。
“未下蛋水母雞十三塊錢一市斤,大老公雞十塊錢,老人家,如何?”
“好小子,只給我這個價,你挑到太平鎮(zhèn),大公雞都賣十八九塊一市斤,一斤純賺八九塊,”張大哥側(cè)身注目著沒買人“這樣做不成,做不成!”
“這個價不買,實在不痛快!走啰!”買賣人說著走了。
劉泰明看著買賣人走進墻角,轉(zhuǎn)過臉來,迫不及待地問:“阿哥,您剛才說的太平鎮(zhèn)雞價可是真的?”
“哪會有假,寨頭的李四剛從山那邊的太平鎮(zhèn)回來,怎么,你想做這買賣?”
“有這個打算……”
“我老頭子其他什么好的沒有,就是養(yǎng)著百把只雞,至于價錢嘛!我倆個好說……”
刺骨的寒風(fēng)一陣陣襲來,使人毛骨發(fā)麻,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在彎彎曲曲的羊腸山道上,劉泰明身背一個大竹籃,躬著腰,腳不停地向上抬動。竹籃里的幾十只雞縮成一團團,緊緊挨著一動不動。劉泰明努力排著寒氣,與寒風(fēng)搶呼吸。他不停步,為了攢夠女兒進大學(xué)的錢,他每天走村串戶、翻山越嶺跑買賣,山那邊的雞價使人羨慕,他把這些雞背到山那邊,想賣個好價錢。然而,這條山路被人們稱之為“閻王道”,要翻過這海拔近三千米的哀牢山,到山那邊的太平鎮(zhèn),就是在夏日的晴天,小伙子打空手也得走六七小時,在這寒冬里,沒有幾個人敢過山,劉泰明的內(nèi)心非常明白,此道艱險,但繞道乘車,那幾十元車費卻來之不易。他想著想著,腳步越來越快了。
漸漸地,漸漸地,他所處的海拔越來越高,感覺呼吸更加困難,上氣難接下氣。昨天晚上出發(fā)時還月明星稀,今早卻變成這般情景,老天爺對我怎生如此不善,劉泰明內(nèi)心沉痛,唉!無論如何,今天要過這座山,傍晚可達酒寨,明天就是太平鎮(zhèn)的趕集日,雞的價格比預(yù)計的要好得多……。
寒風(fēng)慢慢減弱。劉泰明微微抬起頭,看著銀白色的草地,他停住腳步,左顧右盼高山,山上的小樹好像披上灰白色的著裝,鵝毛般的雪花星星點點,依稀可見。
回首俯視,模模糊糊的村莊被甩在了天際之邊。
“喳!喳!”的腳步聲回蕩在深林間,回音越來越大,石路一高一低,劉泰明已經(jīng)踏進了深林險路段,他馬不停蹄地趕了四個多小時的路,腿腳感到越來越沉重,撿個路旁的石頭把竹籃子放下歇口氣,隨手打開竹籃蓋子查看雞的狀況,而后搖搖竹籃,蓋上竹籃蓋。緩了一口氣,躬下身使勁背起籃子,邁開步子向前踏去,鉆上一個亮點,此地豁然開朗,他抬起頭,周圍的樹頂滿是一片雪白,天空中的雪花紛紛揚揚,不停地散落下來,只聽到沙沙聲,給這個小禿山鋪上一層白紗。
劉泰明轉(zhuǎn)身低下頭,尋著崎嶇的盤山小道,走下去,一步,兩步,三步,“嘩——”的一聲驚響,他右腳踩到一塊白雪覆蓋的滑石,左腳又踏了一空,沉重的竹籃側(cè)翻,帶著他瘦小的身體滾進了陰暗潮濕的山溝,“磊兒——老師……”的呼叫聲在山谷里回蕩。
第二天清晨,太平鎮(zhèn)市場里叫賣聲不絕于耳,接踵摩肩的趕集人來來往往。人們不知道,前幾個街子從山那邊來的賣雞人老劉今天來了沒有?只看到太陽漸漸升起,沖破層層晨霧,把溫暖的陽光灑向白雪皚皚的哀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