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苒小雨
敲門聲響了,周茉打開門,看到一個男人站在那里,大概有一米八,或者更高一些,雙眼皮過于明顯,鼻頭發(fā)紅,頭上戴著一個波浪形黑色金屬發(fā)箍。他不是她在等的送餐員。她一把又把門拉了回來,甚至有些用力過猛,但門沒關(guān)上,它被一只手擋住。
每天上午十點鐘,她身體里某個程序就開始自動運行,拿手機,找塞壬的頭像,點單,一般是一杯馥芮白。
等待的時候,她會捧本書在房間里走路。
頂層,三室兩廳的房子。兩廳均裝了滿墻的書柜,書房闊大的門敞開著,里面也裝了滿墻的書柜,所有的書柜都滿當(dāng)當(dāng)?shù)?。一個臥室她住,另一個臥室里家具一應(yīng)俱全,但終日閉著門。廚房里也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冰箱在角落里煢煢孑立??蛷d的盡頭,是帶有落地窗的陽臺,窗前放著原木色小圓桌,兩側(cè)各放著一把藤椅,上面有淺藍色的圓形布藝靠墊。這看起來不像一個家,倒像一個有些任性又不太合乎邏輯的存在。
她從這頭走到那頭,二十六步,從那頭又走回來,二十六步。一般在第八十幾個二十六步的時候,敲門聲就響了——她拆掉了門鈴電池,那種穿透力過強的聲音總會把她嚇一跳。拿到咖啡后,她把它放在小圓桌上,坐旁邊發(fā)呆,她習(xí)慣坐右側(cè)那把藤椅。腳邊地板上有盆綠籮,不記得它的來處,好像搬進來就有。她常會把喝剩的涼咖啡澆給綠籮,但從未給它澆過水。它枯敗萎靡,卻又四處蔓延,藤蔓上長滿褐色的結(jié)節(jié),部分葉脈呈暗紅色,仿佛生命在此凝結(jié)。它越來越像盆披頭散發(fā)的妖。這讓她受不了。
“您好!我住西戶?!蹦莻€人笑著說。
她沒做出回應(yīng)。除了快遞員和送餐員,她已經(jīng)很久沒給任何人開過門。
“你可能覺得我面生,但我們確實是鄰居,我搬過來三個多月了?!彼χ忉尅?/p>
她還是沒回應(yīng)。
電梯門打開,一抹黃色閃出來,送餐員終于來了,他抬頭看一眼門牌號,然后看著周茉問:“您是周女士吧?”
她點頭。
“您的咖啡?!?/p>
她伸出一只手接了,另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把手。
“不好意思,我可能要打擾你一下?!蹦莻€人依然笑著。送餐員已經(jīng)回到電梯里,她看到電梯門緩緩關(guān)上,那抹黃色最終消失。
“是這樣的,我出來放垃圾,一陣風(fēng),門就碰上了?!彼f。
她朝對面看了一眼,走廊一側(cè)放著一個黑色垃圾袋。她也經(jīng)常這么干,有時候幾天不下樓,門邊就會一溜排開放好幾袋垃圾。
“我想借一下手機,給開鎖公司打個電話?!?/p>
她猶豫了一下,側(cè)身退后一步。剛搬進來時,她也干過一次這樣的蠢事,于是換了指紋鎖——總不會忘記帶手指吧。
他燦爛地笑著跟了進來。
她去找手機,剛走兩步,聽到砰一聲,她駭然回頭,他正站在門邊的書柜前。
“看,風(fēng)把你的門也關(guān)上了?!彼f。
她看到他的笑容像透過玻璃的陽光,閃了閃。她的心臟怦怦劇烈跳動,毫無理由,她覺得自己正處于某種危險境地。她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找手機。
“書可真多?!彼谒砗笳f。
手機在右側(cè)那把藤椅上的靠墊下面,露出一小角,它幾乎從早到晚都在那里,被設(shè)置了靜音。那上面有個未接來電,一串紅色的數(shù)字,她滑動屏幕刪除。她想了想,在東邊那排書柜最南側(cè)中間的一個格子里,翻出以前用過、后來忘記扔掉的開鎖公司的名片,連同手機一起遞給他。
打完電話后,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順著書柜逐一看她的藏書。他在《西方美術(shù)史》前停住,抽出,饒有趣味地翻看。
“我叫陳爾東,搞攝影的。你做什么工作?”他說。
她重新去看他的頭發(fā),不長也不短,干凈蓬松,自然卷曲,剛好被發(fā)箍箍出一個綻放著藝術(shù)氣息甚至還有一定旋律的造型。他的年齡看起來可能是三十歲左右,也可能是二十歲左右。
“其實我在公園見過你一次,我每天傍晚都去跑步,但你不太去,對嗎?”他又說。
周茉坐回窗前,窗外三十三層樓下就是公園,她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那個巨大的摩天輪。她前些日子是去過一回,為了某件當(dāng)時來說比較重要的事情,最終卻未能如愿。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請他過來坐。一張嘴,才發(fā)現(xiàn)了問題——竟然發(fā)不出聲音,聲帶像被膠帶粘上了。她干咳了幾聲,咳完后,又做了一次努力,但依然發(fā)不出聲音。她有些驚慌地看著他,他也諦視著她。這是十月份的最后兩天,已經(jīng)很冷,大概還需要半個多月才能供暖。他穿著一身淺灰色運動衣,腳上是一雙藍格子布拖鞋,手里正捧著一本從她書柜里抽出來的書,封面上是個頭發(fā)亂糟糟的德國人。
她把頭轉(zhuǎn)向窗外,干咳了幾次,再次暗暗努力,再次失敗。她感覺臉發(fā)熱,額頭冒出汗來。她聽到他也干咳了幾聲,好像翻了幾頁書,又翻了幾頁,然后合上,從書柜里換了一本,嘩嘩嘩……極快地從頭翻到尾,然后他又干咳了幾聲。
可是,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用手摸了一把前額,回頭,他正看著她。她愣了一會兒,用手指了指對面的藤椅。
他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說:“我出去抽支煙。”然后把書放回書柜,轉(zhuǎn)身往外走。
沒一會兒,門外傳來聲音。你回避一下。一個聲音說。好。另一個聲音說。過了一會兒,前一個聲音說,好了。后一個聲音說,這么快?給我換個指紋鎖吧……
周茉一直坐在藤椅上,開始看著關(guān)上的門,后來又看向窗外。
以前有過一天連續(xù)四個小時錄節(jié)目的經(jīng)歷,聲音都沒出過問題,難道與那時候媽媽給她準備的潤喉偏方有關(guān)?比如銀耳雪梨羹,又比如媽媽從老中醫(yī)那里拿到的方子:黨參、麥冬、五味子、蜂蜜,諸如此類,每天用養(yǎng)生壺煮好給她備著。她當(dāng)了五年節(jié)目主持人,媽媽換著樣給她準備了五年,一天沒落過。
后來確實很久沒有碰過那些東西了。她想給媽媽發(fā)個短信,說一下情況。
手機上又有個未接來電,這些來路不明的未接來電像深淵一樣漆黑,她能做的就是滑動屏幕再次刪除,通話欄恢復(fù)空白狀態(tài),仿佛這樣,就修復(fù)了地球上的某個疤痕。通訊錄里只有一組電話號碼——媽媽,在大寫字母M 下面。她點開“媽媽”,再點開短信,看著輸入框里跳動的藍色豎線,最后發(fā)出一句話:您和爸爸都好吧?我這邊一切都好。
我們都好,你照顧好自己。媽媽回復(fù)道。
上一次的對話內(nèi)容同樣,時間是9 月13 日周一17 點10 分。
再上一次的對話內(nèi)容也同樣,時間是8 月6 日周五17 點19 分。
再再上一次的對話內(nèi)容她基本可以確定,也同樣,時間應(yīng)該在7 月上旬某一天的17 點左右,它和更早的那些短信一起,在她的舊手機上。
她放下手機,用左手手背揉了揉脖子。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她離家的那個早晨,門縫里傳出爸爸的咳嗽聲,以及媽媽兩只手使勁揉著太陽穴的樣子。
事情本來不復(fù)雜,一個猝不及防的悲劇——某天晚上10 點多,一輛路虎瘋狂地撞上路邊停車位里一部白色Polo。Polo 后座上坐著一男一女,兩人被120 拉進醫(yī)院,第二天男人搶救無效死亡,女人昏迷數(shù)日后醒來,并無大礙。交通事故鑒定,路虎車司機酒駕,全責(zé)。但此事經(jīng)圍觀者拍了圖片和視頻,上傳網(wǎng)絡(luò),便成為頭條新聞。女人是市電視臺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未婚,其父做房地產(chǎn)生意,在本市小有名氣。男人是某局基層小職員,剛從一所中學(xué)調(diào)過去,已婚,有個兩歲的兒子。事發(fā)地點就在媒體大樓附近。
高清的圖片和視頻,腦洞大開的推理和渲染,一部桃色鬧劇沿著網(wǎng)絡(luò)迅速蔓延,微信、微博、頭條……在電腦里隨便輸入“Polo 男”“路虎男”“臺花”“一姐”“周茉”,便鋪天蓋地擠滿網(wǎng)頁。
周茉從醫(yī)院回來后,被臺里通知休假,她主持的節(jié)目正常播出,但換了另一個主持人。
不是那樣的。關(guān)于這件事,周茉試圖解釋。
你先休息,我這邊還有事。臺領(lǐng)導(dǎo)匆匆掛了電話。
真的不是那樣的。周茉又給搭檔打電話,他是校友,也是學(xué)弟,比她晚一年進臺,平時接觸最多,知根知底,仿若姐弟。
聽臺里安排吧。他說。
網(wǎng)絡(luò)上流傳的都不是實情。周茉說。
問題是,警察到的時候,你們倆都在后座,車停在路邊,車里一團糟,圍觀者拍了視頻,現(xiàn)在都掛網(wǎng)上了。他說。
你至少替我說句話,你了解我,那些視頻和圖片斷章取義。周茉說。
你好好休息吧,人沒事就好。他在電話里猶豫了一下,她感覺他還有話說,但他只說了句,我要忙了。電話就掛了。
最后,周茉還是給秦怡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后,眼淚先出來了。一進臺,周茉就跟著秦怡,秦怡是臺里的一姐,當(dāng)時已升任副臺長,對周茉賞識有加,她曾在公共場合說,這姑娘具備優(yōu)秀主持人的所有特質(zhì)——長相、才華、氣質(zhì)、心性,讓我想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周茉跟了她不到一年,秦怡就讓周茉接了她的節(jié)目。
不是那樣的,師傅。周茉說。
現(xiàn)在,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沒有人去關(guān)注是或者不是,那陣風(fēng)已經(jīng)刮起來了,一陣風(fēng)會呼喚著另一陣風(fēng)的到來。你之前的名頭有多大,此刻的風(fēng)就會有多猛烈。到了這個時候,你別怪任何人,有的人選擇順風(fēng)而行,有的人還會煽風(fēng)點火,都不容易,誰愿意頂風(fēng)冒雪?臺里,你是回不來了。秦怡久經(jīng)沙場,什么風(fēng)沒見過?能這樣說,周茉知道,她也是心疼自己,如果換成其他人,必然會是另一套更符合她身份的說辭。
可是,這太不公平了。周茉說。
公平?還是太年輕。聽我一句話,好好保重身體。秦怡也掛了電話。
爸爸一直把自己反鎖在書房里,飲食由媽媽按時送進去,自打出院后,周茉一直沒見到他。她敲門的時候,門縫里溢出濃重的煙味。
別敲了。媽媽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
媽媽,連你們都不相信我嗎?周茉問。
媽媽一向精致,身材和皮膚都保養(yǎng)得很好,風(fēng)韻猶存。但在那一刻,周茉發(fā)現(xiàn)媽媽的臉陌生得令人難以置信,仿佛衰老是周茉看她的那一秒開始的,設(shè)置了快進模式,在她的目光里迅速發(fā)生著變化,皺紋、黃褐斑,松弛……她越驚訝,它們在她的目光里越清晰。
媽媽是被她看老的。
媽媽疲憊地指了指樓梯,她跟著她來到一樓客廳。
媽媽低頭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最后用手機點開微博,找出一則消息給她看:Polo 男家屬得到路虎車主的巨額賠款后,又做了一件瘋狂的事——男人的妻子、妻弟、妻妹以及其他親屬,聚集數(shù)十人,在醫(yī)院圍堵了主持人的父親周先生,讓他為其女兒的不恥行為道歉。情緒過于激動的Polo 男妻子,還掌摑了周先生。文字下,配發(fā)了九張圖片,一張正面放大的圖片,爸爸低著頭,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
從時間上看,那條微博發(fā)出時,她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眼前的圖片迅速幻化成一片刺眼的彩色光點。自然,評論區(qū)那些正義感十足的道德批判她也沒有勇氣去看了。就這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她已成為小三、蕩婦。和她一同被釘在恥辱柱上的,還有她的父母。他們愕然看著眾人高舉火把,怒吼著,叫嚷著,急不可待要點燃他們腳下的柴垛。
爸爸現(xiàn)在怎么樣?周茉問。該死的眼淚不斷地模糊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媽媽的表情。
當(dāng)時,警察把他們都帶到了派出所,讓他們給你爸道歉,并做出相應(yīng)賠償。你爸拒絕了,你爸說死者為大,他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責(zé)任??墒腔貋砗?,他就把自己關(guān)在了屋子里。他堂堂正正做人做事,樂善好施,一向受人尊重,可是……還有你,他一直以你為榮的。媽媽皺著眉使勁揉著太陽穴。
我一定要給他解釋一下。周茉說。
什么都別說了,緩緩吧。媽媽說。
不,我一定要解釋清楚,事實上那些都不是真的。
你消停消停吧,你都看到了,事實上是,你爸他受不了了。媽媽輕聲說。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都不聽我解釋?我究竟做錯了什么?全世界的人都在誤會我,可你們不應(yīng)該。周茉突然大聲喊道。
媽媽驚愕地抬頭看她,兩只手停在兩邊的太陽穴上,眼角被拉上去,那里堆砌出深深的褶皺,她的目光里是質(zhì)疑、失望、痛苦。
周茉在媽媽的目光里感到絕望、窒息。她轉(zhuǎn)身跑上三樓,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像困獸一樣來來回回地走。晚飯時,媽媽上樓來喊她,她依著靠枕,抱著雙膝坐在床上,麻木地看著自己的右腳大腳趾,那里裂開一條細細的口子,一串殷紅的血珠子冒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媽媽走了。
第二天一早,周茉從床上爬起來,拉開厚重的布簾,打開門,走上露臺,她看到樓下院子里幾棵海棠樹上掛滿紅彤彤的果子。一樓廚房里傳來豆?jié){機的聲音。二樓很安靜。一陣恰如其分的微風(fēng)吹落了些許葉子,周圍的環(huán)境美好而平靜。
可是,這個秋天讓她無法忍受。
她從露臺上回到自己房間,洗了把臉,找出一個二十六寸的旅行箱,開始整理行裝。衛(wèi)衣、牛仔褲、大衣、深色的羽絨服、夏天的裙子、睡衣、胸罩、內(nèi)褲、毛巾、香皂、衛(wèi)生紙、衛(wèi)生巾、充電寶、手機充電器,這些一一被裝進旅行箱。她看了一眼梳妝臺,沒理會那上面的瓶瓶罐罐,只拿了一瓶補水噴霧。
提著箱子走到二樓時,媽媽站在樓梯口看著她。
她看了一眼爸爸書房的門,里面?zhèn)鞒鲆宦暱人浴K路鹂吹矫鳒缱迫说臒燁^。爸爸稀疏的頭發(fā)有些凌亂,因為他不時會把手指插進頭發(fā)里,從額頭一直撓到腦后。地心引力拉扯著他,讓他的眼袋和嘴角都往下垂著,精氣神也垮了,他的臉頰深陷,眼睛里布滿血絲,目光令人感到不安。
她害怕起來,怕那道門會突然打開。
媽媽也瞥了眼書房的門,又看著周茉,周茉什么都沒說,提著箱子下樓。
早飯馬上就好了,你昨晚就沒吃飯。媽媽說。
周茉沒有回答。
媽媽又在使勁揉著太陽穴,最近我一直睡不好,偏頭痛的老毛病又犯了,真是折磨人。
周茉拖著箱子開始往門外走,她說,您和爸爸,都照顧好自己。
你不吃點東西再走嗎?媽媽跟了出來,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你要照顧好自己。
周茉沒再說什么,感覺有什么東西一點點堵在了嗓子里。
媽媽跟著她走到院子大門口,停下來,看著她離開。
她沒有回頭,但凝神聽著,她以為媽媽最終會追過來,會流淚,會挽留她,會聽聽她的解釋,也會勸爸爸聽聽她的解釋。但媽媽并沒有,而爸爸,始終都沒有露面。拉桿箱的輪子在水泥地面上滾動的聲音格外刺耳,她低著頭,直到走出小區(qū),走到街邊,攔到出租車,她終究沒再回頭。
周茉的第一站是昆明,她相信那是個沒有秋天的城市。她在百度地圖上找了云南大學(xué)附近的一家民宿。那時候她身心疲憊,站在機場出口處,和民宿老板在網(wǎng)上溝通,她說她要一間朝陽的屋子,住三個月。
那間屋子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樣,從門到窗戶,一個狹長的空間,感覺人在那里面會被拉長變細。窗前放著一張單人床,窗外是另一棟樓的無數(shù)個窗戶。下午的陽光從對面那棟樓的一側(cè)斜過來,在飄窗上投射出一個瘦長的銳角。周茉拉上窗簾,換上睡衣,就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走。
飄窗上的銳角在一點點變得更尖銳,等它被壓成一條線,最終完全隱去后,周茉又走了一會兒,天就黑了。點晚餐的時候,她讓送餐員順便給她帶了一包煙。飯后,點上一根,居然很順利地抽完了。她懷疑在這方面從小就受到了爸爸的啟蒙。但很不幸的是,幾天后,她患上了和媽媽一樣的偏頭痛。她學(xué)著媽媽的樣子,雙手使勁揉著太陽穴,那是失眠造成的,她整夜醒著,透過薄薄的窗簾,看對面樓上的燈一盞盞熄滅。她覺得睡不著完全是因為這間該死的屋子,它把她的腦袋擠扁了,讓睡眠無處安放。但她打算再忍忍。
手機常常莫名其妙響起來,讓她感到不安??傆心硞€“正義”人士突然給她打一通電話,莫名其妙表達著對她的厭惡和威脅。她接到不少這樣的電話,這讓她意識到,她生活的城市居然有那么一群瘋狂的無聊者。
最后,周茉只好在線辦理了新的電話卡,重新注冊了幾個常用的App 后,把舊手機卡扔進坐便器按了沖水按鈕。世界終于安靜了許多。她的睡眠也好了一點。她可以在對面樓上的燈全部熄滅后睡一小會兒??伤钠^疼越來越嚴重,還差三天將滿一個月的時候,她忍無可忍,離開了那間狹長的屋子。
周茉從沒嘗試過在某個地方找份工作留下來。她戴著口罩走在路上,或者守在某個密閉的房間里。她后來又入住過幾間奇奇怪怪的民宿,總結(jié)了一下,只有寬大的長方形房間,可以稍稍緩解她的偏頭痛,但她知道,不可能總那么幸運地遇到長方形。頻繁地過安檢也會讓她感到不適,到后來,她干脆把身份證正面朝下遞過去,臉正對著攝像頭,希望這一過程盡快結(jié)束。她遇到過多事的工作人員,在通過數(shù)據(jù)檢測后,還要拿著她的身份證,再念一遍名字,這讓她很惱火。
換了新的手機號碼之后,周茉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但是每個月,媽媽會往她卡里存一筆錢。她覺得完全沒有那個必要,工作了那些年,她自己有不少積蓄。再說,吃飯、睡覺、行走,實在花不了什么錢。除了這些,對別的任何事她不再感興趣。她坐過一輛中巴,從一段環(huán)山公路下去,山腳下有一個巨大的停車場,那里停滿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汽車,什么牌子的都有。世事難料,說不定哪天,她就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有一天,她來到一個色彩斑斕的客棧,在三樓的某個房間里。她扔下箱子,去洗了個澡,換上睡衣,叫外賣填飽肚子后,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走路。那個房間是個狹小的正方形,她在里面走不了兩步就得向后轉(zhuǎn),轉(zhuǎn)完走不了兩步,又得向后轉(zhuǎn),沒一會兒,她就感覺頭暈心慌。她干脆站在窗前原地踏步,照著窗戶吐了一口煙——從沒嘗試過像一個老煙民一樣,吐一串漂亮的煙圈,只是胡亂吐,吐出來什么樣都無所謂——吐完后,她從窗戶里望出去,看到布達拉宮,金碧輝煌的穹頂與湛藍的天空交相輝映。
她有些驚訝,望了半天。
樓下院子里有人彈著吉他唱道:那一天我轉(zhuǎn)動所有的經(jīng)筒/不為超度不為來生/ 只為你的溫暖……吉他伴著渾厚的歌聲,在那個傍晚重復(fù)了一遍又一遍,像被設(shè)置了循環(huán)播放。她在循環(huán)播放的歌聲里繼續(xù)原地踏步。
之后,每天傍晚,都會有個瘦高的男人在院子里彈唱。巍峨的紅宮上方澄澈的藍天仿佛被六根琴弦撥弄,在不同的調(diào)子里,被音符賦予不同專注和色彩的浮云在那里流動,有時輕,有時重,有時潔白,有時灰暗,有時色彩斑斕……遠處是雪山,更遠處還是雪山。
有次聽到“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調(diào)子,周茉突然淚流滿面。
那天晚上,房門被敲響,前臺女招待送來當(dāng)?shù)氐奶鸩?,她說,這是專為遠方來的客人準備的,這種甜茶可以預(yù)防高反。一直沒見您下樓,我就送過來了。
不用,謝謝。她語氣冷硬地說。
她盯著周茉看了半天,笑道,你臉色不太好,喝一杯試試。
周茉猶豫了一下,接了。
樓下每天都有,如果需要,隨時下樓取。還有,遠方來的朋友,初到拉薩,盡量別抽煙。她說完轉(zhuǎn)身向樓梯走去。
周茉站回窗前,望著布達拉宮,最后喝了那杯甜茶,似乎確實好多了,頭暈心慌的感覺減輕了許多。過了一會兒,她給媽媽發(fā)了一條短信,這是換了新的手機號碼之后第一次與媽媽聯(lián)系:媽媽,您和爸爸好嗎?我到拉薩了,我的窗外就是布達拉宮。
晚上10 點鐘,媽媽給她發(fā)來一條很長的短信,短信里說,周茉爸爸已經(jīng)從公司退股,他們到了??冢瑒偘差D下來。另外,媽媽給周茉卡里轉(zhuǎn)一筆錢,讓她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媽媽說,西藏很美,你到處看看,注意預(yù)防高原反應(yīng)。
后來,周茉每天都去樓下取一杯甜茶。有天上午,她跟著手機導(dǎo)航來到瑪布日山腳下,卻被告知,布達拉宮的門票需要提前預(yù)約。她在那附近走了走,然后又跟著手機導(dǎo)航往回走。當(dāng)她回到客棧時,聽到前臺女招待說,你瞧,確實是她,那個節(jié)目主持人,網(wǎng)上說,那個男人就是因為她死的。
你搜那些干嗎?無聊。渾厚的男低音說。
之前微博上看到過那些帖子,又看到她登記的名字,我還去給她送過一次甜茶,那時候她沒戴口罩,千真萬確,是她。
別整天翻微博,跟你說多少次了,只管登記,其他的事少操心,你就是不聽。男低音又說。
周茉在大門口站了一會兒,回房間收拾好行李,直奔火車站。在火車站買了拉薩到蘭州的火車票,那是當(dāng)天可以買到的唯一車次。上火車前,媽媽打來電話,她在鈴聲中把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直到那組數(shù)字暗淡下去。在蘭州的某個賓館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后,她在網(wǎng)上搜索下一個目的地,最后選定寧城。她選這個城市有兩個原因,第一,可以直達。第二,名字陌生。
那天下午,周茉拖著拉桿箱,一邊從火車站往外走,一邊在手機上找住處。她開始對房間的尺寸,確切說,是對房間里可以走路的空間有了一定的要求。有人攔住了她,一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的出租車司機,他的車就停在旁邊,問她去哪。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手機還沒有給出結(jié)果,她也不知道去哪。她朝他點點頭,繞開他,繼續(xù)往前走。
她走過了一個綠燈,接著走過了第二個綠燈,又走過了第三個綠燈。這個中原小城十字路口的綠燈亮的時間夠長久,足夠人們從容地走下去。在一排高大的法桐樹下,她又被人攔住了——一個穿著深藍色西服,露出白襯衣領(lǐng)子的瘦小的年輕人,他遞過來一份售房推介廣告。旁邊另一位同樣著裝的年齡稍大一點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聲說,你沒看她拖著行李箱嗎,外地人,跟你說多少次了,就是不長心,你這樣,什么時候才能賣出你的第一套房子。那個遞給她廣告單的年輕人看了看他的同伴,又看著周茉,嘴角尷尬地扯了扯。
手機里已經(jīng)找到一家民宿,從圖片里看,入戶門到陽臺有一條足夠長的通道。她可以不用那么頻繁地向后轉(zhuǎn)了。導(dǎo)航顯示步行需要十七分鐘。
周茉接過了那份廣告單。
“今天多謝你。我也換了指紋鎖,這下方便多了。”中午,鄰居第二次來敲門時,周茉又在房間里數(shù)步子。從這頭到那頭,二十六步,又從那頭到這頭,二十六步。她試著把步子邁得大一點,回來的時候,又試著邁得小一點,看能不能改變數(shù)字的大小,她發(fā)現(xiàn)有的時候能,有的時候不能。
那人送來幾袋干果,外包裝分別是紅、綠、紫、藍四種顏色。周茉沒接。
“別客氣,以后大家都是鄰居了,你……沒關(guān)系的,我有個師弟,比你嚴重,他是徹底的聾啞,但是畫畫得特別好。你好多了,你的聽力完全沒問題吧?”他說。
周茉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她被他當(dāng)成啞巴了。她沉著臉去關(guān)門。他已經(jīng)一步跨進來,四周看了看,最后把干果分開,挨著書分放在書柜的格子里,然后又去看書柜里的書。周茉沒理他,獨自坐回小圓桌前。這中間他好像拿手機拍下了什么,最后從書柜里抽出他上午翻過的那本書:“這個借我,我想看看一個德國人是怎么寫中國的。還有,遠親不如近鄰,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告訴我?!彼弥鴷吡?。
關(guān)上門后,周茉在門邊站著,再次試著發(fā)音,先是輕輕地,發(fā)不出聲音,然后試著用足勁兒,感覺粘在聲帶上的膠帶又被撕裂了一回,她想趁著那個裂縫再努力一把,如果可以,干脆把它全部撕裂清除。但她又一次前功盡滅。那膠帶有魔力般,撕裂的部分會瞬間復(fù)原。她的聲音被綁架了。
那盆綠籮已經(jīng)開始往小圓桌上攀爬,右側(cè)那把藤椅也未能幸免于難,它的一條腿已經(jīng)被色彩復(fù)雜的藤蔓抓住??傆幸惶?,它會坐在她的椅子上??墒?,它是怎么跑到她陽臺上來的?裝修公司送的?或者物業(yè)送的?以前,媽媽倒是喜歡花草,院子里、露臺上、陽臺上、客廳里,到處是她辛勤勞動的成果:薔薇、牡丹、月季、桂花、梅花、紫茉莉,花香四季不絕。媽媽沒有跟她提起過,在??冢麄冏〉氖窃鯓拥姆孔?,是不是也可以種那么多花?而她,只通過短信告訴媽媽,她已經(jīng)安頓下來了。至于在哪里,怎么樣,只字未提。周茉拒接幾次后,媽媽不再打電話過來,她們只偶爾發(fā)個短信。
得去買把剪刀。她看著那盆奇怪的綠籮突然想。
這次她沒有網(wǎng)購,決定去人群中走走。在外面流浪的那半年,因為避免不了要經(jīng)常和人說點什么,她的聲音還是自由的。后來偶然接了那份售房廣告,買了房子,做了裝修,接著搬進來,兩梯兩戶的單元,她在這一層住了兩年,除了定期去樓下扔一下垃圾,幾周前去了趟公園,吃飯、穿衣,各種生活繳費,她都是在手機上解決,現(xiàn)在,沒有手機解決不了的問題。七月底她換了一次手機,也是在手機上解決的。那這樣算起來,直到那人出現(xiàn),這兩年里,除了和那個換指紋鎖的人溝通——第一次是打電話開鎖,第二次是打電話換鎖——她已經(jīng)想不起來,究竟有多久沒有開口說話了。
單元門前并排立著三個綠色的塑料垃圾箱,大概一米高,上面用白色的大字寫著“×××物業(yè)”。午后,周茉提著一袋垃圾出來時,看到一個一身黑衣的老太太,折疊著身子,趴進第一個垃圾箱里,她的身材過于單薄,乍一看,像掛在那上面的一件舊衣服。周茉往垃圾箱那邊走的時候,她的身子慢慢直起來,雙手從里面拉扯出一個污跡斑斑的紙箱,抖了抖,放在腳邊,又從里面拿出一個礦泉水瓶,抖了抖,放進紙箱里。接著,她側(cè)走兩步,打開第二個垃圾箱的蓋子,趴上去,一邊把手緩慢地伸進去,一邊說:“俺閨女忙得很啊,他們在廣東做珠寶生意,賣翡翠,綠油油的那種,老貴老貴的……”就像第二個垃圾箱里藏著她的老朋友,她要先和對方握握手,再好好聊聊她的現(xiàn)狀。
周茉猶豫了一下,決定不打擾她,再往前走幾步,把垃圾扔進下一個單元門口的垃圾桶。
小區(qū)很大,綠化做得很好,周茉感覺自己走了很久,終于在經(jīng)過湖邊一段紅色木地板鋪就的彎彎曲曲的長廊,又走過一個小廣場后,來到大門口,兩個保安并排站在大門一側(cè)的工作臺前,低頭看著手機。小區(qū)對面就是一個大型購物中心,地下一層是超市。
事實證明,網(wǎng)絡(luò)世界真的比現(xiàn)實世界更加有條不紊,也更加便捷。她在擠擠挨挨的人群中走了一大圈,最后才找到剪刀。貨架上的剪刀有三種,她選了一把弧形手柄上有紅色塑料外膜的拿在手里,感覺還算不錯。如果在網(wǎng)上,買一把剪刀最多需要三分鐘,她想。但想到此行的目的,她又接著往下逛,總有需要跟人說點什么的時候,看看那時會發(fā)生什么吧。她希望日常生活的節(jié)奏可以證明,發(fā)生在她身上的意外,與她當(dāng)時的情緒有關(guān),它還沒有形成某種令人憂傷的模式。
她仔細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超市分著區(qū)域的,有新鮮蔬果區(qū)、酒水飲料區(qū)、洗漱用品區(qū)……她干脆找到一個購物車,像其他人一樣推著,又往里面放了一袋核桃、幾個蘋果、一個軟籽石榴,排隊稱重;再拿了一包抽紙、一塊香皂、一瓶沐浴露;換一個區(qū)域,拿了牛奶、面包。接著突發(fā)奇想,換了區(qū)域拿了銀耳、蜂蜜,又拐回鮮果區(qū)拿了雪梨,到電器區(qū)拿了養(yǎng)生壺。剛好有潤喉茶被她遇到,看成分,里面有黨參、麥冬、五味子。她毫不猶豫拿了兩包。大概超市里每個角落都被她逛了一遍,用去了不少時間,直到結(jié)賬出來,她發(fā)現(xiàn),真的沒什么必須要與人交流的。她想與人說點什么的愿望就此落空。她提著兩大包東西,站在人群中茫然四顧,接著,她就釋然了。
發(fā)不出聲音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反正對于這個世界,她也沒什么好說的。
那盆怪異的綠籮還是令周茉不知所措,它簡直毫無美感。剪刀備好了,但是,剪?還是不剪?她蹲在窗前拿不定主意,那個人又來敲門,一邊敲一邊喊道:“是我,陳爾東?!?/p>
周茉蹲著沒動。昨晚她又做了那個夢,它莫名其妙開始于一個象聲詞——“乓!”座艙的門關(guān)上,聲音不大,卻很突然,她伸手朝前抓了一把,什么都沒有抓到,只好算了。她坐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凳子上,腳下踩著透明玻璃,四周也是透明玻璃,頭頂也是透明玻璃。她被關(guān)在一個透明玻璃做的正方體里,吊在摩天輪巨大的圓形框架上,那上面還吊著無數(shù)個這樣的東西,看起來很帶勁。很安靜,很穩(wěn),緩緩上升的過程中,她試著伸出雙臂,在將要伸直的時候,手指觸到兩側(cè)玻璃。她開始找窗戶——密閉的空間總是令人不安,哪怕它是透明的——但沒找到,只有左右兩側(cè)的玻璃墻壁偏上的地方,各有一個三級魔方似的九宮格透氣孔。那也好吧,她想,總不至于缺氧。但她還是看到前方玻璃里映出的那張臉走了樣。于是她轉(zhuǎn)身,換了一個方向,這次她看到一條河最流光溢彩的一段。當(dāng)那條河緩緩流到遠方的時候,摩天輪好像停止了運轉(zhuǎn)。它在等什么?她想。她抬頭,頭頂上有一朵棉花糖一樣的白云,離她很近,看起來是甜的??礃幼?,她已經(jīng)到了這個巨大的圓形框架的最頂點,可是,它究竟在等什么?她從白云上收回目光,又換了一個方向,她看到一只鳥朝她飛來。那應(yīng)該是一只善良的鳥,一身翠綠色的羽毛,鳥喙是橘黃色的,她有點擔(dān)心,因為它正朝著一面透明玻璃飛來?!巴该鳌边@個詞對于一只鳥來說,有著致命的欺騙性。但它還是飛過來了,它尖尖的喙“咣”一聲撞在玻璃上,她被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周圍的玻璃從上至下,漸漸碎成顆粒,像泡沫一樣消失,她的衣服也漸漸碎成了顆粒,消失……最后,她赤身裸體被留在空中,和那只鳥對峙著。她在它的目光里試圖用手遮擋自己。然后,她看到它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個身,飛走了。她開始感覺到耳邊的風(fēng)越來越大,她在迅速下墜……和上次一樣,她還是在急速墜落的過程中驚醒。醒來后一身冷汗。
“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彼€是蹲著沒動。最近,過于頻繁的夢讓她感到不安。那人頻繁地敲門也會讓她感到不安。
有時候,夢里又會回到臺里:7 點鐘起床,洗漱、吃早飯,早飯不能吃得太飽。8 點30 出門去臺里,上午的時間一般是開會,做準備,如果需要,還要去錄外景。然后是吃午飯,午飯也不能吃得太飽。飯后可以稍事休息。下午3 點左右,和導(dǎo)演碰頭,溝通晚上的節(jié)目。5 點50 之前,必須化好妝、換好衣服,6 點開始錄制節(jié)目,接下來一直要忙到晚上10 點——這樣她早上醒來會有種剛下夜班的充實感??赡且呀?jīng)不可能了,她已經(jīng)成了一個啞女,或許這輩子都無法再開口說話。
周茉用剪刀碰了碰其中一條藤蔓,正是它,用極細小的根須,抓住了藤椅的一只腳。
敲門聲再次響起:“周女士,您的咖啡?!?/p>
周茉打開門,先看到她的鄰居,而后是送餐員。
“你怎么了?你沒事吧?”他跟了進來,神色緊張地問道,“你要再不開門,我就報警了?!?/p>
周茉愣了一下。那種感覺很陌生,如死寂的湖底透進來一絲微弱的光,她早已經(jīng)不習(xí)慣有人關(guān)心她怎么樣了。
“沒事就好。”他又笑了,轉(zhuǎn)身把那本頭發(fā)亂糟糟的德國人塞進了它原來所在的位置,接著又看起了她的書柜。他在《博爾赫斯全集》前停下來,一本一本翻看著。
她拿著剪刀又蹲在落地窗前,看著那盆綠蘿。剛拿進來的咖啡放在小圓桌上,那上面還有一個淡藍色的陶瓷水杯,水杯上印著白色的“milk”和一頭卡通奶牛?;蛟S應(yīng)該叫它牛奶杯,但那太費勁兒了。
“我明白了,”他看著她說,“你等會兒?!彼褧呕貢癯鋈チ?。她聽到對面的房門打開,接著關(guān)上。他又進來了,搬著一個瘦高的實木花架,他看了一圈兒,把花架放在落地窗左側(cè)的角落里,把那盆綠籮從她面前搬走,地板上留下一個正方形的深色痕跡,她用手指在一條邊上搓了搓,什么也沒搓掉。她坐回右側(cè)的藤椅,皺眉看著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憑什么自作主張?
“你看這樣是不是就好多了?你多久沒給它澆水了?”他拿起她的水杯,去衛(wèi)生間接了一杯自來水,溜著正方形白色花盆的邊沿緩緩倒下去。
“先給它解解渴吧。其實給植物澆水是有講究的,自來水氯氣太足,不能直接澆,最好先找個礦泉水瓶,接一瓶,放一放再用,而且澆水要沿著花盆的邊沿澆,這樣不會沖刷到植物根部的土,可以讓根須扎得更牢。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他把水杯放回小圓桌上,然后一片一片摘著藤蔓上的干葉子。
“我?guī)闳€地方?!闭旰?,他拍了拍手,拉著她往外走。她用力想掙脫,他沒松手。他幫她關(guān)上門,然后拉著她從電梯旁邊的步梯走上去,走到盡頭,打開一扇鐵門,他們到了樓頂平臺。
她被他帶到平臺最南側(cè),趴在高至她胸部的圍墻上,這個季節(jié),風(fēng)把一切都吹亂了。她看到晚霞一樣色彩斑斕的樹林,樹葉一樣綠油油的湖水。紅色橡膠跑道圍繞著矮山,像給它戴了一條鮮艷的圍巾,山上有亭子,小得像在電影的遠鏡頭里。摩天輪在被湖水圍繞的小島上,島兩側(cè)有曲折蜿蜒的大理石橋通往陸地。
在這里住了這么久,一直不知道這個公園這么大,呈月牙形,環(huán)繞著她居住的小區(qū)。她陶醉其中,不自覺閉上眼睛,風(fēng)輕輕拂過,有種飛翔的感覺。
“我閨女在廣東做珠寶生意,這個點,她生意正忙……”
周茉回頭,看到一身黑衣的老人提著一個紙箱向這邊走來。
“她天天都在念叨這個,你說,她真有個做珠寶生意的女兒嗎?”他低聲說。
“真的,她天天忙得不行……”老人又走了幾步,抬起頭,仿佛剛剛看到他們,大聲打著招呼,“你們也在啊?這地方不錯,看得遠?!?/p>
“是啊,看得遠?!彼χ舐曊f,然后拉起周茉往樓梯口走去,她回頭看了一眼,似有些依依不舍,居然忘記了掙脫。
第二天上午,送餐員敲門的時候,她的鄰居站在門前。他提著一個大購物袋進來,從里面拿出一束白玫瑰,又拿出一個透明的圓口矮花瓶,灌了水,把花插進去,放在窗前的小圓桌上。他退后幾步,欣賞著自己的杰作說:“這樣是不是就好多了?!?/p>
接著他又從購物袋里拿出八個精致的小玻璃花瓶,洗干凈,灌了水,擦干底部,分別放在書柜不同的格子間,然后,他從那盆綠籮上挑著剪了若干藤蔓,分別插在那些小玻璃瓶里。他像變魔術(shù)一樣,這間死氣沉沉的大書屋一下子充滿了生機。
“這個借我看看。”最后,他從書柜里抽出《小徑分岔的花園》走了。
接下來的那天上午,送餐員敲門時,她的鄰居又站在門前。他進來后,先挨個欣賞了一遍他之前的杰作,發(fā)現(xiàn)它們都像他希望的那樣長勢良好,他滿意地坐在了周茉對面的藤椅上。
“我以前還真沒讀過博爾赫斯,但知道這位大神被稱為‘百科全書’,拉丁美洲‘文學(xué)爆炸’的奠基人。不過,這個,我被繞進去了,要是能跟你聊聊就好了?!彼e了舉那本書說。
周茉安靜地看著他。
他看著周茉,突然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我,我再借一本讀一下?!?/p>
他把手里的放回書柜,又抽出一本,向她擺了擺手出去了。接下來他每天來一次,在她對面的藤椅上坐一會兒,知道她開不了口,他說話的時候也變得小心翼翼的。離開時換一本博爾赫斯帶走。中間他帶來一盆盆栽茉莉,這個季節(jié),居然開滿了白色的小花。
那天上午周茉鬼使神差點了兩杯咖啡。
“謝謝?!标悹枛|笑著說,看著那盆茉莉,“你父母應(yīng)該喜歡這種花,沒猜錯的話,你的名字就來自它。這花確實美,我剛才站那邊,感覺書柜里都藏滿了花香。”
周茉突然不安地看著他,她從沒跟他提過自己的名字。
“想知道你名字還不容易?我去物業(yè)問的,當(dāng)然他們一般拒絕透露業(yè)主信息,不過總有辦法?!彼靡獾匦χf。
周茉放松下來。茉莉的確是媽媽最喜歡的花。
陳爾東離開后,周茉在屋子里又數(shù)了一會兒步子,突然想起上次買的養(yǎng)生壺,跑進廚房找出來,開始研究。淺粉色的底座上有功能標(biāo)志區(qū):燒水、花果茶、水果茶、養(yǎng)生湯、銀耳湯、綠豆粥、紅豆粥、蟲草、沖奶、除氯水。那時候完全沒有關(guān)注過,但根據(jù)標(biāo)注,她逐一對照著記憶中的味道。后來周茉又去了幾趟超市,對應(yīng)養(yǎng)生壺上的功能買了食材。另外還添了一臺帶臺面的集成灶,以及全套的廚具。
周茉第一次嘗試的是冰糖銀耳雪梨羹,在網(wǎng)上查的詳細做法:銀耳一小朵、紅棗五個、蓮子十個、雪梨半個、枸杞若干。接下來又嘗試了各種在網(wǎng)上可以搜到的潤喉的羹湯,養(yǎng)生壺每天都沒閑著。遺憾的是,她還是不能發(fā)出聲音。
這天上午接過送餐員遞來的兩杯咖啡時,沒見到陳爾東。周茉無聲地關(guān)上了門。
她又開始在房間里數(shù)步子。落地窗前的綠籮枝繁葉茂,桌子上的白玫瑰嬌艷欲滴,書柜里的水培綠籮已經(jīng)生出了細密的白色根須,它們給整個屋子增添了生機。兩杯咖啡并排放在玫瑰花前。
她低著頭,繼續(xù)數(shù)步子。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聲再次響起,打開門,陳爾東笑了笑,提著一個購物袋直奔廚房。周茉跟了進去,看到他一樣樣拿出里面的東西,有牛肉、土豆、大蝦、魚、油麥菜,還有一小袋大米。她好奇地看著他。
“你去外面等著,一會兒讓你嘗嘗我的手藝。”他把她輕輕推出來,關(guān)上了廚房門。周茉一會兒數(shù)步子,一會兒坐窗前看書,她摸了摸咖啡杯,完全涼了。她帶著咖啡的涼意繼續(xù)數(shù)步子,或者看書。不知數(shù)到第幾個二十六步時,她突然想,好久沒給綠籮澆咖啡了。她端起一杯,看了看廚房的方向,倒進了花盆,接著把另一杯也倒了進去。剛倒完,陳爾東喊她幫忙端菜。
四菜一湯,兩碗大米,玫瑰花暫時被擠到了地上。他們面對面坐在小圓桌上,油燜大蝦和牛肉燉土豆里,她吃出了媽媽的味道,沒忍住,吃得淚流滿面。多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放下筷子,椅子拉過來,坐在她身邊,把她擁在懷里。他身上有極淡的古龍香水的味道。時間在他手腕上那塊圓形的手表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的內(nèi)心開始變得篤定。
關(guān)于博爾赫斯,接著又讀了幾本后,陳爾東好像失去了興趣。
“記得有人關(guān)于博爾赫斯作品說過一句話:遠看是一個壯觀的城堡,走近,會發(fā)現(xiàn)里面空無一物。大概是這個意思。這些日子讀下來,我有同感,不讀了?!标悹枛|說。
聽到他的話,周茉搖頭,非常堅定地表示了她的不認同。她認同略薩的說法——博爾赫斯是無與倫比的創(chuàng)造大師。
“我明白了,你有不同意見,我還真想知道。”他說。
周茉看著他,突然想,她得去找個醫(yī)生看看。
當(dāng)天晚上,周茉在網(wǎng)上預(yù)約了第二天上午醫(yī)學(xué)院一附院的喉科。想了想,又寫了一張字條,鑒于目前的特殊情況,她覺得這非常必要。那張紙是一本書里的最后一頁,她撕了下來,因為找遍了房間,找不到一張白紙。
第二天早上8 點鐘,周茉就出門了。
電梯門打開,那位黑衣老人站在里面,突然喊了一聲:“出去?。俊?/p>
周茉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這個點,我閨女也出門了,廣州那地方熱鬧。”老人又說,“她做珠寶生意,主要賣翡翠,老貴老貴的那種,天天忙死了……”
周茉又點了點頭。
盡管已經(jīng)預(yù)約,還是等了很久,才排上號。接診的是個中年女醫(yī)生。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那張字條沒用上。幾乎不用她說明什么,對方給她做了個詳細的全面檢查,該上的機器也上了,可最后得出結(jié)論是,她的聲帶沒有問題,可以影響聲帶的其他器官也沒有問題。
這個結(jié)果是她沒有想到的。她看著醫(yī)生。
“沒事。”醫(yī)生強調(diào)道。
這個時候她只好拿出了紙條。醫(yī)生疑惑地看看她,接過字條讀道:“我是前些日子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說話了,很久以前是好的,也就是正常的。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試圖解釋,但沒人聽,我感到很無奈,自此以后,就沒了說話的欲望,大概有兩年,我沒怎么開口說過話,突然就發(fā)現(xiàn)不能說話了,我也不知道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p>
醫(yī)生讀完看著周茉。周茉點點頭。
門診室里還有兩個男的,穿著和醫(yī)生不太一樣的白大褂,站在一旁,頭向前探著,應(yīng)該是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有個中年女人排在周茉后面,一直用手揉著脖子。他們此時都好奇地看著周茉。
“死人的兀鷲是個例外,那兀鷲張開翅膀等待日出,然后收攏它的羽毛十字架,飛進了茂密的鱷魚林。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六日脫稿于加拉加斯?!贬t(yī)生翻過紙張又念道,“這是什么意思?”
“《人間王國》里的最后一句話。”一個學(xué)生說,“寫海地黑人故事的一部長篇小說?!?/p>
“這么冷門的書你都讀過?我甚至沒聽說過?!绷硪粋€學(xué)生小聲說。
“別忘了,我女朋友是研究拉美文學(xué)的,要不下點功夫,能把她追到手?”那個學(xué)生說。
“這是真事嗎?聽著跟電視劇似的?!迸旁谥苘院竺娴闹心昱苏f。
所有人都看向那個中年女人,周茉也回頭看著她。
“我喜歡看那種劇,過癮,最后壞人都得死,好人都能贏,比現(xiàn)實生活過癮。現(xiàn)實中哪有那么好的事?做個好人難死了。”中年女人又說。
沒人搭茬,診室中忽然陷入一片寂靜。兩個學(xué)生一起望向醫(yī)生,等待她的診斷。醫(yī)生的鏡片反著光,很難看清楚她眼睛里的意思。
“字寫得怪好,學(xué)過書法吧?”那個中年女人此時已不再排隊,她不知什么時候繞過周茉,站在了醫(yī)生旁邊。
“字確實好?!贬t(yī)生終于開口了,“別擔(dān)心,各項指標(biāo)都顯示,你真的沒事,如果真像你說的這樣,我建議你去看看心理醫(yī)生?!?/p>
周茉愣了幾秒,收拾起檢查單站起身,在她出門的時候,聽到那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又響起,飽滿而洪亮:“哎!你們說,她是不是在寫劇,來體驗生活?我見過這樣的人,我們福利院常有藝術(shù)家去采風(fēng),她有那個氣質(zhì),這玩意藏不住的。”
“你哪里不舒服?”醫(yī)生問道。
周茉沒去找心理醫(yī)生,她把那些檢查單塞進包里走了。
出了醫(yī)院大門,她沒打車,手機導(dǎo)航搜了一下家的位置,想走幾步。有多久沒這樣在街上走過了?天灰蒙蒙的,風(fēng)很冷,仿佛這個城市一直都很冷,太陽似乎很努力,但霧霾實在太重了。
馬路對面有家書店,很氣派的一長排落地窗,即便隔著整條馬路,也能看到里面是多么令人愜意。于是她通過斑馬線,走向了馬路對面,然后走上人行便道,剛好從書店落地窗的這一頭開始,經(jīng)過了一個二十六步之后,從第一步開始,又經(jīng)過了一個二十六步,她心里一直在重復(fù)這組數(shù)字。大概經(jīng)過了十幾個二十六步,書店被落在身后,她沒有回頭看,繼續(xù)往前。然后是一面很長的水泥圍墻,墻外種著桂花樹,此時花已經(jīng)被凍得垂頭喪氣,只余若有若無的殘香繚繞。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后,水泥圍墻和桂花樹還在繼續(xù)。在她基本上認定,這條路上的水泥圍墻和桂花樹還沒走完,她就會累得想打車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周茉?!?/p>
周茉抬頭,看到她的鄰居站在那里。
“你怎么在這里?”陳爾東拿著一盒煙走過來,“我來找一個朋友,他在這里工作。”他指著旁邊一個大門又說。周茉看到“寧城學(xué)院南門”幾個大字。
“要不一起午飯吧,馬上飯點了,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你?!彼戳丝词滞笊系谋碚f。
她搖搖頭,想繼續(xù)往前走。這次就醫(yī)的經(jīng)歷真是讓她無話可說,她到現(xiàn)在還有點不敢相信,哪哪都沒有問題,但是她沒有辦法說話了。
“別拒絕好嗎?好歹我們也是朋友了?!标悹枛|不由分說,拉起她就走。他的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周茉跟著他走了一段,一輛黑色途觀的尾燈閃了一下。他發(fā)動車,先倒出車位,然后向左拐了一把,又向右拐了一把,上了大路。
這是一家舊上海風(fēng)格的餐廳,房間里的布置很是講究,溫度適宜。陳爾東脫下長款外衣,放在身邊的沙發(fā)上,身上是一件深藍色襯衣。
“你來這邊有事嗎?”坐定,點餐,服務(wù)員關(guān)上門出去后,陳爾東又問道。
周茉也在暖光里脫了大衣。她穿著衛(wèi)衣和牛仔褲,還是當(dāng)年離家時裝進旅行箱的。這些年她幾乎用不著外出的衣服,衣柜里只添了若干套不同季節(jié)的家居服。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荒了,亂蓬蓬披在身上,發(fā)梢長滿了分叉。她朝四周看了看,沒找到紙筆,于是在手機里打出一行字給他看:我來看醫(yī)生。
他像被這幾個字嚇到了:“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可以陪你去,我是說,你,你這種情況,面對很多事情可能會不太方便?!?/p>
我來看喉科,我不是啞巴。
“不是啞巴?那你怎么會……”陳爾東詫異地看著她。
不知道。
“醫(yī)生怎么說的?”
說一切正常。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一切正常就好?!?/p>
可我發(fā)不出聲音了,這太奇怪了。
他盯著那句話看了半天。服務(wù)員敲了敲門,進來上菜。他喝了口水。服務(wù)員出去后,他才說:“你是說,你原來是可以說話的?”
她點了點頭,從包里找出寫給醫(yī)生的那張條遞過去。
他念完問:“你這是給醫(yī)生看的?”
她點點頭。
他翻過去,念完,“這是小說里的?”
她又點點頭。
“這都是真的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舉著那張紙。
周茉一直拒絕想起那個人,在后來的這些年,那是一場又一場噩夢??伤偸菑拿苊苈槁榈臄?shù)字里掙脫出來。
現(xiàn)在想來,他大四時應(yīng)該就患上了抑郁癥,只是那時候他自己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學(xué)歷史的,卻著迷于寫詩,尤其在焦慮的時候。他的詩寫得晦澀難懂,一首都發(fā)表不了,這又加重了他的焦慮。
一個周日的下午,周茉在市圖書館和他偶遇了。那時候周茉大一,在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市圖書館離家近,是她節(jié)假日喜歡去的地方。
那天她正在讀一部長篇小說,一個人坐在了她對面,把一份打印好了的,分了行的畢業(yè)論文給她看,你說,如果我這樣寫畢業(yè)論文,還畢得了業(yè)嗎?那雙詢問的眼睛無比真誠。
周茉低頭看了幾句,完全看不明白,于是真誠地回答說:或許你的詩寫得很棒,但這樣寫論文恐怕不太好吧。
她讀過爸爸當(dāng)年的畢業(yè)論文,那份論文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書房的一個書柜里,標(biāo)準的行楷,洋洋灑灑幾十頁。當(dāng)然那些東西早就不用手寫了,但這個署名吳建強的論文,也太過于標(biāo)新立異了。
你真的覺得這詩寫得好嗎?那人驚喜地問道。
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那么驚喜,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謝謝。其實我們見過。他說。
是嗎?
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幾年前,我考上大學(xué)的那個暑假,去過你家一次,為了感謝你爸爸,是他一直資助我,從小學(xué)直到高中畢業(yè)。
哦,想起來了?,F(xiàn)在你都快大學(xué)畢業(yè)了。
周茉記得,當(dāng)時他鄭重地告訴周茉爸爸,他說,周叔叔,我已經(jīng)年滿十八歲,考上了大學(xué),往后您不用再往我卡里打錢了,接下來我可以自己完成學(xué)業(yè)。他走后,媽媽還夸他有志氣。但爸爸卻憂心忡忡地說,這小子性子有點倔。
想不起來也正常,但我記得你,剛才一進來就認出你了。謝謝你今天肯定了我的詩。說完,他拿著他的分行走了。直到幾年之后,有天晚上她下了節(jié)目,從臺里出來,被一個人喊住。
周茉。他又重復(fù)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點點頭,覺得他面熟。
吳建強,寫了分行的畢業(yè)論文給你看的,那時候你大一,在圖書館。他提醒說。
哦,我記得,你后來把那篇論文交了?她一下子笑了。
那不能,我認真重寫了,怕畢不了業(yè)。我這種人,沒資格任性,接下來的生活還等著我去奮斗呢。你沒變,越來越好看了。他說,沒事,我過來辦事,順路看看你,行,你快回家吧,不早了。說完他就走了。
后來隔一段時間,他就會在媒體大樓前出現(xiàn)幾分鐘,說他來辦事,和她聊幾句,然后離開。再后來,他坦白了,其實他不是來辦事,他患了抑郁癥,應(yīng)該是早就患上的,現(xiàn)在越來越嚴重,他懷疑是從那些該死的詩開始。
我現(xiàn)在還寫詩,還是一首都發(fā)表不了。其實每次我都是專程繞大半個城市過來,我工作的地方離這挺遠的,就是想跟你聊幾句,能聊上幾句的人越來越少了。我沒什么朋友,同學(xué)都不怎么來往,沒人知道我患了抑郁癥,我不敢說,一說就全亂了。也就敢跟你說說,知道你會替我保密的,沒理由,就是知道。我在一所完全看不到前途的中學(xué),整天面對一群鬧哄哄的中學(xué)生,真是讓人受不了。
那時候,周茉驚愕地看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自己先慌了,說完都沒來得及告別,匆忙走了。中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沒過來,但后來又來了。
我媳婦家里比我家條件好,工作是老丈人幫忙調(diào)的,再不調(diào)動我就瘋了,可我沒想到,新單位的人事關(guān)系更復(fù)雜,我覺得我又快瘋了。他說。
你應(yīng)該去正規(guī)醫(yī)院接受專業(yè)治療,抑郁癥可不是小問題。周茉說,要不要我?guī)兔β?lián)系個醫(yī)生?
他低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抬頭說:不用,正在治,可卵用沒有,治不好的。說完后,他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馬上向周茉道歉,不好意思,我說粗話了,但我忍不住,有時候真他媽想從單位頂樓跳下去。
Polo 原來是他媳婦開,后來家里又買了一輛比這好的車,Polo 就歸他了。
那天他的狀態(tài)相當(dāng)不好,車停在媒體大樓附近,坐后座自己哭——至于他為什么坐在后座,而不是駕駛室,周茉當(dāng)時面對一個哭成那樣的男人,沒太注意這個細節(jié),后來也一直沒搞明白——周茉站車邊勸了他兩句,沒管用,他還哭,一個大男人,哭得涕淚橫流,扭著身子在車里找,卻找不到紙巾。旁邊總有人經(jīng)過,奇怪地看著他們。周茉覺得再站在那里不合適,轉(zhuǎn)身走也不合適,就坐進去了,把包里的紙巾掏了出來。他一邊擦著一邊嘟囔了一句,真想死了算了。
接下來,一聲巨響,他終于如愿以償。而周茉的生活,則被撞離了原來的軌道。
“你怎么了?”見周茉愣在那里半天不動筷子,陳爾東問。
周茉搖了搖頭,那一切壓在她心里,繁冗而沉重,恐怕這輩子她都無法講出一個字。
“這個,究竟是什么意思?”陳爾東又舉了舉那張紙。
周茉搖搖頭,夾了一筷子菜。突然感覺,她是不是啞巴這件事,看樣子她是解釋不清楚的。她也沒勇氣聽那個中年女醫(yī)生的建議,去看心理醫(yī)生,那會讓她不斷想起已經(jīng)死去的那個人。
“如果是這樣,你別著急,我聯(lián)系一下專家,再陪你去看看。把你的電話給我,再加一下微信?!彼f。
周茉想了想,打開微信二維碼,加上后,把手機號給他發(fā)了過去。這個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微信“新的朋友”那一欄里有個紅色的“1”,點開,發(fā)現(xiàn)居然是媽媽,她想了想,點了通過。
小茉,你這孩子,還跟媽媽記仇了?電話也不接,你知道我們多擔(dān)心你,天冷了,你要多注意身體。媽媽發(fā)過來一句。
這句話在這個時候跳入眼簾,周茉沒忍住,眼淚出來了。
“你怎么了?”陳爾東看著突然落淚的周茉,不知所措地問道,拿著紙巾過來給她擦淚。
周茉躲開,接了紙巾,一邊流淚一邊推他讓他坐回去。他疑惑地看著她,最后點了點頭,坐了回去。
你在昆明對嗎?媽媽在微信里問。
沒有,我在寧城,中原的一個小城,這個季節(jié)每天都有霧霾。您那邊怎么樣?
媽媽連著發(fā)來幾條語音,周茉沒戴耳機,看了看對面,急不可耐地直接點開:海口這邊還很暖和,我們住的房子不大,在離市區(qū)有一定距離的一個園林小區(qū),環(huán)境非常好,里面生活設(shè)施齊全,像個世外桃源。其中一間屋子,裝修風(fēng)格和你那三樓的房間一樣,只是比那小很多,這是你爸爸的意思。我不再種花草了,因為這周圍一年四季都是花花草草。你爸爸現(xiàn)在每天上午去樓下健身房游泳一個小時,傍晚還要拉我出去散步,他現(xiàn)在可愛運動了。
媽媽的聲音和以前一樣溫和沉靜,她聽了一遍又一遍。
茉茉,發(fā)一張你現(xiàn)在的照片吧,你爸,你爸想你了。媽媽又說。
她打開相機,看到一雙紅腫的眼睛,臉色蠟黃憔悴,頭發(fā)像荒草一樣披在身上。這不行,她想。于是回復(fù)道:媽媽,晚會兒發(fā)給您好嗎?我現(xiàn)在正忙。
好好,那就晚會兒。媽媽回復(fù)說。
不好意思,我要提前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周茉發(fā)過去一句話,站起來開始穿外套。
“我剛好下午沒事,可以陪你,看樣子,你需要先去做個頭發(fā),再出去逛逛,買些必需品?!彼f。
周茉想了想,既沒點頭,也沒搖頭,算是默許。
“先吃飯,一會逛街需要走很多路,餓著肚子可不好?!彼f。
其實就是洗洗,簡單做了修剪,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接著去商場,在一樓買了各種瓶瓶罐罐,都是從前擺在她梳妝臺上的那些。
“可以幫她化個淡妝嗎?”陳爾東突然問,熱情的導(dǎo)購員同意了。
再接著是上樓買衣服。他并不征求她的意見,只是選。他選一件,她就試穿一件。他的眼光不錯,挑選的衣服都很適合她。她穿著一件新衣,對著一面試衣鏡笑了笑,原來,笑容并沒有像聲音一樣離她而去。她拍下了鏡子里笑著的自己,給媽媽發(fā)過去。
陳爾東看著她也笑了:“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這么開心?!?/p>
剛剛,微信里,那是我媽媽。她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
“我聽出來了?!?/p>
我給你爸爸看了,你爸爸激動得眼睛都濕了,他想你了。媽媽發(fā)了一句話。她感覺嗓子一陣緊,看了半天。
可是,不知道那些東西還在不在網(wǎng)上。她在心里想,然后鼓起勇氣,在百度里輸入“周茉”,翻了幾頁,沒有看到那些可怕的內(nèi)容。但她不放心,接著往下翻頁,翻了很多頁,手指都酸了,還是沒有看到那些內(nèi)容。她松了一口氣,這么久了,或許那些已經(jīng)不在網(wǎng)上了。
“再試試這件,我覺得它最適合你?!标悹枛|拿著一件紅色毛呢大衣說。
她聽到聲音,慌忙抬起頭,手機掉在地上。
“怎么了?”
她搖搖頭,撿起手機,退出網(wǎng)頁,把它裝進衣兜里。
陳爾東把紅色毛呢大衣披在她身上,鏡子里,她的臉被那個顏色映襯著,像回到了遙遠的記憶中——第一次上鏡,師傅幫她選的衣服,就是一套紅色的裙裝。
周茉讓導(dǎo)購給她打了包。
晚上他們一起回來。走進單元門,等電梯的時候,聽到幾個聲音在聊天。
“真沒想到,就那樣拉走了,也太草率了?!币粋€聲音說。
“是啊,連垃圾箱一起拉走了,不然,這個單元,以后誰還敢去扔垃圾。”另一個聲音說。
“她就像有意把自己扔進垃圾桶里的,你沒看到,慘得很,頭朝下,兩條腿直挺挺朝天蹬著?!鼻耙粋€聲音說。
“當(dāng)時圍了不少人,打了120 后,她就是在圍觀者的目光中一點點蹬直腿,又一點點涼下去的?!钡谌齻€聲音插話說。
“她不是說她有個閨女,在廣州做珠寶生意嗎?怎么還天天撿垃圾?”
“誰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庇忠粋€聲音說。
周茉想起那個一身黑衣的影子,早上出門時電梯里還跟她打了招呼的。她感到頭皮發(fā)麻,抬頭看了陳爾東一眼,他伸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叮咚一聲,電梯門又關(guān)上。仿佛從一個世界換到了另一個世界,還是那幾個人,但誰都不再提那件事。
進屋后,陳爾東放下大包小包的購物袋,說:“好了,你休息吧,我會聯(lián)系好醫(yī)生,再帶你去看看?!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了。
第二天,陳爾東帶周茉去了省城醫(yī)院,“我讓朋友幫忙約了一位老專家,據(jù)說很神,早過了退休年齡,醫(yī)院不舍得放,返聘回來的?!?/p>
老專家老得名副其實,他顫巍巍給周茉檢查了一遍,并沒有上任何機器,最后給她開了七天的藥。
“一天三頓,等藥吃完了,如果還沒好,再來,要是好了,就不用來了?!崩蠈<艺f,他沒戴醫(yī)用口罩,他的一縷白胡子蓬松著垂下來,每一根都與宇宙萬物平起平坐,這讓他顯得無限權(quán)威。
從醫(yī)院出來后,周茉還有點不敢相信,疑惑地看著陳爾東,這也太簡單了,就這樣?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越是這樣,我越有信心,相信醫(yī)生,也相信自己?!标悹枛|說。
接下來的幾天,陳爾東每天按時提醒周茉吃藥,經(jīng)常會給她做清淡的家常菜,避免她點外賣。傍晚會拖著她出去散步。
突然有一天,“黑衣老人”和“翡翠女”成了網(wǎng)上炙手可熱的關(guān)鍵詞,網(wǎng)上可以搜到高清圖片,連垃圾桶都上了熱搜。
文章說,身價千萬的女富豪對母親不管不顧,致使老人靠撿垃圾為生,最后慘死在垃圾箱里,還配了圖,有老人撿垃圾的照片,也有老人栽在垃圾箱里的照片。另有文章說,女兒確實是千萬富豪,但并非置母親于不顧,買了房子,還每月給她轉(zhuǎn)錢;老人撿垃圾不是迫于生計,而是閑極無聊;老人的死也是一場意外。同樣配了圖,有老人居住的房子,大而寬敞,用的都是紅木家具。
每篇文章下面都是七嘴八舌的評論,有人譴責(zé)女兒不孝,有人埋怨老人多事,有人替女兒辯解,有人為老人哀嘆,還有人提出了空巢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總歸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這讓周茉的心再一次提了起來。她打開百度,輸入自己的名字,翻了很多頁,都沒有找到那場車禍的內(nèi)容;又輸入“polo男”“主持人”“臺花”等詞條,關(guān)于她的那些不堪的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如石沉大海,杳無蹤跡。在這個過程中,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陳爾東的朋友圈居然發(fā)了很多她的照片,標(biāo)題是:一個啞女的獨白與對話。最早的那條,居然是十月底發(fā)出的,也就是他找她借手機的那天。
周茉憤怒了,當(dāng)即把截圖發(fā)了過去,質(zhì)問:為什么?
很久沒有回復(fù)。
十幾分鐘后,陳爾東坐在了左側(cè)的藤椅上。他看著她,好像有些難以開口,但最終還是開口了:“最初的時候,我確實只是為了拍你,這個題目已經(jīng)不新鮮了,但還是可以打動人,就在你這一屋子書中?!?/p>
她似乎明白了,或許他就是因為那個于她而言相當(dāng)不可思議的名詞——啞女,產(chǎn)生了拍她的念頭,其實一直以來,他只是想表達那個名詞。
周茉咬著唇,沉默著。
“不,也不是你想的那樣。最初發(fā)現(xiàn)你不能說話的時候,我特別震撼,缺憾的美,我毫無抵抗力地被這件事打動了,一位啞女和一屋子書。那么,你讀書,絕不是為了消遣、學(xué)習(xí),或者別的什么原因,你讀書是因為你需要傾訴。可是,為什么呢?世界如此豐富多彩,你為什么只鐘情于一屋子的書?我對你很好奇,你很孤獨,像個謎,不用工作,沒有親人來往,似乎又生活得很安逸。那個謎底太令人期待了。但是我那時候還不想知道,至少在拍完那組作品之前,那會影響我的自由發(fā)揮。我那時候信誓旦旦與人簽了約,作品完成后,對方會給我豐厚的報酬,但如果完不成……”陳爾東說,“可是,后來我真的,真的想每天都見到你,那種感覺是從我們第一次上天臺那天開始的,當(dāng)時你安靜地閉著眼睛,唇角上揚。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么美麗的面孔。”
遠處,摩天輪在無聲地旋轉(zhuǎn)著。
“但是,我還是不小心知道了你的很多事情,你不是啞女,那么,《一個啞女的獨白與對話》系列作品就不存在了。我會和對方說明的?!标悹枛|說。
你剛剛沒有說完,如果作品完不成,會如何?
“沒事。”陳爾東說。
你坐過摩天輪嗎?
“沒有,我恐高?!彼櫫税櫭?,似乎有些心神不安。
周茉盯著他看了許久,才低下頭。手機上輸入提示音噼噼啪啪地響著,很久也沒有停。
我也恐高,從小沒坐過摩天輪,但是我常常夢到自己在摩天輪上,很奇怪的那種摩天輪,每次在夢里被它嚇得驚心動魄,太可怕了。
我在這里住了兩年,就去過一個公園,就你看到我那次,其實我就是為了去坐摩天輪。那個夢重復(fù)了很多次,每次都是那個結(jié)果,像個魔咒一樣解不開。那天幾乎沒什么人坐摩天輪。只有站在近旁,你才能感覺到它的巨大,實在太高了。我先認真看了看,那個巨大的圓形框架和我夢到的完全不一樣,它看起來可靠多了,哪都實實在在的,被一些線組成的各種幾何圖形密密麻麻支撐著,完全不用擔(dān)心安全問題。座艙有紅色、藍色、黃色三種,我認真考慮了一下,應(yīng)該坐哪個顏色的,那時候,我的夢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參考價值,因為夢里全是透明的座艙。最后我選了黃色的,我一直覺得,黃色是開心的顏色。不用排隊,從對面的小窗口買到一張票,四十塊錢。我先走上三層臺階,那里有個穿紅色工裝的工作人員,我不用說話,指了指后面緩緩轉(zhuǎn)過來的黃色座艙,他就知道我要干什么了。他打開門,扶我進去。我一點都沒害怕,那是堅固而冰冷的鋼鐵做成的艙體,配有透明的玻璃窗戶。里面兩邊各放著木質(zhì)長凳,如果擠擠的話,每一邊的長凳上都可以坐下三個人。我坐在了右邊??墒牵莻€象聲詞突然出現(xiàn),砰!我一下子就慌了,拼命地推開門,跳了下來,接著被工作人員一把拖到了旋轉(zhuǎn)區(qū)域之外。他怒氣沖沖瞪著我,我落荒而逃。
我同意你拍我。最后她又發(fā)了一條。
“真的?”他驚喜地看著她,開始環(huán)視她的屋子,“我已經(jīng)拍了很多,但最想表達的還沒有表達出來。就在那個地方,那個角度最好,搬把藤椅放那里,你就坐書柜前,可以拿本書,也可以不拿。我覺得還是不拿,身后的背景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你隨意坐著就好。其實我有些緊張,怕抓不住你的眼神。”
她看了看他指的地方。
“你現(xiàn)在可以坐過去試一下嗎?如果可以,我們現(xiàn)在就開始,我已經(jīng)有些迫不及待了,我這個手機就是最好的相機,完成拍攝完全不成問題?!标悹枛|說著,起身搬起他剛剛坐的那把藤椅,往他選定的位置走去。
她看著他頭上波浪形的黑色金屬發(fā)箍,感覺那是一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存在,把他腦袋上以及他腦袋里理性與意識的樊籬搞得亂七八糟。她跟著他走過去,坐在那把椅子上,但顯然,她知道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后,很可能會被以前的同事或者熟人看到。她懼怕再回到流言蜚語中。她突然緊張起來。他看出了她的緊張。
“你不用緊張,你什么都不用做,隨意坐那里就好,相信我?!?/p>
她先是緊張地看著他,然后閉了一下眼睛,再然后,就麻木地坐著了。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那個過程是怎么完成的。
“好了?!彼牭剿f,“照片里,你真的很美。你可能不理解,看到你后,我無法控制我自己,那是藝術(shù)在生長,在努力破土而出,是有生命的東西,我不能扼殺它?,F(xiàn)在,我終于完成了?!彼粡垙埛?,整個相冊里全是她。
“現(xiàn)在,我把這個系列作品完完整整送給你,朋友圈里的,剛剛我已經(jīng)全部刪除。”他把那個手機放在她手里。
她搖頭。
“放心吧,這個是純拍照手機,這個才是我日常用的。”他從兜里又拿出一個外形差不多的手機。
她還是搖頭。
他笑了笑,低頭輕吻她的額頭,轉(zhuǎn)身離去。
她閉上了眼睛,但淚水還是流了出來。
你的手機在我窗前桌子上,門鎖密碼是262626。我去??诹?。
第二天上午10 點,周茉發(fā)出一條微信后,關(guān)了手機。透過飛機舷窗,望著緩緩向后滑行的跑道,接著,她抬頭看天,期待一朵棉花糖一樣的白云。那朵云應(yīng)該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