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軼盟
雙山島是蘇州市張家港西北角,長江中的一座小島,與靖江市、江陰市隔江相望。我的曾祖父母是靖江人,家中赤貧,爺爺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生下他后實在無力撫養(yǎng),便過繼給了雙山島上一戶沒有男丁的本家。
在他那個年代,男性是勞動力的象征。男孩從六七歲開始,便可以幫著家里干活;到十來歲時,就要找個師傅學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了。爺爺十三歲時獨自去上海學做裁縫,一個師傅家里有好幾個徒弟,這么多張嘴擠在一張飯桌上,想要吃飽就成了很大的奢求。剛出鍋的粥不管多燙,一端上桌就得爭先恐后地吞下去,有時誤了飯點,餓急了只能去撿別人家的剩飯餿飯吃。
后來他從學徒做到師傅,又回到了島上,帶著奶奶經(jīng)營田地、生兒育女,一直做著農(nóng)民,直到幾年前因胃癌去世。他在艱苦的歲月里長大,一輩子胼手胝足、篳路藍縷,養(yǎng)成的觀念、習慣到老都無法改變,為此,過去我常常與他發(fā)生沖突。
從島上到鎮(zhèn)上,只要坐五分鐘的船,但那船很小,放不下幾輛車也坐不下幾個人,往返的班次直到現(xiàn)在都很少,交通非常不方便。我的父母結(jié)婚后花了幾年的時間,加上外公的幫助終于有了在鎮(zhèn)上起房子的能力,有一年吃年夜飯,一家人在一塊,外公拿著裝錢的信封對我說:
“都是為了你呀,阿曉得?。俊?/p>
他紅著臉,身上有濃濃的黃酒味道。
“你跟他講這個干什么,他哪里懂這些?!?/p>
外婆也笑著說。
“要是不在港區(qū)起房子,不然繼續(xù)住在開沙?”
他瞪了外婆一眼,不顧親家僵硬的臉色繼續(xù)說。
開沙是對雙山島的蔑稱,往往鎮(zhèn)上的人嘲笑島上來的窮苦農(nóng)民就會稱他為“開沙來的”,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別稱?我無從考證,或許是因為長江邊是黃沙的開采地,遍布著大大小小的采沙場,周圍的農(nóng)民常在這些地方打工謀生吧。
不過在被稱為“開沙來的”之前,爺爺奶奶還有另一重身份,就是“江北人”。生活在江蘇長江以北的人,他們是從長江的北面遷徙到南面的人,在上海這些人也被稱為“蘇北人”。不管“江北”“蘇北”哪種叫法,都暗指這些人是不講理的、不好打交道的、不懂什么是文明的。小的時候,外公和舅舅們也常笑稱我為“小江北人”。
直到現(xiàn)在,“江北”相較“江南”而言依然顯得落后。因為經(jīng)濟發(fā)展的差異,不少“江北人”遷徙到長江南面富裕的地方,試圖在這些大城市里生存,在城市不為人注目的角落掙扎求生。他們做著辛勞煩瑣、又臟又累的工作,卻未必能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
“這個老師,你不要看他是雙山的,比市里的老師都厲害?!?/p>
初中畢業(yè)的暑假,爸爸給我物色了一個老師補習數(shù)學。我數(shù)學學得很好,不明白為什么要補課,但爸爸只重視數(shù)學,對別的學科卻都不甚在意。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教你認識圖形?”
他突然開始回憶。
當時的情形應(yīng)該是:他指著三角形、方形、圓形一一問我,我一一回答。
“這個呢?有點難哦。”他指著倒梯形。
“是……浴缸?!?/p>
我想不出來,只能這樣說。
他開心地大笑,這件事已講過無數(shù)遍,我聽得耳朵里長繭,不知道好笑在哪。
“你不要以為你現(xiàn)在學得好就行了,到了高中,學習好的人多了去了!”他斷言道,“爸爸當年數(shù)學學得比你好多了,高考不還是沒發(fā)揮好?!?/p>
他對數(shù)學有一種源自遺憾的固執(zhí),于是在一個午后,媽媽收拾了我的衣服行李,連同我一塊送到了島上爺爺奶奶的家里。海里的島是溫柔美好的,有細軟的沙灘、湛藍的海水和天空。這江中的小島則完全不一樣,若不是有人跡至此,一定是無比兇險的去處。
碼頭上,裹雜著黃沙污泥的渾濁江水推著銹跡斑斑的船用力撞向岸邊,船身掛滿了廢舊輪胎來抵御沖擊,閘門一開,等船的人一擁而上,搶占平穩(wěn)的位置。船在震耳的汽笛聲里起航,不消片刻便到了對岸,江水由棕黃變?yōu)榘登嗌?。迎面而來的是巨大的古城門,連接著一小段城墻,擋住了身后的島;再遠處有些是礁石,有些是沼澤,有些是成片的蘆葦?shù)?。江面開闊,夜晚風起時,聲如猛獸嘶吼,雷崩云譎,小島似要在頃刻間翻覆,走在路上的人,稍不留神便會跌下堤岸,被浪潮卷走。我看著這令人驚怖的破敗古建筑,感覺自己仿佛被流放到了荒島的監(jiān)獄上。
這島上水塘密布,河流如織,農(nóng)田阡陌縱橫,土地被劃成棋盤,人們仿佛還在江上、水里,必須在這些犄角旮旯里面,尋找一塊落腳的地方。我坐在電瓶車后面,崎嶇起伏的路面布滿石子,顛得我屁股生疼。島上的人家甚是奇怪,路修在高處,房子卻建在低處,回家要走一段下坡路。家家戶戶都被池塘圍繞,水面上長滿菱角,仔細往水里看去,竟還有躲著乘涼的大水牛。在這大片的菱角綠葉中間,冒出一個頭來,走近些看,正是我的奶奶,她坐在一個木盆里面,漂在水上采摘著菱角。對于我的到來,她十分歡喜,她對我的溺愛從小到大,我的印象中不曾記得她對我露出過一絲慍色。
農(nóng)村的房子是粗糙得不能再粗糙,破敗得不能再破敗了。到處是光禿禿的水泥,蒙著厚厚的灰塵,雕著紋飾的木床仿佛是古董,只有一臺老舊的電視作為娛樂設(shè)施,用水竟然還要從井里打!我對到這兒來的決定無比后悔,想要立刻回家去。媽媽放下行李和幾本我愛看的小說就走了,我看著她離去時不舍的樣子,只能懂事地收起脾氣和任性。
奶奶見我不悅,安慰我說,在這島上我們家的條件算好的了,各式電器齊全,有抽水馬桶,能洗熱水澡。鄰居家吃不完的東西還要來借我們的冰箱放,上廁所還得用旱廁呢。我只覺得不可理喻,獨自生悶氣去了。
農(nóng)村的房子都朝南而建,一年四季陽光充足,夏天更是曬得人渾身燥熱。沒有解暑的飲料水果,我只能去撈菱角、拔黃瓜吃,但對于嘴刁的我來說這些東西實在難以下咽,我便撿了根竹條鞭打奶奶種的菜和稻谷,發(fā)泄心里的怨氣。
就在這時,奶奶領(lǐng)著一個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了過來,他皮膚有些黑,衣服鞋子上滿是污泥,手里拎著一個裝滿了蟛蜞的袋子,一開口,竟然只會講土話:
“萌萌。”他叫我。
“是牛牛呀,你不記得啦?小時候你們一塊兒玩過呢?!?/p>
奶奶把他拉到我跟前。
他是遠親家的兒子,從小生長在這島上,要與我一同補課,明天便要由他領(lǐng)我去老師家里,這一個月我們要結(jié)伴度過。他大我半歲,自然也比我高一些。他臟臟土土的外貌打扮不在我的擇友標準之內(nèi),我有些嫌棄,不想搭理他。但他倒是很自信樂觀,自來熟地和我攀談起來,他舉起手里的袋子,給我看他抓的蟛蜞,我皺著眉頭說:
“這么一點大的螃蟹抓了干嗎?”
“這不是蟹,是蟛蜞,能做蟛蜞豆腐的?!彼m正道。
雖然我并不感興趣,但他還是一把抓起我的手就跑,要帶我去再抓一些。奶奶在身后喊著讓我們當心,那里危險,他笑著高聲應(yīng)道:“知道了!”
一路小跑到江邊,從岸上走下去,便是成片的爛泥地,再遠處有些蘆葦,然后就是長江了。他脫了鞋襪挽起褲腳,在爛泥地摸索,那些手指般大小的小東西躲在一個個洞里偷生,呼吸換氣時冒出氣泡,他看準時機一把將手戳進泥里,僅一會兒工夫便又抓了滿滿一袋。他對我揮手,讓我也下去玩,但這骯臟的泥地讓我心生厭惡。
他看懂了我的心思,噌噌爬上了岸,拎起蟛蜞和鞋子對我傻笑,說他把身上弄得這么臟,回家了肯定挨罵。我隨手指著邊上的池塘對他說:
“那你跳下去洗個澡好了?!?/p>
他看著我,眼里露出些許驚訝,隨后笑著三兩下脫得一絲不掛,往水里縱身一躍。
我大驚失色,怎么有這么魯莽的人。萬一他不會游泳,淹死在里面,我豈不成了罪魁禍首。
但仔細一想這擔憂也是多余的,他從小在這島上長大,水性定是極好。果然他撲騰了兩下便穩(wěn)住了身子,浮在水上又對我揮手,我抄著手看戲似的站在岸邊等他,他一扭腰又扎了個猛子下去,像條黑魚一樣在水里游動,不一會兒身上便洗干凈了。
“你好像那邊河里的水牛?!?/p>
我笑著對他說。
他見我笑了,也露出開心的表情,穿上了衣服,我們便慢慢走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我騎著奶奶給我新買的自行車,早早地到了水牛家。他卻還沒起床,他的媽媽走出來對我說:
“這棺材昨天又去野河里游泳,身上起滿了疹子,落魂!”
我不敢說話,不知道他有沒有供出我是幕后主使。不管如何,他今天肯定上不了課了,我騎上車一溜煙跑了,自己去尋補課老師的家。
雖然島上的房子都千篇一律,但我還是準確地站在了老師家的院子里。就在這門前院子的一角,靠近河的臺階上,或許是老師丈母娘的老奶奶,竟抓著一條大蛇的尾巴,一下一下將蛇重重地甩在地上,要把這蛇生生砸死。
小島上怎會有這么大的蛇!它雖只有約一米長,最粗的地方卻快要趕上人的小腿,胖得像是剛吞了誰家的鴨子在肚里。這蛇的身體已被砸得要爛了,張著大口,信子耷拉在外面,流出絲絲血跡。老師的老婆發(fā)現(xiàn)我呆站在院子里看,便走了出來叫我進屋。
我走進了房子,堂屋正中間擺著一張方桌,四條長凳,老師和另兩個學生已經(jīng)在上課了。他長得黑矮但身材粗壯,鷹嘴鷂目、狼眼鼠眉,樣子有些難看;他的老婆卻白胖干凈,個子比他高出一頭,手里抱著他們的孩子。
先前我斷定那老奶奶是老師的丈母娘,是因為昨天水牛跟我說,這老師是從江北來的入贅的女婿,我心想原來跟我一樣也是個江北人,我又看看他,他很符合我心里對宋江、李逵外貌的想象。
初中時,我在市里的中學讀書,有的老師在訓(xùn)斥鄉(xiāng)鎮(zhèn)來的學生時會罵“滾回鄉(xiāng)下去”。盡管過去我也被喚作“鄉(xiāng)下人”“江北人”,但在這島上,我搖身一變成了城里來的富裕孩子。不僅小孩,大人也用異樣的眼光觀察審視我,包括這名補課老師。
我深切地理解在這江北人、招女婿的雙重歧視下,這個老師的自尊心會受到怎樣的錘煉,為了照顧他的情緒,我做出恭敬的樣子,用力點了點頭,道了聲“老師好”。他只瞟了我一眼,便冷漠地讓我坐下寫面前的題目。他自己出了一份試卷,十來道題,我做得輕松,完成后放下筆抬起頭,老師卻不見了。我看向另外兩個同學,他們竟一半都沒寫完,紅著臉頭上冒汗,哼哧哼哧的像在種田,我心想這么簡單的題,這兩個笨蛋怎會做得如此艱難。
這時補課老師從門外走了回來,他卷起袖子,手里拎著那條蛇。這條蛇已被處理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一根白色的水管。它的頭被砍下,斑彩的皮扒了,內(nèi)臟掏空,里面的腥臭穢物全被扔回了河里。蛇是有力的動物,即便死了肉也不松散,看來今天中午老師家的餐桌上多了一道好菜。
“我上完課就來做飯?!彼冗M了廚房,出來的時候?qū)χ锩嬲f。
我又觀察起面前的兩個人,他們的外貌身材極具對比性:一人又高又胖,一人又矮又瘦,兩個人坐在一塊,像爸爸帶著兒子。我不禁好奇起這大胖子怎么長得如此顯老,完全不像是我的同齡人。但他看起來木訥老實,另一個則愚鈍呆滯。
老師走了過來,看到我這么快寫完非常驚訝,他顯然沒預(yù)料到我的底子這么好。為了避免尷尬,我低頭拿著筆隔空比畫,佯裝是在驗算,做出還沒完成的樣子。他卻不由分說,一把將我的試卷抽了出去,鋒利的紙張險些劃破我的手掌。
他幾秒批完,見我一題未錯,放下筆想了兩秒,指著卷子對我說:
“能寫出答案不一定是做對,如果這不是填空題而是應(yīng)用題,你能保證過程沒有出錯嗎?你把解題思路講給我聽?!?/p>
我一道接著一道,剛講到一半,他卻沒了耐心,突然打斷我:
“好了我知道你會了?!?/p>
我嘴里的話都噎了回去。
他轉(zhuǎn)頭去看另外兩個人,紅筆在紙上唰唰兩下,畫出數(shù)個大大的叉。倆人的題目做得一塌糊涂。
“你這是留級的第二年了吧,大卵泡?!?/p>
他對著高個胖子調(diào)侃。我一愣,心想這是什么奇怪的稱謂。
胖子紅著臉,眼睛還是盯著卷子,手里的筆從左手倒到右手,好像還在認真思考的樣子。
“講過幾遍了你還不會?”
他啪一下把手拍在卷子上,對著另一個人說,顯得著急又無可奈何。
接著他便把題目仔仔細細都講了一遍,客觀來說他講得確實由淺入深,通俗易懂。只是對我來說這些題過于簡單,我只覺得無聊,后悔到這島上來了。課上完,到了飯點,老師已把碗筷端出來,我也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招呼矮個同學去洗手吃飯,原來那是他的兒子,長得是有點像。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水牛家,他身上的疹子已基本消了,站在院子里等我。我們正準備出門,不知哪來一條黃色野狗,低著頭,一顛一顛的,徑直跑進了他的家里。他“去、去”兩下踢向那野狗,要把它趕走。他的奶奶見狀立馬跑來制止他,對他說,野狗自己跑到家里來這叫“狗來?!保羌?、好的。他聽完趕緊追了出去,想把那狗再喊回來,對著它又“嘖、嘖”兩聲,揮手讓它過來,但這狗只看了他一眼,便扭頭逃走,不知去向了。我暗笑,這迷信的說法實在愚蠢。
我們騎車在路上,不緊不慢,歪歪扭扭的,他對我說:
“這雙山的狗是真的多,這兒最不缺的就是狗。”
確實,我總能到處看到成群結(jié)隊的野狗。島上的狗與外面的狗不同,都是純種的、黃色或黑色的土狗。純正的土狗個頭都不小,四肢修長、健壯有力,小眼睛、尖耳朵,鼻子和嘴都不大,尾巴總是向上翹著。它們長得確實不算好看,性格也大多不討人喜歡,但若是從小養(yǎng)大,也會變得忠誠勇敢、通曉人性,能夠守好家宅庭院。外面世界的土狗多年來與各種各樣的犬種雜交,時間久了以后,都已變得奇形怪狀、不倫不類,再難看出原本的樣子了。
江水是天然的屏障,這小島保護著這些狗,成了一片世外桃源。它們躲藏在樹木百草間穿行,肆意在田間曠野中奔跑,累了就在林中尋個舒適角落安然睡去。這里到處是清澈的溪水,種滿了蔬菜瓜果,有時還能去農(nóng)戶家偷點殘羹剩飯,美餐一頓。它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絲毫不用懼怕人類的目光,隨時隨地,自在地嬉戲、交配,為下一代開疆拓土。
“我家以前也有一只黃狗,被偷走殺掉了?!?/p>
他接著說道。
“我們這兒也有人吃狗肉?”我很疑惑。
“不是。有個瘋子,呲的,專門偷狗,殺了賣。”
“呲”是方言,即是瘋了的意思。
“那個人偷了狗,就把狗吊在河岸邊的樹上殺,我們放學經(jīng)常能看到,嚇得都不敢從那兒走?!?/p>
這等怪事,我也覺得可怕,不敢細想。
這時我遠遠地看到前面有個人,他體形碩大,卻騎一輛粉色女式自行車,這車只有我們的一半高,他整個人壓在上面,蹬車的腿都伸不直,樣子滑稽好笑。我們慢慢趕了上去,是胖子同學,我問他怎么騎這么別扭的東西,他只不好意思地笑笑。接著我又問他:
“昨天老師為什么喊你‘大卵泡’?”
水牛聽了哈哈大笑,說道:
“因為他真的長了一對巨大無比的卵泡?!?/p>
“能有多大?。俊?/p>
我想象不出來。
“你看他這么胖就知道了。”
他紅著臉,害羞地騎走了,不愿意答我們的話。
到了老師家,他從冰箱里拿出西瓜招待我們,夏天冰鎮(zhèn)的西瓜實在太美味了,我怎么吃都吃不夠。今天的題目明顯比昨天要復(fù)雜得多,我做得也有些艱難,另外三個“笨蛋”就更不用說了,急得抓耳撓腮。老師見我無從下手,有些得意,把手里的一沓卷子并攏豎直,往桌上一敲,整理齊了拍在一邊,喊了聲“好”。
“都做不出來?個么我就直接講吧。”
他話說得奇怪,明明是外地口音,卻硬加了兩個本地方言的詞在里面,聽起來別扭。
“先看這個等式,直接化解沒有辦法,那就要嘗試變形,阿對?”
他又在將我們的方言自行創(chuàng)造、排列組合,我只覺得他這鸚鵡學舌的樣子很好笑,讓我想起了以前遇到過的一個人。
去年,爸爸因病要到上海的華山醫(yī)院住院,我們坐大巴到了浦東,隨后攔了一輛出租車,打車到醫(yī)院去。上車后,我把地址給司機看,他卻告訴我們走錯了,要去的是本院區(qū),在靜安,浦東這兒的是分院區(qū)。我有點慌張,竟然找錯了路。
“你放心,我們是上海本地司機,都是本地人,不會像那些外地的一樣騙你的。”
他見我遲疑,用肯定的語氣跟我保證。
“不過現(xiàn)在上海越來越大了,醫(yī)院也越來越多,到處是分院,不怪你們這些外地人來了找不到路,我們本地人都搞不清楚?!?/p>
他操著濃重的蘇北鄉(xiāng)音,卻反復(fù)稱自己為上海本地人,爸爸覺得好笑,便打趣道:
“你這口音一聽就不是上海人,怎么不講上海話?”
他一下急了,嘴里蹦出好幾個“儂”“阿拉”的,又說著什么住在黃浦就是老上海人嗎?現(xiàn)在上海哪有真的本地人?真有本地人也都住到鄉(xiāng)下去了。他的自言自語把我們逗得開心?,F(xiàn)在的情形與當時如出一轍,只是我們這窮破地方的粗俗土話有什么值得學的呢?
老師見我神游,用筆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知道這套題是哪兒來的嗎?”他問道。
“上個學期我參加全市教師比賽,得第一名,做的就是這套題?!?/p>
他洋洋得意,卻裝出云淡風輕的樣子。
“你不是第二嗎,老師?”
水牛問他,他的臉一下漲紅。
“那是因為忘了帶尺!沒帶尺,畫圖我都是空手畫,線能畫直嗎?那道題當然錯了,就錯了這一道題,別的題都全對,這題錯得太窩囊了?!?/p>
他著急地解釋,要給自己的失敗提供合理的理由,懊惱的樣子像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獎牌。
“難題做不出來就算了,這么簡單的題怎么還錯?我講過幾遍了?”他轉(zhuǎn)移話題,訓(xùn)斥道。
“大卵泡,你再學不會,是不是又要我用特效記憶法?”
這是什么特別的學習方法?我很好奇,但另外三人聽到后都面面相覷,害怕得低下頭。
下課后,我拉住胖子同學,發(fā)自真心地詢問他那是什么秘傳的技巧,他卻推開我兀自走了。我只能去問水牛,他不懷好意地笑著告訴我:
“就是一道題如果錯了又錯,就要站到講臺上去,讓老師打屁股?!?/p>
“打屁股?”
原來又是野蠻的體罰,我已見怪不怪了。在那時的鄉(xiāng)下學校,老師多是些略懂點文化的中年男女,學生被拎耳朵、扇耳光都是常有的事。
“對,而且要脫了褲子,連同內(nèi)褲一起脫下來,露出屁股,趴到講臺的桌子上,趴在那兒,他用長木尺打三下?!?/p>
他笑得幸災(zāi)樂禍,因為自己還未遭遇這般羞辱,但我驚得說不出話,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事如果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會怎樣,在這孤島上,仿佛沒有人在意什么是教育,什么是小孩的尊嚴。
這件事讓我對老師的印象變得極差,這樣的人又有什么值得我跟他學習的呢。后面的課我上得漫不經(jīng)心,作業(yè)也不愿意做,每天就和水牛、胖子騎著自行車到處玩耍。
有一天,水牛鬼鬼祟祟地告訴我,他家里藏了一把鳥槍,是他爺爺傳下來的,現(xiàn)在早已壓在箱底了。
“昨天我媽收拾東西的時候被我看到了,就在舊箱子里面,但是三個大箱子壘在一塊兒,我自己沒法搬?!?/p>
他攛掇我們一塊兒去偷。
“那些鳥你別看它們白天飛得快,一到晚上就變笨了,用手電筒一照,動都不動。”
我聽了非常心動,槍是很有趣的東西,哪個小孩會不喜歡呢?但是胖子膽小,他不愿去,我看了看我們?nèi)齻€的體型,要成事缺他不可。于是在我的脅迫命令下,他老實地幫我們搬下兩個大木箱,從最底下木箱的一個角落里,我們偷走了這把槍。
這是一把古樸老舊的氣槍,木質(zhì)槍托已發(fā)霉干裂,槍管和扳機也都生銹了。但水牛拉栓上膛,把自行車軸承里的鋼珠取出作為子彈,砰的一聲,還是結(jié)實地打進了墻壁里。我們?nèi)绔@至寶,異常興奮,期待著夜晚的到來。
在農(nóng)村,天黑得很快,我們舉著手電筒,到處尋鳥的蹤跡,不知不覺,竟走到了老師家的院子里。巧的是,他家院中有兩棵高大的樺樹,上面正有麻雀的巢穴。我舉著手電,水牛托著槍,他小時候有玩槍的基礎(chǔ),一槍便把那窩打了下來,但是里面并沒有鳥。我們又繼續(xù)搜尋,在靠近老師家窗戶的樹枝上,看見零星站著幾只,我接過槍,讓他照著鳥,果然它們一動不動,甚是呆傻,全然不知大限將至。我閉上左眼,將準星與獵物瞄成一線,感覺自己定是個神槍手。我扣下扳機,啪的一聲,鳥都四散飛走,沒有哪只落下,老師家的玻璃卻碎了。我立刻慌了神,待在原地不知所措,房子里的人被響動吸引,探出頭來發(fā)現(xiàn)了我們,大聲命令我們別跑。
水牛反應(yīng)過來,奪過槍,拉著我撒腿飛奔,胖子跟在后面,他不靈活,跑得踉踉蹌蹌。田間夜晚只有月光,根本看不清腳下的路,我們像無頭蒼蠅一樣狂奔,突然我馬失前蹄,一腳踏空,滾進了河里。
那時我還不會游泳,對水有天生的恐懼,只能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嗆了好幾口水。水牛見狀扔了槍,跳下河來,抓著我讓我穩(wěn)住身子,還好這水并不深,我站直后只沒過了腰。他推著我讓我往岸上走,但這河里有深深的淤泥,每走一步腳都會陷下去,帶上一團爛泥,讓人寸步難行,河水和岸邊又有高差,我怎么也爬不上去。胖子趴在地上,伸手下來拉我,但試了幾次都沒拉動,于是水牛便半蹲在河里,扎著馬步,我按著他的肩膀,腳踩在他大腿上用力一蹬,總算爬上去了。
這時他們的爸爸媽媽,我的爺爺奶奶都找了過來,看到這情形,水牛的爸爸二話不說,兩個大耳光扇在了他臉上。我奶奶也很著急,生怕我出什么意外,他爸爸和我奶奶道歉,說肯定是他帶壞了我。
窗戶被槍打了,老師氣急敗壞地要求賠償,他不依不饒地訓(xùn)斥水牛的爸爸:
“你看看你養(yǎng)的是什么東西,差點打到我家的人!”
水牛的爸爸不停地給他賠禮道歉,總算讓事態(tài)平息了下來,第二天就把槍交到派出所去了。自始至終,水牛沒有供出我和胖子,只說都是他一個人做的。
我很愧疚,想請他吃零食、喝飲料,我問他喜不喜歡玩游戲,我可以帶他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但他笑著搖搖頭說他從沒有碰過電腦,去了也只能坐在邊上看我玩。他抓了只癩蛤蟆來嚇我,他知道我最怕這東西,他說這樣我們就算扯平了。
在那之后我們?nèi)齻€人的關(guān)系越來越好,每天上午上課,下午就騎著自行車漫無目的地瘋玩,在江邊抓螃蟹,從漁民的網(wǎng)里偷魚,溜進別人的果園里采果子。每次都是我出主意,他倆去干,我等著坐享其成,被發(fā)現(xiàn)了撒腿就跑。
后來有一天,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打籃球,數(shù)學老師的兒子也在。他向來性格怪異不合群,寡言少語,我們都不愿意跟他玩。他自己不帶球,卻總是搶我們的,又不愿意一塊兒打,總要獨自去玩,我便生氣了,奪過球讓他走開。誰知他突然朝我背后一腳,踢在腰上,我一個踉蹌跌了下去。我大怒,起身立刻與他廝打起來,水牛卻過來將我們拉開,又把老師的兒子按在身下,給他一頓好揍,他挨了打哭著跑回家去了。
“小江北人就是不講道理?!?/p>
我不由得發(fā)笑,心想你小子連我也一塊兒罵進去了。
“他學習又不好,還非要去市里讀外國語學校。”
市里的外國語學校是“貴族學?!?,念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他成績不好,他爸爸就又打又罵,上個學期末,他趁教室沒人,把桌子、椅子全扔下了樓!老師都以為他精神有問題,不讓他再去了?!?/p>
我聽他這樣說,心里倒生出了幾分惋惜,我能理解小江北人為何會養(yǎng)成這樣的性格。
“活該他生的兒子腦子有問題,誰讓他以前把廠里的狗都藥死了,這就是報應(yīng)。”
“藥死了狗?”我問道。
“對,他以前跟人合伙開廠,效益不好,他說是廠里野狗太多,怪這些狗壞了他的風水,就把母狗和下的崽子全藥死了?!?/p>
我難以置信,他竟會做這樣狠毒的事情,原本因他是江北人、招女婿而產(chǎn)生的同情都瞬間煙消云散。
水牛打了人,回家免不了挨耳光,他和胖子都不愿意再去老師家,正好我也早失去了興趣,便都不去上課了。往后的日子就只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玩耍,我慢慢改變了對這座島的看法,喜歡上了這兒的人和生活。離開的那天,我很不舍,我們在碼頭揮手告別,我再看這座島,只覺得鶴汀鳧渚、江流宛轉(zhuǎn),到處是生機勃勃的景象,我對未來的重逢有著美好的期待,完全沒料到世事的變化會那么猝不及防。
再見到水牛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聽說他爸爸在外做生意虧了錢,借遍了家里的親戚。有一年的正月,他和他爸突然來訪,希望能從我家借點錢,最好能再給他介紹點活干。我正從樓上往下走,突然看見他坐在沙發(fā)上,過去的回憶一一涌現(xiàn),仿佛瞬間我們又變回了孩子,我高興地喊他:
“水牛!”
他露出了笑容,只是低著眼睛沒看我,馬上又畏縮著收起了表情,轉(zhuǎn)頭繼續(xù)聽長輩們談事了。
斜月沉沉,碣石瀟湘,由此一別,如參與商,那天以后我們再未相見。
進入高中之后,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嫉谝?,在班里身兼數(shù)個班干部,身邊的同學朋友、家人親戚都認為我將來必定蟾宮折桂、雁塔題名,我也開始自以為是昆山片玉、桂林一枝。但我在高考中失利,這也讓等著看笑話的人竊喜,在身邊人口中的評價也急轉(zhuǎn)直下。大學期間,我意志消沉,再也沒有了讀書提筆的勇氣。后來爸爸的生意有了起色,他始終對我充滿信心,不惜咬牙送我去國外讀書。在另一個半球,身邊的人大多沉迷于繁華靡麗,我蝸居在租住的小房間里努力掙扎,常常學至夜深,希望能將人生重拾。回國后,幾年的時間里,以為這次終于能不辜負他的期望,結(jié)果也只是夢鹿得魚罷了。
不久前,爸爸見我總是悵然若失,便提議我出去走走散散心。碰巧多年未回的老家傳來消息,新建的拆遷房將要分房,他便拉著我說要回去看看,給爺爺掃墓。
這小島已經(jīng)陌生得讓我完全認不出來了,所有地方都是嶄新的。刷得雪白的船身上印著“雙山號”,登島的路用鋼材建起長長的通道,人們井然有序地從中快速通過,城門經(jīng)過翻修變得莊重威嚴,池塘、河流全被填平,原本塊塊分割的農(nóng)田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果林。我站在寬闊的瀝青路面上低頭看去,竟沒有一只被車輪壓扁印在地上的小蛇、青蛙,我看著從樓房里進進出出的人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在這里生活時候的樣子。
我開著車在奶奶的引導(dǎo)下彎彎繞繞地前行,她竟還能清楚地記得回家的路,突然她讓我停下,在一塊平平無奇的樹林前面,她高興地指著前方對我說:
“喏!這里就是老家?!?/p>
我茫然地四處觀察,看不到一點過去的影子。
“這就是老家后面的河呀!你小的時候來補課,有一次掉進河里,姑媽家的牛牛把你從河里撈上來,你冷得渾身發(fā)抖,我用兩床被子把你包??!”
她笑著嗔怪我當初的淘氣。
我看著那塊小小的洼地,里面長滿了雜草,回憶又涌上心頭。這條路是那年補課時,我與水牛每天必經(jīng)的路,我突然想起與他第一次在這兒同行時,他告訴我的那個奇怪的人。
“那個呲的,偷了狗,吊在樹上殺。”
放學時,我們在路邊的小店里遇到了這瘋子,他渾身臟臭,嘴里咬著一袋黃酒,衣服上有成片深褐色的污漬,雙手在反復(fù)把玩一條鋼絲繩。這繩子的最前端有一個空心的結(jié),他將繩子從中穿過,形成一個圓,然后捏緊末端,這就是他獵狗的工具。他嘬了一口酒,笑著對店老板說:
“你這條狗,反正也沒什么用,還不如給我?!?/p>
“你敢動我的狗試試看,給我滾遠點!”
店老板瞪大了眼睛,指著他怒罵。這瘋子倒不生氣,自顧自笑著,慢悠悠地走了。他的淡然反倒讓我覺得恐懼,總覺得在某個夜晚,他會偷偷回來勒死老板的狗。
“他一直抓狗殺狗,身上有很濃的狗味。有的狗見了他會叫、追著他咬,有的卻會乖乖跟著他走?!?/p>
水牛見我不相信,拉著我偷偷跟在他身后。他喝了酒走得晃晃悠悠,路過別人家時,看到院子里的狗就“嘖嘖”兩聲。有的看門狗戒備心重,會立刻起身狂吠;有的只是呆呆趴著,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但他依然不敢走近勾引。只有經(jīng)過路邊的野狗時,才會拿出鋼絲繩嘗試幾下。
走了不多久,有一群野狗聚集在遠處樹下,他慢慢靠過去,我們也悄悄跟著。這群狗聚在樹下嬉戲乘涼,怡然自得,意識到有人突然接近,都警覺地抬起了頭。他彎著腰放低身形,手里捏的鋼絲繩藏在背后,努力不發(fā)出危險的氣息,一步一步湊到獵物跟前。
眼前的情景讓我感到緊張害怕,我開始擔心起它們的安危。但這瘋子已走到了近處,幾只膽小的立刻跳起跑開,幾只膽大的對著他狺狺狂吠,卻有一只仍然呆呆傻傻地趴在那兒,搖著尾巴,毫無戒備之心,我努力鼓起勇氣想要上前制止,嗓子卻好似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兩條腿也像灌鉛般沉重得無法挪動。
他抓住時機,倏地將鋼絲圈甩出,套在了那條狗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拉緊,將它一把提了起來。這狗被突如其來的獵殺嚇得驚慌失措、屎尿橫飛,四肢不住地掙扎,嘴里卻只能發(fā)出凄慘的嗚咽聲。那瘋子用兩只手輪換著勒緊鋼絲繩,盡全力把胳膊伸向遠處,躲避狗爪的攻擊,剛才狗在樹下的同伴們都在一邊圍觀,嚇得不敢靠近。
這條狗很快就停止了掙扎,瘋子把它放在地上,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手法嫻熟地捅進狗的脖子,劃開狗的肚皮,將狗肚子里的東西掏得干干凈凈,隨后又將鋼絲繩套在狗的腳腕,將它倒吊在樹上,靜靜地等血流干。
解決完后,他的目光挪到剩下的狗身上,剛才還吼叫的幾只早已噤若寒蟬,他剛一轉(zhuǎn)身,便都四散而逃了。我看著這情景害怕得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拉著水牛奪路飛奔,往家的方向逃去。之后每次看見他,我都遠遠地躲開。
從老家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向奶奶打聽起這個瘋子。
“那個人也是我們隊里人,本來好好的,還是個數(shù)學老師,老婆突然跟人跑了,慢慢就瘋掉了。”
“那他現(xiàn)在呢,還在雙山嗎?”我接著問。
“早就死掉了,被野貓咬了,得了瘋貓病,就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奶奶指著遠處一間半塌的土房,是那瘋子原來的家,拆遷的施工隊伍已離得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