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照翔
與后來的許多人一樣,我說,我會永遠記住那天。
從那以后,我才明白我畢生鉆研的一切是多么拙劣。它是百分百完美的,人們無法想象出它的樣子,只有在看到之后才驚訝于它的存在。
慢慢地,我開始明白,我們語言本身的稚拙。有時我對此感到厭惡,卻無法從這種稚拙中跳脫出來。那天,我吃掉了餐盤里的最后一塊牛排,手指在咖啡菜單間猶豫;長發(fā)沒有束起,懶懶地披在肩上,有點兒發(fā)油。隨著天色漸漸暗淡下去,落地窗慢慢映出了我的臉龐,那是一張開始生長皺紋的臉。
但我隨后有些慶幸,好歹沒有像其他中年婦女一樣發(fā)福。我依舊與年輕時一樣瘦削、矮小。
軍方的通知打破了傍晚的靜謐,他們告訴我,六小時前,外星人的飛船剛剛降臨。
“請您具體描述一下當時的情形?!?/p>
“那時候,俺還在咱小區(qū)院子里和幾個鄰居嘮嗑,忽然那玩意就落在靠山那邊的空地上了,把俺嚇得啊……”
“嗯……抱歉,能否說得詳細一些?”
“詳細一點兒啊……”
“比如飛船的外觀、降落的過程、當時你們在做什么、周圍的環(huán)境如何、大家的反應怎樣等,任何能想起來的都可以。”
“那個,那玩意兒降在了空地了嘛——咱小區(qū)有點兒偏,雖然水泥地院子是小了點兒,不過靠后面山那邊有塊兒不小的空地。雖說有人種了點兒菜吧,但基本上還是荒的,里頭的雜草能埋到大腿,深的地方差不多都長到脖子了……俺那時候在跟鄰居幾個大媽嘮嗑,然后就聽到有人尖叫,喊的什么俺也沒聽清。俺一回頭,看到那玩意就落在空地上,嚇得俺死命跑。說起來也丟人,跑到一半俺腿軟了,咚的一下就摔到了地上,這個時候俺回頭看了一眼,小區(qū)亂成了一團……”
“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嗎?”
“也不見得,也有瞎跑的,也有腿軟了跑不動的……對了,夏家那閨女跟傻了一樣,看著那玩意一動不動?!?/p>
“只有這位女士這樣嗎?”
“不吧,俺一眼就瞟到了兩三個一動不動的,當時比較慌嘛,其他幾個一下就沒認出來,肯定還有……這,這個很重要嗎?”
“在沒查清之前,任何信息都有可能是重要的?!?/p>
“哦,這樣啊。”
“您繼續(xù)說,飛船降落的過程是什么樣的?”
“這……您這個……俺一個糟老婆子,哪記得了這么細啊……扭過頭的時候,那玩意兒就在那里了呀?!?/p>
“那么,有沒有什么異常的動靜呢?比如巨響、氣浪、強光……任何能想起來的都可以?!?/p>
“這我倒是沒怎么注意,可能有吧,但俺真沒看到?!?/p>
……
事實上,音頻內(nèi)容大同小異,但仍有疑點存在。如果算上人群騷動之后再來看一眼的人,整個小區(qū)上上下下的直接目擊者可達數(shù)百人。奇怪的是,目擊者數(shù)量如此之多,竟沒有一個人目擊到飛船(姑且叫它飛船吧)的降落過程,更沒有一個人目睹降落時應有的巨響、氣浪、強光……沒有任何征兆的出現(xiàn),比起降落,它反倒更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仿佛一直默默地隱藏在空氣中,只是一次顯形——我從未聽說過這種技術(shù),不過說到底,這也不是我該操心的事。
引起我注意的還有另一個疑點。據(jù)統(tǒng)計,在降落時一動不動注視著飛船的人,共二十九名,無一例外,他們都接受了調(diào)查,且都有一個共同點。
“您當時有沒有什么異樣的感覺?是什么導致了您愣在原地呢?”
“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嚇傻了吧?!?/p>
“您愣在原地時是注視著它吧,當時您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當時,當時我在想,外星人的飛船怎么是這個樣子。在我印象中就應該是那種……那種……飛船的樣子??伤皇牵褚粋€幾何圖形,數(shù)學書里那種概念性的完美幾何圖形。我從不知道現(xiàn)實中也有這種東西……”
“可您不是嚇愣了嗎?這種狀況下真的可以思考這么多嗎?”
“可……我就是愣住了啊,這種狀況……想啊?!?/p>
“那您又是如何在這種狀況下思考的呢?”
“你們煩不煩啊,我什么都沒想行了吧?!?/p>
……
這些人對于自己注視它的事,不是說忘了,就是閃爍其詞,言語大多前后矛盾——像是現(xiàn)編的拙劣謊言。疑點在于,他們一致選擇了隱瞞,但隱瞞的方法卻不一致。不約而同的行徑,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他們私底下有所聯(lián)系。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人們很自然地就會統(tǒng)一口徑——至少會統(tǒng)一一個講得過去的說法。而事實是,他們各編各的,漏洞百出。顯然,簡簡單單的一句“他們忘了”并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觀點。我也調(diào)查過他們的背景,不見得能看出他們有什么特殊的交集或共同點。
他們在隱瞞什么?我想不出任何符合常理的解釋——說到底,這件事究竟也不在常理之中。
我將這些分析寫成了報告,交給了上層。事實上,這份報告不是疑問句就是“我不明白”,而我也未曾收到過關(guān)于報告的任何回復。
兩天后,我接到了通知。我的任務變成了與上面安排的其他語言學家合作,提出與外星人交流的可行性方案。
兩個文明的首次交流,語言必然地成為首要障礙。說起來,這項工作也不算壞。只是,每個人都從未如此切身地感受到,人類命運的走向,就這么實實在在地捧在自己小心翼翼的手中。
在后來的許多日子里,當我的工作難以推進時,也會希望不需要我們摸索著去交流,而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時,有個大腦袋大眼睛的外星人走下來,操著一口地道的中文或英文說,嗨,愚蠢的人類,我是來侵略你們的。
目擊者
我是在那天看到它的。我會記住那天,記住那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
我坐在二樓的窗前,旁邊是我凌亂的床,擰成一團的被子旁,靜靜地躺著一本翻到一半的《百年孤獨》。午后,雨過天晴,陽光照進來,多了一點兒溫馨。透過窗戶,我恰好可以看到樓下的院子和更遠一些的空地。人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十分鐘前的小雨讓院子里滿是泥巴。在墻根下,還可以看到青黑色的苔蘚??盏乩镫s草叢生,有的蔓延進了院子。
忘了是哪一天,你在空地的雜草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石凳,你孩子氣般欣喜地把它擦洗干凈,在上面坐了一個下午。后來有人提醒你說里面可能有蛇,事實上,在小區(qū)住得最久的人家也沒聽說過有人在空地里遇見過蛇,的確很奇怪。
從那以后,你就習慣了午后在空地里坐一會兒,我也習慣了午后坐在窗臺上看空地。
同之前的無數(shù)個午后一樣,你坐在空地里,我坐在窗臺旁。那時陽光照亮了你的臉頰,空氣中彌漫著雨后特有的濕潤。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也更不可能從那模糊的面龐中讀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名字,當然,你也不會知道我的一切。本來故事就應該這樣索然地重復下去,等著時間讓一切平靜地慢慢路過。可下一刻,一切都變了。
我看到它了,沒有任何預兆,然后是耳邊的尖叫,視線邊緣閃過無數(shù)蠕動的黑點。一扇扇窗戶被猛地推開,里面又是一聲尖叫,窗戶里傳來跑動的聲音。
在我下意識要邁動雙腿時,我回頭看了你一眼。說不上出于什么,也可能純粹是慌亂中的無意一瞥。
你正凝視著它,一動不動。距離很遠,我本不可能看清你的表情,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你平靜如水的目光和鏡面下平靜的、令人心悸的波動。說不出那是什么,但那里,讓我感到了恐懼和……向往。
我順著你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它。我會慶幸我選擇了多看一眼的。
我們是它的最初發(fā)現(xiàn)者,比第一個目擊到它降落的人,早八小時。
總有人指責我們隱而不報,讓降落點的人們陷入了無端的恐慌。對此,我也只能表示,我們無能為力。
它是一個十分小的物體,以我們現(xiàn)有的觀測技術(shù),判斷出該物體的異常,是在其行進到小行星帶附近時。那時,我們的距離是三個天文單位,而它的速度,是光速的百分之五。
光速的百分之五,行完三個天文單位,僅需八小時。
或許還有其他團隊發(fā)現(xiàn)它吧,但結(jié)果都一樣,八小時內(nèi)大范圍預警本身就不可能。
第一時間,我們甚至找不到可以上報的機構(gòu),這種嘗試一開始便難以推進——各國根本沒有此類事件的緊急預案,也根本不存在這么一個有實權(quán)的國際組織。即使有人能找到一個勉強可以上報的機構(gòu),且這個機構(gòu)得幸運地沒把它當作瘋子的夢囈,又幸運地剛好擁有實權(quán),級級向上匯報才是可能的。而八小時根本不可能走完全部流程。即便走完流程,最高層面的確認與決策仍舊顯得漫長到不可理喻。一切必須是大規(guī)模警報,畢竟,我們無法推算出它的具體落點。
另一個途徑則是學術(shù)途徑,但從論文寫作到投稿,再到審核通過、報刊印發(fā),再到引起高層關(guān)注、高層決策……按這個路線,別說八小時,八十天都毫不奇怪。
問題在于,沒有誰會真正無時無刻擔心這種事情的發(fā)生。從某種角度而言,我們都是在享樂的泥潭里打滾的豬。我們安逸了太久,久到眼里只剩下了棲身的泥坑,為泥坑里一丁點兒不舒服的小石子或哭或笑。于是,當泥潭之外的事物終于降臨,當杞人所憂慮的天空終于塌下來的時候,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真正面對以往漠不關(guān)心的事物時,我們會顯得多么不知所措。
我知道這一切難以置信,但我依然得說,它們的科技是難以想象的,決不在人類的理解范圍之內(nèi)。如果真的爆發(fā)戰(zhàn)爭——請允許我這么說,我們不會有贏的可能。
在許多目擊者眼中,它是一個純黑色的平面幾何圖形,圖形長什么樣各人的說法不同,有說三角形的,有說四邊形的,不同的角度看是不一樣的。不過有一點相同,這個圖形始終以一個角指著地面,靜靜地懸浮在空中。
為安全考慮,我們建議上面封鎖了那片空地以及周圍的地區(qū)。在研究了無人機拍攝的各個角度的畫面后,我們只能得出這個結(jié)論:實際上,它是一個棱長約為13.32米的正三棱錐,始終以一個角垂直地指向地面,懸浮在離地面約3.10米的空中。
再黑的立體圖形,也很難想象在光照充足的地方被認作是平面圖形,答案顯然易見而又難以置信:它不反光。
觀測站最早觀測到的,事實上只是宇宙背景輻射的一小塊空白,在那塊空白地帶,不存在任何可見與不可見的光芒。這個性質(zhì)很像黑洞,但觀測站并未觀測到黑洞周圍應有的吸積盤,所以觀測站最初也只把它稱為“不明天體”。
吸積盤是一種由彌散物質(zhì)組成的、圍繞中心體轉(zhuǎn)動的結(jié)構(gòu),它是包圍黑洞或中子星的氣體盤。盤內(nèi)的摩擦力使氣體逐漸螺旋下落,被吸積到黑洞或星體。中心體可以是年輕的恒星、原恒星、白矮星、中子星以及黑洞。重力使得盤中的物質(zhì)沿螺線被吸附至中心體,角速度的不同則使得物質(zhì)進行著角差轉(zhuǎn)動。引力場使得物質(zhì)被壓縮,同時激發(fā)出電磁輻射。被激發(fā)出的射線頻率取決于中心體的形式,中心體為年輕的恒星或者原恒星,那么吸積盤輻射多半處于紅外區(qū),中子星及黑洞產(chǎn)生的吸積盤的輻射多半處于光譜的X-射線區(qū)域。
黑洞只有在視界內(nèi),光才是無法逃逸的;視界之外,由于巨量引力吸引了大量物質(zhì),而引力又恰好不至于使光無法逃逸,所以吸積盤是可見的。事實上,它的降落也并未引起任何引力失常。一切證據(jù)都表明,它只是不反光——即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線被其百分百吸收,并不是像黑洞那樣,以巨大的引力把視界內(nèi)的一切光線拉扯過去。
科學界也就此進行了一些討論,原理方面的研究幾乎無法推進,也幾乎不可能提出合乎邏輯的理論,用途方面的猜測則比較多。吸收光的屬性,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吸收能量。不過,這種猜想具有很大的爭議性。因為,若只是把照射在其表面的光線全部吸收,頂多只是相當于一塊轉(zhuǎn)化率極高的太陽能板,這點兒能量對于光速的百分之五的宇宙飛行只是杯水車薪。
另一種有趣的解釋是,吸收光線是它們收集信息的方式。視網(wǎng)膜也好,射電望遠鏡也罷,都離不開輻射的收集。的確,輻射以光速運動,高速度令其具備了高效、低延遲的特點,用于觀測的確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我們曾為了接收到更多的輻射,建造了整整五百米口徑的球狀接收面。把它對輻射的全吸收與我們越造越大的接收面放在一起,的確是個生動的聯(lián)想。
相對于飛船速度而言,從它進入大氣層到降落這個過程,真的只不過是一瞬間,對此,觀測站也收集不到任何細節(jié)。了解這些的唯一途徑似乎只剩下了向目擊者詢問,而他們的答案竟也出奇的一致。
憑空出現(xiàn)的,就像它本來就在那里一樣。
這是比較典型的回答了,我們可以想象,它在進入大氣層后仍未減速——或者只減了一點兒——要達到“憑空出現(xiàn)”的效果,速度一定不會小。而它也應該是在接近地面時才將速度驟然降至零。我實在無法想象這樣的科技,你能想象,一列全速行駛的高速列車在踩下剎車的一瞬間驟然停下來嗎?而它的速度,是高速列車的2.703×108倍。
事實上,要做到“憑空出現(xiàn)”,所需的技術(shù)遠不止這些。據(jù)目擊者稱,它的降落是一個平靜的過程。也就是說,它消泯了高速穿過大氣必然會發(fā)出的火光和巨響,消泯了降落時必然會激起的氣浪。一個短短的出場,它所展現(xiàn)的每一項技術(shù)都是匪夷所思的。所以我說,跟這樣一個文明打交道,我們必須放下姿態(tài)——我們生來自大,身為地球幾百萬年的霸主這一點無可厚非,但霸主的時代結(jié)束了,我們要學會放下我們在手心里捧了幾百萬年的尊嚴。一旦點燃戰(zhàn)火,請允許我說,我們不會有贏的可能。
我知道語言學家們一直在努力傳達政府想傳達的東西。在我看來,政府想傳達的信息,態(tài)度未免太強硬了些。一部分目擊者和語言學家又在宣稱,只有面對面,交流才會成功。我不是語言學家,不懂交流方式有何異同,但對方的沉默令我感到恐懼。
工作絲毫沒有進展,我不知道我們錯在了哪里。我們借助無人機在空地上方喊話,用上了能找到的所有語言,但都毫無效果。
于是我們換了一種思路,我們設法用無人機與無人車帶了塊屏幕過去,放映我們的動畫演示,試圖以會意的方式傳達信息。會意雖然不夠準確,但眼下絕對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一句“禁止停車”或許只有懂中文的才看得懂,但如果畫一輛車,再在上面加一條斜杠,那么即使這個人不識字也能看懂這個標識,會意的動畫會更易解讀。但遺憾的是,對方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我們試圖教它們我們自己的語言。說實話,這種思路是我認為成功率最高的路子了。例如,先依次播放“山”的讀音與字形,再展示山脈的畫面,以此來顯示語言與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這是教小孩子的方法,沒道理失敗。可它仍舊冷冷地懸浮在那里,好像我們所忙亂的一切是個笑話。
認為它不愿交流毫無疑問是個合情合理的結(jié)論。但我們不能輕易就默認如此——哪怕這是對的,也要在承認之前排除其他可能性。
我試著換一種思路去思考問題——如果前提是它愿意交流——阻礙究竟在哪里?為什么教小孩說話的方式在它那里不起作用?小孩子學習說話的困難點在于,他本身并不知道語言與概念之間的聯(lián)系。我們只能指望他在耳濡目染中自己領(lǐng)悟到這一點,一旦他開始領(lǐng)悟,之后的語言學習必定一日千里??伤@然不會出現(xiàn)這種障礙,難以想象,一個如此發(fā)達的文明會沒有交流的存在。信息是不可以直接傳遞的,聲波也好,無線電也罷,信息的傳遞必然需要一個載體。我們的語言便是一種聲波載體,它們不可能不懂得這一點。
但如果從外星人的角度看,我們的語言本身是難以理解的呢?
這個思路很有意思,在生物學上,我們與外星人的差異可能是超乎想象的,甚至可能超過了我們所界定的生物范疇。在巨大的差異下,兩者的語言很有可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系,而這種背離使它們對人類語言難以理解。
雖然合乎邏輯,但這個思路至此便再難往前推進了。如果連它們都對我們難以理解,我們理解它們也同樣只能束手無策。結(jié)果一如既往地令人沮喪,這個假說只為我們提供了又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可能性,對雙方的交流很難說有什么實踐意義。
此時,另一位同事提出了一種耐人尋味的可能性:它們理解了我們的信息,我們卻沒有理解它們的回復。
我從未想過這層關(guān)系。若是它們理所應當?shù)匾运鼈儶毺氐姆绞交卮鹆宋覀?,而我們卻對此視而不見呢?這一點在邏輯上完全講得通,但問題在于,如何找到它們的回復。
在仔細研究了其他領(lǐng)域研究小組的資料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么一個假說:它對于光的全吸收是一種收集信息的方式。
醍醐灌頂一般,事件仿佛通透了。如果這個假說是正確的,收集信息的方式是吸收輻射,那么發(fā)出信息的方式會不會是釋放輻射?
物理界的研究與我們的交流嘗試是錯開的,也就是說,我們在對話的時候并沒有觀測輻射的變化,物理界是在其他時間對其進行觀測。也就是說,他們極有可能在對話的時候釋放過輻射,但因時間錯開,物理學組并沒有觀察到此現(xiàn)象。
想通這一點后,我們馬上調(diào)用儀器開始嘗試。但在我們把之前試過的方法全部重試一遍后,儀器上的數(shù)值仍舊沒有任何變化,它對一切輻射仍舊是全吸收。我開始厭倦了這個只吸不吐的外星物體。
這種思路還遠未有所進展,便出現(xiàn)了另一種悲觀的推論:如果說放出輻射是“訴說”,吸收輻射是“傾聽”,那么很可能一開始我們就沒發(fā)出能讓它們聽懂的語言。輻射與聲波相差太大,它們本身從未理解我們的意思,也從未發(fā)出理解的回答。
問題是,我們并不會所謂“能讓它們聽懂”的“輻射語言”。這是又一個能自圓其說而沒有任何實踐意義的假說。
至此,一切可行的思路全部走到了盡頭。調(diào)查真正進入了死胡同。
當我百無聊賴地歪在工作椅上時,有人告訴我,有位目擊者想見我。
以往也常會有人想見我,多半是想從我這里得到最新消息,特別是新聞界。本來我不怎么見人,但現(xiàn)在反正也沒有事做。
“好,讓他進來吧。”我說。
這位目擊者比我想象的年輕一些,二十歲左右,頭發(fā)稍長。裝束比較休閑,戴著副眼鏡,氣質(zhì)比較像未諳世事的大學生。
“問吧,”我說,“你想知道些什么?”
“我并不打算從你這兒得到什么,”他說,“相反,我想告訴你一點兒東西?!?/p>
“有趣,你說吧?!?/p>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們必須與它面對面交流?!?/p>
“為什么?”
“如果你認真研究過目擊者口供,就會發(fā)現(xiàn)有二十九人并未第一時間撤離?!?/p>
“這個我知道,后來警方對里面喊話你們才出來的。怎么,你們成功地面對面交流了?”我故意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
他停下了,似乎在思考該如何表達,“嗯……怎么說呢,以不同的眼光看它是不一樣的……從某種角度來說,我們的確建立起了交流——但不是與它,是我們二十九人之間的。那是前所未有的交流,是全面的、百分百的……如果只是一瞥是感覺不到的,只有長時間的,以平靜、交流、觀察的目光去看,一切才會不一樣。”
他的語言邏輯很混亂,但不是內(nèi)容,而是表達??吹贸鰜硭苷J真,這種認真是難以偽裝的。似乎他覺得他想表達的東西難以描述。
“平靜、交流、觀察的目光?”我故意笑著說,“這位外星人先生一定是位詩人?!?/p>
他漲紅了臉,“我知道我講的這些難以令人信服,但——”
但我信。
他接著說:“但二十九名目擊者,全部都會這么告訴你?!?/p>
“是二十九名并未第一時間撤離的目擊者?!蔽壹m正說。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才算得上真正的目擊者,只有我們才看到了那些。”
“哪些?”我問。
“你親眼看見就知道了?!?/p>
然后他走了。
或許年輕人沒耐心,但我們不能沒有。無論如何,我都得思考如何說服上面解封空地。
從語言學家那里走出來,我便開始質(zhì)疑。我不知道我們怎樣才能讓那些老古董相信這些。
我會聯(lián)系其他人,讓他們向她提議這件事,但說實話,我并沒有把握這樣就可以說服她。
即使失去了聯(lián)結(jié),至少我們曾是一體。
我總是想起那天的情形,經(jīng)歷過的人都一樣。在嘗試過那種感覺后,失去就顯得無比痛苦。這種痛苦令我們再也無法承受,無論如何,這些都不能再隱瞞下去。
那天,我驚異于你的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像平靜海面下涌動的暗流。我從未感受到這樣的目光,其間的復雜度與本質(zhì)感,我看不透。
于是我重新看向了它。我本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但那黑色實在奇怪,很難描述。不反光的黑色用屏幕看是感受不到的,我們屏幕的像素表現(xiàn)不出這種顏色,不純凈。真正純凈的黑色,只有親眼見過才會明白。
它吸引住了我,相比白色,反而是黑色更配得上“純凈”這個形容詞。白是多種光芒的組合,而黑則是對光芒的不反射,是沒有顏色,代表一種“空”,一種“無”。
有一瞬間,我似乎感受到了它不再純凈,那一刻,它不再是一個平面圖形,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它的立體感。
不純凈的表面似乎多了一種東西,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這種東西給了它并非空間也非時間的縱深感,一種無窮的復雜度,像是一切的本質(zhì)聯(lián)結(jié)。
我漸漸意識到,它的表面是座活的迷宮,無窮地裹挾著它包圍的一切。
我感到我迷失在了其中,茫然地在它的表面上找尋那從未想象過的東西……迷霧散去,我看到了你。
不只是你的此刻。我看到你坐在石凳上時,一遍又一遍所想的東西;我看到你路過櫥窗,心心念念的那件昂貴飾品;我看到你牙牙學語,思考“媽媽”這個詞與眼前那個女人的聯(lián)系……然后我疑惑了,兩份記憶,平行地繚繞在我的腦海里,哪一份才是我的?然后,你我的界限模糊了,似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接著,我看到了迷霧中的第三個人、第四個人……我們不再是二十九個個體,我們是我們。
之前我所見過的一切語言、音樂與繪畫,所能傳達的,都顯得太單薄。我們之間的聯(lián)結(jié)太令人震驚,像一個聾人第一次聽到了聲音,驚異于之前的世界竟如此寂靜。我從未想到,人與人之間的交流竟如此單薄,我們之前竟能忍受那樣的孤獨。
然后我聽到了一陣警車的低鳴,聲音越來越大,外面?zhèn)鱽砗霸捖?,我們從它的表面走了出來?/p>
我看向遠方那個喊話的警察,聯(lián)結(jié)過后,他的話語便顯得蒼白無比。我難過于再也無法將任何人看得通透了。曾經(jīng)我所習慣的一切,成了綿綿無期的孤獨。就像一個盲人,只有真正感受過光明,才能切身體會到失明的痛苦。
我們怎么也難以適應這種巨大的落差感,我們再難信任一個個再難看透的其他人。出于可悲的隔膜,我們選擇了隱瞞。但這種孤獨終究令人難以忍受,不可以考慮太多了,空地必須解封,我們必須拿回我們的東西。
這是我們見過的最獨特的行星了。
含氧量竟如此之高,從這一點看,我們把它稱之為氧星。另一方面,氧星表面大部分都維持在273.15—373.15K之間,這意味著,這里的水在大部分時候既不蒸發(fā)也不凝結(jié),維持在實驗室才能看到的最特殊的液態(tài)。能在天然環(huán)境下維持如此巨量的液態(tài)水簡直聞所未聞。
高含氧量、液態(tài)水、精確的溫度區(qū)間,這樣的環(huán)境必然增加有機物的活性,大大壓縮無機生命成長進化的空間。這里絕對是生命的禁區(qū)——以我們的標準而言。
氧星或許能告訴我們,我們的標準并不一定準確。
我們的接收屏在剛剛降落之時,便接收到了一些微弱的思維信號。雖然微弱、低效,但的確是思維活動產(chǎn)生的信號。而這些,全部來自有機體。并且,這些思維竟是獨立的——這歸根于他們間缺乏高效的交流方式,后來他們以我們的接收屏為交流媒介時,思維活動才得以連接起來。
很有意思,在我們看來,有機體本身高度不穩(wěn)定,且壽命太短,難以形成生命。現(xiàn)在看來,我們錯了。他們以不穩(wěn)定性換來了基本單位的高速分裂,以更新?lián)Q代的高速度彌補了壽命的短暫。
事實上,是我們的思維定式讓我們想不到這一點。我們的思維是聯(lián)結(jié)的、一體的,軀體的衰老與更新并不影響思維的連續(xù)性。我們從未想過思維獨立的生命形式,我們也不會想到,在有機生命更新?lián)Q代的過程中,思維竟是不連續(xù)的,新生體與母體擁有獨立的兩套思維。
搞清楚這一點后,在我們打算嘗試與這些有趣的全新生命體交流時,他們卻主動斷開了聯(lián)結(jié),離開了。
我們不明白這一切行為背后的原因,直到我們在氧星度過的第三十一個晝夜交替來臨時,他們才再次出現(xiàn)。
我爭取到了解封空地的資格,但考慮到安全問題,只允許自愿的專業(yè)人士前往。說實話,夠所謂“專業(yè)人士”資格的語言學家,也就幾十個,況且年齡都不小了,缺乏年輕人的那種沖勁,一談到“自愿”溜得比誰都快。
我考慮過,帶一個曾成功建立交流的人或許勝算會大很多,于是我提議帶一個“助手”。出乎意料的是,上面竟然沒有特別地反對。于是,他將以我助手的名義與我進入空地。
“喂,如果這法子行不通,你就去死吧?!蔽覍λ攘吮热^,不知道為什么,在后輩面前,我總是變得孩子氣起來,覺得這樣會很好玩。
“相信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穿防護服——他總是穿不好,“嗯……我說,我們干嗎要穿著這玩意過去,它剛降落時那么多人在那里不是也沒出什么事嗎?”
“以防萬一?!蔽野押粑鱽G給他。
空地的雜草的確太多了些,掩蓋了里面的坑坑洼洼,穿著笨重的防護服很難行走。有幾次我險些摔倒,手忙腳亂地拉住他才沒有倒下。
我們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它走去。這時,天邊剛隱隱泛起一絲魚肚白,空地還是很暗,但我沒想到它還是那么醒目。
它太暗了,即使是在沒有月亮的黑夜里,也依然比周圍的黑暗黑一大截。再黑的染料在它的表面也算得上高光。
我停下了,扭頭向他看去,“然后怎么做?”
“看就是了,會感覺到的?!彼⒅?,沒有看我。
我開始認真地觀察它,它表面的那種黑很深,像能把人吸進去。里面翻涌著一些東西,說不好那是什么。然后,那種東西忽地外化了,它瞬間具有了體積感,這時我才切實地感到它是個三棱錐了。
我打開了耳麥,說:“怎么樣?”
耳麥中傳來了聲音,“它開始釋放輻射了,你是對的?!?/p>
“能破譯嗎?”
耳麥中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們語言學家都做不到的話,我們也做不了什么?!?/p>
但我已經(jīng)不能回答了,我眼中的它起了變化,我似乎脫離了我的存在。另一部分到了它的表面,在那上面,我看到了他。
很奇怪,我感到在那之前,我與所有人之間,都隔了一層渾濁的湖水,而現(xiàn)在,我與他站在了湖面上。我不知道我們從前所信任的到底是什么,從未把一個人看透。我也慚愧地發(fā)現(xiàn),從前我所致力研究的一切——那些我們創(chuàng)造的語言,是種多么低效的交流方式。同時我也意識到,那層湖水不僅隔離開了個體的分界線,它本身也構(gòu)成了個體間的分界線。分界線的消失,令個體失去了意義,也令——
歡迎加入我們。他想。
當思維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我們也就成為一個整體,我們也成為我們。
我感到了另一個意識體的存在,龐大而復雜。在這里,我們終究只是蜷縮在它表面上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兩團小小意識,而它是整個表面。
我們從未見過這種生命形態(tài)。它想。
你們是什么,表面嗎?這是你們的本質(zhì),抑或是另一種形態(tài)?我想。
這個接收屏是我們物質(zhì)載體的一部分,你們可以理解為我們的感官與交流器官。它想。
那么思維器官呢?在表面之下?他想。
對。它想。
這些是以什么方式運作的?如此復雜龐大的思維,支持你們的是什么原理?他想。
對不起,這不在你們現(xiàn)有的理論物理框架之內(nèi),推導公式很復雜,理解它們需要強大的算力。我們無法將那么巨量的信息傳輸給你們。它想。
我想它是對的。我像一個高度近視患者,戴上了一副并不合適的眼鏡,為能看清之前看不清的簡單物體欣喜。只有在我第一次看向真正復雜的東西時,才會意識到眼鏡的不合適。但這不是眼鏡的問題,是我們本身的局限,身體結(jié)構(gòu)的缺陷決定了不會有一副適合我們的眼鏡。
你們的社會,一定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存在。我想。
準確地說,那不像是你們概念中的“社會”。那更像是一個生物個體——按你們的概念說,一切事物都像是這個龐大生物中的一個個細胞,具有高度的組織性,每一個細胞都受著統(tǒng)一的調(diào)配,而這種調(diào)配來源于整體的意志。每一個不起眼的信息都以百分百的效率反映在這個整體中的每一個角落。顯然,這種模式比你們的社會更加高級。它想。
可,這樣的存在不會有……隱私啊。他想。
隱私。請允許我說,這是個費解的詞。在我們看來,這種對不公開信息的需求心理,源于你們不透明的社會關(guān)系。個體間的不透明令你們難以信任彼此,出于保護自己的需要,你們選擇了信息的不完全公開。對隱私的追求是思維孤立的病態(tài),由于個體間的疏離與不了解,你們欺騙、貪婪、暴力,為了一部分個體的利益甚至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這些,都浪費了大量的社會資源。而我們,認為一切貪婪都是荒唐的,一個整體不存在爭奪個體利益的行為。我們的資源總能得到最大化的利用。它想。
聽著一個外星人士對我們干過的事如數(shù)家珍還真是奇怪啊。他想。
我們可以直接看到你們的所有記憶,你們知道的,我們都知道。它想。
等等,有一個問題??吹贸鰜?,你們的交流媒介是輻射,而這依舊受到光速的限制,一旦在空間上相距過遠,你們同樣會分裂成個體,對嗎?我想。
對的,你很聰明。但這與你們的觀念不同,這只是感知不到對方時出現(xiàn)的特殊情況。若是無法感知到對方,我們也無法對其不利,所以這樣的兩個個體依舊不會發(fā)生戰(zhàn)爭。一旦重新感知到,我們又會重新化為一個整體。況且,始終從整體的角度思考已經(jīng)成為我們的思維慣性,對他人不利的行為對我們而言是不可思議的。它想。
可以講講你們的文明嗎?我想。
可以,但只能講個大概。它想。
沒關(guān)系。我想。
我們的文明起源于仙女座星系中的一個小小行星,我們的星球環(huán)繞著兩顆太陽,那是一個穩(wěn)定的雙星系統(tǒng)。很熱,非常熱,星球表面上滾動著液態(tài)的金屬。那是一個以無機物為主流的世界,我們就誕生在那里。光、熱量與輻射,是那里永不衰竭的事物。或許是偶然,或許是歷史進程的必然。在一顆已然存在了七十億年的星球上,在地層深處的一個小小地方——既足夠深,讓其得以避免受到太多的太陽輻射;又足夠淺,不至于吸收到太多的地熱能——溫度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金屬凝固成固體,勾勒出一個簡陋的、直接的“接收屏”,那是生命的起源,就像地球上的第一個細胞。信息在接收屏上傳播,慢慢地,信息開始與物質(zhì)的組成發(fā)生聯(lián)系,開始指導物質(zhì)的構(gòu)成與重組,于是,我們誕生出了思維器官。這是個很漫長的過程,與你們不同的是,雖然這些最原始的生命從外觀上看仍然是一個個的獨立的個體,但它們卻通過輻射連接起來,就像一個個神經(jīng)元,信息在它們之間傳遞。它想。
地球上的生命也可以通過一些方式來交流,比如聲波??晌覀儾]有進化成你們那樣的群體意識。他想。
你們的思維方式是神經(jīng)元里傳遞的電信號與化學信號,你們的交流方式與思維方式并不統(tǒng)一,這就是你們無法形成群體意識的原因。而我們的思維方式與交流方式是一致的,不需要特意對彼此表達,彼此的記憶與思維都是互通的、一致的,是不分個體的。我們不需要額外創(chuàng)造一種語言。它想。
那你們來地球干什么呢?我想。
觀察、研究、離開。它想。
觀察什么,又研究什么,為什么離開?我想。
出于好奇。由于我們高效的文明機制,從我們第一次具備思維能力開始,到飛出母星,僅僅用了三百年。繼續(xù)待在母星毫無意義,因為永遠待在一個星球,收集到的信息是有限的,繼續(xù)待下去只能進行已經(jīng)重復了不知道多少遍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更何況,我們擁有超強的記憶能力,在我們的思維中,存在著另一個母星的模型,那個模型存儲著我們目前采集到的一切信息,為了得到更多的信息,我們決定飛向深空。它想。
可這又是為了什么呢?收集更多的信息對你們又有什么意義呢?我想。
你們不也在這么做嗎?人類不顧一切地擴張與發(fā)展又有什么意義呢?也許,這是所有生命的共性吧。它想。
所以,你們的終點是什么?宇宙的終點又是什么?他想。
或許我們會慢慢擴張,直至占滿整個宇宙。在路途中,我們已經(jīng)遇到了好幾個文明,他們也成了我們的一部分,或者說我們成了他們的一部分。我們就這樣不斷融合著,也許,宇宙會因我們的擴張,而成為一個全新的超級意識體?;蛟S這個超級意識會龐大到連我們自己內(nèi)部的交流都出現(xiàn)巨大的延遲,畢竟光速太慢了。在宇宙的另一端,最遠的思維體與我的距離已經(jīng)達到了三億光年,光速的限制令我們的延遲高到難以置信。我們依舊是一個整體,但相較而言這個整體的思維無比遲鈍,在這一頭遇見你們的信息,那邊要到三億年后才能知曉。它想。
不可思議。他想。
你剛才說你們找到了其他的文明?他們是什么樣子的?我想。
千奇百怪,交流方式也不盡相同,可歸根到底,他們的思維方式與交流方式依舊是統(tǒng)一的,也就是說,它們也擁有群體意識。這有利于我們與他們?nèi)跒樾碌娜后w。最終融合時,我們還是選擇了輻射作為統(tǒng)一的交流方式,畢竟,這是目前最高效、最快速的信息傳遞手段了。它想。
這么說,我們才是宇宙中的特例?他想。
沒錯。你們的思維依舊局限于你們小小的大腦之中。對我們而言,擴張后的一切星球,都只是我們大腦中的一個小小神經(jīng)元。我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物種。它想。
所以我們面對的是星系級別的思維?我想。
對。它想。
那我們會怎樣?也會與你們?nèi)跒橐惑w嗎?他想。
不會怎么樣的,你們的生理結(jié)構(gòu)與思維方式注定了不可能與我們?nèi)跒橐惑w;就你們的價值觀而言,也不會愿意任外星生命對你們進行改造;通過暴力行為強迫你們順從對我們而言也難以想象,我們不是一個好戰(zhàn)的種族。你們還是古猿的時候,廝殺與競爭就盤旋在你們周圍,那是刻在你們基因里的本能,但我們自誕生起,所擁有的唯一關(guān)系就一直是共生。既然無法融合,也無法強迫你們?nèi)诤?,我們只能離開。它想。
我們交流的東西不算少,但因為接收屏高效的轉(zhuǎn)換效率,我們的整個交流過程事實上只用了一瞬間。
在它的最后一個想法傳輸后,它便消失了。消失得毫無征兆,就像它來時那樣。
多年后,我依然會想起它,想起那個清晨,偶然間與宇宙中某個無法理解的存在發(fā)生的一次對話?;蛟S,“對話”這個詞已然無法形容那種交流。我感受到了真正的認同,真正的孤獨之外的另一種東西。
原來相比它們,我們每個人都活在孤獨之中。
只是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罷了。
空地會變得不再平凡。我明白,在之后的無數(shù)個午后,你再沒法坐在空地里發(fā)呆,我也再不能靜靜地坐在樓上看空地了。作為第一個接觸外星生命的人,我今后的生活再不會平靜了。但我也知道,隨著它的離去,那份繚繞在我生命中的孤獨,再也不會飄散了。
【責任編輯:臨 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