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以往一樣,王西跑完五公里后擦著汗點開運動手表。五公里配速分別為:3:29.6、3:27.8、3:28.4、3:35.3、2:58.2,第四公里有點慢,總用時16:59.3。
還好,進了十六分,接近國際級運動健將水平。王西自嘲地笑了一下,可惜是女子的。
大概是天氣還好的緣故,在公園里,他見到了一個拾荒者,兩對野鴛鴦,還有一個正在嘔吐的醉酒者,但沒有他想看到的人。
回到家,妻子已熟睡,留給他的只有背影。她曾那么熱愛跑步,可已很久沒跑過了。
王西沖了個涼,來到陽臺,天氣已經(jīng)熱了?;椟S燈光下,依舊能清楚地看到公園里的荔枝樹和樹上漸漸飽滿起來的果實。
過了凌晨一點,他進到書房,打開臺燈,翻看藏在抽屜里的筆記本。那是哥哥王東的日記。他不記得翻過多少回,似乎從搬到荔枝公寓開始,每晚跑完步后都要看一下。
無論如何,他也翻不出新東西,只是個習(xí)慣。
王東搬到荔枝公寓,是在半年前。
入職警隊后,他一直住單身宿舍。偶然聽說了荔枝公園,讓他想起前女友陳荔枝。陳荔枝變成前女友后,他一直單身,并無現(xiàn)任女友。陳荔枝也沒甩過他,只是離開了。他很快搬離宿舍,租了這間公寓。
第一次看到那個夜跑者是三個月前,他再次失眠時。那人穿梭在荔枝林中,時隱時現(xiàn)。反正睡不著,就多看了幾眼。引起他興趣的是,他跑了很多圈后,又進行了多個沖刺跑,直到累得趴在地上嘔吐似的喘息。這讓他想起陳荔枝。
后來失眠時,他又零星發(fā)現(xiàn)這個人。然后,每晚都要看他跑完才能入睡。他每晚必到,一般在凌晨一點前后,例外情形很少,也早不過十二點,晚不過兩點,風(fēng)雨不誤。一個臺風(fēng)天,王東以為他不會來了,還是在翻卷的滂沱大雨中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影。
他跑得很好。王東測量過公園路徑,一圈約一千兩百米,五圈大概六公里。他為他掐表算過,一般不超過二十分鐘,快的話只有十七分鐘左右,達到運動健將級別。那些沖刺跑其實沒必要,他能理解他心底壓抑的情緒何等巨大,得需要怎樣的折騰,才能宣泄。他知道他該跟他一起跑,某種深深的負罪感籠罩著他,可他過不了心里的坎。
他把心思跟陳荔枝吐露過。
發(fā)現(xiàn)夜跑者后不久,陳荔枝又出現(xiàn)了。對此王東早有預(yù)感,公園、公寓的名字,夜跑者,他知道總有一天她會出現(xiàn),只是沒想到這么快。盡管對他來說,失去她后度日如年。
陳荔枝就住在這個公寓區(qū),具體哪一間他不清楚,是她發(fā)現(xiàn)的他。許多個吃過藥還無法入睡的夜晚,他們會約會。說約會不準(zhǔn)確,算見面吧,就是一起聊聊天、憶憶舊。談到現(xiàn)狀,他知無不言,畢業(yè)后他閑逛三年多,一年多前考入深市公安局公共關(guān)系處。她對現(xiàn)狀諱莫如深,應(yīng)是有了好的歸宿,面容安詳。對方要么身家不錯,要么素質(zhì)極高,畢竟她那雕塑般精致的面容和深邃沉靜的氣質(zhì)很少有人配得上。陰差陽錯的是,最后當(dāng)成警察的是自己而不是她。她曾說過注定要當(dāng)警察,這是她的宿命??稍诋厴I(yè)前夕,她擺脫了宿命的軌跡。他們聊的時間不會太長,當(dāng)他們犯困了,就會道別。
他們的話題常會圍繞公園里的夜跑者。他說過自己心里的糾結(jié),陳荔枝鼓勵他前去,他卻一直拿不定主意。來日方長,畢竟他從來不是個擅長搭訕的人。
今晚,已經(jīng)過了凌晨一點,那個夜跑者還沒出現(xiàn)。
兩點了,他還沒出現(xiàn)。他從未這么晚過。
他永遠不會出現(xiàn)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深悔自己的猶豫不定。
在無比難耐的煎熬中到了凌晨三點,他出現(xiàn)了。王東大喜過望,卻再一次猶疑起來。
你能體會到他心里澎湃的抑制不住的躁動吧。陳荔枝說。
王東點點頭。
去吧,沒什么大不了的。陳荔枝眼神里充滿鼓勵,她指著窗外,看,他要跑走了。
王東來不及換裝備,套上鞋,披著上班路上穿的外套就跑出公寓。
結(jié)果會是什么?
這是他日記里最后一句話,筆跡潦草,顯見匆忙。
黃老邪顯然是個外號,干他們這行的一般都有個外號。黃老邪不是金庸小說里那個,取這個號前,他也沒聽說過金庸。
這兩年有個很火的黑社會文《東北往事》,他最喜歡里頭的兩個人物,劉海柱和黃老邪。他姓黃,就得了這個號。為此他還專門看了《射雕英雄傳》,那個黃老邪他也喜歡,但太牛逼,跟他不著邊。
黃老邪在妃子笑夜總會當(dāng)保安,俗稱看場子。他曾很向往這個工作,《東北往事》里黃老邪就是在夜總會和洗浴中心夜夜笙歌,把到很多妹子。待得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沒錢也沒姑娘理你。喝醉了的,他倒是有機會揩油,可又惡心,多漂亮的妹子,吐一身,味道也一樣臭。他住在夜總會宿舍,說是宿舍,就是個破雜物間,沒別人住。偶有新跑路來的過渡一下,要么繼續(xù)跑路,倘若留下來,很快就會搬走。
黃老邪來深市后,生活發(fā)生了不少變化,唯一不變的是,每晚都要去公園跑步,風(fēng)雨不誤。深市每年都有臺風(fēng)季,臺風(fēng)來了聲勢駭人,他也怕被卷走,可混社會的,需要逃命時,可不分天氣。每回他都硬著頭皮跑出去,從沒錯過一天。
奧運會那段時間,夜總會房間里常有人看比賽,不少人臉上涂著國旗,包括小姐、摟著小姐的客人和看場子的小弟。他們狂揮酒瓶為中國隊加油,好有民族自豪感的樣子。黃老邪心說,傻逼,跟你們有啥關(guān)系?不過是群黑暗里的螻蟻。確實跟他們沒關(guān)系,自始至終,他們沒一個跑出門鍛煉的,仍舊過著日復(fù)一日黑白顛倒的日子。
黃老邪其實不喜歡跑步,逼自己跑,是因為膽小。膽小又想混社會,他早就琢磨出一招,只要跑得快,沒啥可怕的。他從小就跑得快,看了《東北往事》,就喜歡上里頭跑得最快的那兩個家伙。來深市,他也是跑來的,用腿。十七歲那年,他犯了事,拿著地圖,從老家,祖國東北的哈市向陽鎮(zhèn),一路跑到祖國最南端的深市。路上還得想法子弄錢,跑了足足三個多月。之所以選擇到深市,一方面是出外的人把廣東說得紙醉金迷,另一方面是有人可以投奔。
他在深市流浪了幾個月,遇到查證件,趁警察不注意,早就跑得沒了蹤影,從未被查到過。吃的穿的就靠垃圾桶,穿的比在老家時還光鮮,吃的比在家油水還大。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這個公園,公園名字讓他感覺親切。園如其名,遍布荔枝樹,荔枝可以充饑,只是火大,吃多了流鼻血。后來,他遇到了大龍哥,就跟他進了夜總會。夜總會下班晚,他基本都在凌晨一點左右跑上大半個小時。
他知道自己跑得快,但不知道究竟有多快,從沒掐過表。
王東的遺物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大箱筆記本,是王東從小到大的日記。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幅油畫《夜跑者》,王東畫的,畫里人是他前女友陳荔枝。王西十二歲時就見過這幅畫,當(dāng)時的感受只能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從此畫面刻在他心底,且鑄就了他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王東王西,兄弟倆像名字一樣,南轅北轍。王東好靜,藝術(shù)細胞敏感;王西好動,運動神經(jīng)發(fā)達。他們和天下的兄弟一樣,打打鬧鬧,關(guān)系還不如親近些的朋友。當(dāng)然,他們差了十歲,本就很難玩到一起。但他們有個共同心愿——當(dāng)警察,莫名其妙,也沒什么具體原因。直到王東上了大學(xué),兄弟倆分開后關(guān)系才一下親密起來。
王東沒上成警校,父母不同意,并拋出視力問題,說是報考不了。他報了個??凭#驗橛袀€親戚可以走動關(guān)系,避過視力問題。但在父母和老師勸說下還是報了個本科院校的專業(yè)——油畫,他有藝術(shù)天賦。用老師的話說,一旦本科沒考上,再上警校也不遲。他當(dāng)然考上了,他的成績談不上好,也不算差。最終經(jīng)歷波折,他還是當(dāng)了警察。兄弟倆約好,這個寒假王西來深市公安局,實地體驗一下警察生活。
王西到得比約定時間早了許多,且有父母陪同。警方就辦案細節(jié),同家屬交流過,說是日記看了,里頭那個夜跑者一直沒找到。問詢公園周圍住戶,似乎也若有若無。接著,他們提到日記里的另一個人——陳荔枝。
畢業(yè)那年,陳荔枝自殺了,王東精神也出了問題,常常產(chǎn)生幻覺。他患病的事很隱秘,只有家人知道。父母把他藏在異地,偷偷接受治療。他們不承認他精神分裂,認定他只是抑郁。三年后,經(jīng)過用藥,他已恢復(fù)如常,外表看不出大礙。倘若有什么不同尋常的話,大概也只是緣于藝術(shù)家的憂郁氣質(zhì)。王東錯過了畢業(yè)分配,后來看到深市招警信息,隱瞞病史報上名,靠藝術(shù)專長考進公共關(guān)系處。
有段時間,已不在人世的陳荔枝曾一直伴隨著王東。后來她離開了,那被認定為他病愈的表征。王東對陳荔枝心存愧疚。他是通過跑步結(jié)識的陳荔枝。同居后,因為他不喜歡跑步,她也停止了跑步的習(xí)慣。他并不清楚陳荔枝有嚴(yán)重的抑郁情緒,要靠跑步宣泄。她的抑郁逐漸加重,沒挺到分配工作,在畢業(yè)期間,割腕自殺。
因為陳荔枝的關(guān)系,警方疑心那個夜跑者是王東的幻覺。日記里也頻繁提到,那個男人跑步的姿態(tài)和方式,像極了陳荔枝。
王東報考時隱瞞了病史,王西父母自知理虧,把決定權(quán)交給了警方。
王東去世第二年,王西考上了警校。填志愿時很順,前車之鑒,父母沒再阻攔。
在學(xué)校,王西養(yǎng)成了夜跑習(xí)慣,而且找了一個喜歡跑步的女友。她有著長長的馬尾辮,跑步時被風(fēng)撥動,輕盈而生機勃勃。他給她起了個昵稱,叫小枝。他沒跟她提過陳荔枝,只說這兩個字好聽?,F(xiàn)在,小枝是他的妻子。
畢業(yè)后,王西進了深市刑偵局。此時,荔枝公寓已拆掉,建成了新住宅區(qū),叫荔枝花園。他在離公園最近的高層,貸款供了個兩居室。從陽臺,可以清晰地觀察荔枝公園,視角與哥哥王東的公寓幾乎相同。他保持著夜跑,不加班或不值班時要過凌晨一點才睡去的習(xí)慣。那些個夜晚,他會長時間凝望公園,執(zhí)拗卻又帶著自嘲的心態(tài)。
現(xiàn)在是他做刑警第五年,忙碌的工作讓他很充實。他業(yè)績不錯,即便這兩年新冠疫情鬧得兇,也不影響破了幾個大案,嘉獎不少,也升了職,但他并不滿意,因為哥哥王東的案子。十年前的殺警案,曾鬧得沸沸揚揚,警方判斷是無預(yù)謀激情殺人,很可能跟當(dāng)晚另一殺人案是同一個兇手,也跟2007年到2012年系列傷害案和殺人案有關(guān)聯(lián),因為作案工具是同一種型號的新疆刀,有幾個案子指紋也合得上。
該案疑點很多,其他串案都屬謀殺,唯此例外,本身就難說通。王東隸屬公共關(guān)系處,并不參與緝兇。推測是他恰好經(jīng)過案發(fā)現(xiàn)場,被兇手殺死,并移尸荔枝公園??山?jīng)過排查,當(dāng)晚荔枝公園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車輛。據(jù)死亡時間看,王東與當(dāng)晚另一起案子的被害人并不接近,很可能王東發(fā)現(xiàn)兇手后被挾持,后來因反抗或其他原因才遇害。王東尸體被拖入公園湖里,身上還蓋滿樹枝,樹枝上綴著沉甸甸的荔枝,他手里還握著一顆。他握得很緊,費了好大勁才掰開他的十指,但荔枝并未有絲毫破損。這沒能提供有用的線索。為何兇手要把他弄到他居住地的公園里,也是個謎團。不排除王東在公園附近遭遇兇手的可能,可無法推知他如何判斷出對方身份。警方對公園周遭排查過,唯一的發(fā)現(xiàn)是附近的妃子笑夜總會一個看場子的小弟在轉(zhuǎn)天莫名消失。
一有空閑,王西就一遍一遍翻看那個系列殺人傷害案的卷宗,就像他每晚睡前都要一遍一遍翻看王東的日記。婚后,小枝發(fā)現(xiàn)了日記,也發(fā)現(xiàn)了陳荔枝。她發(fā)泄過一次,再也不提,但從此不再跑步。她工作壓力很大,廣告設(shè)計行業(yè)壓力一向很大。王西也發(fā)泄過一次,日記是私密的東西,何況主人是逝去的哥哥。以后他也沒再提,畢竟王東已死去多年,應(yīng)該沒什么可忌諱的了。
案卷翻閱遍數(shù)多了,王西有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兇手會不會是一個長跑高手。這個奇思異想是夜跑時忽然涌入心頭的。警方排查了大量的現(xiàn)場人員和監(jiān)控,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在尋找作案者乘坐的交通工具上。他們不清楚長跑高手速度有多快。在擁擠的大都市里,一個長跑高手轉(zhuǎn)移速度遠超車輛,而且,在監(jiān)控不完善那些年,可以輕松穿越監(jiān)控死角而不被注意。他懷疑王東日記里的夜跑者未必是幻象,當(dāng)然,也只是半信半疑。
他又一遍遍翻閱案卷,注意到妃子笑夜總會保安經(jīng)理錢龍的筆錄。錢龍形容那個消失的保安的特點是:瘦削,話不多,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喜歡女人,東北哈市郊縣來的,據(jù)說犯過事。保安的名字是黃老邪,顯然是假名。錢龍說黃老邪自稱喜歡跑步,犯事后從哈市跑來深市。不過,錢龍認為他是吹牛逼。警方聯(lián)絡(luò)了哈市,有幾個案犯特征對得上,后來又一一排除。這個微不足道的線索就被放棄了,畢竟夜總會看場小弟來來去去是常事,連巧合都談不上。況且,那人從此消失無蹤,連真名都沒有,當(dāng)時發(fā)了一段時間的通緝,也如預(yù)料的石沉大海。
那時都沒找到,更別提現(xiàn)在了。王西把這個荒誕不經(jīng)的想法放下了。
大龍哥安排黃老邪廢了一個欠債的家伙,給了兩萬塊錢。黃老邪膽小,但也有理想,就是開一家小說里那樣的洗浴中心,小姐如云,成為江湖大哥。
黃老邪硬著頭皮去了。對方比他還怕,不敢還手,只是求饒。他以為要要他的命,因為只扎了大腿兩刀而感激不盡。后來又辦過幾個家伙,有棘手的,也驚動了警察,可回回都有驚無險。大龍哥喜歡用他,因為他辦事從不用交通工具,警方那里連個線索都沒留下過。中間也有沒弄好把人弄死的,也有是要人命的。久了也就麻木了,跟屠夫殺個畜生沒大差別。
黃老邪喜歡用一種新疆刀。
現(xiàn)如今新疆幫最牛逼。黃老邪曾看見個新疆幫的半大小子,跟在兩個逛街的女的身后,掏著兩人中間挎包,硬是跟了兩百多米沒掏出任何東西。倆女的實在是不好意思不發(fā)現(xiàn)了,一個說了句,干什么?那個半大小子搖著手里帶鏈子的刀,哼著小調(diào),在倆女的短裙內(nèi)屁股蛋子夾縫里各掏了一把。他們不懂偷技,十回偷不成九回,在內(nèi)地盜竊團伙眼里夠他媽磕磣的,可架不住他們猖獗,怕鬧成民族矛盾,警察也拿他們沒辦法。久而久之,新疆團伙因為相貌特點,等車逛街的一眼看到都躲得遠遠,警覺得很。
大龍哥自認是道上的,從不鳥新疆幫。他常說,東北爺們兒還怕新疆土包子。年初,他跟大龍哥去華強北買點監(jiān)控器材,大龍哥很丟人地看著一個家伙從褲兜里掏走了錢包。當(dāng)時倆人都抱著東西。大龍哥說,我錢包被偷了。黃老邪問,啥時候的事?大龍哥說,現(xiàn)在。黃老邪說,拿回來啊。大龍哥說,騰不出手啊。掏錢包的家伙看著他倆,一臉莫名其妙。黃老邪一把扔掉抱在懷里的紙盒,那家伙才想起來跑。大龍哥踹了一腳沒踹到,黃老邪追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搶回錢包,順道把他拿在手里還沒來得及拔出鞘的刀搶了過來。
那小子發(fā)一聲喊,四周圍上來一群先前不知躲在哪里的新疆人。
黃老邪開始奔跑,從華強北人流熙攘的賽格大廈,直跑到人流漸稀的地王大廈,然后跑到空蕩蕩的東湖公園。在與對面行人或十字路口車輛交錯時,他就用眼角余光掃掃身后,十幾個人漸漸稀落,最后只剩下一個,也眼看要放棄。這些新疆人太遜了。黃老邪突發(fā)異想,停下腳步,轉(zhuǎn)回身,饒有興味地望著那個三四十米外趴在地上喘息的家伙,等他靠近,然后再甩開距離。他像貓玩老鼠似的挑逗著,距離越來越近,最后一次只有五六米,那個家伙一個前撲就能捅到他,但他氣哼哼地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走上回頭路。
黃老邪跑回夜總會時,大龍哥匯集了七八個弟兄拿著砍刀,卻一直猶豫著要不要出發(fā)。最后還是東北幫[從]了,黃老邪現(xiàn)身,替他們解了圍。他把錢包遞過去,大龍哥拍拍他肩膀說,你能跑還真不是吹牛逼,比黃老邪劉海柱牛逼多了。他忘了他就叫黃老邪。
下次做事時,黃老邪用的是那把新疆刀,新疆幫差勁,刀不錯,快,還小巧,容易藏。大龍哥也不反對,他壞笑說,警方會懷疑是新疆幫干的。
此后,他就一直用這刀,使慣了,稱手。
荔枝正豐腴時,王西去參加畢業(yè)五周年聚會。來的人不少,畢竟畢業(yè)時間不長,感情還在。不少同學(xué)脫下了警服,或轉(zhuǎn)到其他公務(wù)員行當(dāng),或離開了公務(wù)員系統(tǒng)。還做警察的,有的也不做刑警了,壓力太大。不少人當(dāng)初報考這個專業(yè),只是因為羨慕影視劇里的刺激生活,干上了,全不是那回事。
席間,幾個哥們兒搭伴上廁所。一個分到省廳當(dāng)網(wǎng)警的哥們兒神神秘秘湊到王西耳邊說,聽說勞榮枝的案子吧?
王西點點頭。
知道怎么破的嗎?
不是因為照片上網(wǎng)被舉報的嗎?王西看到過那個充滿戲劇性的案子的消息,沒留意,實在太忙。據(jù)說勞榮枝潛逃后,藏在一家酒吧,隱姓埋名,只是一個不小心,圣誕派對的照片被傳到了網(wǎng)上。她業(yè)績最好,站在C位,被人發(fā)現(xiàn)舉報了。
狗屁,騙鬼的。告訴你吧,是大數(shù)據(jù),大數(shù)據(jù)無處不在。那哥們兒拍了拍王西肩膀,你身材保持這么好,把妹時要小心了,面部識別支付就能給你露底,疫情建康碼也一樣……
王西陷入沉思,沒注意那哥們兒尿了他半褲子?;氐骄谱郎希瑵裱澴淤N在身上難受,王西滿飲一杯,告罪道別。他打車回到刑偵局,換上制服,又翻開了卷宗。在局里待到天亮,等到大隊長來上班,王西匯報了他的推斷,建議下發(fā)通緝令,讓各地網(wǎng)警通過大數(shù)據(jù)尋找那個化名黃老邪的家伙??此永?,大隊長問,昨晚沒睡?你不是休假嗎?
大隊長很欣賞他,也知道他跟王東的關(guān)系。殺警案畢竟不同尋常,雖說沒有新證據(jù)暫停了,專案組也早解散,但從未擱置,再加上大數(shù)據(jù)這東西畢竟不同于成立專案組,惠而不費,就答應(yīng)王西往上頭申請。
申請批準(zhǔn)了,接下來就是提供照片。卷宗里有一張,是妃子笑夜總會保安部聚會的,還算清晰,但不夠穩(wěn)妥。王西要找那個叫錢龍的保安經(jīng)理,大隊長告訴他錢龍早死了,在殺警案后三個月左右。死前被虐待過,像是逼供,或是有深仇大恨,死得不爽快,沒有致命傷。那張照片也是當(dāng)年費盡周折找到的,夜總會的人在黃老邪沒注意時偶然拍下。黃老邪不喜歡拍照,就像他不喜歡喝酒。在夜總會混社會的不喜歡喝酒,顯然算是怪癖,身邊的人也就不喜歡這個人,所以線索格外少。
王西沒辦法,只能把那張還算清晰的照片進行技術(shù)處理,發(fā)了出去。他也沒抱太大希望,還是按部就班地查案、跑步。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他沒想到這個人真被找到了。
大龍哥接生意都有價目,胳膊三萬,腿五萬,命十萬。大概是這么個數(shù),有時多些,有時少些,沒定準(zhǔn)。到深市六年,黃老邪攢了一百多萬。他打聽過,小兩百萬就能在縣城開家上檔次的洗浴中心,他還差十幾條胳膊腿,或者幾條命。近來,警方打黑力度加大,新疆幫被徹底清理了,生意也冷清下來,夜總會看場子沒啥賺頭。
機會終于來了,大龍哥拿了個肥差,一條命五十萬。據(jù)說這家伙原本是個江湖大哥,姓胡,洗手上岸了,做起正經(jīng)生意,房地產(chǎn),搶地得罪了人。背后的事黃老邪從不打聽,大龍哥主動說的,是強調(diào)難度和失手后果,在他看來沒啥不一樣。
那人在一家豪華酒店里為女兒過生日。經(jīng)過包間時,看到里面蛋糕前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黃老邪有點于心不忍,可看到大哥喝多了去洗手間時,還是跟了進去。他穿著高跟鞋,戴著假發(fā)套,常年跑步,身材顯得修長。站在門口的兩個跟班沒在意,進去后他轉(zhuǎn)進了男廁。大哥喝大了,還沒迷糊,愣愣地看了他一眼,顯得尷尬。他也故作慌亂,等大哥期期艾艾去門口確認時,用刀從背后抹了大哥喉管。一切比想象的還要順利,身上甚至沒沾到血,鮮血都從大哥喉管噴向了前方。奇怪的是,大哥為何要往外走去確認,明明眼前就有一排小便池。
黃老邪在鏡前檢視一番,確認沒問題后,出了洗手間。男女洗手間都在過道轉(zhuǎn)彎的里頭,兩個跟班在過道轉(zhuǎn)彎外頭守著。他若無其事地經(jīng)過兩人,在酒店外的巷角換上運動鞋、運動服,把女裝、高跟鞋扔進垃圾桶。巷子里之前確認過沒監(jiān)控。他走出巷子,匯入夜色中喧鬧的街頭。他聽到密集的警笛聲響過來,路上設(shè)了卡,查車。他避過那條街的卡哨,在夜晚的大街上奔跑起來。
他跑到大龍哥那里把五十萬酬金取到手,放回宿舍,心里卻無論如何不寧靜。盡管早過了慣常跑步的點,他還是走出宿舍,跑進凌晨時分的荔枝公園。遠處還響著警笛聲。
腰間有點別扭,他想起來,忘了把刀收好。
黃老邪落網(wǎng)源于偶然事件。他在江門市郊開了家洗浴中心,這家洗浴中心有點名氣。有名一方面是技師顏值高,服務(wù)專業(yè)性也強;另一方面是有個怪異規(guī)定,不接待醉酒客人。
這個規(guī)定相當(dāng)各色,喝完酒洗浴保健醒酒本就順理成章。為此剛開業(yè)時出了不少事,這個規(guī)矩慢慢被看場子的小弟打響了。
事還是出在這個規(guī)矩上,周邊道上人都清楚,也沒人去觸霉頭。倒不是怕,都不想多事,沒幾個人閑著沒事就愛找碴的,混社會不等于有腦病。可外地來的不見得懂,幾個外地來的喝醉了喊著找小姐,進了洗浴中心,聽說這個破規(guī)矩罵罵咧咧。畢竟好多年沒遇到這種情況,和氣生財,看場子的小弟也沒動粗,最后驚動了黃老邪。
黃老邪這些年安分守己,除了那條規(guī)矩,凡事能忍則忍。其中一個扯著黃老邪的領(lǐng)子,叫囂著,沒卵子的[從]貨,張開眼好好瞧瞧,老子可是混道上的。
滿嘴酒臭終于惹怒了黃老邪。那人手腕被撅折,幾個人衣衫不整地被扔出了洗浴中心。黃老邪真以為是道上的,沒放心上。不想這幾個家伙就是吹牛逼,他們拍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還報了警。
洗浴中心在當(dāng)?shù)嘏沙鏊袀浒福驗橐?guī)矩,留下的印象還挺好。可視頻上了網(wǎng),也不能不過問。以往有事,比如治安管理之類,開會來的都是女經(jīng)理,黃老邪雖說是老板,名字卻沒掛在紙上??梢曨l里打人的是他,沒辦法只能拘他。民警沒想到的是,為了這點小事,他竟拒捕襲警潛逃,被車撞翻才逮住。逮到所里一查,身份證竟是假的。辦案民警警惕了,再一查竟跟數(shù)月前通緝的嫌犯有點像。事情容易確認,指紋一下子就對上了號;那把新疆刀也找到了,他帶在身上。其人深居簡出,最后還是沒能逃過。他被送到刑警隊,對一切供認不諱,包括那起殺警案,之后,被迅速解送深市刑偵局。
王西的推斷沒錯,他果真是個長跑高手,眾民警望塵莫及。他是被附近經(jīng)過的另一民警撞翻的,開的是私家車。畢竟抓捕的緣起是個小案子,開車的愣頭青當(dāng)時嚇得半死,沒想到卻立了大功。這些年黃老邪一直堅持長跑,那幾乎就是他唯一走出洗浴中心的時段。平日他住在一個簡單裝修的小屋里,日常用品要不叫人買來,要不就是化名網(wǎng)購。
從江門到深市一百多公里,押解的車走了七個多小時。趕上國慶,高速變成蝸速。路上嫌犯曾說過,這車開的,還沒我跑得快。這話讓押解的江門刑警印象深刻,因為從外表看,黃老邪文質(zhì)彬彬,甚至有些清秀,完全看不出跑步的本事如此強悍。
深市刑偵局接手時,案子差不多可以結(jié)了,口供指紋都對得上,只有一個疑點,嫌犯說在老家殺過人,可哈市并無案底留存。這是證據(jù)鏈唯一圓不上的點,只能派警員前去核實。
因為回避制度,王西不在專案組。他不能插手,卻能看到所有資料。他注意到嫌犯假身份證上的名字,竟然是劉海柱。
十七歲的黃可以走在向陽鎮(zhèn)街頭,陽光如刺扎下來,讓他不痛快。母親趙美蘭又喝醉了,拿他撒氣。她其實沒有能力傷害他了,可她嘴里的酒臭讓他無可遁逃。他們并不親近,只有教訓(xùn)他時才會近距離接觸,她掐著他的脖子,憤憤地說,你們這些沒用的[從]貨,沒一個有良心的。噴涌的酒臭濺到他躲閃的脖頸上。
黃可以的名字來自屠夫老黃。屠夫老黃是黃可以的父親。老黃脾氣特好,別人說啥都答可以,沒一點拿刀屠夫的樣兒。他出生后,還沒起名。趙美蘭念叨了幾個名字,老黃都說可以。趙美蘭看不上老黃的蔫脾氣,就說,干脆叫可以,反正你啥都可以。老黃竟覺得不錯,平安,不是非。趙美蘭一氣之下的反話就成了真。
趙美蘭脾氣差,可遇上老黃那樣的,就像炸藥捂在棉花里,炸不出個響。趙美蘭說什么,老黃都是可以可以,未必真就做。趙美蘭說老黃是蔫壞損,卻拿他沒轍。小時候很多年里,黃可以分不清父親是口頭禪還是叫他,總是應(yīng)聲,換來的是老黃的驚喜和趙美蘭的白眼。老黃常擠著眼睛說,你小子又救了老爸一回。黃可以不確定父親是天生好脾氣還是膽小。在他記事時,父親眉心就皺出一道深紋,可以夾住鉛筆,他試過。
明年就要高考了,趙美蘭的意思,黃可以還是得考警校,頂梁立柱,為她申冤報仇。可他喜歡的并不是當(dāng)警察,而是混社會。他成績不咋樣,體育尤其跑步還不錯,可他沒報體育特長生。他不喜歡跑步,跑得好,只是為了逃離趙美蘭。這段時間,趙美蘭變本加厲,酒喝得越來越頻,教訓(xùn)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他心情也越來越差,常常逃學(xué)在原野里奔跑。只有那樣,他才會好過些。
路過鎮(zhèn)上游戲廳時,他的心撲通亂跳,他看見了同學(xué)四眼。四眼揪住他衣領(lǐng),說今天輸?shù)煤萘?,要他馬上弄兩百塊錢,弄不來就廢掉他的腿。透過眼鏡一側(cè),能看到四眼因高度近視而鼓凸的眼球,天然帶著兇惡。四眼勒索過他多回,他膽小,可實在沒錢,只好再次打起老黃錢箱的主意。
到了老黃那里,趙美蘭在拿老黃撒氣,老黃唯唯諾諾地說著可以可以。黃可以知道他叫的不是自己,多年前就知道了。他忽然怒不可遏,大喊,可以什么可以,你就不能有點爺們兒的樣兒,怕老娘兒們怕成那逼樣!
老黃說,可以可以。
趙美蘭不知是被嚇到了,還是醉倒了,竟意外沒接茬。他知道必定是后者,沒聽說過她這輩子怕過誰。黃可以一把掀開錢箱,老黃問,可以你干啥?
黃可以說,拿錢。
老黃問,拿錢干啥?
買雙鞋行不?黃可以覺得自己變了個人,從沒這么橫過。
老黃望了眼他腳上那雙破口的舊鞋,忙不迭地說,可以可以,是該換了。老黃從錢箱里揀出五百塊錢,偷偷塞進他兜里,小聲說,去買雙好鞋,什么耐克啊阿迪的。你媽就這樣,順著點就沒啥了。不是怕,一頂嗆,鬧起來沒完。
黃可以拿著錢走出一段路,回頭望了眼老黃。老黃在一堆肉扇里,向他擺手,隔著很遠,眉心的紋依舊清晰可見。他不禁心頭一酸,老黃也不容易,兜里的五百塊錢是老黃揀出來最干凈的了,摸上去還是有一層油膩。每一張都是血汗錢。
黃可以找到四眼時,四眼正叼著煙卷,在游戲廳里百無聊賴地拍打著游戲機手柄。他從兜里掏出五百塊錢遞過去。
咦,五百,表現(xiàn)不錯。四眼接過,轉(zhuǎn)身去買幣。黃可以掏出另一個兜里的半塊磚頭,狠命砸在他后腦勺上。他從倒地的四眼手里抽回五百塊錢,說,就怕你沒命花。
黃可以往外走,正是上課時間,游戲廳里空蕩蕩,只在另一角有兩個玩賽車的,大呼小叫,心無旁騖。經(jīng)過門口時,老板怪異地看了一眼,看他不是買幣,忙自己手頭的事去了。一切比他設(shè)想的還要順利。他走出門,到鎮(zhèn)上書店買了本全國地圖冊,防水的,然后,開始奔跑在向陽鎮(zhèn)往深市的路上。
在深市,黃可以沒找到要投奔的人,只好露宿在荔枝公園。在公園跑步時,他撞到了醉酒的大龍哥,或者說趔趄的大龍哥蹭到了他。
大龍哥醉醺醺地說,知道老子是誰不?東北幫聽說過沒?找碴不長眼是吧?
黃可以說,對不起,大哥,不是故意的。
大龍哥斜著眼說,也是東北那旮瘩的?
黃可以說,啊。
大龍哥說,東北哪旮瘩的?
黃可以說,哈市。
大龍哥說,老鄉(xiāng)啊,我沈陽的。
黃可以跟大龍哥說了半天醉話,又跟著大龍哥進了夜總會。
后來他看了《東北往事》,夜總會的小弟都在看。他就有了個外號,黃老邪。
王西急切想了解的是哥哥王東被殺時的細節(jié)。專案組來回審過多次,透過筆錄,他總覺得嫌犯隱藏了些很重要的東西,可一直沒有突破口。
嫌犯是個極度自律的人,沒有不良嗜好,不喝酒,不抽煙,無口腹之欲,也不好色。洗浴中心的女技師來來往往,不乏姿色,多年里,據(jù)說他只有一個女人,就是掛名總經(jīng)理那位。她還操過皮肉生涯,也不排斥他找別的女人,可多年里他一直潔身自好。洗浴中心女經(jīng)理說這些,用意是為了證明他是正人君子,不會作奸犯科,也側(cè)面提供了一個信息,這樣的人,沒有多少漏洞可鉆。
去向陽鎮(zhèn)調(diào)查的警員傳回消息,確認了嫌犯身份。那個四眼也找到了,是個白領(lǐng)。當(dāng)年的事還記得,那一磚頭沒把他拍死,只是拍暈了。沒人發(fā)現(xiàn),他醒來后自己走回家,沒報警。他勒索在先,報警對他也不利。
據(jù)說黃可以被多人勒索過,四眼只是其中之一。其實四眼也是個[從]貨,是被勒索的眾多對象之一。此事讓四眼后怕,他變成了個好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他甚至想感謝黃可以,讓他走上正途,現(xiàn)在的生活還算過得去。由此看來,黃可以的千里奔逃顯得冒失了。
警員提供的另一個信息讓王西震驚,從嫌犯父母口中得知,嫌犯還有個姐姐,叫陳荔枝。
為什么?王西問。
警員反問,什么為什么?
名字。王西鎮(zhèn)靜了一下,說,姓。
警員反應(yīng)過來,說,哦,是這樣,這個姐姐跟嫌犯同母異父。
據(jù)警員反饋的種種跡象顯示,姐弟倆關(guān)系非同一般,可在嫌犯口中從未出現(xiàn)過陳荔枝的名字。王西意識到這是個可資利用的點。
王西旁聽了審訊。提到這個名字時,嫌犯看上去似乎沒有變化,可王西能感覺到,他某個地方一下子轟然倒塌。
1985年,陳荔枝剛滿一周歲不久,開水果店的父親陳盼安把自己吊死在隔壁雜貨店門口。起因是兩家店門前爭地面的小事。
門口擺攤時,雜貨店總是多占一塊地兒,陳盼安忍了很久,直到雜貨店侵占的地面超過一尺。用陳盼安的話說,你不能得寸進尺。兩家爭執(zhí)時動了手,來調(diào)解的民警大庭廣眾下扇了陳盼安兩巴掌。那個民警姓丁,跟雜貨店掛得上遠親。多次告狀無果后,陳盼安一時想不開,走了絕路。
母親趙美蘭沒給隔壁雜貨店老板和丁民警面子,把來賠禮道歉的兩人轟了出去,開始了漫長的告狀之旅。一年后,在把五金店搭進去,連帶著欠了一屁股債后,趙美蘭閃電下嫁給了街對面的屠夫老黃。
在鎮(zhèn)上,陳盼安號稱潘安,趙美蘭被稱作西施,都是出了名的長得好。陳盼安還有一身藝術(shù)細胞,寫一筆好字,唱歌跳舞都在行,趙美蘭也都對得上。兩人堪稱珠聯(lián)璧合,讓人艷羨。就是有一樣,兩人都心高氣傲,事事要強。太過要強,結(jié)果就是心眼小,想不開。陳盼安一死,垂涎趙美蘭的人不在少數(shù),一個拖油瓶完全不是障礙。趙美蘭再嫁條件只有一個,為她報仇,她的仇也就是陳盼安的仇。沒人敢為個女人跟公安頂牛,哪怕她是趙美蘭。
趙美蘭嫁給以老實著稱的老黃讓人大跌眼鏡。老黃敢殺豬宰羊,肯定沒膽量殺人,這是公認的。可老黃有一樣好,你說啥都說可以,估計為了睡趙美蘭,也在約法三章前說了這口頭禪。趙美蘭就信以為真了,或者她實在沒得選擇,只能寄希望于萬一。這個揣測八九不離十,從黃可以記事起,母親趙美蘭喝悶酒時,常把殺豬刀塞進老黃手里,說,男子漢大丈夫,唾沫吐地上砸個坑,當(dāng)初怎么說的,你給我捅了他們?nèi)?。唯有這時老黃不再說口頭禪,而是躲著手說,這怎么使得,這怎么使得。趙美蘭常常氣急而哭。
黃可以認為趙美蘭腦子有病,他其實對所謂的仇人一點也不反感,雜貨店老板人挺和氣,尤其對黃可以。
黃可以小時候嘴饞,是趙美蘭慣出來的。當(dāng)初因為陳盼安的事,趙美蘭對陳荔枝很差,缺衣少食,一門心思打官司告狀,全不把她當(dāng)陳盼安留下的后好好侍弄。后來熄了告狀的心,指望不上老黃,又上了賊船下不來,更是拿陳荔枝撒氣,小姑娘成日驚恐萬狀。老黃指望不上,避孕手段被她撤了,就懷上了孩子,1988年生下了黃可以。趙美蘭對陳荔枝愛搭不理,卻對黃可以萬分愛惜,捧在手里怕疼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從不短嘴。黃可以繼承了老黃的窩囊,在三四歲時就看得出來,半個月大的雞仔能追著他滿街跑,他連石頭都不敢拾,更不要說被比他小的孩子欺負。倒是有一樣,他逃得快,沒怎么挨過打。一看就是個沒種的貨,白疼你了。趙美蘭這樣說,但還是隱隱寄予希望,指給他仇人看,讓他長大了給媽報仇。雖還有期望,卻變得渺茫,成了個安慰自己的念想,生活上就不那么嬌慣了。那時候老黃經(jīng)濟條件也差下來,因為檢疫規(guī)定,豬羊杜絕民間自行宰殺,屠夫手藝派不上用場,他變成了個徹頭徹尾賣肉的。這樣一來,短嘴的黃可以就生了饞的毛病。
雜貨鋪老板大概是覺得虧欠,又想緩和關(guān)系,看到黃可以流著口水盯著店里零食,往往就大方地送他。要是被趙美蘭看見,少不了扇嘴巴,指桑罵槐一番。后來黃可以跟姐姐陳荔枝一樣,再也沒了嘴饞的毛病,就好像生來就沒有過。
年齡見長,趙美蘭徹底對黃可以斷了念想,視線又轉(zhuǎn)移到陳荔枝身上。陳荔枝有跑步特長,學(xué)習(xí)成績雖然一般,但可以走特長生的路子上大學(xué)。趙美蘭對她說,你一定得上警校,當(dāng)了公安,就能給家里撐腰,給你爸報仇。她始終認為,當(dāng)年要不是丁民警、現(xiàn)在的丁所長偏袒隔壁,扇了陳盼安兩巴掌,事情就完全不同,陳家就還是人人羨慕的完美家庭。在她心里,公安代表的是一種龐大的勢力,占有它,就能為所欲為。
2002年,陳荔枝高考那年,沒敢違拗母親趙美蘭,報了警校。她報的是深市警官學(xué)院,刻意選的,離向陽鎮(zhèn)最遠的一個。趙美蘭疏忽了,她沒注意到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兒,竟一直在竭盡所能地脫離她的掌控。熟知內(nèi)情的只有黃可以。姐弟倆盡管不是一個父親,卻相依為命長大。出發(fā)報到前,陳荔枝跟黃可以說,我在深市等你,這個家實在待不下去,就來找姐姐。
大學(xué)四年,陳荔枝沒回過向陽鎮(zhèn),甚至都沒有一封信,只是私下跟黃可以通過電話。所以,四年后黃可以跑去深市并非心血來潮。那時陳荔枝即將畢業(yè),他們將有能力在遙遠的異地存活,而趙美蘭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
迎接黃可以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狀況,姐姐陳荔枝已自殺離世。他只能一個人在深市流浪,并停駐在與姐姐名字相同的公園里。他的膽子也大起來,不惜命了,膽子自然就大了。對任何人,他都沒提過姐姐陳荔枝,姐姐差點成為警察,他不想玷污她的形象??山憬汴惱笾σ恢睓M亙在他心里,想起來就痛,只能用麻木桎梏住,由此而來的那種巨大的壓抑感,只有在瘋狂奔跑中才能宣泄釋放。對此,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駕輕就熟。每回頻頻沖刺,直到趴在地上嘔吐似的喘息時,他跟陳荔枝從小到大的一幕幕就在腦海里回放,最后總會定格在一個畫面上:兩個孩子從小鎮(zhèn)跑出,瘋狂奔跑在空蕩蕩的田埂上,直跑到攙扶著趴在地上,大口嘔吐。這讓他們窒息,被淚水糊住的眼前一片黑暗,接踵而至的是至暗過后光明重現(xiàn)的快感。
那個時候,也唯有那個時候,酒后歇斯底里的趙美蘭就成了泡影。
王西見到了黃可以的父母。他們的樣貌跟從嫌犯口供中獲知的差不多:母親趙美蘭一臉煞氣;唯唯諾諾的老黃眉心深紋即便有心理準(zhǔn)備,也讓他吃了一驚。他發(fā)現(xiàn)老黃老實巴交的外表下,有一股戾氣在隱約浮動,這股戾氣似曾相識,也彌漫在黃可以身上。
因為常年喝酒抽煙,趙美蘭身上透著一股臨近老年不良嗜好纏身的男人身上才有的污濁氣味。她已經(jīng)沒有一絲小鎮(zhèn)西施的影子,不論是面目、身材,還是神情,甚至體味。也許是歲月,王西更愿意相信是偏狹的心理和不良嗜好帶走了她哪怕僅存的一點身心上的美好。趙美蘭跟老黃,原本是算計著對方走到一起的,所有算計都成了一場空,趙美蘭令人垂涎的一切早已不再;而老黃從沒想過要拿起刀為她拼命,就連她沒怎么看上的小康經(jīng)濟條件也已蕩然無存。過度嗜酒大概壞掉了趙美蘭的腦子,王西知道她無法、也不需要她提供什么有用的東西。
黃可以拒絕見趙美蘭,這有情可原,可他同時拒絕見父親老黃,卻出乎王西預(yù)料。得知黃可以的死刑終將不可避免時,趙美蘭那張病態(tài)的臉上竟現(xiàn)出懊悔的神情,這讓王西有些意外,這可是個比錐子還要堅硬決絕的女人。趙美蘭喃喃說,我害死了兩個孩子,何必呢,當(dāng)初何必呢。
這話,很多父母都說過,王西不以為意,可趙美蘭不斷重復(fù)著,還是有點奇怪。畢竟,黃可以是咎由自取,而陳荔枝的死有一多半原因來自哥哥王東。王東已經(jīng)攬去了全部責(zé)任,并付出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代價。當(dāng)然,陳荔枝的死也有源自趙美蘭精神折磨的成分,可王西堅信,趙美蘭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有自省精神的。
老黃避開趙美蘭找王西,希望他向黃可以求求情,讓他們父子見上一面。老黃沒通過正規(guī)渠道找專案組警員,大概是覺得王西更上心。老黃有許多話要講,獲知黃可以仍舊拒絕后,只好讓王西轉(zhuǎn)達。
首先他想讓王西轉(zhuǎn)達的是,家里的仇沒了。不是報了,就是沒了。隔壁雜貨店老板死了,癌癥,幾十年來他一直處于壓抑狀態(tài),畢竟一個大活人吊死在自家門前,誰也無法無動于衷。人死燈滅,仇也只能憋在肚里,談不上沒了,何況當(dāng)年的丁民警,也就是后來的丁所還在。關(guān)鍵節(jié)點是在四年前。
一個女人買肉時忘了掃碼付錢,打著電話走遠。醒過味來的老黃隨口嘟囔了一句,趙美蘭猛虎一樣沖了出去,追了半條街,打落了女人的手機,硬拉著她回到肉攤,極盡羞辱之能事。女人回家尋死覓活,不久后娘家婆家的男女找上老黃的肉攤。原本對方理虧,不論是故意不付,還是不小心忘掉??梢膊皇嵌啻蟛涣说氖?,補上就是了。趙美蘭的不依不饒,把事弄成了自己理虧。老黃要息事寧人,可趙美蘭斷不道歉,尤其在對方掀了攤子后,瘋了的趙美蘭抓起了刀。丁所聽人說了,趕過來。
老黃對丁所印象不錯,當(dāng)年那事后,丁所一直挺照顧趙美蘭,因為歉疚一直隱忍著趙美蘭的鬧騰,后來也照顧老黃的攤位,幫老黃在工商檢疫部門打點過關(guān)系。當(dāng)年他還是個愣頭青小警察,耐不住火氣打了陳盼安兩巴掌,鬧出人命,此后,再沒聽說他扇過任何人巴掌,無論是多么頑劣的家伙。其實在八九十年代,警察扇人兩巴掌司空見慣,沒啥大不了的。
被制住的趙美蘭在丁所到來后得到解脫,老黃看出丁所對趙美蘭是有所偏袒的,這讓趙美蘭有機會再拿起一把剔骨刀捅進了一個家伙的肚子。她要捅第二個人時,那人手里捏著之前從她手里下下來的那把刀,反捅過來。趙美蘭跟對方掙扎了半天,早失了力氣,眼睜睜看著躲不開。事后,她醉酒時對老黃說過,她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懼,她無法想象當(dāng)年陳盼安和陳荔枝心得有多狠,就那么慢慢把自己弄死。
丁所擋在了兩人之間,那個拿著刀的家伙驚慌失措,來不及收手,捅在丁所胃上,這是大夫檢查后說的。被趙美蘭捅的家伙只是皮外傷,丁所在手術(shù)室待了很久。在那一刻,趙美蘭忽然跟這個世界和解了,也跟自己和解了。
丁所沒死,胃切掉一半,吃不下飯,迅速消瘦,整個人病殃殃的,辦了提前退休。那時候雜貨店老板還沒發(fā)現(xiàn)癌癥,他死前,在趙美蘭那里,仇就已經(jīng)沒了。
此后趙美蘭還是煙酒不離,可精氣神一下子消失了,竟然念起失蹤多年的兒子,一遍遍讓老黃復(fù)述兒子離開的那個午前來肉攤?cè)″X的情形。魔怔了幾十年的趙美蘭,跟大夢初醒一樣,此前常掛在嘴邊的“不行”,變成了“何必呢”,有時候再加兩個字的前綴,“當(dāng)初何必呢”。
她說害死了兩個孩子也是有原因的。老黃說。
不知為何,王西在他臉上看到了吐槽的快感。
陳荔枝畢業(yè)前夕,趙美蘭終于意識到,這個忘恩負義的丫頭,在打著遠走高飛的如意算盤。她怎么可能讓她稱心如意,陳荔枝一定得回來,回哈市甚至向陽鎮(zhèn)當(dāng)公安。父債子償,父仇子報,天經(jīng)地義,報仇的事從來都不該只是她一個外姓人背。
趙美蘭不知道陳荔枝手機號,但她知道陳荔枝的學(xué)校、年級。她先是找到了陳荔枝宿舍電話,得知她搬走。在同宿舍同學(xué)傳話沒用后,她找到了校領(lǐng)導(dǎo)電話,孜孜不倦地打過去,威脅的話說得越來越難聽。一個星期后,實在撐不住的陳荔枝終于主動打了回來,用的是公用電話。自始至終,趙美蘭也沒弄到陳荔枝的手機號,最后在她的遺物里,手機也是空空如也,連卡都沒插,所有信息刪除殆盡。
斗爭了幾十年,這點小伎倆不在趙美蘭話下,她前后跑了幾趟深市,甚至找到了警校領(lǐng)導(dǎo)。她說,如果陳荔枝沒分配回哈市,她就吊死在學(xué)校大門口,她不是恐嚇,陳荔枝的父親就是這么吊死在仇人家門口。校領(lǐng)導(dǎo)說做警察擇業(yè)有雙向選擇,再說,警校生完全有可能不做警察,自主擇業(yè)。趙美蘭當(dāng)然聽不進去。校領(lǐng)導(dǎo)只好做陳荔枝的工作。
陳荔枝試圖抗?fàn)?,可趙美蘭早就織就了一張無法逃脫的大網(wǎng)。
陳荔枝自己去找工作,她的專業(yè)根本沒市場,好不容易找到接收單位,不過是個皮包公司,看中她的樣貌,做做前臺雜務(wù)。趙美蘭每天給校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實時掌握分配動向。得知該消息后,趙美蘭跑到深市,找到那家公司,聲色俱厲地警告一番。那家公司不知是懾于趙美蘭淫威,還是擔(dān)心公安系統(tǒng)水深,毀了約。
趙美蘭還跟蹤過陳荔枝,想要找到她租住的地方。陳荔枝發(fā)現(xiàn)了,有生以來第一次跟她大吵一架。一個上午,陳荔枝把自己所有物品搬回了宿舍。那時已是暑假,人去樓空,只有幾個不回家的,分散住在宿舍樓里。陳荔枝在里頭住過不少假期,跟宿管阿姨熟識。她搬出去后很少回來,宿管阿姨專門跟她打了招呼,聊了幾句。她再次被發(fā)現(xiàn)時,是一天一夜后,地上的血水都已干涸變黑。
割腕自殺并不像想象那樣容易,為此她應(yīng)是動了一番心思,腕上割了幾道傷口,最后還是把手放進盛滿水的臉盆才奏效。
黃可以離家時,趙美蘭正為陳荔枝的事焦頭爛額,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老黃從黃可以要錢時就看出不一般,他的人生經(jīng)驗畢竟豐富。他脾氣好但不傻,要不也不會把趙美蘭插到自己這坨牛糞上,只是沒想到,插上來的不是花枝,是把剔骨鋼刀。他刻意沒提這事,離開這個家,對兒子來說不見得是件壞事,只是懊惱錢給少了。
陳荔枝死后不久,黃可以到了深市。他沒找到陳荔枝,手機號成了空號,宿舍電話查無此人。當(dāng)時新一屆學(xué)生已入住,為免新生不安,自殺的消息已被封鎖。黃可以是從宿管阿姨口中得知的。
宿管阿姨嘴其實也算嚴(yán),可當(dāng)問起陳荔枝時,她對黃可以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她弟弟?黃可以剛想否認,她自顧自說,你倆還真像。
像嗎?黃可以摸著自己奔跑幾千公里后消瘦得不成形的臉。
像。分眉眼不覺得,擱到一起實在是像,身材也像。
意識到宿管阿姨跟警方?jīng)]有勾結(jié)后,黃可以大方地承認了。
確認兩人姐弟關(guān)系后,宿管阿姨第一句話是,你們那個媽實在不是個東西。
老黃說,趙美蘭現(xiàn)在信佛了,挺虔誠,也吃齋。煙酒還沾,上癮了,試過,戒不了。家里供奉著菩薩,修來世,給陳荔枝也供奉了一個,還打算從深市給可以請一個回去。
老黃的意思是,陳荔枝沒被逼死,黃可以也就沒有后來的惡業(yè)了,所以趙美蘭說搭上了兩個孩子。
王西不關(guān)心黃可以的諸多惡業(yè),他只關(guān)心有關(guān)哥哥王東的。黃可以絕口不提陳荔枝,他能理解,是不想玷污姐姐形象。陳荔枝絕口不提有個弟弟的事,甚至絕口不提自己的家庭,他也能理解,那個家是她終生要逃離的地方??僧厴I(yè)前夕的事,她該跟王東說。她大概不想把王東扯進去,這在她毫無征兆地收拾了所有物品返回宿舍就能看出。所有遺物都在,就可以避免趙美蘭跟王東照面。
王西不清楚陳荔枝的心思,是因為脆弱的自尊,還是為了保護王東,寧愿死也不讓他們照面。她也得償所愿,王東卻還是搭了進去,他以為陳荔枝的死該他負責(zé)。倘若王東洞悉真相,或是他跟黃可以互知對方存在,他們倆是不是都不需要死?這個假設(shè)沒有意義,王西能做的只有探究真相。
照黃可以之前的供詞,那晚他殺了盛世集團老總胡盛世后,找到大龍哥拿到五十萬酬金,回到宿舍后,心里一直寧定不下來,過了時間還是去了荔枝公園。然后他遇到了王東,那時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當(dāng)是一個怪人。那人說了些怪話,后來說自己是警察,還亮出了警察證。黃可以拔出腰間的新疆刀,刺進王東喉管,又把他拖到公園水塘里,用結(jié)滿荔枝果實的樹枝遮蓋上。
天亮后,黃可以找到東北幫一個放貸的弟兄,取回之前交給他的錢。原本約定的是后天,他提前了一天,零頭就算了,連本帶利一共一百五十萬。他把所有現(xiàn)金裝進戶外背包,兩百萬,不算重,還裝著水和吃的,趁著夜黑,走進深市植被密密麻麻的山嶺。
三天后,黃可以走到江門市。他認識一個夜總會小姐,因為不喜歡喝酒,去年她去了江門,干了洗浴行當(dāng)。黃可以幫她擋過酒,打過架,兩人成了朋友,約定攢夠錢就合開一家洗浴中心。這事沒人知道。
兩年后,黃可以在江門市郊開了那家洗浴中心,經(jīng)理就是那個小姐。她沒攢到錢,資金都是黃可以出的,但他的名字不能用,名義上都是那個小姐的。王西見過她,一直在張羅著救黃可以,人看起來很利落,卻也沒什么出奇。
問為什么要把王東尸體移到水邊,還要用枝葉遮蓋?黃可以說是為了爭取時間,拿到錢出逃。他沒用車,只相信自己的雙腿。背著兩百萬現(xiàn)金乘車的人,幾乎沒有可能避過警方的布控。問到王東說了什么怪話,黃可以說早忘了。王東的警察證也沒找到,黃可以說隨手扔進了河里,具體哪條河,跟證件主人說過啥一樣,早忘了,畢竟過去了十年。而且,這些細節(jié)并不重要。
拋出陳荔枝的名字后,再問到殺警案細節(jié),黃可以的記性一下子好起來。王西獲得了旁聽審訊的特權(quán),這是他極力爭取來的。盡管這違反相關(guān)規(guī)定,大家都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案子最后告破有他的一份功勞。
其實哪能忘掉,這是唯一一個我沒想殺的人,還是個警察。很多事我也覺得蹊蹺,卻一直琢磨不透。他的警察證我一直帶著,走進江門前,才折斷扔到河里。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的職務(wù),是深市公安局公共關(guān)系處吧?
刀插進喉管后,我沒拔。我不想弄一地血,沒法收拾,那樣很快就會暴露。所以他沒那么快死,拖到水邊時也還有氣,只是喉管里插著刀,說不出話。本來想把他沉到水里的,可水太淺,身子也老往上漂。
他不知啥時扯了根樹枝在手里,大概是經(jīng)過樹林有一段需要扛著走的時候。枝子帶著果實沉甸甸的,有分量,我折了一堆壓在他身上,從外頭就看不出下面有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管用,會進到水里查看的人不多,能擋一時是一時。再說,我想陳荔枝大概是會保護我的吧。
我坐在水邊,吃了幾十顆荔枝,不知怎的,就想起當(dāng)初跑路時,在公園里靠荔枝充饑那會兒。那個警察手里也攥著東西,估計就是荔枝果,他應(yīng)該是攥著荔枝果扯下的樹枝。我沒驗證,是不是都一樣,反正人沒了。他帶著荔枝上路也挺好,能充饑。
吃完荔枝,他也涼透了,我才把刀拔出來,在水里洗干凈。還是流了不少血,好在在水里,很快就散了。那時候天也蒙蒙亮了,我準(zhǔn)備往回走,走到岸邊時,能看到?jīng)]散盡的血水洇開了,顏色跟漂在水上的荔枝殼差不了多少,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黃可以停了下來,喉頭抽動了下,看了眼王西,又別轉(zhuǎn)頭,說,抱歉。黃可以知道王西跟王東的關(guān)系。
去世前他跟你說了什么?王西知道自己問話不合規(guī)矩,但在此刻也沒人會阻止。
那時候說不出話。黃可以用下巴示意了下喉嚨。
還能說話時。王西艱難地說。
攏共沒幾句,他先是奇奇怪怪追著我跑。那晚剛殺完人,被他追著心里有點發(fā)毛。那個姓胡的也是個江湖大哥,誰知道手底下有沒有能人,我就警覺了,不動聲色暗暗把手落在刀柄上,問他要干什么?他奇怪地打量著我,突然沒頭沒腦問,你認識陳荔枝嗎?過后回想,我猜不透他為什么會叫出陳荔枝的名字,大概是聽錯了,我們就在荔枝公園,近似的話聽岔了也正常。可當(dāng)時我嚇了個激靈,問他,你是誰?他說,不用怕,我不是壞人,我是警察。
他臉上帶著笑,事后想來,好像還很友善,還有點溫暖,可那時,只覺得怪異,怪異得驚悚。大概怕我不信,還取出證件舉給我看。我握住他捏著證件的手,另一手把刀捅了出去。我早就豁出去了,不在意再沾點血,哪怕是警察的。奇怪的是,他好像沒反抗,也沒其他警察出現(xiàn),那時候不太遠的地方還有警笛聲傳來。我能感覺到他捏著警察證的手痙攣起來,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窒息。過后我檢視過警察證,一度以為是假的,可不論真假我一直也想不通,直到看到相關(guān)報道,才知道真殺了警察。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江門。
還有嗎?王西把目光挪到審訊人員謄抄的筆錄上,意識到自己喧賓奪主了。
就說了這幾句。黃可以收回前傾的上身。
王西立起身,他實在坐不住了。他走到門前時,聽黃可以在身后說,還有件很奇怪的事。他停住腳步,回頭,黃可以皺緊眉頭,一副苦思的樣子。
在那種情況下,他臉上還帶著奇怪的笑,眼睛一直盯著我身后。我當(dāng)時以為身后有人,轉(zhuǎn)回身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那里不過是幾棵矮灌木,更遠處是黑乎乎的公寓。我拖著他走了不短的路,那怪異的笑就一直在他臉上。說實話,多兇神惡煞的我都動過,還從來沒像那天那樣毛過。那種感覺不像是怕,也不僅僅是疑惑,我講不好。
黃可以盯著王西的眼睛問,警官,你知道他為什么笑嗎?
王西沒有回答,推門走了出去。他知道,王東一定是在看公寓里的陳荔枝,他不確定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臉上會一直帶著奇怪的笑。
他沒提王東跟陳荔枝的關(guān)系,沒這個必要。
王西有史以來第一次在正午時分回到家中,虛弱和疲倦讓他倒頭就睡。醒來時,四周一片漆黑,仿佛還在夢中。
他摸到床頭燈,打開,墻上掛鐘顯示已是夜里十一點。王西苦笑了下,生物鐘真是頑強,又到夜跑時間了。起身時他才發(fā)覺身上的衣服都沒脫,有一股汗酸和煙味混雜的可疑氣息,他忽地想到趙美蘭身上的氣味。
他沖了個涼,換上跑步裝備,出門前想,小枝還沒回來,又加班了,應(yīng)該勸她換個工作。
五分鐘后他到了荔枝公園。他偷懶了,一種宣泄過后的疲乏讓他沒熱身就開跑。跑的過程中,他能感到四肢酸軟,始終提不上勁兒。不出所料,成績一塌糊涂,沒跑進二十分鐘。
他有點沮喪地回家,沖涼后,人一下子清爽起來。他習(xí)慣性地來到陽臺,望向荔枝公園,直到過了凌晨一點。他知道沒什么必要了,他不會看到想找的人。
他進到書房,取出那沓筆記本,習(xí)慣性地翻看著。他把筆記本放回去時,注意到桌面的紙條。紙條應(yīng)該一直都在,之前沒注意。紙條上是小枝娟秀的筆跡:我走了。紙條有點褶皺,應(yīng)該是被她揉搓過,那時她應(yīng)該有些糾結(jié)吧。
紙條上方壓著一張名片,是那個心理師的。三年前,在小枝發(fā)現(xiàn)日記本和那幅畫后,他托人打聽到那個心理師,并把這張名片給了她。他仔細看了下,應(yīng)該不是那張,是一模一樣的另一張,那張早該老舊了。小枝曾要他去,開始說讓他陪,后來說他也該去。咨詢室并不遠,他從沒去過,沒時間。
他大致了解了,小枝并不是在加班,而是離開了這個家。她為什么不用微信或電話說呢?他記憶中有些影影綽綽的影子,好像不知從何時起,對她發(fā)來的信息不當(dāng)回事,她也不再發(fā)了。他沒力氣再多想,只是一步步挪到臥室床上,再次倒頭睡去。
他在陽光中醒來,起身時,看了眼月歷。家里本沒有看日歷月歷的習(xí)慣,兩年多前,小枝買回來過一本,這兩年一直都會買。她也并不是為了看節(jié)氣或備忘,手機里這些功能早齊全了。她只是在每個日子上畫圈或叉,一個用來標(biāo)記他回家,另一個相反。它是用來提醒他的。
王西翻了下月歷,開始幾個月還好,兩種標(biāo)記參半,后來越來越不均衡,尤其這個月,接連十多天都只有叉,之后的沒畫。他點開手機,看了下日期,補上了漏畫的叉。他已經(jīng)二十七天沒回家了,第一天,就是得知嫌犯落網(wǎng)那天。小枝是在十三天前離開的。已經(jīng)這么久了,其實警隊離家不到五公里,開車算上擁堵用不到半小時,跑步還更快些,他就沒想過回來一趟。
他去到書房,取出那沓筆記本,還有那幅畫,拿到洗手間。他早就下定決心,要將他們付之一炬,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那些陰郁病態(tài)的過往和記憶該徹底舍棄了。王西打著火機的那刻,忽然猶豫起來。他怔怔盯著手里的火機,搖曳的火苗下LOGO顯得分明,那是小枝送他的禮物。
當(dāng)然他的猶豫與火機或禮物無關(guān),他只是意識到曾在這世上存在過的,看似不可磨滅的東西,居然這么脆弱,一團小小的火焰就能消除殆盡。他似乎沒有權(quán)力這么做,他并不應(yīng)該擁有上帝般的權(quán)力。即便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王東不在了,決定它們生死的也不應(yīng)該是他。
何況,那里面也并不都是陰郁灰暗,那里面也有無法掩蔽的光明。
考入深大油畫系后,王東并未放棄對警察的向往。他頻頻造訪深市警官學(xué)院,一位同學(xué)考進那里。他們倆同級不同班,高中時并不熟。恰好那位同學(xué)對藝術(shù)充滿神往,他們都處于違心的境地。兩個互相艷羨的人湊在一起,倒也不厭煩。
那天那位同學(xué)失約,王東在警校操場上等到很晚。深秋的深市一如夏日,入夜后依舊炎熱。就在那晚,王東第一次見到陳荔枝。他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被她馴鹿一樣的身姿吸引。
他看著她在闌珊燈火中,奔跑了一圈又一圈。長發(fā)隨意扎成的馬尾,宛如嬌俏的云雀,隨著奔跑,隨著晚風(fēng),精靈般自由律動著。她開始沖刺了,她的沖刺迅捷又漫長,宛如童話森林里迷路的小鹿,在疾風(fēng)驟雨中四處亂撞。她終于精疲力竭,趴在茂盛的草叢中奮力喘息,急劇的喘息仿佛嘔吐一般。那一刻,肆意張揚的柔美線條和壓抑內(nèi)蘊的狂暴力量,形成的一種強烈反差,迸發(fā)出震撼的美感。
王東忘了與同學(xué)的約會,懵懂起身,仿佛走入雜草叢生的叢林,又像走在寸草不生的荒野,走進力與美、刀與火洗禮著的世界。他恢復(fù)神志時,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畫室里。茫然無措的他,終于知道該干什么了。
一個星期后,他完成了那幅畫。那幅畫無法將那個情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卻已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他用最軟的天鵝絨包裹著它,坐到了警校操場上,從清晨坐到黃昏,畫中人并未出現(xiàn),他一度以為錯過她了。
夜幕降下,燈火次第亮起,然后,燈火闌珊,她終于出現(xiàn)。已經(jīng)靠得很近了,自慚形穢的王東始終沒能鼓足勇氣,送出手里的畫。他本就是個內(nèi)向、不擅長搭訕的人,何況靠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她有著雕塑般精致的面容和難以形容的憂郁氣質(zhì)。
他日日守在操場,發(fā)現(xiàn)她幾乎每個夜晚都在差不多同一時間出現(xiàn)。那時,夜跑的人流已經(jīng)稀疏,這給了她縱情奔跑的空間。來日方長,王東摒棄雜念,享受著視覺的快感。
不久后,非典疫情驟然降臨,學(xué)校封閉。再次得以進入警校,是半年多后,王東已憔悴得不成樣子。看到夢中那個身影時,他忍無可忍,再不猶豫。他追上她,她的速度那樣輕盈,卻又那樣迅捷,他用盡最大力氣,也只來得及送出“同學(xué)你好”四個字,就被遠遠甩開。
當(dāng)她一圈回轉(zhuǎn)時,他攔在她身前急促地說,同學(xué),你好。
她困惑又警覺地問,什么事?
可以認識一下嗎?
她沒說話,想要繞過倒退著跑的他。他重復(fù)著演練了無數(shù)次的預(yù)演,掏出學(xué)生證,打開來說,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深大的學(xué)生。他指著學(xué)生證上的名字,我叫王東,畫畫的。
我叫陳荔枝。她止住步伐,說,我是警察。
那一刻,陳荔枝嘴角帶著促狹的笑,盡管光線昏暗,那笑里煥發(fā)的光芒,在許多年里照在王東心上。
王西抱著紙箱打開房門,空蕩蕩的廳里鋪著一層浮土,已久無人居了。他上大學(xué)后不久,父母就搬進新居,把一些記憶留在這個已顯得衰老的兩居室里。
王西把紙箱搬到他跟王東的臥室,雙人床還在,跟他們住的時候差別不大。
王西把紙箱放到王東的那一半書柜里。只有一個書柜,當(dāng)年兄弟倆一人一半,互不相侵,那道用刀畫出的界線依舊分明。
王西愣了片刻,從紙箱中取出那幅畫,摘掉布套,畫上那個驚艷的人呈現(xiàn)出來。他早該熟視無睹,可一看到畫面,仍禁不住驚心動魄。
他輕輕撫摸著畫上的一片污漬。那是小枝歇斯底里那次,把一杯橙汁砸在上面留下的。他細心擦拭過,始終無法祛除全部痕跡。此后,他把它裝入布袋,一方面為了保護畫作,一方面也是照顧小枝情緒。
畫上的人其實只是個剪影,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陳荔枝究竟長什么模樣,也從未試圖探尋過。并非不好奇,但僅止于好奇而已,雖說他是參照畫中的剪影找的小枝。起小枝這個昵稱時,他確實只是覺得好聽,為何好聽,他不確定是否跟陳荔枝就沒一絲瓜葛。當(dāng)然,他令人擔(dān)心的舉止,同陳荔枝并無關(guān)系。這樣說或許不準(zhǔn)確,準(zhǔn)確地說,他主觀上絕不是為了陳荔枝。
他想起2012年,那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有一件確鑿跟他相關(guān),早在所有人之前,他就獲知陳荔枝時隔多年后再次出現(xiàn)在王東身邊。王東生前也只向他透露過。既然藥物不管用,說出去不過徒增煩擾,他不希望斷送王東的警察生涯。何況他們還約好了,那個假期,他要去深市公安局體驗生活。王東提到那個夜跑者,他鼓勵他去搭訕,希望有人可以跟他相伴度過難熬的時光。他沒想到,那是條絕路。
或許垂死前握在手里的荔枝和臉上的笑容,代表王東獲得了心靈的救贖和寧靜,就像趙美蘭說的,死才是終極的解脫??伤幌M沁@個結(jié)果,他要破案,抓住兇手,要贖罪,結(jié)果大夢一場。
他翻轉(zhuǎn)畫框,看著畫布背面那行小字。那行字之前并不存在,領(lǐng)到王東遺物后才發(fā)現(xiàn),是哥哥王東的筆跡。字歪歪扭扭,看上去寫得艱難:我們都是黑夜里的人,為了微茫的光,不停息地奔跑。
他不清楚王東寫下的時間,寫下時的心境,但能想見。他揣摩過“我們”所指,應(yīng)該是畫中人,也就是陳荔枝,和王東自己。這一刻,他忽然心有所動,黃可以、趙美蘭,乃至丁所、那個雜貨店老板,甚至好脾氣的老黃,還有不知多少人,不都是如此,掙扎在黑夜里,只是不自知罷了。當(dāng)然,自己和小枝也在其中。好在一切還不晚,他比絕大多數(shù)的“我們”幸運,還來得及。
他把畫掛到墻上,取出兜里那張名片,撥出電話。王西記下預(yù)約時間,是最近的時段,得馬上出發(fā)。
掩上臥室門前,在斜射的光線中,他發(fā)現(xiàn)掛在墻上的畫有些異樣。這幅叫《夜跑者》的畫作盡管美得驚心動魄,卻總是藏在暗夜中。此刻,那些無法除盡的污漬,變成了淡淡金黃色,若有若無,如初露的晨曦,灑進陰郁的世界。
唐菘,原名唐嵩。1977年生人,現(xiàn)居天津。天津市作協(xié)會員。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劇本為主,作品散見《長江文藝》《作品》《青島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中國作家》《中篇小說選刊》等文學(xué)雜志。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