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有機緣參加了劍橋大學某學院的formal dinner。
Formal dinner, 字面意思是“正式晚宴”,在英聯(lián)邦國家古老的大學中比較流行。參加晚宴的時候,男士必須著西裝,女士必須著正式裙裝(當然現(xiàn)在也并不總是那么嚴格,據說有的女士穿著皮夾克就去了)。學院的教職員工和學生必須在正裝之外加穿長袍。這種活動的主要目的是促進學者們之間的交流。不過,在小紅書等社交網絡里,又是一種奇特的炫酷存在,這里按下不表。
之所以能參加這個宴會,主要歸功于我們認識點爸的一個校友/學弟。學弟非常牛逼,從湖北黃岡殺出來,先是變成科男,去美國取得博士學位之后,又回來報效祖國,到某頂尖大學任教。學弟到劍橋來訪學,我們就認識了。學弟是個極謙虛的人,我問他是哪里人,學弟用平平無奇的語調回答:“黃岡?!蔽殷@訝道:“傳說中的黃岡嗎?”學弟用微帶無奈的表情頷首。我說:“你肯定特別厲害?!彼陀闷狡綗o奇的語調回答說:“我是一個小鎮(zhèn)做題家?!?/p>
學弟多次邀請我們參加他們學院的宴會,但因為二胖這個社交絆腳石,一直沒能成行。正好我妹妹來了,有人看娃,我才能一窺晚宴的究竟。
晚宴之前,學弟先把我的名字報給學院,因為宴會桌上每個人前面都要安置名牌。我又查了一下關于著裝的要求,每個學院都有詳細規(guī)定。他們學院的教職員工要求穿黑色長袍,外面的客人要求穿正裝。我在小紅書上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各路網紅參加這種晚宴都穿著晚禮服,看起來怪嚇人的。學弟說有的人穿著用力過度,但是他也承認說,總體來講,還是不能太過休閑。
經過一番調查,我認為,參加晚宴的女士最應該的穿著是黑色或者深色系禮服,高跟鞋加上晚宴包。但因為我生娃之后一胖毀所有,我選了一套遮蓋面積最大的長裙。
到了宴會這一天,我把二胖外包給點點,自己開車前往。七點整到達學院門口,路邊有不少停車位。下車一看:嚯?。。?!等候在門口的學弟穿著黑色西裝,打著領結,外面罩著一件蕭疏軒舉的黑色長袍。媽耶,第一次見到科男如此帥氣?。?!須知以前,我心目中的科男標準形象可都是白T恤+大褲衩子+沙灘涼鞋!
學弟帶我先在校園里轉了一圈,我們就去等候區(qū)。等候區(qū)設有酒水,支著夏日派對常用的白色帳篷。我發(fā)現(xiàn)頗有幾個中國的年輕人,有男有女,也都西裝革履,罩著黑色長袍,這說明他們是此地學生。黃昏時分風露微涼,外面的草地上仍有金發(fā)女郎,穿著露背絲質晚禮服,搖曳生姿。
等候區(qū)有一張布告,上面詳細列出今天宴會座次和人名。宴會在一個大廳里舉行,布局是下面有三條平行安置的長桌,成“川”字狀,頂上有一個橫過來的長桌,我的名字就在橫過來的長桌旁邊。后來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high table”,坐著院長以及學院資深的各路人士,director 云云。我因為拜學弟所賜,也可以坐在這里濫竽充數。
學弟細心地告訴我,宴會的規(guī)矩較為嚴格,開場之后一般來說不應該隨意走動、離席,最好也不要去衛(wèi)生間。
7:30,驀然一聲鑼響(?),全體賓客肅然。大家列隊魚貫而出,走到宴會廳,然后依次找到自己的座位。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英國真的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我們這里已經是high table了(有的學院這種桌子就是比別的桌子要高),正中的位置還有一個椅子比周圍的都要寬大高聳(就是《最后的晚餐》里耶穌坐的位置)。師弟告訴我,這個椅子是給院長坐的。長桌兩頭的兩個椅子上,一邊坐著副院長,另外一邊也是高層的管理人士。院長是一位女士,年紀很輕,四十出頭。師弟告訴我,她曾經是外交官,三十幾歲的時候就擔任了英國駐某國大使。我覺得英國的學界非常有意思,他們和政界之間的往來似乎毫無障礙。女兒學校來過一位演講嘉賓,也是先在政府部門任高職,然后轉入劍橋任教授。當然,這些人本身也是有博士學位的。
餐桌上擺著蠟燭,來賓全體肅立,院長用拉丁文禱文高聲誦讀了一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聽懂最后來了一句“阿門”。后來我才知道,這段禱文有一個專門詞叫做Grace,也就是“恩典”(在飯前或飯后說的簡短祈禱或感謝詞)。這個一般是基督教傳統(tǒng)。 “一些傳統(tǒng)認為,恩典和感恩會賦予使‘餐食成圣’的祝福。 ”
院長宣讀完畢,大家落座。我左右一看,嗬——所有的人名牌前面都是“博士”,我的名字前面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唉,真是博士滿屋走,碩士不如狗。
雖然學弟說可以拍照,但我左顧右盼一番,發(fā)現(xiàn)沒有人這么做,于是決定入鄉(xiāng)隨俗,偷拍一張拉倒。這種時候,參照林黛玉入榮國府家宴的做法就好了!也不知道那些小紅書美人兒是怎么能拍出各個層次和角度的照片的,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次宴會里沒有人這樣拍照。
正襟危坐之間,我突然想起錢鐘書的《圍城》。在三閭大學,土洋夾雜的學者們曾經有過關于導師制的討論會。說是三閭大學來了一位部視學先生,是一位“導師制專家”,“奉命到英國研究導師制”,因此研究出英國導師“一壁抽煙斗,一壁跟學生談話”這種一手學問。視學還發(fā)表高見說:“英國先生只跟學生同吃晚飯,并且分桌吃的,先生坐在臺上吃,師生間隔膜得很。這亦得改良,咱們以后一天三餐都跟學生同桌吃——” 這番高見顯然并不能為本土教授接受,所以在方鴻漸和趙辛楣們的眼睛里,部視學就是“講了十分鐘冠冕堂皇的話,平均每分鐘一句半‘兄弟在英國的時候’”這般做派。
后來,在視學的引導下,三閭大學的教授們議決每位導師每星期至少跟學生吃兩頓飯,由訓導處安排日期。他們又額外深挖細節(jié)說,“在牛津和劍橋,飯前飯后有教師用拉丁文祝福,”此事高松年認為可以模仿。但是,這種儀式在本地化的時候遇到了困難:中國不像英國,沒有基督教的上帝來聽下界通訴,飯前飯后沒話可說。大家一番思索,李梅亭搜索枯腸,只想出來“一粥一飯,要思來處不易”二句,大家嘩然失笑。兒女成群的經濟系主任自言自語道:“干脆大家像我兒子一樣,念:‘吃飯前,不要跑;吃飯后,不要跳——’”
年少的時候讀《圍城》,喜歡那些奇突的比喻,后來覺得錢老似有賣弄聰明、逞口舌之快之嫌,就不怎么待見這本書了。工作之后,在學術界邊緣區(qū)打了一個醬油,又重新讀《圍城》,才發(fā)現(xiàn)里面有對知識和學術界的深刻精妙諷刺。最妙的發(fā)現(xiàn)是,《圍城》描述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近百年,但中國的知識和學術界似乎并沒有進化多少。
前菜結束,大家開始左右聊天。他們問我做什么,我說我是一個作家和記者,然后就談了談我寫過譯過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我的對面是一個白胡子的老先生,旁邊是他面貌慈祥的太太,他們是學院的牧師,我跟他們聊了一會兒告訴他們,我是從愛爾蘭來的。牧師太太說她也是。然后她說她在利默里克出生,我說我住在利默里克附近。大家都笑得不行。真是有趣的經歷。愛爾蘭本土人口只有四百多萬,海外后裔卻有千萬之多,而且在各國都參與重要崗位,可見一斑。好幾任美國總統(tǒng)都有愛爾蘭的祖先,甚至連奧巴馬的祖先也來自愛爾蘭,這個國家的移民史真可謂獨一無二了。
我真好奇一個以理工科見長的大學里,牧師要研究什么。老先生告訴我,他研究“自然神學”,然后解釋了一番。我感覺這個自然神學在現(xiàn)代社會里任務真是艱巨。后來我人肉了一番老先生,發(fā)現(xiàn)他本科就讀于劍橋大學數學系,在政府任高職之后,又到牛津讀了一個哲學和神學方面的博士。我記得點爸說,數學的終極是一種哲學,我想這位老先生可能是遇到終極命題了吧,不然也不至于真的投入神學的懷抱。當然我對數學的認識是非常淺顯的,不僅到達不了哲學層面,甚至連方程都跨不過去了。此是后話不提。
主菜過后是冰淇淋,然后是奶酪。學弟又細心講解,這個是藍紋奶酪,這個是什么什么奶酪……
又不知過了幾許時間,燭光下的人們還在慢條斯理地低聲細語,突又聞得一聲輕輕鑼響,舉座肅立。院長又開始念拉丁文禱詞,我好奇地左顧右盼,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人都屏息垂首肅立,忙地也低下頭來。院長一聲“阿門”,宣告宴會正式結束。
我們桌的人魚貫而出,我也跟隨旁人腳步往外走。走過其他三個桌子,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賓客都沒動,原來,這些桌上的來賓因為“等級”、資歷較低,要恭候我們離開之后才能動身。我的天,我真的無語了,來英國兩年,才算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等級森嚴”的結構。學弟博士乃取自美利堅,那地方自由散漫,紅脖子遍地,自然對這種老舊習俗不以為然。走出大廳的時候我想,雖然牛劍為人羨慕,但是,有多少現(xiàn)代父母愿意孩子們在三觀形成的關鍵時期接受這種等級制熏陶?
我們又去學院的活動中心轉了一圈,這是一個小而精致的社交會所。簾幕低垂,臺燈溫和,放著許多沙發(fā)。桌子上有一個有趣的小畫冊,是他們的一位退休學者環(huán)游地球之后出版的。畫冊倒有意思,記錄了作者從英國出發(fā),途經地中海、北非、東南亞,彎彎曲曲一直到南半球的經歷。在旅途的每一天,這位先生堅持畫一張水彩畫,兩個月過后,出了這么一本活色生香的畫冊。
因為惦記著在家大鬧天宮的二胖子,我決定提前離開。走過學生宿舍樓,見到一樓有酒吧,里面彩燈閃耀,充滿年輕面孔。學弟告訴我,學生們經常來此社交,我這時候滿腦子想的就是,那我家的倆姑娘,將來也會到這種場所來?唉,老母親我現(xiàn)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到小年輕——那都是會拱白菜的豬啊。
高緯度地區(qū),九點多天才黑。開車回家,車子穿行在劍橋的林蔭道上,外面夜色深沉,街燈明滅,好像是一場夢境。我對學弟發(fā)信息表示感謝,謝謝他邀我這個土人體驗了一回高大上的宴會。學弟用平平無奇的語氣回復:“說起來,不過是中世紀殘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