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想
我的網(wǎng)易云音樂里有一份珍藏的歌單,叫“自然聲音”,里面收錄的都是沒有人為加工過的來自自然的聲音。風聲、雨聲、雷聲、海潮聲、瀑布聲……還有鯨從深海傳來的叫聲。
其中我最愛《篝火與風雨交加的夜晚》這一首,大概有90分鐘,完整記錄了一場雷雨的始末。一開始,雷聲很兇猛,似乎就在我頭頂正上方,像一位布下天羅地網(wǎng)的警察,正在抓捕某個疲憊的逃犯。而我似乎就是那個逃犯,正蜷縮在一間結(jié)實的屋子里,屋中的梁木還散發(fā)著森林中那種健康的香氣。風在呼嘯,獵狗一樣疾馳在屋外,時不時用鋒利的牙齒嚙咬遇見的獵物,比如一株古銅色的棕櫚樹。更遠處是海潮聲,低沉、內(nèi)斂,像拼了命才發(fā)出來的顫音。海是晦暗的,天空也是晦暗的—晦暗是一種很好看的灰色,深藏秘密與謊言;海是翻涌著的,天空也是翻涌著的,它們因為同一種激情,開始像兩片嘴唇一樣,奮力朝彼此靠攏。而后,回到這間虛構(gòu)的屋子里—仔細聽,聽松木溫柔地炸裂,金色的火星跳躍著升起,消散在小屋上空綢緞一樣靜穆的烏黑夜色中。
什么心事都不想,什么心愿也不許,只是去聽—聽雨的一生。
落地時驚天動地,密集而響亮,仿佛在吸引整個世界的注意。而后收斂了傲慢,漸行漸遠,漸無聲,落魄得好像連青草的掌聲也沒有博得。接替雨聲的,是風的呼吸、海的吐納、篝火的低吟。忽然,雷聲如裂帛,再次擊中了這片海岸。快要被遺忘的雨又回來了,更加有秩序,更加堅毅。它似乎對打亂這個世界的平衡失去了興趣,只是落著,在聲音中裸露著自己。第三次到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鎮(zhèn)定自如。而后是第四次、第五次……雨不再慌張了—每一朵濺起的雨花,都是一個確鑿的答案。好像雨已然清楚,自己屬于天地間的循環(huán),屬于造物者之無盡藏也。
終于,最后的這場雨,落進了棕櫚樹,落進了小木屋,落進了火,也落進了我心里。
如此圓滿—我們經(jīng)歷了一場完整的藝術(shù)。我事無巨細地描述我的體驗,是想給予這“90分鐘”的時間以聲色,以面目,以連續(xù)、統(tǒng)一和整體的實感。
我們太久沒有沉浸到一整段時間之中了。這個世界運行的速度,正在把我們的一生切割為無數(shù)的瞬間。而工作、勞動與娛樂,每一項現(xiàn)代生活似乎都在我們身上暗暗營造著自己的制度。由于總在尋求瞬間的快樂,由于受困于單調(diào)的生命節(jié)奏,我們正在或者已經(jīng)失去了與漫長時間安然相處的能力。
而一切藝術(shù),都是在時間的制度之外,在時間的荒野中誕生的。它令我們的感官、語言、想象,都進入了強烈的光合作用;它讓人釋放出了氧氣—精神的氧氣,從而拯救我們靈魂的呼吸。
藝術(shù)就是我們的供氧機。
當我戴著耳機,聽著《篝火與風雨交加的夜晚》這首曲子的時候,動聽的聲音、想象的生機,以及自由沉入一整段無所事事的時間給我?guī)砹俗砣说挠鋹偂?/p>
我不禁想到,塔可夫斯基的科幻電影《飛向太空》中,生活在空間站的宇航員因為忍受不了宇宙的寂靜,在飛船的排氣口旁貼上了一張張紙片—因為紙片呼啦啦的響聲,可以模仿地球上風拂動樹葉的那種生命的聲響。耳機里的音樂、銀幕上的電影、VR鏡頭里的萬物—人類正在快馬加鞭地奔向這以假亂真的虛擬聲響,正在不知情地一寸寸脫離地面,朝太空中那個寂寞的、寓言一般的宇航員飄去。
我曾寫過一首詩:
凌晨兩點 / 一座死火山突然失眠 / 在覆雪的海拔上,它睜開雙眼 / 走下了自己的高度 / 平原因此驚醒了 / 走向海的高度 / 海也醒了 / 凡居低處的,都醒了 / 地球的失眠夜 / 只有人類,還在半空中沉睡。
那么,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