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金伶[廣西大學文學院,南寧 530004]
龔自珍,清代人,作為我國近代史前夕極具代表性的思想家、詩歌大家,其思想之敏銳犀利可見諸筆下的文學作品中,而尤以詩歌見長。劉逸生、周錫?的《龔自珍詩集編年校注》主要以王佩諍《龔自珍全集》為底本,在此基礎(chǔ)上更正編年五首、斷偽作三首、補漏收一首,共收錄龔詩六百零九首,是當前較為完備的注本。本文以《龔自珍詩集編年校注》為主要文本,細讀發(fā)現(xiàn)龔自珍的詩歌中秋景描寫頗多,集聚了大量的秋意象。本文對于“意象”和“意境”的理解,主要根據(jù)袁行霈的觀點:“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意境是詩人的主觀情意和客觀物境相互交融而形成的藝術(shù)境界。”①
詩歌的研究離不開對意象的探討,“中國古典詩歌藝術(shù)本質(zhì)上是一種意象經(jīng)營的藝術(shù)”②。龔自珍詩歌中秋景的魅力得益于秋意象的塑造與運用,“在詩歌意象研究中,單個意象在詩人創(chuàng)作中復現(xiàn)次數(shù)的概率統(tǒng)計,是一個常用的方法。以意象研究為核心的微觀詩學的建立,同這一種仔細而踏實的統(tǒng)計工作是分不開的”③。因此,統(tǒng)計龔自珍詩歌秋意象對研究龔自珍詩歌中的秋景而言很有必要。經(jīng)統(tǒng)計可發(fā)現(xiàn),龔自珍筆下的秋意象基本為實體意象,虛擬意象較少。
實體意象的情況大致如下:含“秋”字的意象,即單用一個“秋”字以點明時令。一般而言,這一類意象常用“秋”與形容詞和其他事物的名稱進行組合,如“秋花”三例;“秋氣”“秋燈”“秋堂”“秋潮”各兩例;“秋水”“高秋”“秋心”“秋士”“秋螢”“秋空”“秋星”“殘秋”“清秋”“秋煙”“秋光”“秋雪”各一例。對于以上意象,龔自珍通過“秋”字與其他語素搭配,冠以“秋”名,從而使各種情境更具有秋的特色,更細致地表現(xiàn)情感內(nèi)容。詩人的這般用心更說明了他想要在這些實體上寄托哲思與情感。上述意象大多都具有更深一層的意蘊,比如與秋季的某些特點密切相關(guān),再比如傳遞出詩人的某種獨創(chuàng)性,內(nèi)涵豐富的意象尤以“秋氣”“秋心”“秋士”為甚。
再看實景意象里不含“秋”字的意象。這些意象中與花有關(guān)的最多,包括“花”“花影”“寒花”“海棠”“江蘺”“木樨”等意象,尤以《秋夜花游》中用得最多;其后依次有鳥獸蟲魚一類;山原一類,其中包括“湖山”;月亮一類;風、霜一類;燈火一類;還有草木類、雨類、太陽類、海潮類、云類、樓閣類、樂器類以及“夜”“酒杯”“明星”“靈文”“云旗”“馬隊”“劍”“簫”。上述有些意象的內(nèi)涵比較淺顯單一,如“湖山”等,它們通常依賴與整句詩、整首詩、整個詩歌意境的結(jié)合來表現(xiàn)秋景特點,但有些意象自身便具有較豐富的內(nèi)涵,如“劍”“簫”,由于詩人在其他詩歌里的廣泛運用,它們已經(jīng)成為詩人情感的特定表達符號。
龔自珍秋景詩歌的虛擬意象較少,同樣有含或不含“秋”字兩種情況,此處不再細分。虛擬意象主要包括魂魄、神話人物以及傳說中的事物,分別為“秋魂”“秋魄”“夢魂”“紫皇”“仙真”“靈雨”“碧漢”“空峒”,類似的,詩人既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運用聯(lián)想與想象,便也對這些虛擬意象懷有現(xiàn)實意義上的寄托。
按時間線梳理,可得龔自珍詩歌秋景描寫的歷時變化趨勢。大體如下:第一,秋景詩歌創(chuàng)作時間前后約二十年,在秋意象的選擇上,前十年使用的秋意象內(nèi)涵豐富;后十年,尤其是己亥年間使用的秋意象內(nèi)涵較單一。前十年的詩歌中即便如《秋夜花游》看似是單純寫景的詩作,詩人也深刻地表達出自己斗志昂揚、不愿消沉的態(tài)度,其中的“秋魄”,即海棠花的精魄,因被賦予了人的志氣而有了更深層的內(nèi)涵。第二,刻畫的景象范圍隨時間的推移呈現(xiàn)逐漸變小的趨勢。如其詩曾經(jīng)描寫四海彌漫秋氣,肅殺蕭條,還描寫西北的邊疆危急,東南的才子困滯;后來便更多傾向于山間秋色、秋堂景致,如“忽向東山感歲華,恍如瘦嶺對橫斜”等。第三,詩歌秋意象和秋意境對于社會意義的承載逐漸減弱。后十年詩人仍關(guān)注家國社會發(fā)展,如己亥年間的“鬼燈隊隊散秋螢,落魄參軍淚眼熒”描寫吸食鴉片的社會現(xiàn)象,詩人還對此進行了抨擊。但更多的詩歌則圍繞自身生活而作。第四,秋景詩歌逐漸具有佛法韻味。“人生宛有去來今,臥聽檐花落秋半”中引用去來今三種時間,“敢參黃面瞿?句,此是森森闕里花”言之不敢用參佛的句子形容闕里花,都體現(xiàn)了詩人此階段思想具有佛法色彩。
上述變化趨勢有因可循。龔自珍詩歌中的秋意象出現(xiàn)在1819 年到1839 年的詩歌中,其中又集中出現(xiàn)在1826 年到1827 年及1839 年的詩歌中。1819 年龔自珍二十八歲,即將到而立之年,正值滿腔熱血、壯志在胸的階段,秋景詩歌從這個時候開始,便不可避免地要融入龔自珍的人生理想。1826 年到1827年,詩人三十四五歲,又正值清王朝統(tǒng)治日益衰敗的時期,詩人第五次會試不第,只能繼任閑散官職,而一些好友又相繼辭世,此時的秋景詩歌集中體現(xiàn)了龔自珍對國家的憂慮和對命途的惆悵。而后由于理想與現(xiàn)實存在落差,詩人大志受挫,直至1839 年己亥年間南歸。南歸的龔自珍仍憂國憂民,奈何受到各種條件的制約,秋景詩作便漸漸生活化,而受挫之人借佛法排解苦悶亦在情理之中。1839 年的龔自珍正值四十七歲,此時社會與朝廷的弊端更為凸顯,因自己在朝堂事無可為,龔自珍最終決定辭官南返,這一年出現(xiàn)的描寫秋景的詩歌,則多體現(xiàn)其辭官后所見的自然秋色和生活體悟。
龔自珍筆下的秋景意蘊之所以豐富而具有層次,得益于他通過不同的意象去表現(xiàn)不同的情感。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選擇恰當?shù)目陀^事物之后,又將自己更深一層的情感蘊藏其中,使內(nèi)涵變得豐富,意象得以具有深層意蘊。龔自珍是那個高呼“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之人,甚至可以做到“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樣的詩人情感不會單一而尋常。根據(jù)對不同類型的秋意象的把握,可窺見龔自珍詩歌中秋意象的深層意蘊。
不同類型的秋意象各有特色。于龔自珍秋景詩而言,意象使用的一大特色便是刻畫清王朝的國力日漸衰弱和殘敗不堪,作者用“秋氣”一詞作為對客觀現(xiàn)實的隱喻?!扒餁狻钡牡湫褪褂糜袃商帯H鐚懹诩螒c二十五年(1820)的《逆旅題壁次周伯恬原韻》“秋氣不驚堂內(nèi)燕,夕陽還戀路旁鴉”,國家正深陷衰敗形勢之中,而朝廷的保守一派卻任由形勢繼續(xù)惡化,只有那些愛國的仁人志士們心系國家命途,即便在個人遭遇挫折的時刻仍對國運涌發(fā)萬千憂思。龔自珍不把創(chuàng)作局限在傳統(tǒng)文學刻畫的悲秋之景里,而是運用“秋氣”這一具體意象來象征日漸衰敗的國家命途。再如《自春徂秋偶有所得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二):“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直接用“秋氣”來說明舉國一旦呈現(xiàn)一派秋之蕭瑟,那么國中之家亦將難以維持生機盎然的景象。
此外,詩人在偶遇苦悶時把自己說成“秋士”亦是其詩歌秋景意象類型特色的體現(xiàn)。如《秋夜花游》:“酒杯清復深,秋士多春心”,秋天常有的蕭瑟孤寂正像此時此刻自己的處境一樣;“且遣秋花妒,毋令秋魄沉”,即便逆境再不堪,秋士們的心志亦不會沉淪,“秋魄”常在?!肚镄娜住罚ㄆ湟唬┲小扒镄娜绾腿绯薄?,像秋天一樣的悲涼心境如海一般極深極廣,又如浪潮一般翻涌起伏,這使得詩人的感情狀態(tài)瞬間躍然紙上。關(guān)于意象“劍”“簫”,《秋心三首》(其一)里“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一劍一簫體現(xiàn)出外放、內(nèi)斂的情感,豪放與幽怨皆躍然眼前。
正是在秋意象類型特色的基礎(chǔ)上,龔自珍詩歌秋意象的深層意蘊愈加明晰,概括起來大體有以下六個方面。
第一,對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擔憂與惆悵。《自春徂秋偶有所觸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二)云:“所以慷慨士,不得不悲辛??椿☉淈S河,對月思西秦”,詩人認為天地萬物是互相牽連的,國家陷入危機,家庭就會受到影響,真正為國考慮的人又怎么能不感到擔憂呢?于是也無心賞花對月了。第二,考試不順、仕途不暢的悲傷。《秋心三首》(其一)云:“秋心如海復如潮”,此時的詩人再次經(jīng)歷了會試不第,為自己的身世前途感到無盡悲傷?!肚镄娜住罚ㄆ淙骸伴锻ū虧h無多路,土蝕寒花又此墳”,詩人認為自己正如寒花一般,身世可憐,充分表達了自己被世道拋棄的感傷。第三,對人才未能得以重用的惋惜。《秋心三首》(其一)中云:“氣寒西北何人劍”,西北邊境遭遇動亂,而自己的一腔熱血卻無處施展,實在可惜又可嘆。再有“夜奠三十九布衣,秋燈忽吐蒼虹氣”,三十九位布衣平民是懷有才華之人,卻只能游離在官場之外,如此腐敗的世道,令人無奈。第四,對自己提出的社會見解不能落實的痛心。《秋心三首》(其三):“起看歷歷樓臺外,窈窕秋星或是君”,詩人以秋星自比,想著既然自己做的是無用之功,倒還不如隱沒余生罷了。第五,對社會由衰而盛的期待與希冀。詩人認為國運日漸衰微,但仍未達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如果國家嘗試重用有識之士進行改革,那么未來同樣充滿希望。秋季萬物始凋敝,像極了遭遇沉淪的自己,可轉(zhuǎn)念一想,所謂“酒杯清復深,秋士多春心”,詩人身上的蓬勃朝氣尚在。其實,詩人對自己、對家國仍有無盡的期待與希冀。第六,內(nèi)心的不甘與倔強。詩人懷揣著強烈的是非正義感,認為“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真誠地面對世間百態(tài)是他內(nèi)心一直堅持的原則,“且遣秋花妒,毋令秋魄沉”,秋花嫉妒又何妨?他認為只要護住秋魄,不輕易讓它沉淪便可。
以上這些深層意蘊往往不是單一地呈現(xiàn),而是幾種意蘊不同程度地結(jié)合,又大體上有兩種情感狀態(tài):一種可以歸納為憂慮傷悲與雄渾壯闊結(jié)合,另一種則是憂慮傷悲與激越憤慨的結(jié)合。總的來說,在自己營造的秋景意境中,詩人內(nèi)心呈現(xiàn)出情感狀態(tài)的反差。
首先,憂慮傷悲與雄渾壯闊結(jié)合。如《秋心三首》(其一):
秋心如海復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漠漠郁金香在臂,亭亭古玉佩當腰。
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斗大明星爛無數(shù),長天一月墜林梢。④
乍一看此詩基調(diào)蘊含悲情,說“秋心”,嘆“秋魂”,即便“海”“潮”本來是如此豪氣的事物,在此卻由“秋心”的悲涼哀傷承載著。然而換個角度來看,詩人整首詩歌所搭配的多處用詞,表明其心中所思所感并非沉浸于暗無天日的悲哀之中。一首哀悼故友之作,作者也同樣把自己的志向蘊藏其中?!叭绾!薄叭绯薄薄霸诒邸薄爱斞薄皠Α币庀蟊旧硗赋隽藟验熜蹨?,讀罷全詩,令人覺得明明是在悲秋,心中卻有一股浩然正氣,震撼深遠,不能平靜。王英志評:“才氣縱橫,非同凡響,寫出了詩人開闊的胸襟與豐富的感情?!雹菘梢哉f,憂慮寂寥之情是意蘊之一,然而在此基礎(chǔ)上更深入的是詩人的開闊心境,詩中意象在作者的眼里皆具備了兩面性,更有一簫一劍的對比,情感的反差造就了獨特性,兩者的結(jié)合豐富了秋意象的深層意蘊。
在《秋夜花游》中,詩人“恨不稱花意,踟躕清酒杯”,而“酒杯清復深,秋士多春心”,雖然深陷挫折之中,但志向尚在,遭遇命途的衰落雖不免難受,但仍能保持一顆生機勃發(fā)的“春心”?!扒仪睬锘ǘ剩懔钋锲浅痢庇謱⑸硖幠婢扯e極進取、倔強樂觀、豪壯開闊的精神進一步展現(xiàn)出來,淋漓盡致。孫欽善認為此詩表達出作者“身處逆境,精神樂觀的倔強性格”⑥。在這樣兩種感情的匯聚之下,作品便呈現(xiàn)出一種中和的境界美。
其次,憂慮傷悲與激越憤慨的結(jié)合。憤慨是一種較為沖動的情感狀態(tài),但不能籠統(tǒng)地認為這種沖動便是不妥的,憤慨中也可以蘊含著積極。創(chuàng)作者受憤慨心境之影響,立足于現(xiàn)實而積極地表達出對社會的不滿,這類創(chuàng)作同樣具備獨特的美學特性。正如 《夢中作四截句》(其一):
拋卻湖山一笛秋,人間無地署無愁。忽聞海水茫茫綠,自拜南東小子侯。⑦
該詩寫于秋天,前兩句寫出秋日之下的感慨,愁情滿人間;而后兩句筆鋒急轉(zhuǎn),詩人的表面意思雖是欲要歸隱,自傲天地,但是掩飾不住內(nèi)心傲視權(quán)貴的憤慨,孫欽善評:“既云‘自拜’,又用‘小子侯’這一僭號,帶有傲視權(quán)貴之意?!雹嘣倏矗ㄆ渌模骸白匣孰y慰花遲暮,交與鴛鴦訴不平”,封建統(tǒng)治者提拔了不少庸俗之輩,而作為有才有志之士卻遭到忽視,詩人心中的不平只好與世間多情人訴說,即便如此,心中的不滿仍難以撫平。
《逆旅題壁次周伯恬原韻》中有“何日冥鴻蹤跡遂,美人經(jīng)卷葬年華”,此兩句是詩人憤慨之作中的經(jīng)典。詩人在作品中提及隱世意愿的次數(shù)不少,然而總是顯得另有所指,對隱世的向往在失望、不滿與憤慨等情緒的表達面前顯得不值一提。寫自己有朝一日會與紛繁的世事告別,吟詠風景,誦讀佛經(jīng),美人為伴,渡過漫漫歲月,末句以一個感嘆號收尾,憤慨之情溢于言表。而作為一位心懷天下、壯志在胸之人,如果可以施展志向,追逐理想,又怎會選擇偏安一隅,葬送寶貴的年華呢?回顧歷史,詩人即便后來確實辭官南歸,仍不能平靜看待世道,“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哪不勝栽禾!”百姓賦稅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凋敝,他不得不發(fā)聲?!奥浼t不是無情物”,他始終裝不出冷眼以對的模樣,因此也不會是那個完完全全脫離紅塵之人,想來這一路走來終究是不能如意,心中有所怨言,抒發(fā)一番罷了。
龔自珍詩歌中的秋景意蘊并非淺顯而單一的,哪一種情感占據(jù)主要位置,而哪一種占據(jù)次要位置,皆需結(jié)合背景與詩作進行具體分析。無論是哪種表達,詩人都在文字中展露了他作為一位世間多情者,或者說一位至情至性之人的人格魅力。
龔自珍的詩歌中單純吟詠風月之作不多,他身處國家沒落、時運衰微的時代背景之下,并且自身具有極強的責任心,凝聚了自古文人以天下大事為己任的高尚品格及遠大追求,國家形勢與自身命途是龔自珍詩歌中極具代表性的兩大主題,詩歌景象的客觀性與主觀性多圍繞此二者展開。這與一些詩人詩作的描寫過多偏向于客觀性,或者偏向于主觀性有所不同,杜甫的詩歌有如“詩史”,而李商隱的詩歌“不論是寫景寫物,還是寫人寫事,都帶有明顯的主觀性”⑨??梢哉f,客觀性與主觀性的共存與相對持平是龔自珍詩歌的特色,也是秋景類詩歌發(fā)展的特色。
先看客觀性。客觀性往往表現(xiàn)于詩作注重刻畫真實的外部世界。龔自珍秋景詩歌意象及意境的呈現(xiàn),有的直接來源于其所處時代提供的素材,這是其詩歌秋景具備客觀性的體現(xiàn)。龔自珍生活于鴉片戰(zhàn)爭的前夕,時值清王朝由盛至衰,他心中焦慮,企圖喚醒變革的力量,而清王朝的弊病早已被養(yǎng)尊處優(yōu)、腐敗萎靡的權(quán)貴無限放大。于此,詩人筆下的秋景描寫不可避免地帶有相應(yīng)的客觀性。蕭瑟之秋盡收眼底而后鋪陳筆尖,正如“四海變秋氣”,秋氣彌漫的現(xiàn)狀是真實存在的,國家日漸衰落的形勢亦與此相似,詩人此五字有力地表現(xiàn)了其筆下秋景的客觀性。
再看主觀性。主觀性往往表現(xiàn)于詩作注重表達內(nèi)心世界,甚至可通過虛實結(jié)合來表現(xiàn)。龔自珍秋景詩歌的主觀性不僅指的是詩人借詩歌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更突出表現(xiàn)在詩人與惡劣頹靡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背道而馳的一種不屈態(tài)度上?,F(xiàn)實中,龔自珍受到難以想象的誹謗和迫害,向來銳意進取的他承受著悲哀憂慮,然而充盈于體內(nèi)的是非感、愛憎感與正義心又不允許他兀自沉淪、一味灰心,太多的呼喊積聚于心,正所謂“秋士多春心”,他直面壓力,正視危機,受寂寥之秋的影響,又由此深刻驚醒,不惜得罪權(quán)貴進行批判,憤懣不已,堅定呼吁改革救治,挽救危難,積極進取。與此同時又不免再次承受著現(xiàn)實的殘酷,情感上呈現(xiàn)出一種膠著而又往復循環(huán)的狀態(tài)。正是在這樣的內(nèi)心活動下,詩歌的主觀性有了發(fā)揮的余地,難怪又說:“龔自珍是中國封建社會最后一位浪漫主義詩人……他的詞不負‘載道’責任,真實再現(xiàn)了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雹狻都汉ルs詩》(七十四)有云:“夜奠三十九布衣,秋燈忽吐蒼虹氣”,此時詩人已經(jīng)辭官南歸,而內(nèi)心依舊澎湃,回憶撰寫《布衣傳》的場景,那個時候連秋燈都仿佛在噴射蒼虹英氣。此處描寫較好地體現(xiàn)了秋景意境的主觀性。而《逆旅題壁次周伯恬原韻》一詩虛實結(jié)合,該詩寫于五月份,本來與秋季景色并無關(guān)聯(lián),可詩人卻用“秋氣”這個意象刻畫了恍若身處秋景中的意境?!扒餁獠惑@堂內(nèi)燕,夕陽還戀路旁鴉”,寫景的同時也諷刺了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不為時局所動的人。在同樣面臨衰敗不堪的形勢下,達官貴人追名逐利,反而是命途不堪的有志之士還掛記著在“秋氣”籠罩下的國家。
客觀性與主觀性在龔自珍秋景詩歌中的體現(xiàn)并非截然分開的,兩者大多時候是一種相伴相隨的狀態(tài)。再說《自春徂秋偶有所得拉雜書之漫不詮次得十五首》(其二)一詩,國家正值秋氣彌漫的社會環(huán)境中,龔自珍是那位“慷慨士”,客觀環(huán)境反映在他身上,面對“秋氣”,他“不得不悲辛”。有志之士已無心看花對月,卻被沉醉于紙醉金迷的達官貴人視作“杞人”,龔自珍心中憤怒不已。詩人并非一味地沉浸在悲辛的“秋氣”之中,畢竟哀嘆再三亦是無用之功,“秋氣”猛然激起其內(nèi)心壓抑的情緒,他狠狠地批判了達官貴人,秋景意境的主觀性得以顯現(xiàn)出來。詩人坦言,“四海變秋氣”確實存在,而“一室難為春”,社會需要做出改變的時候也到來了。正是對客觀存在的認識以及對此做出的主觀反映使得龔自珍筆下的秋景意境極具特色,兼具鮮明的客觀性與主觀性。
透過許多詩歌作品,龔自珍筆下的秋景一一展現(xiàn)。他在自身命途與國家時運之間輾轉(zhuǎn)一生,在生命的秋季中抒發(fā)自己的憂慮之情,又在國土危亡的時刻甘愿與時勢一起直面“秋”的來臨,臨危不懼,積極號召,諷刺權(quán)貴,思變進取。危難可以轉(zhuǎn)變?yōu)閵^進,生命也可以持劍又吹簫。龔自珍展現(xiàn)自己直面現(xiàn)實、堅持不懈的精神之余,為后世無數(shù)仁人志士樹立了標桿形象,在文學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龔自珍擅于從“秋”意象群中挑選具體的意象來刻畫不同場景,表達不同的內(nèi)心情感,而由秋意象營造出的秋意境,也深烙著龔自珍生活的時代印記,具有動人心魄的獨特美感。
①袁行霈:《中國詩歌藝術(shù)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頁,第23頁。
② 陳伯海:《意象藝術(shù)與唐詩》,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③陳植鍔:《詩歌意象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14頁。
④⑦ 劉逸生,周錫?:《龔自珍詩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01頁,第429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⑤ 王英志:《讀龔自珍詩〈秋心〉》,《語文學習》1986年第8期,第32—33頁。
⑥⑧ 孫欽善:《龔自珍詩詞選》,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 182頁,第186頁。
⑨ 趙洪奎:《李商隱詩歌的主觀性》,《商丘師范學院學報》2004年第6期,第34—35頁。
⑩ 郭玲:《定庵詞的典型意象分析》,《焦作大學學報》2009年第4期,第19—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