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數(shù)日,人間數(shù)年。來此人間一遭,我恨過也愛過,而我的所恨所愛,都給了那個名喚宋循的男子。
作者簡介
《南風(fēng)》的小伙伴們,大家好呀!我是長亭。
因著喜歡弘一法師的《送別》一曲,故取其首二字用作筆名,是為“長亭”。
坦白講,我并非自少時便喜歡閱讀寫作,考試寫作文比解數(shù)學(xué)題還要令我頭疼。而后來我與寫作結(jié)緣,只因在圖書館翻開某本小說期刊時突生一念:如果我的文字也能似這般鉛印于紙上,供人閱讀,那該有多好。
這個念頭支撐著我在寫作之路走了許多年??梢韵胍?,小白初初上路,免不了屢戰(zhàn)屢敗,不是沒有想過放棄,但是萬幸,我終是堅持了下來,這才有了與《南風(fēng)》、與大家相識的機(jī)會。
都說小孩的想象力是最豐富的,于我而言,想象力并不會隨著年歲增長而衰退,它熱烈而經(jīng)久,在我腦海里架構(gòu)出一個個故事,或現(xiàn)實或浪漫或天馬行空。興許故事并不完滿,但好在它們有幸在《南風(fēng)》跟大家見面。希望你們喜歡。
編者按
“娶妻可以,但孩兒非許家南枝不娶!”奪人所愛,實非君子所為,可我不能再畏縮了,唯有將南枝從袁玉韜那里奪過來,我才能保護(hù)她。
可若是就此放棄她,我到底心有不甘,于是我想,該讓她知曉一切真相。我自知說什么南枝都不會相信,故而借先生之口,向她坦誠心意。
本期新人作者長亭《鏡花無緣》文筆細(xì)膩婉約,撐得住劇情和人物,即使套路也不覺得膩味,很不錯,在敘事方面不錯,劇情合理。對于結(jié)局的解讀,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想法。有人認(rèn)為是大圓滿結(jié)局,因為男女主最終走到了一起。我個人卻略有些遺憾,因為鏡子與宋循的緣,終如那鏡中花,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罷了。本期新人作者長亭《鏡花無緣》,讀完后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壹.南枝
除夕日,宋循送與我一面銅鏡,帶柄的,金銀平脫工藝,鴛鴦銜綬紋飾,精致小巧,偏又不失矜貴高雅之氣。
我將鏡子仔細(xì)瞧了一番,方才想起問宋循,無端端的,為何要送我鏡子。
宋循抿唇淺笑,溫言解釋:“我聽聞蘭馨說過,往年除夕,你有鏡聽的習(xí)慣,我便從博古齋買了這面古鏡,想著你使用時能輕便些。”
蘭馨是我的陪嫁侍女,偌大宣平侯府,唯有她與我最為親近,故而宋循想要多些了解我,從她那里打探我的喜好并不奇怪。而所謂“鏡聽”,乃古之習(xí)俗:于除夕日,抱鏡偷聽路人的無意之言,以此占卜吉兇禍福。其實我并無鏡聽的習(xí)慣,昔年所為不過是一時興起罷了。
見我良久不作聲,宋循小心翼翼地問我是否喜歡這面鏡子。我摩挲著手柄,略作思忖后,朝他福了福身子,答非所問:“南枝謝夫君贈禮?!?/p>
宋循面色微滯,僅一瞬,疏朗如畫的眉眼舒展開來,異樣已不顯,道一句“我便不叨擾你了”后,他轉(zhuǎn)身離開我的寢房。然才走了幾步,他忽而想起什么似的,頓了足,回身看著我,“南枝,待到上元節(jié)那日,你陪我去賞花燈,可好?”
不給我回應(yīng)的機(jī)會,他緊接著又道:“你且考慮考慮,不必急著答復(fù)我?!?/p>
他神色坦然,我卻從他略顯急切的語氣中聽出了別樣的情緒。
他在害怕,害怕我會拒絕他——這個認(rèn)知令我恍惚了片刻,待我回過神來,眼前已不見宋循的身影。
“姑娘,奴婢覺著世子爺待您是極好的。”蘭馨盯著我手上的銅鏡,語氣誠懇。
我聞言不由失笑,“就因為他送了一面鏡子給我?”
蘭馨搖頭,“當(dāng)然不是,還有……”
她正欲羅列宋循“待我極好”的證據(jù),卻被我生生打斷:“把它收進(jìn)匣子里吧?!?/p>
蘭馨接過我遞給她的鏡子,似是還有話要說,我卻不等她開口,徑自取了話本子來看。
自我嫁入侯府以來,短短兩個月,宋循已為我添置了許多衣飾,都是些上等的罕見珍品,是我這個從五品的官家小姐此前未曾享用過的,那面做工精細(xì)的銅鏡,不過是眾多珍品中的其一。我不否認(rèn),宋循這般作為,讓我在侯府中人面前有了立足的底氣,可若是就此斷定他待我好,未免有失偏頗。
他若當(dāng)真好,就不會強(qiáng)人所難,奪人所愛了。
許是當(dāng)真為了讓我好好考慮,一連十?dāng)?shù)日,宋循都不曾催問我考慮得如何。每每見了我,他多半是噓寒問暖,又或是說些不知從哪里聽來的風(fēng)聞軼事。我百無聊賴地聽著,只覺得他刻意尋找話題的樣子著實虛偽可笑。
他倒也聰明識相,見我興致缺缺,便適時止住話頭,然后告辭離去。
不日,上元節(jié)至。我原以為宋循會如往日那般來見我,便在房中候著,然而直至未時已過,他都未曾現(xiàn)身。金烏漸斜,我尋思著還欠他一個答復(fù),便主動去尋他。
成婚后,我居于侯府西苑聞香閣,除去必要的晨昏定省之禮,我平日里鮮少踏出西苑,而宋循名義上與我同住,實是宿于一墻之隔的書房。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他的書房。書案一隅,錯金博山爐熏著暖香,輕煙裊裊,暗香浮動。而宋循一手支著下頜,一手?jǐn)n握書卷,姿態(tài)閑懶地倚著羅漢榻。料峭春風(fēng)自半開的窗牖涌進(jìn)來,拂動案上的書頁,也輕拂著他垂落的青絲。
他閉著眼,似是已然熟睡,并未察覺到我的到來。
也罷,興許他早就忘了邀我共賞花燈之事。我如是想著,轉(zhuǎn)身欲走,不意瞧見被風(fēng)吹落在地的一紙信箋。我好心將它拾起,目光無意間落于其上,不由一凝——
“袁玉韜一路北上,行蹤不定,同行者,唯一白面小生爾?!?/p>
袁玉韜……我看著這三個字,眉心深鎖,良久未動。
“南枝?”宋循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來,落在我身上的眼神不無擔(dān)憂,我卻覺得惡心至極。
“你這是何意?”我趨步近前,厲聲質(zhì)問,“我既已嫁你為妻,你為何還不肯放過他?”
宋循瞥了眼我手上緊攥的密信,眼里的擔(dān)憂消失不見,面上亦無半分慌亂或愧色,整個人冷靜得可怕。我甚至懷疑是他有意引我行至此處,有意讓我看到這封密信。他在默默操縱著這一切。
我與他四目相望,無聲對峙。良久,他方才緩緩開口:“時辰快到了,我?guī)闳ヒ娨粋€人,你想知道的,他會告訴你?!?/p>
府外已經(jīng)備好了馬車。宋循遞手過來,想要扶我一把,我視而不見,自顧自上了馬車。
車簾掀起又落下,宋循隨即也上了馬車,與我相對而坐。他看著我,兩唇輕啟,似乎想說些什么,然終是沒有開口。
與他兩兩相對,只會讓我徒生不適,我索性側(cè)轉(zhuǎn)著身子,掀起帷幔看著窗外的街景。
佳節(jié)良夜,十里長街行人如織,吆喝叫賣聲迭迭不休。途經(jīng)一處古玩攤時,我忽而想起昔年用以鏡聽的那面鏡子便是在此處買的。若論精致名貴,它遠(yuǎn)遠(yuǎn)不及宋循送與我的那面古鏡,而我彼時想要買下它,乃是因它一閃即逝的光華,心覺新奇罷了。
另有一名戴著儺戲面具的男子也留意到它。起初我怵于男子的面具之狀可怖,不敢與他爭搶,好在他為人謙和,見我有意,便將那面鏡子相讓與我。作為謝禮,我贈與他一個磨喝樂,他未必喜歡,到底還是收下了。
馬車行走緩慢,可因著眼前的熱鬧盛景,我倒也不覺得與宋循同處的這段路有多么難熬。
約摸半個時辰后,馬車停在桃葉渡邊。河間游船競立,花燈隨風(fēng)搖曳迷人眼,另有絲竹管弦,聲聲入耳。我站在岸邊,竟有片刻的迷失,以致不察宋循牽起了我的手,直至他帶我登上一艘不甚起眼的烏篷船,我才尋回神思。
“子遵來啦。”一道聲音自船艙傳來,我下意識將手抽離了宋循的掌心,繼而看向舟中之人。
是一名半百老者,看起來有幾分面熟。
不等我細(xì)想下去,宋循朝老者款款作揖,“學(xué)生來遲了,還請褚先生莫怪。”
老者撫須笑道:“醉香樓的店小二送來了酒菜,他前腳剛走,你們后腳就到了,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一點吶,我還得向你們多多討教?!?/p>
“先生說笑了。”說話間,宋循偕我入座。
至此,我已想起老者乃是京兆府尹褚懷,為人剛正,有口皆碑。兩年前父親四十大壽,有幸邀他到府中宴飲,而我也因此得以見上他一面。只是我未曾料到,他與宋循竟有著師生之誼。
水波緩涌,游船漸行,師生二人把酒言歡。片刻后,褚懷看了我一眼,笑著對宋循說:“此前世子夫人還只是你心心念念的夢里人,沒想到一年后,她已成了你的妻,‘緣分’二字,當(dāng)真是玄哉妙哉。”
我聞言頗覺驚訝,轉(zhuǎn)頭看向宋循。他也在看我,眸色澄明如水,浮著輕淺笑意。
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褚懷繼續(xù)說道:“去年今日,我與子遵同游秦淮,賞槳聲燈影,可秦淮兩岸景致再美,亦不及橋上佳人笑靨生輝,子遵一見到你吶,眼珠子便轉(zhuǎn)不動咯。我讓他上岸去尋你,他倒好,扭扭捏捏的,說什么擔(dān)心唐突了佳人,生生錯失了良機(jī),后來更是被袁氏玉韜捷足先登……”
貳.宋循
興許褚先生說得對,彼時我不該遲疑不決,以致錯過與南枝相識的機(jī)會。然而,倘若我當(dāng)真上前與她搭話,得知我姓甚名誰后,南枝定會羞憤離去,畢竟那時的我實在聲名狼藉,是金陵城中盡人皆知的登徒子。
我第一次出入瀟湘館,是受先生所托,為了查探一個人。
大雍自建朝以來,業(yè)經(jīng)三十余載的休養(yǎng)生息,國勢漸盛,與邊境鄰國多有貿(mào)易往來,以互通有無,而流出國境之物可以是茶葉、絲綢、瓷器等,唯獨不能是軍機(jī)兵械。金陵雖為京師,但對他國商隊的盤查并不十分嚴(yán)苛,久而久之,便有了漏網(wǎng)之魚。
那是一個尋常冬日,褚先生被宣召入宮,出宮后他便來見我,道是陛下指派他調(diào)查一樁交易案,因為牽涉到朝廷命官和兵械交易,茲事體大,不宜興師動眾,需秘密為之。
由于風(fēng)聲最初是從瀟湘館傳出來的,先生懷疑瀟湘館是交易窩點,藏著牙郎,便想親自去那里查探一番,可他畢竟是有家室之人,且聞名京城,他若出入花街柳巷,一來會敗壞名聲,二來怕打草驚蛇。謹(jǐn)慎思量后,先生遂來問我可否幫他這個忙。
“承蒙先生信賴,學(xué)生定不負(fù)所托?!蔽耶?dāng)即應(yīng)承下來,不曾想過這樣做會給自己招致什么后果。
我自詡并不愚笨,想來我要查探之人也極為聰明,行事謹(jǐn)慎利落。我?guī)锥瘸鋈霝t湘館,不曾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反教“登徒子”之名漸漸傳開。為此,父親痛心疾首地訓(xùn)了我一頓,罵我敗壞宋氏家風(fēng),可我“執(zhí)迷不悟”,仍頻繁流連于風(fēng)月場。
后來,我盯上了袁玉韜。
袁氏乃商賈之家,涉及的營生范圍頗廣,在京城中算得上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身為富家公子,袁玉韜逛花樓喝花酒本不奇怪,而我之所以對他起疑心,是因為偶然聽聞瀟湘館的姑娘說起,他來此處的日子和時辰幾乎是固定的,似例行公事一般,加之他的商賈身份,很難不讓人懷疑他跟這樁見不得光的交易有關(guān)。于是,我試圖接近他,想從他那里打探一二。
“素聞世子爺飽讀圣賢書,潔身且自重,怎的短短一個月內(nèi),就成了眠花宿柳的登徒子了呢?”袁玉韜譏笑著問我。
他極精明,輕易識破了我的意圖。而我也愈發(fā)篤定,他跟兵械交易脫不了干系。
當(dāng)晚,我借著同游秦淮之名約見褚先生,把查探的情況悉數(shù)相告,先生聽后決定加派人手,于暗處盯緊袁玉韜的一舉一動。亦是在那一晚,我遇見南枝。她手提一盞剪紙花燈,與侍女踏橋而過,笑靨生花。
橋上佳人踏歌笑,岸柳逐水,心起漣漪。
奈何只此匆匆一眼,我不知她芳名為何,芳齡幾許,出于自矜,我亦不敢上前詢問。好在先生認(rèn)識她,說她是吏部員外郎許泰的千金許南枝,二八年華,尚未婚嫁。
自那以后,我時常有意或無意地途經(jīng)許府,想著能有多些機(jī)會與南枝邂逅相遇??晌覜]料到袁玉韜竟會在我周圍安插耳目,識破我對南枝的心意后,為了報復(fù)我,他故意接近南枝,以花言巧語俘獲了她的一片芳心。
我不是不悔,然悔之晚矣。
兵械交易風(fēng)波暫歇,我的心卻是不得安寧,既為自己的怯懦,也為擔(dān)心南枝被袁玉韜蠱惑,被他帶入歧途。
過了數(shù)月,經(jīng)褚先生牽線搭橋,我受邀出席許泰的壽宴,正式結(jié)識南枝。得知我的身份后,她果真對我避如蛇蝎,甚至警告我,讓我勿要再刁難袁玉韜。
我不知袁玉韜跟她說了些什么,但料定不會是好聽的話。想她不諳世事,不知人心叵測,我不怪她誤會了我,卻免不了心生酸澀。
先生所言不差,我確實對南枝一見傾心,可他并不曉得,對南枝的這份情意,其實在更早之前,便已在我心間悄然滋生。
我猶然記得,那面鏡子除卻似有若無的光華,并無甚奇特之處,南枝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護(hù)在懷里。
“公子這面具好看得緊,想必面具之下,公子的模樣亦是豐神俊朗。”
我聞言先是一愣,繼而想起她初見“我”時那番驚懼模樣,不由覺得好笑。她倒是機(jī)靈,得了好意便以好言相待,以好物相贈,教我道不出半句拒絕的話來。
想來,當(dāng)時的我便是在她眉目流轉(zhuǎn)間的嬌俏中初嘗男女之情。我傾慕眼前的佳人,卻不知如何相待,茫然無措之余,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倩影消失于人來人往處。
偌大京城,人事茫茫,我原以為無緣與她再遇,未料上天憐我,予我驚鴻一瞥。可因為怯懦,我辜負(fù)了此番眷顧。細(xì)算來,全是我咎由自取。
爹娘見我一派頹然,只當(dāng)我仍惦記著風(fēng)月場中的旖旎情事,遂決定為我定一門親事,讓我收斂起那些花花心思。
“娶妻可以,但孩兒非許家南枝不娶!”
奪人所愛,實非君子所為,可我不能再畏縮了,唯有將南枝從袁玉韜那里奪過來,我才能保護(hù)她。
靜水流深,日子久了,終有魚兒浮出水面。褚先生已經(jīng)拋下了誘餌,只等魚兒上鉤。
我擇了個吉日,親自帶著聘禮前往許府提親。許泰夫婦喜上眉梢,南枝卻怒目而視,仿佛我是她不共戴天的宿敵。
棒打鴛鴦,橫刀奪愛,我的確算不上好人。
一個月后,朝中大魚上鉤,袁玉韜深知自身難保,遂拋下京城家業(yè),連夜逃離金陵。他之所以一路北上,想來是為了投靠“買主”北狄。
他終是辜負(fù)了南枝。
我原以為經(jīng)此一事,南枝便會認(rèn)清袁玉韜的真面目,轉(zhuǎn)而知我心意,愿意嫁我。又兩月,她終于嫁了我,卻并非情出自愿。她仍惦念著那個虛偽的薄情郎,對我,唯有怨與恨。
我曾深省過,興許我與南枝并非彼此的良人,所謂一見傾心,不過是相誤終身的始端。
可若是就此放棄她,我到底心有不甘,于是我想,該讓她知曉一切真相。我自知說什么南枝都不會相信,故而借先生之口,向她坦誠心意。至于最終她相信與否,我無從左右,只能如一個犯了事的罪人,靜候她的發(fā)落。
叁.鏡
我并非許南枝,而是一面鏡子。
我最初的主人乃是天上仙子,她極愛美,奉王母之命下凡視察人間也不忘帶上我,卻不慎將我遺失。大抵是因為我太過陳舊,主人無意將我尋回,而是獨自回了九重天。自此,我開始流落凡間,默默無聞。
后來,我被一名路過的商人發(fā)現(xiàn)并帶走,成了古玩市場中一件無人問津的尋常物什,直至數(shù)年后,我入了許南枝的眼,被她帶回閨閣之中。
她如獲至寶,日日對著我梳妝。她長得煞是好看,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黛,笑時兩頰生花,靜默不語時,眉目亦是溫柔如畫。
我喜歡她,認(rèn)定了她是新主子。
南枝正當(dāng)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去年除夕,她學(xué)著旁的女子那般,以鏡占卜問姻緣。我猶記得她揣抱著我偷聽路人說話時,緊張得手心冒汗,卻在聽見鄰里少女那一句“娘,你看!桃樹生苞了”后,長舒了一口氣。
桃月未至,桃生花苞,應(yīng)是一個好兆頭,我想,南枝定會有一樁好姻緣的。
預(yù)言很快就應(yīng)驗了。
花朝節(jié)出游時,南枝遇到一名“賣花郎”,那人一襲青衫,風(fēng)姿卓然,引得無數(shù)少女春心萌動,可他含情的目光只落在南枝的身上,贈予她最好看的一株芍藥。
南枝接過他送的芍藥,兩頰泛起淺淺粉云。
一番談笑后,男子自報家門,姓袁名玉韜。
袁玉韜其人,南枝曾有所耳聞,知他是商人出身,然而半日相處下來,她感覺他沒有半點市儈俗氣,反倒像是腹有溫和書卷氣的翩翩少年郎。
回府途中,南枝問蘭馨,以為袁玉韜此人如何。蘭馨答:“奴婢曾聽人說起,袁公子經(jīng)常出入花街柳陌,與那宣平侯家的世子爺一樣,名聲都不怎么好?!?/p>
南枝柳眉微蹙,若有所思。
不日,袁玉韜以向許泰討教學(xué)問為由造訪許府,實則為了見南枝。南枝開門見山,問他那些風(fēng)流傳言可是真的。袁玉韜坦然承認(rèn),卻說自己是有苦衷的。
“袁某此前無意得罪了世子爺,他仗著權(quán)勢打壓袁家的生意,袁某沒有法子,只得在那種地方做營生交易,本以為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后來還是被世子爺發(fā)現(xiàn)了?!?/p>
信或不信他,南枝一時間遲疑不決??墒且幌氲匠δ侨照疾烦鰜淼囊鼍壖祝_始惶惶不安,擔(dān)心因此錯過了良人。
最終,她選擇相信袁玉韜,將一片芳心相許,哪怕許氏夫婦并不看好這段姻緣,但她以為,只要她和袁玉韜兩情相悅便足夠了,爹娘終有一天會順著她的。
與袁玉韜尺素傳情的那些時日,南枝是極開心的。可宋循突然上門提親,生生掐滅了她的希望。
袁玉韜縱有萬貫家財,可他的商賈身份到底上不得臺面,怎可與宣平侯府的世子爺比擬?故此,許泰將南枝禁了足,不許她踏出閨房半步,更不許她再與袁玉韜往來,“你好生反?。∶饨逃鋈瞬皇?,日后生悔!”
至此,南枝恨透了宋循。
數(shù)日后,許泰問她反省得如何了。南枝凄然苦笑,不由分說地將妝鏡臺上的物什一應(yīng)掃落在地,旋即抽出早已備好的匕首抵于脖頸之間,欲以死相抗。幸好許泰及時阻止,南枝方才撿回了一條命。
但她還是受傷了,點滴鮮血落在鏡面上,猶如紅蕊綻放。
雖狀貌陳舊,可我本就不是普通的鏡子,來到凡間后,我漸漸擁有了人類的意識。恰逢中元,月圓之夜,天地間靈氣最盛,于是乎,我這面沾了人血的鏡子得以化成人形。
是夜,南枝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成眠,故而親眼目睹了我化形的一幕。在我言明自己的來歷后,她非但不害怕,反而釋然一笑,道是天意如此。
我不解,“天意?”
南枝頷首,“你長得和我一模一樣?!?/p>
思緒稍轉(zhuǎn),我便明白了。南枝日日對著我梳妝,她的面容我最是熟悉深刻,加之我沾了她的血,是以,我本能地化形成了她的模樣。
她忽而握緊我的手,哀聲切切,“你會幫我的,對吧?”
南枝和袁玉韜連夜私奔了,而我替她嫁給了宋循。
我自以為促成了一段良緣,褚懷卻以一席話點醒了我,所謂私奔,其實是袁玉韜畏罪潛逃。過了些時日,宋循告訴我,那名涉案官員招供,早在兩年前,袁玉韜本人便因拒絕配合兵械交易,于邊境榷場遭人暗殺,如今的這個袁玉韜乃是北狄商人喬裝易容而成,為了便于官商勾結(jié),進(jìn)行那見不得光的腌臜交易。
“南枝?”我聞聲抬頭,對上宋循滿含擔(dān)憂的眼神,心間驀地一痛。
該告訴他嗎?那個與“袁玉韜”同行的白面小生才是他心心念念的許南枝,而我只是一個鳩占鵲巢的罪人。
許是見我臉色蒼白難看,宋循脫下鶴氅披在我身,“春寒料峭,不宜在苑中久待。”說罷,他摟著我的肩,陪我前往暖閣。
暖閣門前植有數(shù)株桃樹,至今未見花苞。
是了,桃樹于臘月生苞,本就不合時宜。南枝姻緣雖好,注定會出些差錯,先來之人未必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我曾向南枝承諾,倘若她后悔了,便回來尋我,我定會把一切歸還與她??扇缃裾嫦啻蟀?,我極是擔(dān)心南枝的安危,遂于夜闌人靜時,催發(fā)靈力去尋她的蹤跡,無奈我靈力實在微渺,尋人未果,反遭元氣大傷。
翌日,宋循見我病容稍顯,便心急如焚地尋來大夫替我診治。大夫道我憂思過重,積郁成疾,需寬心靜養(yǎng)。宋循聽罷,緊蹙的眉并未舒展半分,看我的眼神反添了一絲落寞。他多半以為我仍放不下那段孽緣,方才憂心忡忡至此。
宋循并未責(zé)問我,反而不知從何處搜羅許多有趣的話本子,欲討我開心,我卻無心再去翻看。隔日,他從府外帶回來一只黃白相間的貍奴。瞧著貓兒那憨態(tài)可掬的模樣,我終于一展笑顏。
宋循如釋重負(fù),將貍奴抱近前來,讓我給它取個雅名。我并不擅長于此,思忖了半晌才道:“便喚它‘桃夭’吧?!?/p>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宋循許是想到了這句詩,低頭輕撫貓兒的毛發(fā)時,眸中笑意難掩。我不忍告訴他,詩中所言,乃南枝所愿,可如今是得償所愿還是事與愿違,竟是說不清道不明。
桃夭生性好動,苑中不夠它撒歡,它便闖入宋循的書房。我擔(dān)心桃夭會驚擾宋循溫書,欲抱它離開,宋循卻說無礙,由著它鬧。
“南枝,過來幫我研墨。”
我搖頭說不會。宋循從容笑道:“無妨,我來教你?!?/p>
見他這般執(zhí)著,我不忍掃了他的興,便繞過書案,在他身旁坐下。
宋循長臂一攬,將我圈入懷里,而后將墨錠置于我手中,又執(zhí)起我的手,在硯臺上輕輕研磨,“研墨時,力度不宜太大,朝著一個方向均勻研磨,如此研出的墨汁方才細(xì)膩好用。”
他說話時,溫?zé)岬臍庀⒖M繞在我頰邊,令我不由臉紅耳熱,我下意識想要躲開,可他雙臂圈攏著我,而我身后便是他寬厚結(jié)實的胸膛,我根本避無可避。
正當(dāng)此時,不知何物滾至身旁,我垂眸看去,見是桃夭把玩著一個泥人,本不以為意,卻在看清那泥人的模樣后一怔。
那是南枝送給面具男子的磨喝樂,怎會在宋循的書房里?
宋循彎下身去拾起磨喝樂,佯裝生氣地教訓(xùn)桃夭,罵它不該將他珍藏的寶貝當(dāng)成玩具來耍。隨即,他起身看向我,在我詫異的目光中,他緩緩嘆道:“為夫錯了,不該瞞著你的?!?/p>
話音方落,我便撲入他的懷里,緊緊環(huán)抱著他。
我明白了。他的無條件地待我好,他隱忍克制的愛意,我全都明白了。
可是宋循,倘若得知真相,你會否似從前我怨恨你那般,怨恨于我?
“南枝?”記憶里,他時常以擔(dān)心的口吻喚“我”的名字。我小聲相應(yīng),然后說:“夫君,明日陪我去城隍廟,可好?”
宋循擁著我,笑著道“好”。
自那日起,為了求得一份心安,我時常前往城隍廟,為南枝祈福求平安。而每一次,宋循都會陪我同去。他不厭其煩,反教我愈發(fā)愧疚難安。
再見褚懷已是人間五月,榴花妖艷,暑氣漸生。
此番是宋循偕我登門拜訪。褚府家仆領(lǐng)著我們行至別苑時,褚懷正于涼亭閑坐垂釣。見了我們,他先是笑著寒暄幾句,隨后才說起兵械交易的后續(xù)。
褚懷派去的人手終是趕在“袁玉韜”逃回北狄國境之前將其抓獲。料想這樁交易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褚懷原本打算好好審問一番,未承想“袁玉韜”在被押解入京的途中,自戕而亡。
聞聽至此,我憂心如焚,脫口而出:“與他同行的白面小生呢?如今何在?可是安好?”
許是覺得我言行怪異,宋循與褚懷面面相覷后,轉(zhuǎn)而齊齊看向我,眸色皆是茫然不解。
“北狄商人被抓獲時,并不見同行之人?!瘪覒崖氏却蚱屏顺聊^而問我,“世子夫人可是認(rèn)識那位白面小生?”
我愣了愣,訕笑著搖頭。
回府途中,宋循看我的眼神多了些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我不知他是否對我有所懷疑,只好垂下眼瞼,避開他投來的目光。
許是祈福終于顯靈,馬車行將抵達(dá)侯府時,借著帷幔被風(fēng)吹起的一角,我看見了南枝。雖然她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但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她躲在百年槐樹背后,怯生生地望著侯府大門。
見我失神,宋循問我可是思慮何事。我主動執(zhí)起他的手,遲疑良久方才開口:“夫君,我想去見一位故友,你在府中等我回來可好?”
宋循沒有立即予以回應(yīng),他緩緩攬我入懷,聲色里含著一絲疲倦,“南枝,我知道你心里沒有我,可我們是夫妻,理應(yīng)坦誠相待……我不希望你有事瞞著我。”
我依偎在他懷里,感受著他平緩有力的心跳,默不作聲,因為我知道,倘若答應(yīng)了他,我定會食言的——關(guān)于我這面鏡子的真相,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
彼此以沉默僵持,最終還是宋循先行妥協(xié),“你且去吧,我等你回來?!?/p>
他下了馬車,三步一回頭地入了府邸。我隨即下車并支開車夫,見四下無人留意,這才帶著南枝去到最近的一家客棧,訂了一間僻靜的客房。
甫一關(guān)門,南枝便抱著我大哭,“我逃了好久才、才逃回來……”
我柔聲安撫她說:“回來了便好?!?/p>
想來她應(yīng)是識破了“袁玉韜”的真面目才逃回來的,待她稍稍平復(fù)情緒,我問她想不想知道所有真相。南枝點頭說想,于是我把近一年來的記憶悉數(shù)渡與她,一如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取而代之時,為避免露出破綻,我共享了她的陳年記憶。
前塵舊事宛如畫卷般緩緩鋪開,于是我再一次清楚看見,宋循看向我的眼神總是溫柔而克制,而他對我的好,亦不曾摻雜半點虛情假意。
這些原本都屬于南枝,屬于宋循自始便放在心上的、真正的許南枝。
“恢復(fù)”記憶后,南枝喃喃念著宋循的名字,哽咽聲里交織著悔與惜。她忽地抓住我的手臂,淚水漣漣,“我想去見他……你能不能帶我去見他?”
我似乎也哭了,因為我視線里的她變得有些模糊。
如今我所擁有的一切,本就不屬于我,事已至此,豈有強(qiáng)占之理?更何況我曾承諾過南枝,她歸來之日,便是我歸還之時。奈何離別來得太過倉促,我甚至沒能和宋循好好道別一番,而我那動了情的心,竟會因此而隱隱作痛。
南枝仍淚眼婆娑地央求我,我壓下心間酸楚,傾盡本就微弱的靈力,將南枝與我的形貌對換。須臾間,她一襲華裳,容貌昳麗一如往昔,而我則滿身狼狽,氣息奄奄,“宋循在府中等你……快些回去吧?!?/p>
“那你呢?”南枝含淚問我。
我強(qiáng)顏歡笑,“我這副模樣,自是不能與你同去見他……但你放心,我自有去處?!?/p>
南枝不疑有他,轉(zhuǎn)身匆匆離去,去見她的結(jié)發(fā)夫君。我本想叫住她,終是忍住了。
我只是一面鏡子,連名字都沒有,怎能奢望給宋循交代些什么,從而讓他記住我呢?
靈力盡失,我蜷縮著身子慢慢化回原形,而我那愛美的仙子主人到底還是念舊,偏在此刻尋到了我,攜我回了九重天。
天上數(shù)日,人間數(shù)年。來此人間一遭,我恨過也愛過,而我的所恨所愛,都給了那個名喚宋循的男子。
如今恨意不再,愛意也盡數(shù)還給了南枝。我與宋循的緣,終如那鏡中花,只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幻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