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擎
現(xiàn)在我們聽到的很多關(guān)于愛情的流行見解,在我看來是非常成問題的。
這里面的一個核心觀點是“你要愛自己”——“千萬不要喪失自己的主體性”“在任何關(guān)系當中你要保持一個獨立的自我,不要迷失自我、喪失自我”……
原則上,這些都是對的。但問題在于,永遠保護著自己,盤算好自己在這段關(guān)系中的得失,不做或者少做奉獻,才算是真正的愛自己嗎?
不幸的是,當今的流行文化鼓勵我們這樣做:既要對愛情滿懷期待,同時提醒你要小心謹慎,教給你各種心理防御措施。
這套話術(shù)中,要么認為愛情是一個幻覺、一個神話;要么說愛情就是簡單的,無非是利益共同體、利益權(quán)衡的計算;或者說愛情就是荷爾蒙;再或者是把它工具化為謀取金錢利益、社會地位或者性的工具。
這樣一來,愛情的神圣性就被消解了,人們越來越難以得到那種所謂的“向往的愛情”,于是又會有人跳出來說“人不應(yīng)該相信愛情”……當下人們關(guān)于愛情的普遍焦慮大致由此而來。
現(xiàn)在市面上流行的許多愛情技巧,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
在愛情當中,許多人把安全感、確定性放在第一位。
比如說有一種是教戀愛者如何在愛情中保持主動權(quán),如何欲擒故縱——你如果發(fā)一個短信給他,要是一天不回的話,你必須要等 3天甚至 5天之后再發(fā)。你不能主動,要讓對方變得積極主動,這樣你就可以進退自如、泰然自若。
然后還有一種大家經(jīng)常糾結(jié)的說法是,“你要找一個愛你的人而不是你愛的人”——找我愛的人我就非常被動,我可能要去追求他,非常累,我可不想這么累。所以還是找愛我的人吧,起碼我是舒適的、安全的。
還有,主動表白還是誘導(dǎo)別人表白也是技巧之一。因為表白是一個有風險的舉措,意味著表白者可能一定程度上打開了自己的防線,陷入一種脆弱的局面,處于一種“危險”的境地。
如此諸般問題的癥結(jié)就在于,我們現(xiàn)在有一個趨勢,想馴服愛欲。
愛欲(eros)本身是強健的、有生命力的,然而我們卻想著要去馴服它,把它變成溫順的、聽我們支配的、聽我們使喚的寵物。
這讓我想起了有一期《奇葩說》的辯論題目:“如果你的愛人不喜歡你的寵物,你是放棄寵物還是放棄愛人。”大部分人選擇放棄愛人,因為愛人不如寵物那么溫順。
問題是,這樣一種小心翼翼精于計算的自我保護方式,可能不是你自己愛自己最好的方式。它不是一個讓你安定、穩(wěn)定和自信的來源,反而成為一種自我怨恨、糾結(jié)、抑郁的來源。
在我看來,現(xiàn)在愛情的衰落,大家對“愛情不存在了”的感嘆,或者在愛情當中的挫傷,跟我們試圖馴服愛情是有關(guān)系的。
馴服愛情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把愛情和愛人變成我們完全可以掌控的、可以理解的、可以支配的,讓我舒服的、適宜的一個存在。
這會產(chǎn)生兩個問題。
第一,你的馴服,無論采取什么高超的技巧——博弈論的技巧、PUA 的技巧,最后可能會讓自己陷入一種永不停息的動態(tài)斗爭當中,因為一個真正的他者是不太可能被馴化的。
第二,即便是你馴服成功了,這也意味著你失去了愛情中最精彩的部分。
愛情是一場奇遇,讓你打開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讓你自己的生活發(fā)生重要的變化,有的時候甚至是根本性的改變,讓你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我們經(jīng)常聽到一種說法,找人還是要找門當戶對的。為什么呢?門當戶對的人早期成長是一樣的,教養(yǎng)是相似的,所以三觀也相近,品味偏好也一樣,喜歡的東西也差不多,這樣兩個人就容易達成和諧。
這個道理也許是對的,但它的前提是說,我們在愛情當中的需求是找到同類,甚至是找到跟我無限接近的另一個自我。
如果愛情的目標是這樣的,你干嘛不跟你自己在一起,或者克隆一個自己,這不是更和諧嗎?
這種以安全感為核心、極端的自我呵護、防止陌生和冒險的戀愛方式,其實是一種自戀,并不是自愛的最好的方法。
自戀和自愛有什么區(qū)別?我們的自我愛護和他者的關(guān)系是什么?
說到這里,我想向大家推薦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的一本書,叫做《愛欲之死》。我想把他的主旨就闡釋為“馴服愛欲”。
我覺得他最重要的一個觀點是,愛人是一個經(jīng)典意義上的獨一無二的他者,是不可把握的、令人著迷的、令人困惑的,如果你不接納他者,不向他者敞開,就會陷入愛情的終結(jié)。
所以,他把愛情的終結(jié)或者愛情的消逝看作是由兩個問題引起的結(jié)果:一個是“自戀的沼澤”,另一個是“同質(zhì)化的地獄”。
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們想把生機勃勃的愛欲馴化為可以為我所用、讓我舒服、保持自己安定和安全的這樣一種生命歷程。
在他看來,這完全是一個誤入歧途的方式。愛情在根本上就是讓我們與他者相遇,而他者最重要的是愛人跟我們之間的異質(zhì)性,或者說給我們帶來的否定性,我們沒有辦法理解他,把握他,掌控他。
在愛人面前,我們最根本的、最純真的表現(xiàn)是無能為力,我們無法駕馭。
而現(xiàn)在我們所有的做法都跟真正遭遇他者、接納他者是相反的,我們采取兩個方式,第一個是把它歸類化,第二個是把它績效化。
所謂歸類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給它命名。在這里,韓炳哲借用蘇格拉底的一個說法,愛人是一個“阿特波斯”(Atopos希臘語),意為獨一無二,難以收納入任何類別、任何范疇,無法命名。
他引用了羅蘭·巴特的一句話,說每一個個體都做了極端的特殊化和特定化的處理,你必須個別地來認識這個人。
我們現(xiàn)在選擇一個愛人,就有點像人力資源部經(jīng)理在招聘網(wǎng)站上挑選應(yīng)聘者一樣,通過命名進行分類,比如說外向的、內(nèi)向的、優(yōu)雅的、粗鄙的、有文化的、沒文化的、富裕的、貧窮的……諸如此類。這樣我們就把一個他者納入自己熟悉的認知領(lǐng)域。
但是韓炳哲認為這是自戀,而不是自愛。他說,自愛是基于自己主體性與他者有邊界,但是他能意識到他者和自己的不同;而自戀是沒有邊界的,是把自己的整個形象輻射到全部的視野當中,整個世界成了自己的倒影。
所謂“同質(zhì)化的地獄”,就是說我們用整個社會的一套現(xiàn)在流行的績效來對待愛情,那么愛人就被我們看作是可以用 KPI 來打分的:顏值怎么樣,身材怎么樣,工資收入怎么樣,是不是足夠進取,納入我的生活以后我的家庭是往上走的還是往下走的……
在韓炳哲看來,要想逃離自戀與同質(zhì)化的桎梏,首先要大膽地與他者相遇。
與他者相遇不是要去馴服他,而是首先要承認自己無能為力。就像人們陷入愛情就是 fall in love,讓否定性來重新打開自己。
《愛欲之死》這本書非常精彩,也非常具有沖擊力。雖然我對書的主旨是認同的,但并不意味著沒有保留。
在我看來,這本書一方面豐富了我們對愛情的理解,另一方面又把他者做了過于簡單化的處理。
韓炳哲沒有給我們足夠的警告,向他者無限開放的危險。我想起亞里士多德說的,我們在什么意義上需要區(qū)別勇敢和魯莽?
愛情是一個很廣闊的議題,本文只談到了一個側(cè)面,相信大家會有不同的反響和自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