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葦
我經(jīng)??梢愿械侥赣H就在窗外,就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無論我走多遠(yuǎn),無論我在北京或者在國外。
這個畫面是冷的。這是心魂相通的兩個世界。我在現(xiàn)實中,在太陽下,在滴答的時間里;母親在另外的遠(yuǎn)的世界,靜的、亮堂、傳神,總是以安靜的目光和微笑的表情看我。請讀者不要亂想,我不想讓自己的文字給你絲毫的我母親不在世上的猜想。那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詛咒母親,是獸類也不會干的事情,我這樣比喻甚至侮辱獸類。母親活著,活得很好。母親在老家。但是,我時時可以感到母親的目光切入時空,把自己像月亮一樣貼到我的窗前。
很慶幸我一直走一條溫暖的路,直到今天,我36了,我一直知道,家人們愛著我,我也一直深愛著家人。這種愛當(dāng)然很多時候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但是也讓我少走了偏激和決絕的路。要知道,以我狂狷的性情和崇尚簡捷的秉性,我是多么容易走向狹隘和決絕啊。家人的愛,可以說是救了我的命。
現(xiàn)在母親老了,女兒大了,我夾在當(dāng)中孩子不是孩子大人不是大人。每當(dāng)回到家、離開家,我就抱著母親,拍著她的后背說“寶寶別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時候,我也忍不住流淚。但是我很快就會止住,以免讓78歲的母親涕淚滂沱。我接著會扶住母親,拍著她的肩膀說“哭什么呀?對我有什么擔(dān)心的?您老不知道,有很多女孩子愛我呢?!?/p>
“那你領(lǐng)回來一個讓我看看呀,小孬孫?!蹦赣H破涕為笑。
愛人5年前去世,我至今單身,讓年邁的母親憂心忡忡。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片泡桐、小麥、花生間隔的土地上,那里是黃河沖積成的一片平原,深挖兩鍬土,仍然可以聞到黃河腥膻和溫暖的氣息。那里至今住著我的母親和哥哥姐姐一家人。而且我還知道,百年后我還會回到那里,在那里躺下后,我就可以說:童話結(jié)束了。
離家20年了,曹縣—鄭州—北京,中國—加拿大—美國。無論走多遠(yuǎn),在多么繁華的城市和多么偏僻的鄉(xiāng)村,我都知道,母親在窗外看著我,那種目光,就像23年前窗外的目光。
我是1986年考入曹縣一中的,那年我13歲。那時家里很窮,記得高中入學(xué)的學(xué)費是16元,母親給我交學(xué)費的錢除了一張5元的整錢外,其余是5角1角5分2分1分一大捧硬幣。這些錢,大部分是從窮親戚那里借來的。還有一塊是從禮拜堂里借來的。因此我特別感謝神,我偏激地相信,今天我靈魂里的神性和透亮,一定有神的祝福和看顧。
高中時住校,我每周回家兩次,每次從家里拿9個窩窩頭。窩窩是一半玉米面一半青菜。青黃不接的時候,是一半玉米面一半紅薯面。這已經(jīng)是我們家里最好的食物了,因為我是我們家的臉面,我是高中生,是“秀才”。9個窩窩一天吃三個,少吃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天天餓;多吃也不會,多吃了就不夠三天吃的了。周三下午下了課,我就該回家拿饃去了。學(xué)校離家10里路,要走著回去,有時課業(yè)緊或者老師延課,我就回不去。因為回來的時候要摸黑,而路上有幾片墳地。如果不能回去,我心里就特別著急。因為母親在家里等著我呢,她一定會胡思亂想。還因為,如果不能回去,我就要借別人的饃,借了就要還,我們家比別人窮,別人的饃好,我們家的饃差,借了好饃還一個孬饃,是羞恥的事情。所以,如果周三不能回家,我基本上就餓一天肚子。但我不想讓人知道,下課的時候,我經(jīng)常第一個沖出教室,跑到校外,一個人蹲在墻角看書,等到上課鈴聲響了,我才跑回教室。
又有一次我周三沒有回去,周四上午上到第三節(jié)課的時候,我就撐不住了。沒有吃飯,還要裝作吃了,早操課間操照樣上,我餓得厲害。我治療餓的辦法是使勁喝水,水喝多了,撒尿就多,經(jīng)常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我就憋不住了,等到下課鈴聲一響,我沒有起立就沖出教室。這樣一折騰,反而更餓了。到第三節(jié)課,我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一會兒趴在桌子上用書頂住胃,一會兒用手掐住腰不讓胃亂動……正在這樣折騰的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身影,我怔了一下,使勁眨巴眨巴眼睛。我坐在教室中間,離窗戶還有幾張桌子呢,我又沒有向外看,怎么可能看到窗外的人呢?可是我又偏偏覺得看見了:母親穿著藍(lán)對襟上衣,帶著滿臉的張望,一縷頭發(fā)粘在汗津津的耳朵上,正走在教室門口呢……我覺得好奇怪,怔怔地呆著,突然我想,這有什么可猶豫的呢,我就抬起頭看向窗外——??!我真的看到母親了,她正趴窗戶外尋找我呢。母親把臉貼在玻璃上,用手遮著頭上的光,兩只眼睛在教室里一排一排地尋找兒子。怕影響課堂紀(jì)律,母親的身子壓得很低。為了讓母親看到我,我使勁挺起腰板,讓自己高一些。母親很快看到我了,她朝我笑一笑,舉起布袋在窗前晃一晃,我對母親笑一笑,使勁忍住淚。
以后,每次周三我不能回去,周四上午,母親一定會把饃送來。我不讓母親送,勸她,她就說,“只要你好好學(xué)習(xí)就行。”再勸,母親就說,“你拿的饃吃一個能考一分,娘送的饃吃一個能考兩分呢。”“為啥呀?”我問?!澳锼偷酿x香?!蹦赣H說?!跋憔涂梢远嗫家环盅剑俊蔽覇柲赣H。母親不說話了,就罵我,說我有文化了就會抬杠。
我數(shù)學(xué)不好,高一高三兩年(我跳級,怕拖累家里太久),很少考及格。終于有一天,母親知道了我數(shù)學(xué)不好,小心地問我:“勤(我的乳名),你數(shù)學(xué)怎么不好呢?”
“我學(xué)不會?!蔽液軆?nèi)疚地說。
“你語文不是很好嗎?”
“語文靠背,我會背?!?/p>
“數(shù)學(xué)不能背嗎?”
我張口結(jié)舌。
“老師說你特別聰明?!蹦赣H看我臉紅了,安慰我說,“老師說聰明的人什么都學(xué)得會,你別著急?!?/p>
我點了點頭。
高考一天一天臨近了,可是面對數(shù)學(xué)我還是一籌莫展。有一天夜里我想到母親的話,數(shù)學(xué)難道真的不能背嗎?我得試試。從此后我背公式背定理背課本例題,背每次考試不會的題,不長時間,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提高了不少。我最大的改變是,面對數(shù)學(xué)試卷再也不怕了。
那年我順利考入了大學(xué),數(shù)學(xué)考了81分。我是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我15歲考上大學(xué),這些,是母親永遠(yuǎn)的驕傲。是我對母親送饃的回報。
以后。大學(xué)、工作、事業(yè)、寫作、鄭州、北京、渥太華、紐約,路多長,心多遠(yuǎn),多高的大樓,多深的地下室,眼前多深的溝壑,背后多冷的風(fēng),走到那里,都覺得母親的目光在跟著我。有時走在街上,我會下意識地整理一下衣角。有時照相擺pose,我會以母親喜歡的樣子傻傻地笑。我總是相信,母親一定可以看到我。
2002年在加拿大,一天我深夜做夢,夢到我在一個空曠巨大的教室里,獨自一人在做作業(yè)。面對一大堆作業(yè)我又急又餓。這時,我聽到了窗外的腳步聲,我抬起頭來,看到窗外正站著母親。母親看到我,笑一笑,舉著一袋饃對我晃晃……
我哇的一聲哭了,我抱著肚子使勁地哭,放縱地哭。
醒了。窗外白亮如晝,月亮在水中泡得慘白,細(xì)細(xì)的魯冰花附在窗戶上,一條亮亮的河從窗戶上直直流過,下面,掛著一滴碩大的淚珠。
我坐起來,點一支煙,吸完,給萬里外的母親打了個電話。母親問,勤,吃了沒?我說沒有。我說娘您呢?她說我正吃午飯。
王容摘自《親愛的親愛》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