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法庭”這個標題符合了讀者一部分的期望,故事發(fā)生在藏北的羌塘高原,受制于地理條件,公平正義的法律保障必須依托流動法庭這一載體。但是,70后作家盛可以的這篇小說也有意和讀者期望構成錯位——女法官措果的判決結果并不能讓大家信服,次旺和貢布最后選擇了牦牛決斗的方式來解決他們關于電瓶的紛爭。小說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在藏地因電瓶而起的,且充滿意外與巧合的故事。
盛可以小說的敘事推進速度,并不如相同題材作品那般急遽,整篇小說被劃分為八個章節(jié),而其中有三個章節(jié)都在緩緩地從紀錄片導演“我”的視點來闡述流動法庭開庭前的情況。在捕捉藏地生活的日常片段時,盛可以以她獨特的方式維持著小說標題“流動法庭”與鋪墊內容之間的關系:在故事人物出場時,她分別用“我們面色黑紅的原告次旺”“我們的單眼皮被告貢布”“我們黑里透紅的闊嘴原告次旺”這樣的方式來表述?!拔覀儭笔窃诿鞔_著小說整體上呈現(xiàn)出來的觀察者視角,進而是對次旺和貢布的形容詞,然后是在情節(jié)沖突中具體承擔的身份。盛可以這樣去寫,反復強調兩個人在流動法庭上既定的身份,這和后來章節(jié)中寫道次旺和貢布在法庭現(xiàn)場原告被告身份互換構成了饒有意味的反差。
回到評論的題目上來,《流動法庭》的文本當中遍布著意外的枝蔓,盛可以在一萬兩千余字的篇幅中設計了精妙的意外與巧合,處處都有“節(jié)外生枝”的可能。貢布和次旺之間本來只是簡單的農用車電瓶問題,在次旺給牦牛梅朵催奶時兩人也迅速達成了解決問題的共識。但是偏偏貢布去村長家借電瓶這件事情,改變了事情的走向——村長因為腦梗突然離世,兒子扎西也不在場。電瓶是借的還是偷的,在這時候變成一件“死無對證”的事情。
按照兩人之前商定的方案,貢布把借村長的電瓶交還次旺,但也就像盛可以在小說中寫道的:“貢布的心思和他的生活一樣的簡單,他想不了多遠?!必暡家詾槭虑榈酱司徒Y束了,但是好巧不巧村長兒子扎西登門拜訪次旺來討教馬術,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家的電瓶。這一處“節(jié)外生枝”,讓借電瓶變成了偷電瓶,也給了措果的流動法庭登場的必要。
作為一名70后女作家,盛可以憑借她敏銳的筆觸,帶領讀者看到了羌塘高原的家庭生活一角。雜貨鋪門口發(fā)生的口角和沖突,讓借電瓶還是偷電瓶這件事情不再僅僅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事情,也關系到央真、拉姆兩個藏族女人,并且由此牽扯出更多密密麻麻的生活枝蔓。主副事件的疊加與延宕,盛可以在開庭前的部分中設置了如此之多的意外與巧合,在措果的流動法庭上一一被鋪展開來。換個角度來看,也正因為是法庭上案件與訴狀可以單獨提出而無需依賴于線性的敘事,給予了作者不斷“節(jié)外生枝”的可能。
次旺、央真和貢布、拉姆兩家的核心糾紛當然是電瓶到底是借的還是偷的,但是在這個核心糾紛之下,流動法庭的上半場又橫生出來村長死和拉姆是否有關、拉姆是不是巫婆、拉姆現(xiàn)在要告次旺打人也要告央真污蔑毀謗等新的枝節(jié)。同時,盛可以也寫到了流動法庭上的措果在法官身份之外溫情的、有血有肉的一面——她會從窗口望著草地上的女兒,對女兒的成長表露出欣慰;喇嘛隊伍經過,措果看到了大堪布多杰才仁后“眼里有晶瑩的東西閃爍”。
下半場,次旺、央真和貢布、拉姆兩家的對質又回到了電瓶上,盛可以這一部分的敘述也回歸到紀實的態(tài)度上,重新借法庭陳詞向讀者梳理了一遍事情的來龍去脈?!八坪蹩梢越Y案了?!笨闪鲃臃ㄍド嫌忠馔獾爻霈F(xiàn)了次旺和央真的“重婚罪”。事實上卻是次旺、央真、格桑和白瑪按照自己的意愿組成家庭,也正如央真所說的“兩個人在一起日子過得舒心”,這才是他們的唯一動機,甚至于這種更本真的生活向往是那么的自然而然,需要法官措果去提醒他們做婚姻登記。
流動法庭閉庭了,但很顯然人們對于措果的判決是難以信服的,甚至整個審理過程都是嘈雜的,這又是一處橫生的枝節(jié)。次旺和貢布兩家決定用牦牛決斗的方式來尋回公義,盛可以將視點轉移到了動物身上。次旺和央真圍繞著梅朵展開的對話是富有深意的,次旺贊許著梅朵的聰明,卻又發(fā)出了“可惜你是一頭母?!钡母袊@,因為過去并沒有用母牛參與決斗的先例。但是女主人央真不滿次旺這么說,梅朵也以親昵的舉動提醒著次旺它不是一頭普通的母牦牛。這又讓我們回想到雜貨鋪門口的那場打斗里,次旺失敗倒地后,是央真以失血為代價撲了上來保護丈夫,人與動物的互襯下,羌塘高原上那種蓬勃有力、凜然不懼的女性氣質令人印象深刻?;蛟S這可以看作是盛可以寫藏地女性的用意所在,她要擺脫刻板印象,富有主體性的女性也可以是更自然、更粗獷的。
最后一個章節(jié)里,大堪布多杰才仁主持的決斗就要展開。在這樣的場景中,故事的主次要人物被聚在了一起,有我們知道的貢布、次旺兩家,也有意外地告知讀者大堪布多杰才仁和法官措果也曾是夫妻,算是揭曉了流動法庭上措果落淚的原因。盛可以沒有采用“花開幾朵,各表一枝”的手法,而是緊緊地把之前所有的“節(jié)外生枝”歸攏到了一起。歸攏的點在小說文本當中并沒有直接出現(xiàn),它有賴于讀者反復閱讀后的感受,也就是充滿全文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它潤澤著小說情節(jié)里每一處枝蔓。小說里的溫情是多個類型的,夫妻之間的溫情、母女之間的溫情,還有富有藏地色彩的人與動物之間的溫情——開頭部分次旺耐心地給梅朵催奶、格桑和白瑪會祝母牛和小牛平安健康以及決斗前次旺和央真怎樣認真地去打扮梅朵、飼養(yǎng)梅朵,都能看出羌塘地區(qū)的人們已然將牦牛視作是家庭的一員,這種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充滿了溫度。盛可以借這樣一個意外的最終解決方案,寫出了羌塘高原獨有的風土人情,她要讓生活的溫情從意外再意外中自然地流淌出來,匯合成一股富有生命力和自然力的奔流。恰如結尾處,每個人,包括牦牛梅朵都是盛裝出席,“白云已經散開,變成紛亂的絲絮。天空是近乎透明的藍。陽光使地上的一切都十分耀眼”。這場決斗的色調是明朗的、舒展的、充滿希望的,一公一母兩頭牦牛更是意想不到地在決斗現(xiàn)場結合。沒有人再去計較電瓶是借的還是偷的,也沒有人在意決斗的結果是否推翻了流動法庭的結果,純樸的人們只是在議論小牦牛的誕生讓次旺成了贏家,新的生命要遠比瑣細的糾紛在羌塘高原的土地上更加醒目。盛可以留下這樣一個未完成式的開口給讀者,也是在做某種暗示,暗示著貢布和拉姆、次旺和央真、格桑和白瑪,以及措果的新生活也未完待續(xù),一切都將在羌塘高原上繼續(xù)包含生機與希望滾滾向前。
作者簡介:劉溁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專業(yè)碩2022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