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治邦
這座城市四面環(huán)山,像是一口大鐵鍋扣在那兒。
冬天特別冷,夏天熱得要命。最關鍵的是風從外邊吹不進來,城市就成了不散風沒有窗戶的屋子。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從這座城市出去就是一條國道,勉強從山的縫隙能夠鉆出去。從這座城市開車到最近的另外一座城市,需要六個多小時。在這里居住的人就有了一種悶悶的感覺,愛吵架,動不動就伸胳膊踢腿。后來有研究人員說,這緣于沒有風吹進來,沒有呼吸的感覺,人就會顯得疲憊和缺乏新鮮感。
軸子就住在這座城市。他長著一顆大腦袋,眉毛黑黑的,眼睛也顯得透亮,像是水洗的,透著憨厚和執(zhí)著。他家在城市的東角,家門口有一座落日湖,湖面很大。每當夕陽落在湖里的時候,軸子就跑去怔怔地看。他的好朋友繩子問他看什么,什么值得你那么久地看?軸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就覺得太陽落到湖面上好看,像是給太陽洗了一個澡。繩子雖然是軸子的好朋友,但有時候也聽不懂軸子說的話。軸子的父親在機械廠是個車工,技術很好,活兒做得也地道。機械廠里的人從上到下都尊重他,都喊他老師傅。軸子的母親出車禍死得早,是父親帶著軸子一起生活。軸子很想知道母親是怎么被撞死的,誰撞死的,可父親就是不說。父親皺著眉頭告訴他,翻篇了,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提了,我的傷口剛合上,你別給我揭開。東角還是有人告訴他,是一輛出租車撞死你母親的,你母親買菜回來,在十字路口撞的。后來軸子看見出租車開過來就覺得是這個師傅撞的,總想過去掀車。東角的人說,那司機判了幾年就不知道出來干什么了,說不再開出租車了。軸子想問出是誰撞的,就跑到派出所去問,跑到監(jiān)獄去打聽,都給請出來了。他就是這么軸,他認準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放過的。
秋天是最容易刮風的季節(jié),可這里的秋天靜悄悄的。
軸子的父親愛兒子,但又覺得軸子心眼子太實在了,一點兒彎都不會轉,而且脾氣也暴躁,動不動就摔碗。父親對軸子說,我是你爹,說不順你都會擰眉毛瞪眼的,換別人你怎么辦?軸子說,我就這脾氣。父親說,那你就沒法在這個城市生活,就算我求你,你能不能順溜點兒?軸子說,我早就想出去走走,在這兒就是太悶。父親說,你走啊,四面都是大山,你說你怎么走?軸子說,我寧肯住在山里邊,也不愿意在這里囚著。父親帶著軸子去落日湖,他知道兒子喜歡在這里看風景。軸子對父親說,這湖水怎么一點兒浪都沒有?。刻栂丛瓒紴R不起水花。父親嘆口氣說,沒有風啊,我去過一次北戴河,站在海邊就覺得風能把我的衣服兜起來,我張雙翅膀能把我吹到天上,還是有風過癮?。「赣H越這么說,軸子對風的向往就越強烈。
軸子高中畢業(yè),父親要他考大學。軸子撓撓腦袋,回答,我不是上大學的料兒,你給我找個中專吧。父親悻悻地說,你不是要出去嗎?你不考上大學怎么出去啊?軸子難為情地告訴父親,我是想出去,可我沒那腦子。父親咂咂牙花子,沒轍,找了一所學計算機的中專。軸子起初還高興,沒上一年就跑回來,對父親說,我看那電腦就腦仁兒疼,別讓我受活罪了!父親說,機械廠有個規(guī)定,只要我退休,你可以頂替我。軸子晃著大腦袋,說,我不愿意當你的車工,天天在那兒磨洋工。父親火了,問,你這個不行,那個不行,你想干什么才行呢?軸子想了半天,吭哧著對父親說,我要開出租。軸子說完這句話自己也嚇了一跳,出租車是他最忌諱的東西,因為出租車撞死了他的母親,他潛意識是排斥的,怎么就說出了這句話?父親懵在那兒,眨了半天眼睛說,你給我說個理由。軸子笑著說,可以到處轉轉,還能賺錢。我就是不想在一個地方待著,我就是想讓我喘氣勻稱了。而且開車快了,沒有風也能找風的感覺。父親犯愁了,他不好跟軸子說,家里的存款只有十萬,這是老伴兒出車禍對方給補償?shù)?,他原封不動存在銀行。因為老伴兒死之前曾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跟他說,我死了也好,我是人家撞死的,多要錢,給軸子留著。買一輛出租車至少得六萬,再加上各種手續(xù)還得一萬,留下三萬就覺得動了老伴兒的血脈。父親對軸子說,你說家里有多少錢能給你買車?軸子說,我聽說媽媽去世時人家給了補償,起碼十萬吧。父親聽完了一怔,他知道自己瞞不住兒子,軸子可能什么都打聽到了。他哭笑不得,看著軸子傻呵呵的,其實他心里的算盤打得噼噼啪啪地響。
為了兒子,父親狠心買了一輛出租車,買來那天他圍著這輛出租車轉了好幾圈,不住地叨叨著,老伴兒你就聽著我說,我把你的錢給軸子買了車,實在沒有辦法。你被出租車撞死了,兒子非要開出租車,真是一報還一報呀。說著,父親掉了淚,他腦子里總是無法磨滅老伴兒死的時候那慘樣兒,胳膊腿都折了,腦袋上撞出一個大窟窿。老伴兒死前就說出那幾句話,說完就撒手人寰。其實那天老伴兒是去買菜,拎著籃子過馬路,一輛車就瘋地跑來把她撞倒了。后來聽交警說,老伴兒是在綠燈時過的馬路,對方是闖了紅燈。他沒有敢告訴軸子的原因是害怕,軸子總說,誰弄死我母親,有一天我就弄死他。說的時候咬牙切齒,臉色鐵青。父親相信軸子會做出這等事情,他是說到做到的人。
軸子在駕校學了半個月就不愿意老老實實學開車了,那天上馬路,軸子開著教練車就朝馬路牙子上撞,嚇得教練魂飛魄散。好在半年軸子駕校畢業(yè)了,拿了本子。軸子開出租車沒有時間點,愿意開了就開,不愿意開了就不開。父親說他,你這是開出租嗎?你就是拿著你媽媽的命錢糟踐。軸子不樂意,說,我不愿意開了就歇著,你非讓我開,我要是跟人家打起來怎么辦?父親真想狠狠扇軸子一個嘴巴子,他使勁兒控制住自己。老伴兒死了以后,他就不愿意打軸子了,覺得他沒有了媽媽,打了他,兒子都沒有地方去哭。軸子覺得這個城市太逼仄了,開車轉兩個小時就都轉過來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他看電視,特別愛看祖國的大山大川,覺得那些地方多敞亮啊,怎么自己就待在這么一畝三分地上?不開車了,軸子就游蕩在大街小巷,到處看人家下棋。這座城市曾經(jīng)出了一個省象棋冠軍。軸子見過,那人個子不高,戴著眼鏡,其貌不揚。軸子這人特別杠頭,辦什么事情都丁是丁卯是卯,就愛較個死理兒。他看下棋還愛支個閑嘴,支著支著就跟人家打起來。有幾次,他把下棋的推搡走,自己坐那兒一本正經(jīng)地拱卒跳馬,可每回都輸?shù)靡凰俊E赃叺娜顺靶λ浅羝搴t子,軸子拍著胸脯不服氣,說,半年后再見。話音未落,他偷偷揣走家里一千五百塊錢,留給父親一張紙條,說要找高師學下棋,然后就泥牛入海無消息。兩個月后,當他父親哭著要在報紙上登尋人啟事時,軸子咧著大嘴樂呵呵地奔回來了,說找高人學到了下棋的真本事兒。他跑去到處跟人家下棋,贏了幾盤那胸脯就挺得高高的。父親苦口婆心對兒子說,軸子,你那輛新買的出租車都快生銹了,你就開開吧。掙錢不掙錢的放一邊,你起碼對你媽媽有個交代呀。軸子這次聽話了,開了三個月,天天早晨起來走,晚上披著星星回。說起來軸子開車技術不錯,沒有一次違章。有乘客投訴他,說上他的車就跟啞巴開車一樣,從來不說話,問什么都是哼哼唧唧的。后來公司找他談,軸子說,我就不愛說話,你讓我和乘客瞎搭訕有意思嗎?弄得公司的人倒不好意思了。軸子開車愛干凈,車每次都擦拭得一塵不染。有幾次有喝醉酒的人吐座位上,軸子都得收拾半天。車廂里噴了好多香水,有乘客進來不住地打噴嚏,說你這是噴的什么呀?
秋天過去就是冬天,下雪都是輕飄飄的,沒有風給雪力量。
軸子每天都能給父親交個一百多塊錢,估計早已湊足拿父親的那一千五百塊。冬天的冷是干冷,一點濕潤都沒有。軸子覺得總開車也沒有意思,他又把車扔在家門口,跑到胡同里邊下象棋。確實沒有人能下得過他。軸子就這么等著,他拍著胸脯說,我就看看誰能把我給贏了,我就喊他爺爺!一個星期天的黃昏,一個系著紅領巾的小孩兒找軸子對弈,還沒走上兩步,軸子就迷迷糊糊讓人家將死。軸子完全傻了,覺得不服氣,又下了兩盤,都是沒走幾步就讓對方給將死了。軸子忙恭敬地問道,你是跟誰學的?小孩子笑笑,說,我跟父親學的。軸子問,你父親是誰?小孩子說,我父親就是省里的象棋冠軍。軸子氣憋了,他又不甘心,問,你下了幾年?小孩子想想,說,也就半年多吧。軸子怔怔地問道,你今年多大了?小孩子眨著眼睛說,我十二歲呀。旁邊的人給軸子起哄,說,你得喊人家爺爺。大家這么一鬧,軸子火了,站起來喊著,他多大,我多大,我喊他爺爺?!旁邊的人說,那你就別說大話。軸子拍了拍后腦勺,我明白了,我不是下棋的料兒。說罷,低頭走了。有人告訴了他父親,父親高興了,說,那他又可以開車了。
果然,軸子繼續(xù)開出租車,還是早出晚歸。只是回家很少和父親說話,父親這時候已經(jīng)退休了,每天就等著軸子回來吃飯。那次父親過生日,炒了幾個菜,蹲上一瓶好酒。他和軸子喝著,軸子說,不愛喝酒,到了嘴里就覺得苦不唧唧的。父親說,你現(xiàn)在每天掙的錢怎么不給我了?軸子說,我自己存錢了。父親納悶,問,你存什么錢?軸子說,我想娶媳婦,自己不存錢怎么娶???父親撲哧笑了,說,你看上誰了?軸子說,我每天開車在街上走,看著這么多漂亮姑娘,我想怎么著也得輪到我一個吧。父親看著軸子那雙眼睛,沒有再說。軸子說,我已經(jīng)存了一萬五千多塊了,我存到二十萬就能娶媳婦了。父親呷著酒,他覺得軸子確實長大了,有了心思。可他又覺得隱隱不安,就軸子這么一個缺心眼的兒子,有誰能跟他呢。父親不好把這件事說穿,他看出軸子開始喜歡穿講究的衣服,開車也愛戴著白手套,車也擦得干干凈凈。有次,父親煩悶了坐軸子的車去落日湖轉一圈,下車時看見軸子在收拾他坐后的車墊皺褶。
冬天過去就到了春天,春天最短,但也最撩人。
很多女孩子開始穿裙子了,裙子也是越來越短。
軸子開了一年的車,又不老實了,覺得每天開車掙錢太少了。存上二十萬那得需要多少年呀,他等不及了。他找到繩子。繩子開了一家裝修公司。軸子聽說繩子現(xiàn)在很是賺錢,他對繩子說,你給我派一個活兒,我給你干干裝修。繩子說,你不是開出租車挺好的嗎?也不費力還能看風景。軸子擰著眉頭,對繩子說,我就想馬上掙筆錢,現(xiàn)在天天在馬路上碾轱轆太少了。繩子說,你要這么迅速掙錢干什么?軸子說,你現(xiàn)在有幾個女人?繩子笑了,你管我呢。軸子說,我聽說你有三個,一個準備當媳婦,那兩個都是你玩的情兒。繩子生氣了,你打聽這個干什么?這跟你找我裝修賺錢有半毛關系嗎?軸子氣呼呼地說,我需要娶媳婦懂嗎?我得給我父親生個孫子。繩子從桌子上找出一個單子說,你就說你掙錢娶媳婦不就完了,你管我有幾個女人!
繩子給軸子的單子是給一家富商安裝地板磚。軸子干活仔細,鋪磚以前仔細地量,而且做足了功課。他跟繩子討價還價,說裝好了地板磚,就能拿到一千五。軸子高興,他覺得鋪地板磚需要一天半的時間,這要是開出租車得半個月才能賺到。父親知道后跟他急了,你能不能安心地開你的出租車?你不是鋪磚的材料。軸子梗著脖子說,憑什么說我不是鋪磚的材料?我干什么能成什么。其實我不是非干鋪磚的活兒,我是在找我能干什么。父親拍著桌子吼叫,你就開你的車行不行?軸子也拍著桌子,不行!父親沒轍了,摔了大門到落日湖消氣去了。軸子開始鋪磚,就剩下一大間房子,但都讓他仔仔細細鋪好了,就差一塊兒地板磚的時候,富商剛要夸獎夸獎他,卻出問題了。剩下的一塊地板磚怎么也裝不下去,只能掰開兩瓣,當然不好看。繩子過來看完氣得臉煞白,戳著他說,你純粹是廢物,怨我,怨我太顧及咱們的交情。沒有辦法,繩子只得指揮軸子拆了,重新再裝。費時不說,又浪費了十幾塊地板磚。繩子甩給軸子一千五,說,以后你再找我,你就是一個沒臉沒皮的人。軸子揣著那一千五百塊默默離開了,他覺得心就像在絞肉餡的機器上滾動。他沒有告訴父親這件窩囊事,但是那天晚上跟父親一起喝酒,喝到了月掛樹梢。他想不通,自己計算了半天怎么就差最后這一塊磚,他翻來覆去計算,也算不出來。他開始盤算自己的腦子,是不是不夠用,還是天生的就比別人少根筋。
軸子又繼續(xù)開出租車,城里就這么大,他每次開著開著就開到了落日湖周圍。每次中午都不回家,買一個盒飯坐在湖畔看著景色吃。父親對他說,總吃盒飯不好,開車回家我給你做飯。軸子不聽,他覺得坐在湖畔吃飯就是最大的享受,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重要。他喜歡看湖面上的水鳥飛來飛去,有時候就落在他的腳下。他把自己的飯撒在地上,水鳥們就爭先恐后去啄。水鳥的眼睛很好看,看他的眼神也顯得很可愛。水鳥不怕他,有時候跟他一起爭食,小嘴很是硬棒。
有一天中午,他看見一個女孩掉進了湖里,軸子想都沒有想就撲進水里,拽住掙扎的女孩使勁拖到岸邊。女孩穿的裙子都被湖水裹得撕扯不開,人就像木棍兒一樣。夏天還沒有到,春天的湖水冰涼,軸子看見女孩凍得哆哆嗦嗦,連忙把車里的衣服拿出來給女孩披上,自己就蹲在地上,他也覺得皮膚遇到風就跟小刀子刮一樣疼。女孩對軸子說,你給我父母打個電話,讓他們來接我。軸子就跑到附近的電話亭,按照電話號碼給女孩子的父母打了電話,沒想到對方惡狠狠地說,你把我閨女怎么了,你他媽的混蛋,我閨女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拼命。軸子別扭,悻悻地說,我救了你閨女,我是你們家的大恩人,你還這么罵我?。繉Ψ秸f,我信嗎?你要不是看上我閨女,能下去豁命嗎?軸子罵了一句臟話,掛完電話回到女孩子身邊。他覺得剛才冷得要命,現(xiàn)在卻渾身都在冒火。女孩子抬頭看著他,軸子看見一張清秀的臉,還有淡淡的長眉、薄薄的嘴唇,兩頰中窩出一個笑靨,像是盛開的兩朵牡丹。女孩子問,他們什么時候到?軸子說,一會兒就到,我得開出租去了。軸子轉身要走,女孩子清脆地問,你叫什么名字?軸子沒有回頭。女孩子問,說呀?軸子說,我叫軸子。女孩子笑了,這名字怎么那么拗口啊。我叫曲秀珍,歌曲的曲,秀麗的秀,珍貴的珍。軸子還是沒有回頭,只是甕聲甕氣地說,名字一般,讓你一說就好聽了。女孩子笑了笑,說,我剛才給你電話了,你有時間給我打,別忘了。
軸子開著出租車走了,他覺得剛才那女孩子的身影總在眼前晃動,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女孩子。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路口都是綠燈,一下午就拉了六個乘客,回家數(shù)了數(shù)兩百多塊。他覺得那女孩子好像沒有走,還在湖畔。他開車又到了落日湖,發(fā)現(xiàn)水鳥還在飛翔,女孩子卻不見了。他覺得自己很傻,人家怎么會還在湖畔等他呢。軸子看見父親跟廠里的幾個老伙計在那兒說事,每個人都不高興,而且越說越生氣。軸子聽明白了,機械廠不景氣,這幾個老伙計都下崗了。每個月的工資很低,家里都有兒子閨女,都等著結婚,可手里都沒有幾個錢。父親見到軸子喊了一句,你到外邊買幾斤肉包子,要隔壁那條街上的大餡包子。再買兩斤豬頭肉,多要肥的,還有拌海帶絲、醬干豆腐。軸子應著就朝外走,父親追出來問,你有錢嗎?軸子昂著大腦袋說,我今天掙了二百呢。幾個老伙計面面相覷,其中一個站起來對軸子說,你這么缺心眼的都掙這么多,這個社會還有公道可說嗎?軸子站住腳,然后回過身瞪著那個老伙計,問,誰缺心眼兒啊?缺心眼今天能掙到這么多錢?缺心眼今天我在落日湖救了人。說完扭頭就走了。他聽到父親跟那個老伙計爭辯了幾句,說,你干嗎說我兒子缺心眼?你這不就是扇我嘴巴子嗎?老遠了,軸子聽到那個老伙計說,從小你就這么說他,我現(xiàn)在說了一句,你至于就跟我翻臉嗎?!
晚上,軸子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還想著那個叫曲秀珍的女孩子。他覺得腦子突然開了一個竅,女孩子從遙遠的地方陡地走到他的眼前,那么清晰,那么楚楚動人,胸脯是那么的像山巒在起伏跌宕。他想起下午開車,以前不注意的地方開始有了心思,女孩子的短裙下的長腿在他心里折騰。他警告自己,心別亂,亂是要出事的。
父親的廠子沒了,要在那里建高樓。軸子覺得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問父親,你的退休金一分錢不少,你愁什么?父親看著兒子那張純真的臉不好說什么,他覺得老伙計說得對,兒子就是缺心眼,哪懂得沒有了廠子,工人就沒有了家。軸子明顯感到家里生活吃緊,飯桌上的菜見素凈。而且平常閑待在家的父親也出去找活干,成天蹬著三輪車開始收廢品。軸子問父親,咱倆的錢夠花了,你還收什么廢品呀?父親嘆口氣,咱倆是夠了,你不還得結婚成家,還得生兒育女嗎?就咱這個家,屁股轉悠轉悠就到頭了,不得給你買新房?軸子被父親這句話說疼了心,他出車越來越早,回家越來越晚。軸子有天回家,拎著一斤豬頭肉和一瓶燒酒,他想犒勞一下父親。沒想到父親不在,等了一會兒,那個說他缺心眼的父親老伙計跑過來告訴他,你父親蹬三輪車在落日湖被人撞了,在醫(yī)院急診室呢。軸子開車跑到醫(yī)院,一路上他看見的都是打車的人,似乎有一張臉很熟悉,他記起來這個人叫曲秀珍。他聽見曲秀珍在喊,軸子,軸子,是我呀。他搖開窗戶喊著,我得去醫(yī)院,我父親被人撞了。他注意到曲秀珍今天也穿著裙子,但很長,像是一棵楊柳在搖擺著。今天刮風了,把曲秀珍的裙子刮了起來。他很驚喜,怎么今天有風了呢?
他顧不得再想什么,在醫(yī)院急診室,軸子看見父親正在輸液,臉上打著繃帶,只露出兩只眼睛。軸子突然哭了。他很少哭,母親曾經(jīng)說過他沒有淚腺,也就是不懂得什么叫哭。父親在白色繃帶里掙扎著叨叨,你他媽的哭什么?我還沒死呢。軸子說,怎么撞的?撞你的人呢?父親不耐煩地說,跑了,就撞我臉了,可我要的就是這張臉!有護士讓軸子交錢。軸子摸摸口袋還有兩百,他問護士,多少錢?護士說,我不知道,你問窗口去。軸子跑到窗口繳費那一問,一千六百塊。軸子真生氣,心想這一千六百塊怎么總是糾纏著自己。他又摸遍了全身所有口袋,就那兩百多。想回去找父親要,可他知道父親口袋里能有多少錢呢。存折上倒是有錢,可馬上去取又怕來不及。他突然想到一個電話號碼,他心里默念過的一個號碼。他到電話亭一打,還真是曲秀珍接的。軸子吭哧著說,我是軸子,我父親被人撞了,現(xiàn)在我繳費還差一千四百塊,你能不能先借給我?曲秀珍說,你們家沒有親戚朋友嗎?軸子被問怔了,想了想才吭吭哧哧說,親戚沒有了,我母親去世得早。我有朋友,但我跟他們張不開口。軸子想起了繩子,他也詫異自己怎么沒有跟繩子借錢,倒是想起了曲秀珍呢。曲秀珍率直地說,你跟我就能張開口?軸子有些煩躁,犟脾氣上來了,說,你不借就算了,我再找別人。他想撂下電話,曲秀珍那邊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送去,哪家醫(yī)院?
軸子在醫(yī)院門口等著曲秀珍,他覺得應該開車去接人家才對。曲秀珍老遠跑過來,渾身是汗。他覺得曲秀珍好像是從落日湖里跑出來的一樣,濕漉漉的,那么有水汽。交完了錢曲秀珍要走,軸子說,不看看我父親啊?曲秀珍笑了,說,還真是。軸子帶著曲秀珍坐在父親跟前。父親死盯著曲秀珍,曲秀珍有些發(fā)毛。軸子慌了,忙問父親,你怎么啦?父親半天才說,人家跟咱家什么交情也沒有,你就敢朝人家借錢?曲秀珍誠懇地說,應該的,軸子救了我的命,這交情比什么都深啊。父親對軸子說,瞧你那德行,你救了就救了,還告訴人家你的名字。軸子說,是她問我的。父親說,今天晚了,明天拿存折取出一千四百塊給人家。曲秀珍說,不忙,有就給,沒有就算是我的心意。父親抽冷子問道,閨女有對象了嗎?曲秀珍說,算有了吧。父親不說話了,軸子在旁邊問,什么叫算是有了?曲秀珍笑了笑,有兩個酒窩露出來,說,就是有了,做服裝生意的小老板。軸子有些空,也不知道大腦袋空在哪兒了。父親對軸子說,給我到醫(yī)院后街買幾個牛肉餡兒的包子,我餓壞了。軸子應著出來,曲秀珍也跟出來,問軸子,你有對象了嗎?軸子說,你看我是有的嗎?曲秀珍咯咯地笑著,說,我給你找,我男朋友手底下有好幾個漂亮妞呢。軸子說,我不要漂亮的。曲秀珍納悶了,問,哪個男人不喜歡漂亮女孩子呀?軸子說,我就想找一個跟我過日子的,能照顧我父親的。曲秀珍用手指戳了一下軸子的腦門,你就那么說,真要是碰上一個漂亮的,你就暈菜了!說完走了,軸子就覺得腦門被戳的地方熱辣辣的,有些發(fā)燒。
落日湖的水還是這么不緊不慢地流淌著,軸子想哭。
天說熱就熱,城市里沒有風,滿樹的葉子都不動。
三天后的中午,軸子取出錢讓曲秀珍在落日湖那兒等著。他開車過去后,曲秀珍坐上車,然后嫻熟地把錢點了一遍。軸子看見曲秀珍穿了一條短裙,漏出滑溜溜的腿,像是兩根玉筍戳在那兒。曲秀珍看了看車,說,還不錯,收拾得挺干凈,我喜歡利落的男人。我男朋友太邋遢,抽煙喝酒。我最不愿意跟他親嘴,滿嘴子煙味兒。他要是喝酒就喝大酒,能從晚上六點喝到半夜三點,連家都找不到,害得我到處找他。我最膩歪他大便,哪次都不沖,我得給他沖。曲秀珍叨叨著,軸子問她,你是想讓我拉你轉轉嗎?曲秀珍說,我請你吃飯,你喜歡吃什么?軸子說,我喜歡吃牛肉餡包子。曲秀珍擺擺手,我請你吃巴西烤肉。軸子開車見過這個巴西烤肉的店,他不知道巴西在哪兒,更不知道烤肉是什么滋味兒。軸子摸摸口袋上午賺了一百多塊,不知道吃巴西烤肉夠不夠。
兩個人到了巴西烤肉店,里邊人不少。曲秀珍找了靠窗戶的桌子,跟著另外幾個人一起吃。軸子吃得很香,他吃完就喊人家過來烤。曲秀珍笑著說,你這個人胃口真大,你就不等一會兒,有點兒深沉呀。軸子不懂什么叫深沉,但知道曲秀珍嫌他丟了面子。曲秀珍說,你就知道吃,你不會跟我說說話。軸子說,你上次因為什么就掉到落日湖了?曲秀珍說,那天我跟男朋友吵起來了,在湖邊散心……這時,那個烤肉的小伙子扛著烤肉過來問軸子,你還吃嗎?軸子看了看曲秀珍,曲秀珍嗔怪著,你看我干什么?想吃就吃。軸子笑了,對小伙子擺擺手說,再給我削幾片。曲秀珍接著說,我就想跳湖,其實我就是想了想,沒想到就真的掉進湖里了。軸子停止了吃肉的動作,驚奇地問,你想自殺呀?那我救你的時候,你怎么喊救命救命呀?曲秀珍噘著小嘴兒嗔怪,你這個人真沒有意思,我在那撲騰喊救命,那就是我不想死,我為那個王八蛋死也不值得。兩個人離開巴西烤肉店,軸子怯怯地問,花了你多少錢?曲秀珍抿著嘴,六十八塊,不貴。軸子臉有些發(fā)脹,囁嚅著問,你干什么活兒呢?曲秀珍洋洋自得地說,我靠我男朋友養(yǎng)活,天天就是玩兒,可我就是玩得不痛快!誰不讓我痛快了,我就讓誰去死!軸子腳有些重,他對曲秀珍說,我得出車了,有事你說話,今天花了你六十八塊,不好意思。曲秀珍咧咧嘴,去他媽的六十八塊,我就得花他王八蛋的錢!軸子問,他給你錢花,你就省著,怎么著也給自己存點兒。曲秀珍噘著小嘴說,我不存錢,錢是王八蛋,有錢就去花。說到這,曲秀珍說,那天你救我,我爸爸說了好多混賬話你別介意,他跟我男朋友一個德行。軸子來興趣了,問,你被我救出來,你男朋友就沒有什么反應嗎?曲秀珍說,我沒有說為他去死,我就說不小心掉到湖里了。我要是說為了他,他還不嘚瑟死。軸子追著問,你就沒有說感謝我?曲秀珍看著軸子那張臉噗嗤笑了,說,我就說你是一個老大爺,我要是說一個小伙子,他非得吃醋。他不讓我跟任何男人有什么瓜葛,哪怕笑一下都不行。我朝哪個男人多看幾眼,他都跟我急,為這個,我們總是吵架,一吵架他就動手,打得我好疼呢。軸子說,王八蛋。曲秀珍幸福地看了軸子一眼,樂呵呵走了。曲秀珍走了好遠,下意識回頭看,見軸子還在路上看著她。
曲秀珍的心里一熱,眼眶子有些發(fā)酸。
軸子開車很晚,他心里始終有疙瘩。曲秀珍有男朋友了,真的感覺心里空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還懸著。他覺得自己的命很苦,有了女人還是別人的。他替曲秀珍委屈,如果真的讓自己碰上,他能過去扇那個男的嘴巴子,欺負女人是軸子最不能容忍的。夜色漫上來,他拉完最后一個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他不覺得累,就是覺得煩悶。軸子看了看父親那屋,燈黑了。他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把臉洗凈,把腳指甲也剪整齊。中午曲秀珍說自己是干凈男人,他挺高興的,他要把開車當做一件圣潔的事情去做,這樣就會成功。他倒在床上,把雪白的手套壓在枕頭底下大睡。一陣急促的鬧鐘聲把軸子從睡夢中驚醒,軸子一轱轆就爬起來,覺得怎么剛躺下天就亮了。他慌亂中把褲子套在了腦袋上,兩個胳膊使勁兒捅進去,覺得不對,又慌忙退了出來,重新穿好。他看見父親已經(jīng)把香甜的豆?jié){擺在桌上。軸子揉著發(fā)澀的眼珠說,天亮了?父親點點頭,說,你這幾天太累了,別拉那么晚。軸子看見父親的白繃帶拆了,前額那兒有一條疤,很深,像是被拖拉機劃過似的。軸子悶頭吃著。父親坐在一邊說,你帶的那個女娃子我看不行,你看那穿戴、那舉止,跟你過不了一塊兒。軸子放下碗,說,人家有男朋友了,是個小老板。父親意外地看著軸子,是嗎?我覺得她對你有點兒意思。軸子說,我算個屁,一年賺多少錢?人家是小老板。父親說,我覺得被車撞完了以后喘氣都不勻了,總是累惶惶的。你說,你母親是被車撞死的,我昨天又被車撞成這樣,你又開車。咱家跟車是有緣了,這就是命啊。軸子說,你就別蹬三輪車了,在家歇著。父親說,聽說房價又漲了,我湊的那點兒錢就夠買一個廁所。軸子看了父親一眼,戴上雪白的手套走出房門,賭氣地說,那我就不找了,咱爺倆一塊過日子!父親追出來喊著,你找揍啊?我還想抱孫子呢。找不到好的,還找不到賴的嗎?軸子氣哼哼地說,我軸子怎么就找賴的?我還要找一個漂亮的呢。父親鐵青著臉,你有什么本事找一個漂亮的,你看現(xiàn)在漂亮的都給誰預備的。軸子沒好氣地說,您整天跟鴿子一樣在咕咕,我開車一準會出事。軸子出門,一踩油門,猛地把車開走。
父親對軸子跺腳喊著,你小子竟敢說我是鴿子!
天太熱了,軸子的車空調不好,幾個客人上來就叨叨是破車。軸子想好了,一定要換一個空調,不能讓客人這么流汗。拉了一天的活兒,軸子將車停在落日湖旁邊,看著太陽徐徐朝著西方斜下去,把湖面染得一片金黃。水鳥在余暉里飛著,軸子想,自己什么時候也跟水鳥一樣在湖面上飛翔,自由自在的。一個秀麗的女人從車前走過,白色的裙子如飄過的一片白云。瞬間,他認出是小學同學方雯。這時,有輛小轎車開過來,方雯流暢地滑了進去。軸子瞬間發(fā)愣。在他還渾渾噩噩的時候,方雯考上省里的傳媒學院。他吃父親飯在家閑逛的時候,方雯到了電臺當了交通臺的播音員。他第一次出車那天,就聽見方雯在電臺里講,哪兒哪兒路堵了,哪兒哪兒出事故得繞行。軸子覺得那聲音好聽,像是唱歌。后來,他開車聽廣播,有一個乘客不樂意聽,非讓他關上廣播。軸子讓那個乘客下了車,說,就算我白拉你了。乘客嚷了起來,你憑什么轟我下來?軸子關上門繼續(xù)開,他打開廣播想繼續(xù)聽方雯的聲音,結果沒有了,都是吃藥的廣告。那次,軸子明白,自己懂得愛情了。他跟繩子說過,我和方雯是小學同學。繩子說,方雯是誰?軸子說,你連方雯都不認識?交通廣播的。繩子說,我就知道掙錢。軸子很看不起繩子這點,說,人活著不能光是為了賺錢,你起碼得有一點兒夢想。繩子聽完哈哈大笑,說你還有夢想?說我有夢想還差不多。我現(xiàn)在就想擴大公司的規(guī)模,成為市里最棒的裝修公司。你呢?繩子這句話把軸子說蒙了,自己的夢想是什么?他就是一個開車的,能開到什么地步算是夢想。他夢想著能跟方雯或者曲秀珍好,可那可能嗎?
夏天是這座城市最難熬的時候。
沒有風,超市里的空調又開始緊張起來。
晚上,軸子覺得悶得慌,就找個借口出來繼續(xù)開。天上飄起了細細的雨絲,父親說,下雨就別出車了,路滑有危險。軸子根本不聽,他知道晚上八點半有方雯的廣播。收音機里,方雯開始用溫馨的語調說,外面下雨了,道路濕滑,請各位司機注意安全。軸子搖下車窗,見淅淅瀝瀝的小雨織成一道道網(wǎng),把視野都拍打模糊了。軸子心里暖暖的,想方雯真好。軸子在街上開著車,幾個乘客要攔車,軸子似乎沒有看見,就這么自由自在地在夜色里徘徊。方雯甜美的播音接近尾聲,她說,想點歌的司機師傅請馬上給我打電話,然后說出個電話號碼。軸子就想和方雯說說話,他沒有手機,父親不給他買,說他心眼少,怕買個手機就被別人騙走。軸子找個電話亭停下,一直占線,最后總算通了。軸子興奮地問,你是方雯嗎?方雯用慣例的聲音回答,我是。你點播哪首歌曲?軸子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么。方雯溫柔地問,你開車多長時間了?軸子說,我一直在聽你的廣播。方雯客氣地說,那就為你點一首老歌,孫悅的《一路平安》吧。軸子忙說,我喜歡老歌。方雯問,請問你怎么稱呼?軸子大聲說,我叫軸子。方雯笑笑,沒再說什么就放下了話筒。軸子有些失望,自己既然說出名字,方雯為什么沒再說什么?軸子再打電話,他覺得自己還有話要說。人家接線的客氣地說,對不起,你已經(jīng)打過了。
雨一直沒有停,軸子把車停在落日湖邊上。他不想回家,他就想在這里靜靜心。他見湖面上映著斑斑駁駁的燈光,雨掉在湖里就是一個坑,然后點點滴滴的坑在泛著浪花。水鳥們都在蘆葦里躲著,湖面上靜悄悄的。他不怎么想曲秀珍了,他知道是她已有男朋友斷了他的念頭。想方雯吧,可方雯在天上,自己在地上。他覺得那天繩子說得對,人得有個夢想。方雯就是自己的一個夢想。有魚兒跳出湖面,露了一個頭就沉到湖底。他覺得自己就是那魚兒,僅僅是露了一個頭。
他又想,人為什么認真?人為什么又不認真?人認真了有什么好處?人不認真了有什么壞處?他越想腦子越亂,大腦袋里嗡嗡的,理不清,然后就反過來想。人不認真了有什么好處?人認真了有什么壞處?還是想不通,軸子就掏出一張紙,撕了兩個紙條,一個寫認真,一個寫不認真。然后扔到空中,掉在地上,他隨便揀了一個打開,是認真。軸子明白自己要的就是認真??勺约赫J真有什么用?方雯不是自己的,自己再認真也白費。他又想曲秀珍是不是對自己認真了,可人家有男朋友呀。即便曲秀珍跟自己好了,軸子覺得自己養(yǎng)不起她。正在這時,有兩個巡邏警察過來問,你在這干什么呢?軸子老實地說,我在想事。胖一點兒的警察問,想什么事?軸子發(fā)火了,我想什么事必須告訴你嗎?矮個警察笑了,說,我們是怕你出事,這一個月有三個跳湖的。軸子甕聲地說,我不跳湖,我就是自己想事,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胖警察受不住了,說,你這是故意挑釁懂嗎?軸子不服輸,我自己在這兒想事,跟你們有半毛錢關系嗎?胖警察用手一拽軸子,那你跟我們去一趟派出所,告訴我們你想什么事。軸子喊起來,我想什么事為什么要告訴你們?胖點兒的警察一怔,矮個警察客氣地對軸子說,你不知道這里經(jīng)常出事,這幾天晚上連續(xù)發(fā)生搶劫,還有一個被刺了幾刀。軸子別扭了,他問,我想事也犯法嗎?矮個警察解釋,我看你有點怪異,我們是履行職責,問清楚了就放你走。
軸子惱了,敢情我想事就得上派出所啊……
結果,在派出所待了一個小時,軸子實在不能把自己要想的事情說個明白。沒說明白,他就被放了出來,胖警察始終說,你不要想不開,人的生命就是這么幾十年。
一年后,又是天特別熱,又是沒有風,又是下雨。
軸子和曲秀珍結婚了。結婚的緣由很簡單,曲秀珍的男朋友遺棄了她,把她從自己的房間里趕出來,給了她二十萬。曲秀珍悲憤交加,她聽見男朋友罵她一句話,你就是寄生蟲懂嗎?其實曲秀珍知道自己真正被趕走的緣由是男朋友和另外一個女孩子好了,而且那女孩子懷孕已經(jīng)六個月,肚子凸顯。曲秀珍在一個雨夜到了軸子家,軸子的父親跟幾個老伙計去看京劇《鎖麟囊》。曲秀珍撲倒在軸子懷里,哭訴發(fā)生的一切。軸子沒有醒過味兒來,曲秀珍的胸脯導致了軸子的紊亂,然后就順著曲秀珍的引導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事。軸子父親打著雨傘回到家,看到曲秀珍在從容地穿衣服,軸子驚恐地看著他。
婚禮很簡單,都是繩子幫忙張羅的。在家里擺了四桌,鄰居都過來慶賀。曲秀珍的家里沒有來人,她父親說丟不起這個人,跟一個開出租的結婚,就你這么花錢,活活餓死你。所有的菜都是鄰居湊的,你一個我一個,擺滿了四桌。繩子當?shù)闹鞒秩?,說了一大堆話。輪到軸子說話了,軸子就說了一句,我結婚了,不會讓我老婆受委屈。鄰居們鼓掌,曲秀珍那天打扮得很漂亮,珠光寶氣的。她悄悄告訴軸子,這都是那王八蛋給我的,我現(xiàn)在不戴什么時候戴呢?晚上,軸子對著珠光寶氣的曲秀珍說,你就把那些玩意兒摘了吧。曲秀珍舍不得,說在抽屜里悶了這么長時間,我得給你講講這些玩意兒是什么,也讓你開開眼。曲秀珍從瑪瑙說起,一直說到和田玉。軸子想打斷,但看著曲秀珍眉飛色舞的樣子又不忍心。他想告訴曲秀珍,他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喜歡更好的東西。曲秀珍說累了,就開始哭,覺得男朋友把她甩了實在不能接受,她不比那個女妖精長得丑。她能生孩子,自己也能生。她抱著軸子說,自己是一塊好地,種什么長什么。軸子跟曲秀珍干那種事情,覺得一點兒也不快樂,就像是牲口之間一樣。他告訴曲秀珍,我說了,我會不讓你委屈。曲秀珍說,我男朋友總欺負我,你不行懂嗎?你得讓我欺負你。軸子不明白,就說,為什么?曲秀珍說,我就覺得欺負你我會特別快樂。軸子笑了,笑得很難看,說,你找我就是為了欺負我嗎?曲秀珍深深地親了軸子一口,說,我喜歡你,你雖然軸,但對我好。屋子里的空調吹來的冷風很弱,曲秀珍說,明天買一個新的吧,屋子里太熱了。以后你賺了錢都給我,我掌握財權。曲秀珍理直氣壯地說著抓住了軸子的手。軸子說,我賺錢給父親,這個不能變。曲秀珍生氣地喊,我是你老婆啊,你不給我給你父親干什么?軸子又重新說了一遍,然后說,你那二十萬你留著,我的錢給我父親,需要花什么再找父親要。曲秀珍摔著臉,不行,今天晚上就立新規(guī)矩,你賺的錢都歸我管,我也不會胡花亂花。
月亮爬上來了,曲秀珍說累了,趴在軸子結實的胸脯上睡著了。軸子一夜沒有合眼,他想著自己和曲秀珍的事情,怎么跟自己過去想的不一樣。問題出在哪兒?自己稀里糊涂跟曲秀珍上了床,結果就成了姻緣。他想象的不是這樣的。他愛看電視,電視里的那些愛情都不是這樣的。他突然想起自己和曲秀珍都沒有照過結婚照。繩子曾經(jīng)說過一句,但他自己沒有認真想過。
結婚的那天晚上,軸子父親拎著一個箱子,坐著老伙計的一輛車去了深山里邊。那個地方就是青色屯,以前是軸子父親的老家,至今還有一間小院子留著。軸子覺得父親這么走很難受。父親說,我不走,你和她怎么在房間里住。咱家就是一間屋子半間炕,我憋屈,你們也不舒服。父親留給軸子十萬,說這原本就是給你娶媳婦買房子的。軸子覺得臉上的毛孔都在緊縮,好像很多汗和淚水都憋在里邊不能流出來。他喃喃說,你在深山里邊怎么???就你一個人住在那小院子,里邊破破爛爛的像個倉庫。父親說,那是我的事,起碼我能自由自在地待著。那里有很多果樹,都是蘋果鴨梨。還有,那里能吹到風。我就喜歡有風吹出來的感覺,吹得頭發(fā)都能飄起來才美呢。父親說得很高興,軸子覺得父親的話里都是淚水。
軸子和曲秀珍結婚了,不結也不行,因為就那一次曲秀珍說懷孕了。軸子不懂,他那次覺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沒有做,就是按照曲秀珍說的怎么樣了,也沒覺得痛快,就好像那個一池子水被提起了閘。曲秀珍驚訝地問,你還是一個童男???軸子說,我不愛聽這句話,我是不想做。結婚了,曲秀珍依舊不出去工作,她說習慣了在家待著。軸子緊張了,說我可養(yǎng)活不起你,我掙不了多少錢。曲秀珍說,沒辦法,嫁給你這個窮鬼,我就得過窮日子。軸子納悶地問,你年紀輕輕的干什么不好?。看诩依镉幸馑紗??曲秀珍叉著腰說,有意思,我是小姐的身子小姐的命,我就是不想出去干活。孩子就要生出來了,誰看著?不就靠我嗎?軸子不說話了,他有些懊悔,為什么自己就沒有把握住,讓曲秀珍的兩個乳房要了自己的命。他腦子里總是想著方雯,因為他每天出車都聽方雯的聲音,那聲音深入他內心,就像一股潺潺的清泉,滲入每一根神經(jīng),都覺得麻酥酥的。
轉年春天,兒子生出來了,軸子的父親也沒有回來,曲秀珍的父親也沒有問候。軸子覺得兒子改變了他。他每天出車回來就抱著兒子。曲秀珍看著軸子樂呵呵的樣子也高興,說知道你當爸爸的滋味了吧。軸子開始給兒子洗尿布,每天曬在外邊。有一天起風了,尿布在風中飄舞著。曲秀珍天天做飯,等著軸子回來一起吃飯。軸子說,我晚上多開一會兒,多賺錢啊。曲秀珍說,等你回來吃飯,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我也覺得香。軸子出車回來得越來越晚,他需要每個月給家里掙到五千塊,才夠曲秀珍和兒子的花銷。他每個月都給父親留著五百塊,然后開車到青色屯給父親送去。父親把小院子收拾得很有色彩,花花草草滿眼都是。每次父親都問他,我的孫子幾個月了?軸子每次都要說出日子。有一次說的時間是孫子四個多月了。父親就說,我就等著孫子喊我爺爺,哪怕喊我一聲,我就是死也值了。軸子每次去都給父親帶瓶酒。他不能喝,就看著父親自己喝。有時候就在院子里擺上小桌子,頭頂上是一輪或者半輪月亮,經(jīng)常是滿天的星斗。父親喝高了就唱,再喝高了就有了身段,唱的都是京劇《鎖麟囊》?!按呵锿ね怙L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渡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什么鮫珠化淚拋……”軸子聽不懂,但能感覺出來父親的心思惆悵著。他知道父親在城里活得好好的,就因為自己和曲秀珍到了深山里。然后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繩子說有一次在超市看見你父親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走,別不是有事吧?軸子問父親,父親不說話,問急了父親就說,我就一個人,你母親走了我就不會再找。說是那么說,父親的話里總是帶著一種悲涼的味道。
那天,軸子帶著兒子去了一趟落日湖。他從車上抱著兒子下來,坐在湖畔的長椅上。一群水鳥飛過來,他給水鳥們喂食。兒子朝落日湖興奮地大喊著,張著兩只小手。他知道兒子高興,也跟著兒子一起喊。水鳥在他們的喊聲中飛起來,在湖面上盤旋。晚上,軸子回家繩子打來電話,說,公司發(fā)展了,現(xiàn)在也有錢了。你干脆過來給我當副手得了,我現(xiàn)在見誰都不放心。軸子說,你一個月能給我多少錢?繩子在那邊脆生生地說,一萬,比你開出租車強多了。軸子想都沒有想就說,我不干,我自己開出租車舒服。繩子別扭了,說你不是缺錢嗎?咱倆是朋友,我這是在幫你。軸子說,我知道,我不想讓別人施舍我。你想,我連鋪地磚都鋪不好,怎么當你的副總???說完就放下電話。曲秀珍說,繩子這不是幫你嗎?你多賺錢怎么不好?你怎么拿著不是當理說呢?軸子不說話。曲秀珍說,你給我繩子電話,我給他說。軸子不給,曲秀珍就鬧。沒有辦法,軸子給了繩子電話,曲秀珍打過去的口吻立馬變得很溫柔,我們家軸子給你當副手是求之不得,我做他的主了。然后就是一大堆的感謝話,說得很肉麻,弄得軸子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忍不住說了一句,去不去我做主,你別替我。放下電話,曲秀珍就說,你能做什么主?放著這么好的事情你不干,你是不是真傻?曲秀珍把“傻”字咬得很重。那天晚上,軸子沒有跟曲秀珍說一句話,跑到父親那間小屋睡了一晚上。他覺得自己太窩囊了。凌晨,聽見兒子在哭,軸子跑過去抱起兒子,他看見曲秀珍睡得很香甜。
白天開車,唯一讓他欣慰的是方雯的節(jié)目。每次他都覺得方雯是在跟他一個人講,講的都是他愛聽的。下午,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妖冶的女人上車。上了車男人就不斷地說這車不好,要換一輛好的,但就是屁股不動。軸子嗅出男人和女人都喝了不少酒,于是就閉住嘴。男人問軸子一天能賺多少錢?問多了,軸子就回說二百。男人鄙視地說,還不夠我塞牙縫呢。女人說,知道我男人一年賺多少錢嗎?說出來能嚇死你。軸子也不說話,他知道說什么都不好。男人繼續(xù)貶斥軸子,說你一天開多長時間?軸子說,十二個小時。男人笑了,說,你就是廢物呀。軸子停下車,說,你們的地方到了。男人看了看說還遠著呢。軸子說,我不拉你們了,我要回家。男人說,你小子敢,我投訴你,我讓你丟飯碗子你信嗎?軸子無奈,只好繼續(xù)開。一路上,男人不斷地罵,女人也配合著罵。軸子憋著火,他真想停下車揍這男人一頓。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男人一下車就被軸子攔住,說,你還沒有給錢呢。男人說,你這破車還給錢,應該給我錢。軸子死活不讓男人走,說了一句,你是真有錢還是沒有錢。那人掏出一沓鈔票甩給軸子,都給你,讓你知道有錢是什么感覺。軸子忍住氣,挑了幾張鈔票,剩下的給了男人。男人被女人扶持著回頭喊,你就是一個伺候人的男人,你這輩子就得受我們的氣!
這天又開始下雨,晚上八九點鐘了,軸子饑腸轆轆地回家,見曲秀珍倚在沙發(fā)上嗑著瓜子看電視,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軸子不高興地說,我實在餓壞了,有什么飯吃啊?曲秀珍扭著身子去廚房端來一碗炸醬面,這已經(jīng)是軸子這個禮拜吃的第三次炸醬面了。他叨叨著,你就不能做點兒新鮮的?曲秀珍問,什么是新鮮的?軸子說,肉啊,我跑了一天的車,不吃肉能有好身體嗎?曲秀珍瞥了軸子一眼,你掙到吃肉的錢了嗎?軸子走到桌前把碗掀開,他餓極了,找雙筷子剛要吃,曲秀珍的話茬子就扔了過來,你也不問問我吃了什么,我不也跟你一樣吃炸醬面嗎?軸子吃著敷衍道,給你這么多錢,你買幾斤肉不富富裕裕的?曲秀珍一下火了,那過日子都買肉行嗎?不得省吃儉用給你兒子留著?你看看誰家的老婆生完孩子不都是像供菩薩那樣供著?就是我,我得給你做早點做午餐做晚飯,反正你頓頓不落。光做行嗎?不得去菜市場買呀?我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走道,我得抱著孩子去懂嗎?我走幾步就得喘喘。我看你就是個廢物。男人該長的都長了,男人該有的本事一樣也沒有。軸子的火就一直朝上拱,白天讓男人和女人罵的憋屈就頓時涌上來。他滿臉通紅,就是不知道從哪兒能發(fā)泄出來。
曲秀珍把斗嘴當成享受,她覺得這些俗話能讓她血液流得暢快。軸子天天這么聽她數(shù)叨,每次都努力克制自己。好些時候,他真想過去扇這個女人幾個嘴巴子。但一想到她和兒子就忍下了。軸子鄙視地說,我廢物,我廢物還不是我天天出去掙錢。曲秀珍笑了,說,你還有臉說,你就是個窩囊廢。你天天開車不就掙那幾個錢嗎?知道我男朋友掙多少嗎?一天是你一個月的。軸子敲著桌子,我都聽膩了,我要吃飯行嗎!曲秀珍不再說話,繼續(xù)看電視,繼續(xù)笑著,好像沒有發(fā)生口角。軸子卻沒心思吃飯了,他覺得肚子都飽了。他真想哭,人為什么要結婚?這不就是活受罪嗎?他納悶,為什么跟曲秀珍做了那件事就必須結婚?那孩子是自己的嗎?備不住還是那男人的。想到這兒他突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軸子洗腳了,燙燙的水,把腳幾乎燙破一層薄皮。他想洗掉剛才腦子里那些污垢,讓自己和曲秀珍都干干凈凈的。
軸子去了廚房,看見案板上有西瓜,一摸還是涼的,知道是曲秀珍買的,然后放到缸里。那些冰塊也是曲秀珍買的,她就喜歡吃這口。軸子找到一把菜刀切西瓜,他看到西瓜里邊紅紅沙沙的,一定很甜。曲秀珍走過來說,你放下,那不是你吃的。軸子說,怎么不是我吃的?曲秀珍橫眉豎目,那是你老娘我吃的。軸子來了火,說,怎么就你一個人吃啊?曲秀珍說,我花錢買的,你憑什么拿過來就吃呀?軸子一刀下去切了一塊兒,放在嘴里就吃起來。曲秀珍說,你這人怎么沒臉沒皮呀?你吃了也噎死你。軸子沒有說話,他看見自己的手指在痙攣,知道要控制住情緒。曲秀珍說,實話告訴你,今天我不高興。我看見了我男朋友,還有他的女人。他女人肚子比我當時的要大,人家穿得比我好。手指頭上還戴著一個大鉆戒,那應該是我的。我男朋友答應給我買的,卻給了她。軸子厭煩地說,你能不能不想這個,你現(xiàn)在是我老婆,你手指上有沒有鉆戒都沒什么,咱過的是日子。曲秀珍喊著,女人沒有鉆戒還過什么日子?那就是豬狗不如的日子。軸子的火氣在腦門上亂竄,覺得眼前都是火星子。他也喊著,那我就是豬和狗了。曲秀珍說,你豬狗都不如。軸子瞪著眼睛直覺得火在身上燃燒。曲秀珍逼過來說,你有本事就打我,你打了我就是男人。我問你小子敢嗎?我男朋友說打我就打,我覺得人家是,人家有打我的本錢。
軸子僵在那兒,他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動了,好像推了她一下。于是曲秀珍拿起那把菜刀。他去搶。曲秀珍搶不過他。曲秀珍就把旁邊那口鍋舉起來狠狠砸在他頭上。他暈了,沒明白怎么回事,下意識掄起了菜刀。他看見曲秀珍倒在地上,嘴里喊著,行啊,軸子你有本事了……
秋天來得特別快,一夜秋風,吹黃了街邊的白蠟樹。
這座城市居然有風了,而且風整整刮了一個晚上。
早晨的街道上,無數(shù)金黃色的落葉在已經(jīng)涼的風中跳舞。軸子被判了無期徒刑,繩子幫他找了一個有名的律師。軸子告訴繩子不用了,自己死就行了。
軸子在監(jiān)獄里邊只想死。他知道自己殺人了??词馗嬖V跟軸子一個屋的人,你們看好他,他要是死了,你們都得加刑。于是另外七個人天天都大眼睛小眼珠子鉚著他。后來繩子來探監(jiān),告訴他,曲秀珍的父母把他的房子賣了,因為房本上寫著曲秀珍的名字。繩子說,你怎么這么傻?。吭趺捶勘緦懭思业拿??軸子不好再說什么,說出來都是淚水,但曲秀珍已經(jīng)被自己殺了,還說什么呢。他對繩子說,我有存折在車里邊,藏在后備箱的某個地方。繩子說,你的車也被人家賣了。軸子說,那里有我的十萬存折,是我父親給我的。繩子說,我不能找人家去,我去了就等于告訴人家又有十萬了。軸子覺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那十萬是父親的血汗錢呢。繩子告訴軸子,你父親在等你,說你會出去的,他要是死了,你在里邊就沒有念想了。軸子低著頭,他不愿意再想當初為什么會掄起了菜刀。繩子說,你父親那兒有我呢,我會照顧的。軸子對繩子說,你知道方雯嗎?繩子問,不是你小學同學嗎?軸子說,你告訴方雯我殺人了。繩子說,你神經(jīng)呀,告訴人家這個干什么?你殺人的事情登報了,整個城市都知道你殺人了。軸子喘了一口氣,說,怎么說我的?繩子說,說這個還有意思嗎?你就為你父親也要活下來。無期可能會減刑,你父親那是給你留著一顆心啊!軸子問,我兒子呢?繩子說,你兒子你父親看著呢,老人說,那也是你的一個念想。
軸子在監(jiān)獄里邊開始學文化,他讓繩子給他初中和高中的語文課本。繩子說,你現(xiàn)在學這個干什么?軸子說,你別管了。軸子每天都在學,學完了初中開始學高中,他能把所有的課文都背下來。后來,他又跟繩子說,有大學的嗎?繩子說,你算了吧,你還大學呢。你沒有那本事,知道嗎?軸子說,我現(xiàn)在有文化了,你別看不起我。說著,眼睛里汪著淚水。軸子和獄友們在監(jiān)獄里種了很多樹。他看著自己種的樹一天天長起來,比自己高出了兩個身子。每天晚上睡覺,他腦子里都能閃過曲秀珍倒在地上的場面。這個場面纏繞著他折磨著他,怎么沒有看見血呢?那血呢?他解不開這個謎。他總夢見曲秀珍在看他笑他。后來時間久了,曲秀珍就不來了。他很想念父親,每次繩子來探望他,軸子都問父親怎么樣了?每次繩子都說不錯,等著你出獄回家呢。開始軸子相信,后來就覺得繩子在騙他,軸子就問父親跟繩子說話的細節(jié)。繩子說,你父親說你小時候得了軟骨癥,需要吃魚肝油。你覺得不好吃,就死活不進嘴。后來,你父親就給你帶頭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的才能讓你跟著吃。吃一個魚肝油,獎給你一塊糖。軸子相信了,因為這個繩子編不出來。他對繩子說,你就多看看我父親,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他每次都不問兒子的情況,繩子憋不住就問,你怎么不問問你兒子?軸子不說話。繩子說,跟你父親過,每次考試成績都中上等,已經(jīng)很不錯了。說到兒子,軸子每次回去就掉眼淚,當時幾個月大的兒子雖然不懂事,但他目睹了自己那一刀,軸子記得兒子哇哇大哭。
中秋節(jié),各個獄室都有出節(jié)目,軸子朗誦朱自清的《父親的背影》。他不知道朱自清是誰,也不關心朱自清是怎么回事,他就是被朱自清寫的父親的背影所打動。他多少次看見過父親的背影。因為父親一下班,母親做飯,父親就背著他到落日湖去玩。父親累了,讓他在自己后頭走,他就看著父親的背影一起走。從舞臺上下來,軸子看見不少人在抹眼淚。他不怕上臺,也不懂得朗誦是什么玩意兒。他總聽方雯的節(jié)目,知道里邊的子丑寅卯。軸子覺得自己不笨,就看喜歡不喜歡。繩子最后一次看他,說,你有可能今年就能放出來。軸子問繩子,我被關了十八年,我父親怎么樣了?你要說實話。繩子告訴他,你父親幾年前就因為腦溢血死了。軸子沒有哭出來,他早就覺得父親離開他了。他問繩子,你騙了我這么多年對嗎?繩子說,你要是知道你父親死了,你出來的念想能不斷嗎?軸子喊,你怎么知道我小時候吃魚肝油的事?這不是你編的。繩子說,是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去看他的時候他說的。軸子問,那我兒子呢?繩子說,上大學了。軸子說,好想抱抱你。說完,兩只手趴在玻璃墻上,眼淚控制不住嘩嘩往下流。
夏天來了,不熱。
軸子被釋放出來了,是繩子接他出來的。在監(jiān)獄都是計分,一般240就能改判。在監(jiān)獄里邊表現(xiàn)得好,無期徒刑可以直接改為有期15年以上。軸子在里邊沒有犯過錯,也沒有扣過分,而且因為在里邊幫助一個自殺的人還增加過分。軸子坐在繩子的車上,進到市里就覺得一切都變了。他看見有了超市,而且出租車也換了牌子,洋氣了許多。他看見很多高樓,把周邊的群山都遮蓋住了。繩子在用手機給人家打電話,不用擱在耳邊,就自己叨叨著對方就能聽見。他看見在高樓的墻上有了電影在放,而且很清晰。他問繩子,這是什么?繩子告訴他,這是大屏。兩個人在一家飯店吃飯,軸子覺得像是在看電影,穿的吃的用的說的玩的都跟以前不一樣。他有些緊張,甚至恐懼。他跟繩子說,我怎么覺得自己傻了呢?吃完飯,繩子說,你晚上住在哪兒???軸子說,我父親死了,我想回他那兒。繩子說,你出來了,應該享受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我給你辦出租車,你還繼續(xù)開。你沒地方住,我先給你租個房子,你慢慢掙,掙多了就買間房子。軸子搖頭,說,我不開了,我就是想去山里我父親的那個小院子。我父親死前就跟我說了,他要是死了,小院子給我留著。繩子看著軸子那一頭蘆花般的頭發(fā),覺得嗓子眼兒澀澀的。他帶著軸子在街上走,到商店給軸子買了一部手機,說給你的,現(xiàn)在買什么東西都不要現(xiàn)金了,拿微信或者支付寶。我在里邊給你留了一萬塊錢。軸子驚奇地問,現(xiàn)在花錢不用現(xiàn)錢了?軸子說,還有好多新鮮的,你出來慢慢適應。軸子接過手機,覺得屏幕很大很好看。他鼓搗半天打不開。繩子說,手機是有密碼的,密碼就是你生日。軸子不要,說這玩意兒太貴了。繩子說,不貴,才一千多塊,你只要能說話發(fā)微信就夠了。繩子不知道什么叫微信,說,我說話嗓門不大,你不讓我痛快不行,微微的說話受不了。繩子笑了,說微信不是你小聲說話,我教你。
繩子給軸子在一家旅館安排住了一晚上,軸子就想到落日湖看看。他覺得街道都變了,過去熟悉的落日湖不知道在哪兒,就邊走邊問。有一個小伙子疑惑地對他說,你用導航啊,還問什么路呀?太陽已經(jīng)墜入落日湖,湖邊比過去熱鬧多了,蓋了很多魚館、麻將館和茶社。只有那把長椅還在,似乎是給他留著。他坐在那兒,水鳥還在繼續(xù)飛,只是不落在他腳下了。他拿出餅干撒在地上,水鳥們也不過來,眼睛里充滿了警惕。軸子對它們說,我是軸子啊,你們不認識我了?有人在落日湖游泳,把本來平靜的湖面攪得濺起水花。他想起了曲秀珍,他就是在落日湖救的她。他在落日湖待得很晚,但依舊很熱鬧。他看見有一對情侶在接吻,嘖嘖的,像是吃西瓜。他十八年沒有接觸女人了,覺得自己一點兒欲望也沒有。他住的那家旅館,老板娘就問他,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說,我給你辦,不貴呢。他殺了曲秀珍,就把自己對女人的欲望都殺沒了。十八年的死結,他當時怎么會用那菜刀抹了曲秀珍的脖子,而且那么利落和準確。在監(jiān)獄里,沒有人敢欺負他,都知道他是殺人犯,而且一刀就斃命了。有個老大曾經(jīng)偷偷問過他,你幾歲練的武功啊。
轉天一早繩子就按照軸子說的送他到了深山里的青色屯。青色屯就三十幾戶人家,都是用石頭疊的屋子。軸子進了小院子,看見那些花花草草都沒有了,光禿禿的。進了家門,見父親的遺像擺在那兒,軸子撲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說,我回來了,我對不起您老人家。繩子給軸子留了三千塊錢,說,你先花著,我知道你還不會用手機支付,但你一定得學。要不你什么也干不了。手機里給你留的錢你花光了,再給我說,我給你打。說完繩子抹著淚走了,軸子躺在父親那張床上,看見有一臺電視機。他跑過去打開,手里拿著遙控器就是不知道怎么按。他蹲在地上,父親是在冬天死的,死時七十六歲。父親等了他整整十年,他覺得父親實在等不下去了。父親臨死前讓一個老伙計去監(jiān)獄告訴他,如果能出來,在小院子的大樹底下刨個坑,能看見一個存折,是給你存的。你給我的錢都給你留著,一共是六萬。還有我掙的四萬,加在一起就是十萬。軸子始終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讓繩子告訴我,而是找了一個老伙計。他想起來跑到院子里,看見那棵大樹,就在樹底下使勁兒地刨。刨著刨著,看見了一個包,用油布裹著。打開一看是一本書,書名是《程硯秋傳》。再朝里邊翻,看到了一個皺皺巴巴的存折,打開是自己名字,然后十萬。軸子哭了,他看見里邊還有一張紙條,說,這山里邊沒有多少樹,都是石頭,你到山里再找棵青松樹苗栽在院子里。你找的就是我,栽在院子里跟你一起過日子。如果你能再找一棵就是你母親,我們一家三口就能團圓了。
軸子的眼淚噴出來,他把這本書抱在懷里就覺得是抱著父親。
夏天真苦,氣壓也低,軸子覺得憋得有些難受。
繩子來過一趟,問他的錢花了多少。軸子說,我學會微信支付了,就是日常買點兒菜和肉什么的,還有不少呢。繩子說,我勸你兩件事,一個是回去開出租,我借你點兒錢,買一套房子。再就是看看你兒子,他現(xiàn)在住在你過去的老房子里,你是他父親,不能不見啊。軸子點了點頭,說,聽你的,除了開車我什么也不會,見兒子是遲早的事,我得先想好怎么說。繩子走了又回來說,你還得找一個女人,你一個人過不了。軸子苦笑著,說,誰會跟一個殺自己老婆的男人結婚呀?我早就想明白了。
天氣熱得有些讓人窒息,軸子開始在山上轉,尋找小樹苗,轉累了便回家一倒。他從監(jiān)獄帶出來一個半導體,軸子一直在聽方雯的節(jié)目,他覺得只有方雯的聲音能讓自己迅速安靜下來。這幾天,父親生前的老伙計總是過來給他送東西,吃的喝的用的什么都有,其中一個還送來一臺電視機,說,你父親那臺太老了。晚上,繩子給他打電話,說,你不行就回城吧,在深山老林里沒意思。軸子笑了笑說,我回不去了,在城里我生活不了,什么都不會,一切都變了。繩子說,你不是答應我回來繼續(xù)開出租嗎?我都給你聯(lián)系好了。軸子說,再等等,我辦完了我的事再說。繩子納悶地問,你還有什么事?軸子沒有說,他怕說了繩子也不會相信是真的。一天晌午,軸子剛拐進山溝,倏地發(fā)現(xiàn)巖壁上橫著一棵小的青松。雖不大,卻郁郁蔥蔥,綠得讓人眼暈。軸子看呆了,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像看見了父親在那兒,便瘋狂地撲了過去。軸子納悶,在山上玩命地轉了好幾天了,怎么之前從沒見過這棵青松苗呢?他想立即挖走,但是沒有帶工具。他決定晚上再來。天已熱起來,他覺得不想這么熱乎乎地挖。他又繼續(xù)走,發(fā)現(xiàn)在這棵小樹苗旁邊居然還有一棵,比那棵小,但很挺拔,樹枝茂盛。他過去雙手抓住了,覺得那一根樹枝陡地伸過來,像是母親的手臂。他小時候就被母親這么攬著嬌慣著,很溫馨。軸子在監(jiān)獄里邊的十八年,腦子里每天都在過電影,想過去的事,而且父母親輪流出現(xiàn)。后來就是方雯,有天晚上方雯親吻了他。他納悶,為什么后來一直沒有見到過曲秀珍。
夜,沒有星星,沒有月亮。
軸子拎著燈,扛著鐵锨走出小院。他躡手躡腳地,生怕驚動了左鄰右舍。軸子在山里轉了大半夜,怎么也找不到那兩棵青松樹苗。四更天,軸子回到家,在炕上折騰著,思索著那兩棵青松樹苗跑哪兒去了。怎么白天有,到了晚上就找不到了呢?真見鬼了。天逐漸發(fā)白了,軸子看了看父親的遺像,又迫不及待地奔到山上。剛拐進山溝,就瞄見巖壁上那棵亭亭玉立的青松,再尋找又看見那棵小的。這次軸子聰明了,也冷靜了。他首先用腳步一步步量,從拐進山溝算起是多少步。就這么軸子來回走了好多次,中午了才回家。繩子打來電話,問他明天上午有沒有時間,有重要事情要拉他回城。軸子問,什么重要事情?繩子笑呵呵地說,你來了就知道。軸子打開新電視機,看見一輛白色的火車穿過了大山大川。他聽說新的動車兩個小時就能到省城。他有點兒動心了。他想去省城看看,過去需要開一天一夜車才能到的。他知道父親一直就想去省城看戲,父親喜歡的名角是程硯秋的第三代弟子,父親最喜歡的是《鎖麟囊》。軸子躺在床上尋思,今晚一定要把那兩棵青松樹苗弄回來栽在院子里。他感覺那就是父母親再生。他滿腦子都這么想著。
這夜,月亮有銀盤大,亮亮的,照得連地上的小草都清清楚楚。軸子朝山上走去,拐進山溝,一步,兩步,三步,摸著壁一尺二尺……很順利地就摸到了,摸到了那棵青松樹苗。軸子流淚了,他喃喃說,父親,我?guī)慊丶?。我不讓你在山上這么孤魂野鬼的。我不能沒你呀,你回來了我就安生了。接著又挖到了另外一棵。軸子撲通跪下,像是挖人參一樣刨著。他小心翼翼地把兩棵樹苗抱回家,像是抱著他的父母親。軸子在院里那棵大樹下刨了一個很大的坑,把那兩棵樹苗小心翼翼地栽上,完了在四周踩了又踩。他從屋里搬出父親用的那張小桌,還有板凳,把半導體擺在小桌上。軸子又從缸壁撈出幾個咸雞蛋,燙上一壺老酒,坐那兒聽著半導體。他不懂京劇,但知道這個時間點應該是有京劇的。他聽不明白,結果聽介紹是《龍鳳呈祥》。軸子喝著酒,酒很濃,甜甜香香的。他第一次醉倒了,就在小院子里邊睡著了。
太陽出來了,暖暖的。
繩子開車過來,進了小院,見軸子趴在小桌上睡著了,就搖醒了他。軸子起來,跟繩子說,以后你說話要小點兒聲,我把我父母找到埋在樹底下了。繩子看軸子這么神秘兮兮的,也不好說什么。軸子上了繩子的車,突然問,我能不能開車呀?繩子猶豫了一下,讓給了軸子。軸子坐到駕駛座,順著山道朝城里開去。這條道他太熟悉了,那些年每次到這兒看父親都這么開的。他覺得天那么藍,道路也寬起來,而且打開了一個山洞。他告訴繩子,從昨晚起,我軸子什么都有了,我活著有盼頭了。你給我買一張動車票,我要去省城。繩子說,你到省城干什么?軸子笑了笑,說,那是我的事。進了城,軸子自然就朝家里開。繩子說,你開錯了,你先到我那兒呀。軸子繼續(xù)開。開到了家門口,他停住車,走過去敲門。開門的是一個小伙子,問軸子,你找誰呀?軸子恍惚覺得小伙子就是自己的兒子,眼淚唰唰往下流。小伙子愕然地問,你怎么了?軸子說,以前我在這里住,我想看看。小伙子有些害怕,哆哆嗦嗦地問,你就是那個殺人犯嗎?軸子點點頭。小伙子不敢說話了。軸子朝里走,一切都變了。他走到廚房,突然看見案板上有一把菜刀。他不自覺地拿了起來。小伙子大喊,你不要殺我……沒說完就朝外邊跑。軸子放下菜刀,覺得身子輕松了。他走出來回頭關門時,仿佛看見曲秀珍在里邊盤腿坐著。他對曲秀珍說,對不起你,我真的不想殺你。曲秀珍說,剛才跑出去的是咱兒子,你要照顧好他。軸子再想說話,曲秀珍起身走了,走得很輕盈,一點兒腳步聲都沒有。
這次是繩子開車。他對軸子說,你怎么了?我看見一個小伙子臉色煞白地跑出來。軸子說,沒事,那是我兒子。繩子見軸子說話怪怪的,就沒再問。他把軸子拉到自己的公司。軸子覺得繩子的公司也變了,以前是一排平房,現(xiàn)在戳起來一棟小樓。軸子走進公司,進了會客廳,突然看見一個女人走過來,胖胖的,頭發(fā)盤著,笑靨如花。他覺得有些眼熟。那個女人伸出手,說,我是方雯啊。軸子握住方雯的手,軟綿綿的,覺得像是在做夢。他的眼神凝固了。方雯說,聽說你聽我的節(jié)目有二十年了,很是感動啊!軸子說不出話來,覺得方雯怎么變了,不是二十年前腦海里經(jīng)常遇到的那個女人,那個清秀秀水晶晶的女人,那個彌漫著一股股水汽的女人。方雯說,我打今天起就不做節(jié)目了,退休了,也老了。方雯笑著拉軸子坐下,繩子就在那兒笑瞇瞇地看著。軸子說,我殺過人。方雯笑著勸解著,我知道,這不都過去了嗎?軸子說,我剛才看見她了。方雯有些慌,問,你看見誰了?繩子過來打圓場,說,今天中午我訂了一家川菜館,咱三個老同學好好聚聚,菜很好吃的。軸子說,我殺的那個人。方雯惶惶地站起來,對繩子說了一句,我還有事。說完就走了。軸子看著方雯的背影叨叨著,你節(jié)目做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做了呢?
軸子走出繩子的公司。繩子沮喪地說,你跟她說你殺過人干什么?軸子看著外面的天空,對面的一排老樓拆了,打樁機在咣咣咣響。他對繩子說,我回去吧,我要跟父母待在一起。我走了,他們會很孤單的。繩子走過去緊緊抱住軸子堅定地說,你回不去了,你永遠都回不去了……這兒的一切都變了!你也該變了!
軸子怔住了,喃喃著,回去不了?
繩子說,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