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亮
這樣一個山頂,這樣一叢馬桑和牡荊,
來自我的體內(nèi)。而有鱗的痛苦,
來自我的體外。無人機帶上一尾
痛苦,巡航了兩邊的山谷。
白蘿卜帶上一尾痛苦,與羊肉共同
策劃了一鍋生鮮。酒罷,
月亮把一根長線垂放到我的胃竇,
釣走了這尾痛苦;而我,從山林中
釣起了一尾平靜。我終于瞎了——
再也分不清樹上葉與掌中葉;
我終于聾了——聽見了頭發(fā)因快速
生長而滴落在地的小窸窣。
我獨坐于山頂,終于找到了一顆
與那叢馬桑
和牡荊共用了一秒或半生的靈魂。
涪江沿岸長滿了再力花和海桐,它們
不識我的痛苦,只管臨水執(zhí)行
紫色或青綠色的任務(wù)。此刻,如有
兩把折疊椅,兩杯單樅……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都沒看到過
翠鳥。如果涪江流進狹窄的童年,
就會看到翠鳥叼起小鯽魚,長喙和
雙翅在空氣中刻下的弧度險勝了
我的調(diào)皮度。此刻,真有兩把
折疊椅,兩杯單樅……
那么,就讓我與海桐試比青綠,
與再力花試比紫色
如何不給痛苦留下哪怕一個死角。
我想寫一部自傳,或者呢,半部自傳。
我想把自傳寫成一棵小葉榕,這樣,
就放大了虛榮心。我想把自傳寫成
一條鮭魚,這樣,就放大了決心。
我想用半部自傳勝任一部自傳,
這樣,每個字都得有兩個字的容量,
每個字都憋得滿臉通紅。
細頸瓶里面的命運漸成橢圓,當我終于
小心地探出頭顱中的頭顱,正好
目擊一盞青峰帶動滿天星斗從容旋轉(zhuǎn)。
當他們爬上山頂,樹林和草地就變成了
下方,案牘就變成了遠方……
這山頂荒蕪——兩粒黑山羊走動,
一叢扁豆花開放。這山頂荒蕪——
除了秋風,只剩天堂。
這天堂需要續(xù)建——當他們十指
相扣,就變成了比理解
更領(lǐng)先的檁子;當喜鵲開會,
就變成了
比未來的彩釉更悅耳的琉璃瓦。
他們放牧的不是羊兒,而是偶然。
如果走失一只偶然,他們就
不會吃到金枕榴蓮;如果走失
兩只偶然,他們就不會找到
這片草甸;如果走失三只偶然,
他們已經(jīng)不可能相識……萬千
羊兒
都歸欄,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比
金枕頭榴蓮更可口的必然——
草葉都尖起了
耳朵,竊聽著他們的翠色纏綿。
在焉支山的匿名腹地,兩只白牦牛帶著
十來只黑牦牛,緩緩穿過黑松林,
群峰尾隨,共赴契約,視我如無物……
兩項任務(wù)都略重于金星,我要精確到
毫克
才能挑選出輕者——與其
把你歸還給一條陌路,不如把一個
骨制吊墜歸還給一顆牙齒,
把這顆牙齒歸還給一頭抹香鯨,
把這頭抹香鯨歸還給大海,
末了,
把大海和金星歸還給虛無……
我們走出了咖啡館,走上了長堤——
涪江來天地,不知其起訖,
已然速成為貓兒洲的加絨圍巾。
彼岸多榕樹,此岸多榕樹。
榕樹多巨根,多綠葉,僅次于幸福。
下雪了——
榕樹果然不凋,
幸福果然被鑲上了碎花蕾絲。
一棵棵小葉楠以云霧為氈帽,一叢叢玉葉金花
以云霧為水塔。山氣濕重,心外無火,
一干比丘比丘尼懶于消防應(yīng)急演練。小葉楠,
玉葉金花,都是造物主的自畫像——
兩者的差異遠小于
人與人的差異,遠小于敗筆與敗筆的差異。
他帶她認識了金星——它孤懸于體育館的弧形
上空,像一顆落蒂于銀河系的榴蓮。
金星驗收了他對她的愛,包庇了她的
內(nèi)心的麂子群。從此它每日每夜丟了刺殼,
向比藍乒乓還要輕盈的地球致以香甜的脫帽禮。
特約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