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蕾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據(jù)陳偉先生考證,岳麓秦簡中的法律文獻大約抄錄于秦王政時期至秦始皇三十五年(前212)[1]。此時中國王朝正處于從分裂到統(tǒng)一的過渡時期,社會風氣較為開放,女性不僅能夠管理家庭內部的大小事務,還可以參與到家庭之外的政治、經濟活動之中,但活動空間仍遠不如男性廣闊,所以女性犯罪呈現(xiàn)出以家庭性和從屬性為主的特點。目前學術界對女性犯罪問題的研究多集中于漢代以后,秦代相關問題的研究涉及較少,如翟麥玲、張榮芳《秦漢法律的性別特征》[2],賈麗英《秦漢時期“悍罪”論說》[3]、《秦漢時期奸罪論考》[4],文霞《從秦漢奴婢奸罪窺探其法律地位》[5],王輝《秦漢奸罪考》[6],顧麗華《秦漢時期的和奸罪——以簡牘資料為中心的考察》[7],王金豐《秦漢女性犯罪研究》[8]等論文都是以《睡虎地秦墓竹簡》《張家山漢墓竹簡》《居延漢簡》《敦煌懸泉漢簡》等秦漢簡牘為基本史料而進行的探討,對于《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涉及女性犯罪的文書律令關注較少。本文擬以《岳麓書院藏秦簡》為基礎史料,從秦代女性的犯罪行為、處罰規(guī)定及優(yōu)恤政策等方面進行考察,力圖揭示女性在秦代的法律地位,加深對中國古代法律中性別觀念的認識。
據(jù)《岳麓書院藏秦簡》記載,秦代以女性為參與者實施的犯罪行為有謀反、詐偽、盜、匿貲、行賄受賄、奸非、不孝、擅殺子、亡為人妻、舍匿罪人、受牽連以及再婚中的犯罪等多種,根據(jù)罪行的輕重她們會受到相應的處罰。茲分別論之。
岳麓秦簡所反映的戰(zhàn)國中晚期的秦國及初創(chuàng)時的秦代是一個過渡的階段,此時國內尚存在著一些抗秦殘余勢力,為了消除他們對政權造成的威脅,統(tǒng)治階級制定嚴苛的法律以約束他們的行為。謀反罪針對的正是這些對秦的統(tǒng)治有潛在威脅的人。《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013-018記載了秦律對“故”趙、魏、荊(楚)、代、齊五個關東諸侯國從人(主張合縱抗秦之人)及其妻、子、兄弟姐妹、舍人、已經娶嫁的子女等這些人犯罪行為的討論和處罰的規(guī)定:
叚正夫言:得近〈從〉人故趙將軍樂突弟、舍人祒等廿四人,皆當完為城旦,輸巴縣鹽。請:論輪〈輸〉祒等013(1029)【廿四人,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者,比故魏、荊從人。御史言,巴縣鹽多人,請014(1028)令夫輪〈輸〉祒【等廿四人,故】代、齊從人之妻子、同產、舍人及其子已傅嫁不當收者,比故魏、荊從人之015(0960)【妻】子、同產、舍人及子已傅嫁者,已論,輪〈輸〉其完城旦舂洞庭,洞庭守處難亡所苦作,謹將司,令終身016(0921)毋得免赦,皆盜戒(械)膠致桎傳之。其為士五(伍)、庶人者,處蒼梧,蒼梧守均處少人所,疑亡者,戒(械)膠致桎傳017(0898)之,其夫妻子欲與,皆許之。有等比。十五018(1111)[9]43-44
楊振紅先生釋其大意為:“叚正夫上言:抓到了故代、齊從人樂祒等二十四人,都應當判完城旦刑,輸往巴郡的縣制鹽。請求輪輸?shù)x等二十四人,以及比照以往輪輸故魏、荊從人的妻、子、兄弟姐妹、舍人及其已經娶嫁的子女等的方式輪輸故代、齊從人的妻、子等。御史上言:現(xiàn)在巴郡縣制鹽的徒隸很多,請求下令按照夫的建議論罪后,將其中的完城旦舂者輸往洞庭郡難以逃亡的地方苦作,嚴加監(jiān)管,終身不得赦免;將其中的士伍、庶人安置在蒼梧郡人少的地方,他們的丈夫、妻子、子女可以跟他們一起前往。”[10]由于從人屬于合縱抗秦的殘余勢力,他們會對秦王朝的統(tǒng)治造成威脅,是很嚴重的政治性罪犯,因而他們的妻、子、兄弟姐妹、舍人及其已經娶嫁的子女等這些人不論男女親疏也皆會受到官府的嚴格防范、控制和打擊。
詐偽罪,即是出于某種目的以欺騙、假裝、虛構等手段而隱瞞事實真相,影響國家運作的行為。《岳麓書院藏秦簡》中出現(xiàn)的女性詐偽行為主要是文書詐偽。偽造文書是其中最常見的一種犯罪,包括制作、使用假文書。秦代國家政務的運作,有賴于文書的流轉,因此統(tǒng)治者對文書十分重視,專門頒布“行書律”以嚴厲打擊文書詐偽犯罪。《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194-195,記載了令女子制作假文書這種欺詐罪行所應受到的處罰:
行書律曰:有令女子、小童行制書者,貲二甲。能捕犯令者,為除半歲繇(徭),其不當繇(徭)者,得以除它194(1384)人繇(徭)。195(1388)[11]132
“行書律”明確禁止了女子傳遞、制作文書的行為,違令者處以“貲二甲”的重罰?!对缆磿翰厍睾?伍)》簡308-309記載了吏及臣史教女子上書的詐偽罪行:
該律令主要是講吏及臣史教女子上書,而且受人錢財酒肉,事后改口拒不承認的詐偽罪行。上述兩條律令均是女子受人教唆所做出的犯罪行為,同時也說明了秦代女性參與政治事務受到的嚴格限制。
已公布的《岳麓書院藏秦簡》中雖未見“盜律”律文,但載有與“盜”相關的司法文書案例和量刑標準,可見“盜”在秦代是一種出現(xiàn)頻率較高且被嚴厲打擊的犯罪。犯罪主體除了多數(shù)人習慣上認為的男性以外,女性同樣也會參與其中。據(jù)《岳麓書院藏秦簡》所載,可將涉及女性參與的盜罪分為兩種不同的罪名。
1.群盜
《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癸、瑣相移謀購案”簡001-003記載了一起女子參與群盜的案件:
群盜,整理小組注釋為“合伙行盜,又指合伙行盜的人,即團伙盜匪”[12]106。朱紅林認為:“‘五人為盜’可能是秦漢時期量刑的一個尺度。共同盜竊者在五人以上者,法律往往從重處罰。秦簡所提到的‘群盜’都是對待特定犯罪行為的稱謂,其人數(shù)都應在五人或者五人以上,可與漢律相互補充?!盵13]由簡文可以看出,秦代女子也會參與到團伙盜竊的犯罪行為之中。對于這類惡行的處罰,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簡125-126:“群盜赦為庶人,將盜戒(械)囚刑罪以上,亡,以故罪論,斬左止為城旦,后自捕所亡,是謂‘處隱官’。”[14]123在秦律中群盜的罪行往往被視為重罪,處罰也較為嚴苛。
2.夫妻共盜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073-075記載了秦律中對于夫妻共盜罪行的處罰:
泰山守言:新黔首不更昌等夫妻盜,耐為鬼薪白粲,子當為收。柀(彼)有嬰兒未可事,不能自食,073(1114)別傳輸之,恐行死。議:令寄長其父母及親所,勿庸別輸。丞相議:年未盈八歲者令寄長其074(0918)父母、親所,盈八歲輒輸之如令?,樞?琊)郡比。十三 □/075(1935)[9]63
據(jù)簡文所載,新黔首昌等擁有秦不更爵[15],他們夫妻共盜被判“耐為鬼薪白粲”,說明他們所盜的數(shù)額比較大,因為他們都有爵位尚且被判為鬼薪白粲,倘若沒有爵位就很可能會被判為城旦舂。
行賄是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國家官吏財物的行為,即受賄是指國家官吏利用職務之便,索取或收受他人財物的行為。此類犯罪發(fā)生在女性身上的情況較少。《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簡160-175記載了秦律中對治獄者或治獄者父母因治獄之故而受人錢財?shù)恼撎幰约皩Ξ斒氯?、當事人的父母、當事人的同室及其父母、妻子、同產行賄、借貸行為的處罰:
陳松長先生指出這條令文細致剖析了治獄者受人錢財?shù)娜N不同的情況:第一種是直接向當事人收取錢財,且在錢財交易的過程中隨意壓低或哄抬價格者,其治獄雖不枉法,也以其所受錢財和隨意起價的多少來按盜論處;第二種是向“所治之親”,即當事人的父母借貸“錢金它物”者,就按其所借“錢金它物”的利息多少來按盜論處;第三種是向“所治之室人”及其父母、妻子、同產借貸“錢金它物”者,也按其所借“錢金它物”的利息多少來按盜論處。[18]
本條令文中還規(guī)定了對于行賄、受賄者判罪輕重的標準,如下:
令文的這一部分考慮了受者及其父母是否告發(fā)治者的幾種情況,無論何種情況受者都會被判以“與盜同法”,而治者是否被判罪可分為“受者不告治者”“治者即自言吏,無罪”“治者弗言吏,受者治者皆與盜同法”“治者為枉事,受者治者皆與盜同法”四種情況。
除上述規(guī)定以外,本條律令還對治獄者受人錢財之后的情況及判罪標準進行了詳細的規(guī)定:
其中簡174-175規(guī)定:有獄論者的父母在知其情的情況下,“以獄事故”而饋送“財酒肉食”或貸借“錢金它物”給治獄者,而治獄者的父母知其情而參與買賣并故意哄抬其價者,如果治獄者已接受,當抓起來,而送“錢金它物”者無罪[18]。
整理者將這條律令統(tǒng)稱為“懲處受財枉法”令[18],令文所涉及的犯罪人群中不乏女性參與者。值得注意的是這條律令的內容與《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29-249[9]144-151所記載的條文內容基本相同,筆者認為整理者應將這兩條同類律令整理在同一卷更為合理。
奸非罪是指違反封建法律和封建倫常的男女不正當關系,包括和奸(通奸)和強奸。秦律中對于和奸和強奸有嚴格的區(qū)分,和奸是無夫妻關系的男女雙方彼此愿意的情況下而發(fā)生的性行為,而強奸是男方使用暴力、威脅等手段強行與被害女性發(fā)生關系的行為。下面將《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所載的和奸、強奸罪行分而述之。
1.和奸
和奸,即男女雙方在自愿情況下的通奸。從《岳麓書院藏秦簡》中反映出秦律對和奸的論罪可分為親屬相奸、祠祀期奸、與女囚徒和奸三類。
(1)親屬相奸
親屬相奸,是一種破壞家庭人倫道德的近親通奸犯罪。《岳麓書院藏秦簡(叁)》“田與市和奸案”簡189-207記載了隸臣田與其姑表姐妹市和奸被捕的案件:
由簡文“今訊田,田曰:市,田姑姊子,雖與和奸,與叚(假)子□【……】不奸”可知犯和奸罪的女方市是男方田大姑的孩子,男女雙方為表親關系,“假子”有養(yǎng)子、義子之意,可見田家又收養(yǎng)了市,所以此案無疑是一起親屬相奸案。整理小組解釋:“按,據(jù)《奏讞書》簡182記載,和奸罪處以耐為隸臣妾,又據(jù)《二年律令》簡114規(guī)定,‘乞鞫不審’加重一等,二者加起來僅判以耐為隸臣妾并系城旦舂六歲。因此,田的身份似在犯和奸時已為隸臣妾。據(jù)《二年律令》簡090,隸臣妾有耐罪,系城旦舂六歲,乞鞫不審又加一等,又系城旦舂六歲,加起來系城旦舂十二歲。”[12]213《唐律·雜律》和奸無婦女罪名條“諸和奸,本條無婦女罪名者,與男子同”[19]618。在唐律中犯和奸罪的女性與男性應當承擔相同的罪名,通過唐律與秦漢律令間的因承關系,可以反觀,在秦漢律令中對于犯和奸罪的女性的處罰也可能是與男性相同。
秦律中除了有對上述表兄弟姐妹犯和奸罪的處罰以外,也有對同一血緣兄弟姐妹相奸罪的規(guī)定,如《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001-002記載了秦律對同母異父之人相奸的處罰規(guī)定:
廿六年十二月戊寅以來,禁毋敢謂母之后夫叚(假)父,不同父者,毋敢相仁(認)為兄、姊、弟。犯令者耐隸臣妾而001(1025)毋得相為夫妻,相為夫妻及相與奸者,皆黥為城旦舂。002(1107)[9]39
據(jù)簡文可知,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相奸或結為夫妻,雙方都會被處以“黥為城旦舂”的刑罰,這種同一血緣兄弟姐妹相奸的犯罪,比普通和奸罪更為嚴重,是違背倫理的“禽獸行”,也是秦代處罰較重的一類犯罪。
(2)祠祀期奸
祠祀期奸,是指在參與官府祠祀時所發(fā)生的和奸?!对缆磿翰厍睾?伍)》簡307記載了齋者在祭品還未撤走時就與其妻、婢相奸的罪行:
根據(jù)簡文可知,齋者在祭祀期間與其妻、婢私合,他們將都會被處以棄市的刑罰。這種對國家之祠不敬的行為嚴重危害了社會秩序,因而被判以重刑。
(3)與女囚徒和奸
《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簡35-36記載了秦律中有關男子與女囚徒和奸的處罰:
諸與毄(系)者及囚奸,雖和之,皆以強與人奸律論之而除女子。官嗇夫、吏主毄(系)者智(知)其奸而35(1456)弗劾,以縱罪人律論之;弗智(知),貲各二甲。十四。36(1484)[17]59
簡文中提到對待那些與女待決犯、女囚徒和奸的人,即使他們是在雙方自愿的情況下發(fā)生關系,男子仍然以強奸罪論處,女子可免罪,這是秦律對女性罪犯的一種保護。
對于因犯通奸罪而被處以遷刑的男女,秦律規(guī)定他們應當被分別遷之,《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082-083記載了相關律文:
簡文“其女子當遷者,東郡、參川、河內、潁川、清河、河間、蜀巴、漢中”,這里所提到的地名都在黃河附近,生活條件較好,不太可能是犯通奸罪的女子所遷之郡,所以將這句話理解為生活在上述地區(qū)犯通奸罪的女子,會被遷往別處,應更為恰當。
2.強奸
關于強奸罪,《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91-292記載了從者強奸女子,卻要處罰受害女子的律令:
簡文中提到從者除了買賣騙人以外還有強奸行為的,都以強奸罪論處,且耐受害女子為隸妾。這條律令存在不合理之處,被強奸的女子為受害者,卻被當作罪犯對待,體現(xiàn)了秦律對女性的一些苛刻要求。
孝是秦代非常重視的倫理觀念,所以不孝是當時最為嚴重的犯罪行為之一。不孝是指生前不能善待祖父母、父母等長輩,有毆打、殺害、謾罵、誹謗、告發(fā)、不聽教令、不贍養(yǎng)等行為;去世后隱匿消息、不服喪、守喪期間嫁娶、發(fā)生性關系、作樂等行為[20]。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03-204記載了秦律中有關婦女毆打祖父母、主母、夫之父母、繼母的不孝不敬行為,所要受到的處罰。
【自】今以來,毆泰父母,棄市,奊訽(詬)詈之,黥為城旦舂。毆主母,黥為城旦舂,奊訽(詬)詈之,完為城旦舂。毆威公,完為203(1064)【舂,奊】訽(詬)詈之,耐為隸妾。奴外妻如婦。毆兄、姐、叚(假)母,耐為隸臣妾,奊訽(詬)詈之,贖黥。204(1598)[9]135-136
由簡文記載可知,毆打祖父母、主母、夫之父母、繼母是秦代女性為人子女不孝、為人婦不孝的重大犯罪,其所受刑罰根據(jù)尊長親疏的關系而有輕重之別。《睡虎地秦墓竹簡》記載“毆大父母,黥為城旦舂”[14]111,大父母即祖父母,對于不孝罪的懲處與此簡文所記一致?!对缆磿翰厍睾?陸)》簡198-199也記載了相似的內容,筆者認為整理者應將這些內容相似的律令歸于同一卷更符合邏輯。這些律令是秦代建設家庭倫理道德的重要法律支撐。然而這種在律令中單獨強調妻子對夫家之尊親“不孝”行為的處罰,足以看出秦代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之低以及法律中的男女不平等現(xiàn)象。
《岳麓書院藏秦簡(陸)》簡191-193中也有關于子女毆打辱罵父母的法令:
該律令中指出子女若是毆打辱罵父母,會被逮捕以律論處。父母、里典、同伍之人若不舉報,里、鄉(xiāng)、縣長官若不調查、逮捕,都將會受到處罰。由此可見,秦律對不孝罪定罪的嚴苛和處罰之嚴厲。
擅殺子是指黔首因為各種原因擅自殺死子女的行為?!对缆磿翰厍睾?陸)》簡185記載了秦律中對于擅自殺、遷子行為的處理:
這條令文與《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08[9]137所記載的內容相同,都是關于黔首因為其后妻的原因而殺、遷其子,所要承擔的責任。雖然后妻并非殺、遷繼子的犯罪主體,但是卻是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所以也要為此負責任??梢?當時社會對人口的重視程度很高。
亡為人妻,即女子擅自逃離戶籍地,與男子結為夫妻甚至生子的犯罪。[8]20《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亡律”簡089-090,記載了婢亡為人妻的罪行:
奴亡,以庶人以上為妻,卑(婢)亡,為司寇以上妻,黥奴婢顏頯,畀其主。以其子為隸臣妾,奴089(0168)妻欲去,許之。090(0167)[11]68
此簡文意為:奴逃亡娶黔首以上身份者為妻,婢逃亡嫁給司寇以上身份者為夫,這種情況下,奴婢逃亡后被抓獲,會被黥顏頯,并歸還其主人。奴的妻子可以離開,但他們所生的孩子應為隸臣妾。漢代也有相似的規(guī)定,據(jù)《張家山漢墓竹簡》所載:“取(娶)人妻及亡人以為妻,及為亡人妻,取(娶)及所取(娶),為謀(媒)者,智(知)其請(情),皆黥以為城旦舂。”[21]31可見,秦漢時期對逃亡且締結婚姻的犯罪相當重視,頒布了嚴密的律令以打擊這類行為。
再婚,不僅會影響家庭關系,也會造成許多經濟糾紛。因此,這一現(xiàn)象受到秦代統(tǒng)治階級的關注?!对缆磿翰厍睾?伍)》簡001-008,這是一組專門針對女子重組家庭的法令:
從簡文中可以看出,秦律對于女子再婚重組家庭的行為進行了嚴格的限制,楊振紅先生將其概括為十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母親改嫁后,禁止稱呼母親的后夫為假父,不同父者不得相認為兄弟姐妹,違反法令者會被處以“耐為隸臣妾”的刑罰;第二,不許同母異父者私自結為夫妻或通奸,否則都會被“黥為城旦舂”;第三,已經有孩子的婦女,不得擅自轉移前夫和前夫子的財產,違令者和接受其財產者都要“與盜同法”;第四,前夫子不得將自己的財產贈予母親改嫁的后夫及后夫子,否則贈予者會被處以棄市,接受者也要“與盜同法”;第五,此法令頒布之前所贈予及轉移的財產,需立即歸還,已經用來經營共同產業(yè)的,應立即核算財產,進行分戶,六個月之內不能執(zhí)行者都要“與盜同法”;第六,雖不親自贈予而以其它欺詐手段贈予的情況也要依法論處;第七,有后夫的女子不能告其前夫子的罪;第八,賞賜抓捕者;第九,寡婦無論是否有子,只要不想改嫁,官府都必須允許;第十,讓百姓盡知此令[22],前述內容并有“除”的特殊情況發(fā)生,則不用此令,僅以黥城旦舂罪之[23]。這十方面嚴密的法令使秦代女子再婚受到了種種束縛,她們一旦違反便會被處以不同程度的刑罰。楊振紅先生通過一系列縝密的論證指出秦始皇之所以頒布這組法令,“既與其母與嫪毐淫亂并最終導致嫪毐之亂的個人經歷直接相關,也與先秦以來重視孝道和父家長制下的婚姻關系的傳統(tǒng)密切相關,由此將對女子重組家庭的限制達到登峰造極的程度”[22]。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亡律”簡006記載了女性舍匿罪人,所要承擔的處罰:
父母、子、同產、夫妻或有罪而舍匿之其室及敝(蔽)匿之于外,皆以舍匿罪人律論之。006(1930)[11]40
簡文中“舍匿罪人”應指的是廣泛意義上的藏匿罪人,其中包括“舍罪人”和“匿罪人”[24]?!肚貪h<亡律>“舍匿罪人”探析》一文明確區(qū)分了“舍罪人”和“匿罪人”的不同在于舍匿者是否知情,判定舍罪人的行為通常有一定的時間限制。由于“匿罪人”屬于故意犯罪的行為,故一般來說其所受刑罰會重于“舍罪人”;舍匿者所受刑罰的輕重與被舍匿者身份及犯罪情況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24]。從律令所適用的對象來看,舍匿罪人律對家庭成員的處罰都是一樣的,并不會因性別而存在差異。
秦代女性因為父親、丈夫、兄弟犯罪而無辜被牽連受罰的情況較多?!对缆磿翰厍睾?伍)》簡009-011記載了女性受丈夫罪行牽連而被沒入官府苦作的法令:
□/【言及】坐與私邑私家為不善,若為為不善以有罪者,盡輸其收妻子、奴婢材官、左材官作,009(1110)終身作遠窮山,毋得去。議:諸隸臣、城旦、城旦司寇、鬼薪坐此物以有罪當收者,其妻子雖隸010(1109)臣妾、城旦、城旦司寇、舂、白粲殹(也),皆輪(輸)材官、左材官作,如令。九011(1022)[9]41-42
從簡文可以看出,罪人的妻子、奴婢受其牽連要被處罰終身作為軍隊的服務性人員在邊地、窮山苦作,縱使罪人的妻子已經為刑徒,仍要輸材官,由此可見佐材官作要比普通刑徒作務更艱苦[25]。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30-232是秦代女性受牽連犯經濟罪的法令:
秦代這種對罪人關系最近的妻子、母親追究連帶責任的法令是女性犯罪行為規(guī)定中最為特殊的一種牽連罪,說明此時女性的命運受家庭限制較大。
秦代女性與后世相比雖然擁有著相對較高的社會地位,但從身體生理方面而言,她們仍屬于弱者,再加上當時社會十分重視女性的生育功能,因此,法律對女性罪犯多有優(yōu)恤和寬免。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033-034記載了秦律中對女刑徒的贖免政策:
寺車府、少府、中府、中車府、泰官、御府、特庫、私官隸臣,免為士五、隱官,及隸妾033(1975)以巧及勞免為庶人,復屬其官者,其或亡盈三月以上而得及自出,耐以為隸034(0170)臣妾;035(2035)[11]49-50
這條律令規(guī)定了內官、中官、寺車府、少府、中府、中車府、泰官、御府、特庫、私官等處的隸妾等刑徒可以通過掌握一門技術來贖免自己的奴隸身份[26]49。可見,秦漢時期官府對手工業(yè)者的重視,無論其身份如何只要掌握一技之能皆可受到優(yōu)待。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053-058記載了秦律中對女性闌亡的規(guī)定:
郡及襄武、上雒、商、函谷關外人及 (遷)郡、襄武、上雒、商、函谷關外053(2106)男女去,闌亡、將陽,來入之中縣、道,無少長,舍人室,室主舍者,智(知)其請(情),以律 (遷)之。典伍不告,貲典一甲,伍一盾054(1990)……:免老、小未傅、女子未有夫而皆不居償日者,不用此律。058(1941+2031)[11]56-58
簡053-057主要是談及關外男女闌亡逃到關中地區(qū)時,涉案人員在不同情況下所要受到的處罰。簡58特別強調了已經不用再服役的老人、尚未到服役年齡沒有傅籍的未成年人、沒有丈夫的女子這些不用服役的人闌亡,不會受到此律的約束??梢?在秦代沒有丈夫的女子是有自由流動的權利的,她們即使闌亡也不會受到秦律的制裁。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047-048記載了秦律中對懷孕女囚徒在刑具上的寬宥:
城旦舂亡而得,黥,復為城旦舂;不得,命之,自出殹(也),笞百。其懷子者047(2009)大枸櫝及杕之,勿笞。048(1983)[11]54
律令中特別強調對待同等罪行的孕婦囚徒,需要照顧到她們的實際情況,為方便其活動,往往采用空間較大的桎梏和腳鐐進行約束,且不能用笞刑。這一體恤政策只是針對女性刑徒群體中的特殊人群所頒布的,且具有一定的限度。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165-166記載了秦律中對女性刑徒服勞役時特別照顧的規(guī)定:
倉律曰:毋以隸妾為吏仆、養(yǎng)、官【守】府,隸臣少,不足以給仆、養(yǎng),以居貲責(債)給之;及且令以隸妾為吏仆、165(1370)養(yǎng)、官守府,有隸臣,輒伐(代)之,倉廚守府如故。166(1382)[11]122-123
簡文中 “倉律” 強調盡量不讓隸妾從事官吏的侍從、炊事員、看守官府的仆役等勞役,即使暫且令隸妾承擔這些事務,一旦有隸臣就要取代她們。
《岳麓書院藏秦簡(伍)》簡255-256與上文《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165-166所述內容相似:
令曰:毋以隸妾及女子居貲贖者為吏仆、養(yǎng)、老、守府,及毋敢以女子為葆(保)庸,令炊養(yǎng)官府、寺舍,不從令,255(1670)貲二甲,廢。丞、令、令史、官嗇夫弗得,貲二甲。內史倉曹令弚乙六256(1780)[9]182
這兩條律令可能都是統(tǒng)治階級考慮到女性弱勢的身體生理狀況而發(fā)布的對犯罪女子的勞役照顧政策。此外,筆者認為針對這些內容相似的律令,整理者應將其歸于同一卷似更為合理。
《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簡376-377記載了秦律中對女性罪犯在戍的地點方面的特別規(guī)定。
其可為傳者,為傳,財(裁)期之蜀,毋故,令蜀□黔首戍。376(0658)六月,其女子作居縣,以當戍日。377(0671)[11]219-220
整理小組解釋簡377“其女子作居縣,以當戍日”意為如果犯令者是女子,那么不必離開本縣戍,而是在縣官居作,以抵戍日[11]231。這是統(tǒng)治階級考慮到女性的生存能力而對她們的特殊照顧。
秦律中對女性罪犯的優(yōu)恤政策并不能說明當時女性的法律地位有多高,相反更是女性弱勢屬性的體現(xiàn)。這些政策的頒行歸根結底是因為女性在家庭和生育中所發(fā)揮的特殊作用使統(tǒng)治階級不得不考慮在法律上給予她們一定的照顧,以保障社會的穩(wěn)定與可持續(xù)發(fā)展。
根據(jù)對《岳麓書院藏秦簡》中與秦代女性犯罪相關的律令和案例的考察,可以看出秦代女性犯罪的特點主要有四點。
第一,從犯罪的類型來看,《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所載秦代女性犯罪類型多樣,既有危及國家政權及公共秩序的謀反、詐偽這類傳統(tǒng)的政治犯罪,又有影響社會經濟生活的盜、匿貲、行賄受賄這類常見的經濟犯罪,也有破壞婚姻關系、違背人倫的和奸這類特殊的性犯罪,還有發(fā)生在封建家庭內部的不孝、擅殺子、亡為人妻、再婚中的犯罪行為這類約束女性的德行犯罪。由前文所引證的材料可見,秦代女性政治犯罪所占比重較小,一般多是受男性教唆或牽連而獲罪;經濟犯罪較為頻發(fā),女性或為男性成員的聯(lián)手共犯,亦或是依賴家庭事務而犯罪;性犯罪發(fā)案率極高,除女囚徒以外的其他女性無論是自愿還是被強迫與無夫妻關系的男性發(fā)生性關系,均構成犯罪的主體。德行犯罪往往發(fā)生在封建家庭內部,女性在家庭中承擔著過重的責任,言行上稍有不慎即會被認定為犯罪。
第二,從犯罪的空間來看,《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所見秦代女性犯罪多以婚姻家庭內為主,如不孝、和奸、再婚、擅殺子、亡為人妻等行為都體現(xiàn)了女性犯罪的家庭性特點;同時,她們的活動也有向家庭外的社會延伸的特點,如盜、詐偽等都是發(fā)生在家庭外的犯罪行為。這表明當時女性的生活圈相對較為自由,并未完全被束縛于家庭之中,所以使她們能夠有機會參與到更多的社會生活之中。
第三,從犯罪的方式來看,《岳麓書院藏秦簡》中的相關記載反映了在秦代除了性犯罪以外,很少存在女性單獨實施作案的情況,她們往往與男性同謀協(xié)同作案(如群盜、夫妻共盜、謀反、詐偽等),這樣可以減少失敗的風險。此外,秦代女性犯罪的從屬性特點還表現(xiàn)在她們常因父親、丈夫、兄弟犯罪而被牽連受罰。如秦國初創(chuàng)時期統(tǒng)治者對曾經主張過合縱抗秦者及其家眷都進行了嚴格的控制和打擊。
第四,從犯罪后的處罰來看,因女性的自身差異會出現(xiàn)“同罪不同罰”的法律特點。如《岳麓書院藏秦簡》中所載有手工技巧的女刑徒可以此贖免自己的奴隸身份,沒有丈夫的女子不會因闌亡而受罰,懷孕的女囚徒有刑具上的寬宥等照顧政策。
通過對《岳麓書院藏秦簡》中女性犯罪行為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秦代女性雖然擁有較高的社會活動參與度,但仍然會受到家庭關系的種種限制,如秦律中對妻子與夫家的關系有著特殊規(guī)定、對女子再婚的過程有著層層約束等等,這些律令都體現(xiàn)了女性與男性在法律面前的不平等。而秦代統(tǒng)治階級為女性罪犯所頒行的一系列優(yōu)恤政策則更加反映出了女性在當時社會的弱小。如秦律中對女刑徒服勞役的特殊照顧、對懷孕女囚徒在刑具上的照顧等等,這些律令既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對女性的體恤和對生育功能的重視,也凸顯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憐憫”和“照顧”。總而言之,秦律的制定從根本上來說是為了維護男權社會的穩(wěn)定,與此同時也起到了保護女性的歷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