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 [云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昆明 650500]
“任真”這一思想內(nèi)核貫穿陶淵明的一生,他渴望歸隱、喜好飲酒、甘于貧困、詠懷懷古、感士不遇、賦歸去來,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任真。在陶集中,總共有十處用到“真”字。刨除三處作狀語,表示“真正”義之外,還有七處分別是:“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連雨獨飲》),“養(yǎng)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nóng)》),“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飲酒》),“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感士不遇賦》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飲酒》),“真想初在襟,誰謂形跡拘”(《始作鎮(zhèn)軍參軍往曲阿作》)。以上七處的“真”,或解作與世無爭,與物無忤的狀態(tài)(“任真”一句),或解作歸隱躬耕(“養(yǎng)真”一句),或樸素、率真的自然(“含真”一句),又或少有守真之人(“復真”一句),或淳樸的風氣(“真風”一句),或玄妙難言的天地意趣(“真意”一句),或山野避世的田園理想(“真想”一句)。綜合七種“真”義,無論是與世無爭,還是歸隱躬耕,抑或是淳樸的風氣,其實都可見陶淵明一輩子所任的“真”其實都在指向他所守的素志,即歸隱田園,縱情山水,不茍合取容,不茍求富貴之志。他在詩文中也常常言道:“銜觴賦詩,以樂其志”(《五柳先生傳》),“斂轡朅來,獨養(yǎng)其志”(《讀史》),“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歸去來兮辭》序),“流浪無成,懼負素志”(《祭從弟敬遠文》)。我們將上述含“真”與“志”的詩文合而觀之,從其中可以看出這個“真”就是陶淵明“志”的代名詞。
而相比陶淵明的素志,莊子所認為的“貴真”之中的“真”,其含義則指的是人內(nèi)在最為精誠的東西,類似于天性?!肚f子》中有《漁父》篇可為證,其時孔子愀然問漁父何為真,漁父答:“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笨梢姡f子認為“真”不僅是人內(nèi)在最精誠之物,更是由上天所授予,自然環(huán)境是無法變更的,因此他主張“法天貴真,守真勿失”。其實簡言莊子“貴真”的要義,就是我們所說的人生來便固有的天性,莊子認為大道“貴真”就是要恪守住內(nèi)在這種具有上天賦予性質(zhì)的本性。
孟子云“知人論世,以意逆志”。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末期,門閥制度森嚴,雖國家不至于完全破碎,但仍舊是戰(zhàn)事不斷,百姓流離失所。與此同時,東晉官場上為了爭權(quán)奪利,更是官官相護,彼此勾結(jié),黑暗且腐敗。面對此等虛偽之輩,陶淵明一腔赤誠的報國之心,滿懷的猛志皆被一一辜負。此后他再不愿以志示官場之人,素志素心都只可在其醉酒之后的詩文中得見。他對時局已不是失望可以言之,此生只愿得幾畝山野之田,一壺鄉(xiāng)村濁酒可以抱守終老。對比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末期,莊子生活在戰(zhàn)事頻仍的戰(zhàn)果中期,彼時百姓的生活也是一片水深火熱。在這個興亡皆苦百姓的年代,莊子鄙視那些為了權(quán)力互相傾軋的王侯權(quán)貴,他大罵“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放眼所見,世俗一片虛偽,他的內(nèi)心歷經(jīng)一番掙扎后,只愿能借助“坐忘”一法屏蔽這人世間的種種丑惡,最后更希冀到達他內(nèi)心深處那片去偽存真的道之領(lǐng)域。由上可窺見二者的“任真”在內(nèi)涵上完全不同,陶的“任真”是一種不為世俗折腰的素志之真,而莊子的“任真”是坐忘萬物、抱守本性的天性之真。
從陶淵明的生平來看,我們不難得出構(gòu)成他“任真”的要素繁多,雜撮眾家。主要包括儒家思想、兩晉玄學以及個人的人生參悟與體驗。陶淵明生在一個顯宦之家,雖家道中落,但家中藏書頗豐。自少時起,他便對儒家詩書有所偏好,如《飲酒》中所言“游好在六經(jīng)”,可見儒家思想中“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等積極入世的思想,自小便對他產(chǎn)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此外其詩文中引用儒家《論語》中的典故也不少,如“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重撍鶓选保ā侗麣q辰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詩里安貧樂道的心境,呼應(yīng)了“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論語·述而》),也呼應(yīng)了“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梢娙寮?guī)熒纳顟B(tài)度也影響了后來歸隱的陶淵明對生活的看法。談完儒家對陶淵明的渲染后,再看兩晉玄學對他的影響。東晉時候,佛教已經(jīng)進入了人們的生活,只是影響力沒有玄學那么顯著。但佛教中有一支般若學在當時卻是異軍突起,流行一時。結(jié)合史料不難獲知,佛教般若學的流行與其借用玄學的觀念與方法不無關(guān)系,總之,一時間文會、清談之局中出現(xiàn)了玄佛合流的現(xiàn)象。整個東晉玄學的新變之處有二:一是相較于西晉的空談之風,由坐而論道變成了起而行之,使得“玄風內(nèi)斂于心而不懸于口,外化于行而不彰于論”。簡言之,便是由談玄變?yōu)榱梭w玄。另一個變化則是在玄佛合流之下,時人的守拙意識更加具體化,由西晉時期文風、政風上的清虛淡約變?yōu)楦泳唧w的自我反思和約束。文人墨客不再只是清談各種有無、本末、自然與名教的理論,更是自覺而積極地在精神上付諸實踐,去尋找自然與名教的相通之處,尋求二者合一的契機。陶淵明正是在這個“仕與隱二者是否只能互相矛盾”的扣心之問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想來他最終的“守拙歸園田”,也正是在日益自覺的東晉士人風氣與黑暗的現(xiàn)實等多方因素的綜合影響之下做出的選擇。最后是陶淵明的人生經(jīng)歷,陶淵明雖出自貴族世家,但父母都死得早,分別在其八歲、十二歲的時候去世,他和妹妹都寄住在外祖父家里。有詩為證:“慈妣早世,時尚孺嬰。我二六,爾才九齡?!保ā都莱淌厦梦摹罚┨諟Y明在二十歲游宦之前都一直窮困潦倒,曾在詩中言道“弱年逢家乏”(《有會而作》)。其外公孟嘉是東晉名士,為人頗有襟懷且淡泊名利,名聲頗佳,他對陶淵明年少時的影響不可謂不大,而且還不止于性格?!稌x書·孟嘉傳》記載孟嘉極好飲酒,為人和氣而且正派,在當時極為受征西大將軍桓溫的重視,曾于龍山宴席上,風將帽子刮走也渾不在意,只顧飲美酒。更有甚者,嘗于內(nèi)心有所體悟時,超然驅(qū)車往龍山,顧影自酌,直至晚時才歸??梢娒霞我彩菢O愛自然山色的,對此還有例證。在孟嘉任長史時,上司桓溫曾問過他:“為什么弦樂不如管樂,而管樂又不如口唱?”答曰:“那是一個比一個更接近自然的緣故?!笨梢?,自然在孟嘉心目中的地位是不低的。在孟嘉故去后,陶淵明還專門寫過《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將外公孟嘉的生平寫得十分漂亮。在整篇文章中不論是風吹官帽不以為意,還是等閑辯駁宴席間的嘲弄,孟嘉的舉止都不可謂不具名士風流。由此足見他這位“隱則隱,仕則仕,行不茍合”,性格頗具特點的外公對陶淵明的影響是非同一般的。若仔細對比此爺孫二人晚年的形跡,我們也不難在彼此身上找到對方的影子。
相比于此,莊子的“任真”思想則是繼承于老子但又有所不同。在《道德經(jīng)》十九章中有“見素抱樸”一句,在二十八章中有“復歸于樸”一句,二十八章王弼注:“樸,真也。”我們知道老子所求的抱樸歸真,是號召人們要回到一種最原始的生活狀態(tài),就如他在《道德經(jīng)》第八十章中所說“鄰國相望,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是一種從外在事物上追求樸質(zhì)的生存理念,而莊子的“任真”在此影響下,進一步發(fā)展成為一種抱守內(nèi)在的天性不違背,拋卻外在一切,坐忘萬物而始可聞道的理念。他們二者,一個是求諸于外,另一個則是求諸于內(nèi)??梢娗f子在老子的思想基礎(chǔ)上,對“真”義又做了進一步的補充解釋,是對老子“抱樸”思想的進一步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因此陶、莊二人的“任真”從構(gòu)成要素上看,也是有所不同的。
除卻內(nèi)涵與構(gòu)成之外,讀陶、莊之作,可以明顯感到的便是二者“任真”的本質(zhì)不同。不難看出陶淵明的“任真”背后本質(zhì)上是一種入世之真。他曾在許多詩中多處提到自己的政治抱負:“銜觴賦詩,以樂其志”(《五柳先生傳》),“斂轡朅來,獨養(yǎng)其志”(《讀史》),“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歸去來兮辭》序),“流浪無成,懼負素志”(《祭從弟敬遠文》)??梢姡諟Y明的志向與儒家“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等入世精神有著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也許正是基于這一層關(guān)系,后有宋代陸九淵曾言陶“有志于吾道”,真德秀也說“淵明之學,正自經(jīng)學中來”,明安磐也曾評論陶淵明“有志圣賢之學”。可見,陶的歸隱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又不難得見他歸隱只是為了更好地入世。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面對一個門閥制度森嚴、貪污腐敗成風的時代,一種“閭閻懈廉退之節(jié),市朝驅(qū)易進之心”的社會風氣,他有心無力。而他也不愿在如一潭污水的黑暗官場中彰顯他的長志,因為他深知才華無用,阿諛奉承才是這個名利場的主旋律。因此,三次出仕中屢屢碰壁的他,被迫歸隱,可又不甘歸隱,于是他的歸隱便不是簡單地立在遠處觀望,而是選擇以歸隱這一方式跳出這汪政壇死水,以一種高屋建瓴的上帝視角嚴肅地審度著東晉時局,同時也認真思考己生。他在“樂天委分,以至百年”這般鮮少憂慮的躬耕生活里并沒有喪志,相反常常有“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的慷慨悲歌?!败筌蹥q月頹,此心稍已去”這般誠摯的嘆流年滑過而無寸功的哀痛,正是由陶淵明心底發(fā)出的。譚嗣同也曾評價陶淵明“陶公慷慨悲歌之士也,非無意于世者,世人惟以沖澹目之,失遠矣”!可見陶淵明的“任真”,本質(zhì)上還是入世的。他并非是一個隱居消極避世,謹守本性而無違的逍遙散人,而是一位懷入世之心而隱居不仕,獨守素志而半分不可屈的高士。相比而言,莊子的“任真”便帶有頗為明顯的出世意味。他一心求索大道,目的是為求得精神超脫于物外而與大道合一,做到無人無我。因此他認為大道“貴真”,凡塵俗事應(yīng)使之順遂自然,不應(yīng)以人力干涉,否則只能“祿祿而受變于俗”,不能法天,不知貴真。而后為求超脫于人世,也為了守真得道,“攖寧”是莊子的修煉之法,“真人”是他的理想境界。在《莊子·大宗師》中,莊子假借南伯子葵向女偊問道引出“攖寧”一法,即以圣人虛淡的心境去坐忘萬物,由此便可感受到道的存在。同樣在《莊子·大宗師》中,“真人”這一理念也被提及,“真人”是道的意志的形象化,在莊子看來,“真人”是參悟透生死,通曉世間至理,無所不能的大能,是他所追求的道與理的極致體現(xiàn)。由此觀之,莊子“任真”的目的是以“攖寧”坐忘萬物,從而超脫出我們所在的人世,而直抵他所求大道的天地中,成為一名“馮虛御風”的真人,他的出世到此已經(jīng)是一種形而上的出世,而這也是陶、莊二人“任真”的一個顯著區(qū)別。
從內(nèi)涵、構(gòu)成與本質(zhì)三個角度對比陶、莊二人的“任真”思想,可知陶淵明的“任真”與莊子的“任真”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陶淵明的“任真”是對素志的堅守,是受到各家思想的滌濯后的自成一派,也是積極入世的人生寫照。而莊子的“任真”則是對內(nèi)在天性的抱守,是老子抱樸歸真思想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同時也是形而上的出世的修道信條。
對于這二者,我們大概可以說陶淵明“任真”思想的外殼確乎是源自莊子,但就其思想內(nèi)核而言,卻是屬于陶淵明自己的。如我們單憑此外殼便把陶淵明及其思想劃歸到道家學派之中,那就有些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因為舊瓶裝新酒,古來有之。如陸機在《文賦》中說:“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而黃庭堅在其主要詩歌理論中更是提出要“奪胎換骨,點鐵成金”??梢娭鲝埐杉{前人思想為己所用,這是為諸多名家所倡導的,只要不是完全照抄或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之上毫無創(chuàng)新與活用,這都是為人所接受的。而且要知道在莊子之前,陶淵明還受到過儒家思想的熏陶和感染,總不能因此稱他為儒家的信徒吧。故歸根究底,人是具有社會性的,只要是一個社會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多多少少都會帶著社會的痕跡,陶淵明也不例外。細細看來,他也是雜取各家之學,在此之上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于己身而終成一家之言。陶淵明的“任真”是屬于他自己的,這是他在經(jīng)歷了種種現(xiàn)實的困頓與精神的傾軋之后,從血與汗中領(lǐng)悟出來的人生真諦,是他對黑暗的東晉官場最后的抗爭,也是他留給歷代文人士大夫最后的精神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