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可
“敦煌者, 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p>
——陳寅恪
中華文明雖歷經(jīng)磨難, 但是綿延五千年卻沒有出現(xiàn)大的斷裂, 更沒有徹底消亡, 反而不斷發(fā)揚光大,除了自身強大的生命力外, 更有賴于一代代學人的精心呵護與虔誠傳承。 每當它遭受劫難的時候, 總有志士仁人挺身而出, 勇敢守護, 使它免于消亡的悲慘命運。
敦煌莫高窟的保護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從上世紀四十年代至今, 在以常書鴻、 段文杰、 樊錦詩等為代表的一代代敦煌人的無私付出和艱辛努力下, 莫高窟從一座殘缺破敗、 任人掠奪的石窟, 成為保護與研究并重的敦煌學研究重鎮(zhèn)。 當我們徜徉在一座座石窟中, 細細欣賞那些精美的壁畫和彩塑時; 當我們來到博物館、 圖書館, 欣賞和研究敦煌文物、 敦煌文獻時, 怎么能不感念一代代敦煌守護者的付出和奉獻!
莫高窟, 又叫千佛洞, 坐落在甘肅省敦煌市區(qū)東南25 公里處的鳴沙山崖壁上。
敦煌, 古代絲綢之路上的要隘重鎮(zhèn)。 早在公元前2 世紀, 敦煌在盛極一時的絲綢之路上, 是中國與西域各國進行政治、 經(jīng)濟、 文化交流的一個大都會。 文獻記載: “敦, 大也;煌, 盛也?!?單從地名就可想見當年盛況。
自十六國時期的前秦建元二年 (公元366) 起, 歷代虔誠的佛教徒們便不斷地在鳴沙山崖壁上開窟造像, 使這里成為我國歷史上著名的佛教圣地。 隋唐時期, 隨著絲綢之路的繁榮, 這里更是興盛一時, 在武則天時期就有洞窟千余個。 宋元以后, 由于絲綢之路的沒落和其他一些原因, 這里的佛教日趨衰落, 莫高窟也逐漸不再為世人所知。
1900 年6 月22 日 (清光緒二十六年五月廿六), 沉睡近九百年的敦煌藏經(jīng)洞, 因為一個小人物——道士王圓箓的偶然發(fā)現(xiàn)而重見天日。 藏經(jīng)洞只有8.65 平方公尺, 然而卻像小山一樣堆滿了古代的經(jīng)卷、 文書、 佛畫和法器! 據(jù)統(tǒng)計, 藏經(jīng)洞文獻約有5 萬件, 包括佛教經(jīng)帙和典籍文書兩大部分, 其中經(jīng)卷約3 萬件。 所有文獻基本上是手寫的, 它們始自晉代, 及至宋末, 中間歷經(jīng)7 個世紀。 涵蓋宗教(包括佛教、 道教、 摩尼教、 祅教等)、 儒學、文學、 醫(yī)藥、 天文、 歷書、 星圖、 農(nóng)業(yè)、 科技、算術、 針灸、 獸醫(yī)、 礦業(yè)、 化學、 氣象、 兵器、冶煉、 工具、 食品、 植物、 動物、 音樂、 釀酒、制毯、 制糖、 造車、 造紙、 養(yǎng)蠶、 絲綢、 印花、印刷、 雕版、 婚喪、 民俗等眾多領域。 除了漢文寫本外, 還有古藏文、 粟特文、 于闐文、 龜茲文、 梵文、 回鶻文、 希伯來文等寫本。 如此數(shù)量巨大、 文字多樣、 涉及諸多領域的手寫文獻真跡, 多半又是孤本與絕本, 無人能估量出它的總體價值! 這一發(fā)現(xiàn)為研究中國及中亞古代歷史、 地理、 宗教、 經(jīng)濟、 政治、 民族、 語言、 文學、 藝術、 科技提供了數(shù)量極其巨大、內容極為豐富的珍貴資料。
然而, 藏經(jīng)洞的發(fā)現(xiàn), 并沒有引起本國政府和學界的重視。 王道士雖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 但他認為這些古董總歸值些錢。 他裝了一箱子經(jīng)卷文書, 送給他昔日在酒泉當兵時的老上司安肅道臺廷棟。 結果這位道臺大人居然認為這些經(jīng)卷上的字不如他寫得好, 完全不當回事。 1902 年, 金石學家葉昌熾到甘肅做學政, 他是行家, 看到敦煌寫本后馬上判斷這是了不得的文物, 建議甘肅省當局把藏經(jīng)洞的文物全部運到蘭州保管。 但這樣做需要5000兩銀子的經(jīng)費, 省里怕出這筆錢, 就下令敦煌縣令汪宗瀚去查封藏經(jīng)洞。 汪宗瀚受命, 于1904 年3 月將藏經(jīng)洞文物就地封存。 但是他根本沒有認真查點, 開列清單, 只是把這一洞的寶物推給了王道士來看管。 萬般無奈的王圓箓, 竟斗膽給清廷最高領導人慈禧太后寫了一封秘密奏折。 然而, 此時的大清王朝已是風雨飄搖, 哪里還會顧及區(qū)區(qū)此事? 王圓箓的企盼如泥牛入海, 杳無音信。
各級政府的不負責任和敷衍了事, 最終導致了千古悲劇的發(fā)生! 來自國外的一些探險者, 他們用靈敏的鼻子嗅到了莫高窟藏經(jīng)洞獨特的味道。 他們瞪著一雙雙貪婪的眼睛, 伸出了貪婪的雙手, 對它施加了人類文明史上空前的破壞與掠奪。
首先向它伸出魔掌的, 是英國人斯坦因。在西方人對中國西部的考古發(fā)掘熱潮中, 他先后四次進入中國。 1907 年3 月, 他來到敦煌,在譯員蔣孝婉的配合下, 騙得了王道士的好感和信任, 最終用四錠馬蹄銀 (約合二百兩銀子), 從王道士手中換走了29 箱敦煌文物, 其中文書寫本24 箱, 絹畫絲織物5 箱。 1914年, 斯坦因再次來到敦煌, 又從王道士處獲得寫本570 余卷。
接著是法國人伯希和, 1908 年3 月26 日到達敦煌, 用了兩個月時間, 把洞中全部文獻看過一遍, 對莫高窟作了一次全面考察, 并抄錄題記拍攝照片。 最終, 他以五百兩銀子從王道士手中換取了6000 余卷文書寫本和200 多件古代佛畫與絲織品。 這些寫本和佛畫, 是整個藏經(jīng)洞文獻中的最精華部分!
1911-1912 年, 日本人大谷探險隊成員橘瑞超、 吉川小一郎來到敦煌, 先后于王道士處收購寫本600 余卷, 并將精美的兩身塑像納入行囊中帶走。
1914-1915 年, 俄國人奧登堡率考察隊來敦煌, 據(jù)俄羅斯方面的整理編號, 奧登堡于敦煌收集寫本18000 余卷, 絹畫百余幅。 同時還剝離竊取了莫高窟第263 窟等壁畫10 余幅,帶走塑像10 余尊。
1924 年, 美國人華爾納來敦煌, 黏剝壁畫26 幅, 帶走莫高窟第328 窟塑像、 第257窟彩塑各一尊……
在藏經(jīng)洞被發(fā)現(xiàn)之后的二十多年間, 外國冒險家紛紛來到這里進行掠奪性考察, 把莫高窟的數(shù)百件壁畫和塑像、 藏經(jīng)洞里的數(shù)萬件文書、 近千幅唐宋佛畫, 運回自己的國家。
這是中華文化史上的空前大劫難!
當中國學者得知遠在西北的敦煌有舉世罕見的大發(fā)現(xiàn), 并且多數(shù)出土文物已落入外國人之手時, 他們震驚了! 他們憤怒了! 當金石考古大家羅振玉聽說, 莫高窟的藏經(jīng)洞里還有上萬件遺書, 他火急報告清朝學部, 要求學部立即發(fā)令保護。 學部火速命令陜甘總督毛實君將藏經(jīng)洞再次封存, 并撥銀六千兩, 用于收集失散的遺書, 并將其押往京城。 可悲的是, 這六千兩銀子, 經(jīng)過層層克扣, 到王道士手中, 只剩下三百兩; 更可悲的是, 藏經(jīng)洞文獻在押送京城的過程中, 又被一雙雙貪婪之手雁過拔毛, 最終送進京師圖書館的僅為8697 卷, 不足出土的五分之一。
敦煌在流血, 中國學者的心在流血! 面對敦煌遭遇的重重劫難, 中國學者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 開展了一場世所罕見的文明大搶救;之后, 更有一批批優(yōu)秀學者奔赴大西北, 扎根敦煌, 守護敦煌……
最先站出來的, 是著名金石考古專家羅振玉。
1909 年9 月, 法國人伯希和在北京的六國飯店辦了一個展覽, 請來羅振玉、 蔣斧、 王仁俊、 董康、 寶熙、 吳寅臣等著名學者。 他展示了帶來的敦煌遺書的原件, 包括 《沙州圖經(jīng)》 《尚書釋義》 《敦煌碑贊合集》 《慧超往五天竺國傳》 等稀世珍本。 在場的中國學者無不受到極大的震動! 當羅振玉看到敦煌寫本《老子化胡經(jīng)》 《尚書》 殘卷等珍品時, “驚喜欲狂, 如在夢寐”。 他聽說在敦煌藏經(jīng)洞尚存六朝至唐宋寫本六千卷, 當即報告學部, 要求學部即刻發(fā)令保護藏經(jīng)洞遺書。 他還親自起草了電文, 命令陜甘總督毛實君查封敦煌石室, 將所余遺書悉數(shù)解送京師。 同時, 他還在《東方雜志》 上發(fā)表了 《敦煌石室書目及其發(fā)見之原始》 一文, 記錄了在六國飯店見到的敦煌遺書十二種書目三十一種; 緊接著又寫了《莫高窟石室秘錄》, 首次向國人公布了地處邊遠的敦煌無比重大的發(fā)現(xiàn), 以及痛失國寶的真實狀況。
緊接著, 一批著名學者, 包括胡適、 鄭振鐸、 王國維、 陳寅恪、 王仁俊、 蔣斧、 劉師培等, 都投入對敦煌遺書的收集、 校勘、 刊布、研究中。 更有羅振玉、 劉半農(nóng)、 向達、 王重民、 姜亮夫、 王慶菽、 于道泉等, 遠涉重洋,到歐洲和日本, 去抄錄和研究那些流失的遺書。 羅振玉為保存和流傳敦煌石室遺書付出畢生心血, 在整理刊刻敦煌遺書方面業(yè)績斐然。1921 年, 羅振玉參與發(fā)起組織 “敦煌經(jīng)籍輯存會”。 為了保存這些中華文化的 “劫余”, 他奔走呼告, 籌措資金, 并決心捐出個人全部俸祿, 購買余下卷軸, 后又主倡集資影印敦煌遺書。 羅振玉在政治上十分保守, 但是他在搶救和保護敦煌遺書上居功至偉, 功不可沒。
有論者認為, 我國學者對敦煌遺書的大搶救, 是歷史上第一次自我的文化覺醒。 他們共同努力, 多學科同時并舉, 形成了敦煌學最初的架構。
然而, 學者們的努力, 并沒有徹底改變敦煌的命運。 莫高窟偏居遙遠荒涼的大西北, 依然遭受著一次次的磨難。 先是500 多名逃竄到中國的白俄士兵, 被敦煌當局關押在莫高窟中, 他們將門窗和牌匾盡行拆卸, 當成燒火的木柴, 在洞窟內毫無顧忌地生火、 做飯, 大量珍貴的壁畫被煙熏火燎, 面目全非; 他們對大量壁畫亂刻亂描, 對大量泥塑斷手鑿目, 使莫高窟慘遭蹂躪和破壞。 接著又來了美國人華爾納, 從這里竊取了20 方精美壁畫。
敦煌在流淚, 苦苦地等候著自己的保護神。
終于, 他們來了……
最先來到敦煌的, 是畫家們。
進入20 世紀40 年代, 畫家們開始遠赴莫高窟臨摹壁畫。 最早到敦煌的有王子云、 吳作人、 關山月、 黎雄才。 其中停留時間最長、 成就最大、 影響最大、 爭議也最大的, 是張大千。 有人說他是莫高窟保護的第一功臣, 因為他擴大了莫高窟的影響力, 使莫高窟受到更多人的關注; 也有人斥之為千古罪人, 因為他破壞了很多壁畫。 孰是孰非, 迷霧重重, 這里且按下不表。
1941 年10 月, 國民政府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赴西北考察。 他到莫高窟一看, 深深為之震動。 “斯氏伯氏去多時, 東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學已名天下, 中國學人知不知?” 這是于右任參觀莫高窟后寫下的 《敦煌紀事詩》中的一首。 面對莫高窟滿目瘡痍、 流沙堆掩的現(xiàn)狀和前景, 于右任憂心如焚。 他返回重慶后, 當即給國民政府寫了一份建議書。 在介紹了莫高窟的藝術成就及被破壞的情況后, 鄭重提出:
“似此東方民族之文藝淵海, 若再不積極設法保護, 世稱敦煌文物, 恐遂湮銷, 非特為考古家所嘆息, 實為民族最大之損失, 因此提議設立敦煌藝術學院, 寓保管于研究之中, 費用不多, 成功將大?!?/p>
1942 年, 歷史學家向達受中央研究院之約, 率考古組赴西北和敦煌考察, 親眼看到莫高窟的慘狀。 歸來后, 他寫成萬言長文 《論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他連帶的幾個問題》,發(fā)表在重慶的《大公報》 上。 賀昌群馬上寫了《敦煌千佛洞應歸國有贊議》, 也發(fā)表在 《大公報》 上, 及時響應。
在于右任的呼吁和社會各界的聲援下,1942 年6 月, 國民政府決定成立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由教育部出面邀請法國留學歸來的畫家常書鴻負責籌辦。
1944 年1 月, 敦煌藝術研究所正式成立,常書鴻出任首任所長, 延聘一批畫家和學者,在異常艱難的條件下, 走上了敦煌石窟文物保護和研究漫長而艱巨的道路。
多災多難的莫高窟, 終于納入中央政府保護之下。 它無人管理、 任人劫掠宰割的歷史,終于結束了。
1943 年2 月20 日清晨, 常書鴻和李贊廷、 龔祥禮、 陳延儒、 辛普德、 劉榮曾一行六人, 像中世紀的苦行僧一樣, 身穿北方的老羊皮大衣, 頭戴北方老農(nóng)的氈帽, 頂著高原早春的刺骨寒風, 乘著一輛破舊的敞篷卡車, 從蘭州出發(fā), 沿著古代著名的 “絲綢之路”, 開始了一生難忘的敦煌之行。
歷史應該記住他們的名字, 他們是為保護莫高窟而來, 他們是莫高窟的第一代守護者。
遺憾的是, 除了常書鴻外, 我們對其他五人的生平事跡知之甚少。 我想方設法查閱典籍, 只在常書鴻的回憶錄 《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 中有寥寥幾筆簡單介紹: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人員和物資仍無著落。 當時, 一提起塞外戈壁灘, 不少人便談虎色變, 對長期去那里工作, 則更是望而卻步,無人問津了。 一天, 一個偶然機會, 碰到一個在西北公路局工作的國立北平藝專學生龔祥禮。 他一見如故, 欣然應允隨我前往敦煌, 并且又由他介紹了一名小學美術教員陳延儒和我們一塊去。 有了兩個人的隊伍, 總比單槍匹馬好多啊。 我內心感到很欣慰。 后來, 又經(jīng)過和省教育廳交涉, 由省公路局推薦了一位文書,名叫劉榮曾。 最后還缺少一名會計, 沒有辦法, 我只有到教育廳舉辦的臨時會計訓練班去招聘。 開始, 這個班四十幾個人中沒有一人愿意應招。 半個鐘點以后, 才有一個穿著長布衫名叫辛普德的人站起來說, 他愿意去敦煌?!?/p>
在同一本書中我們得知, 李贊廷是天水中學校長, 調來擔任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秘書。
通過網(wǎng)絡搜索, 我還查到了龔祥禮的事跡。 龔祥禮, 又名龔柯。 1916 年生于開封,中學時代受業(yè)于中國水彩畫開山大師李劍晨先生。 1936 年考入國立北平藝專國畫系, 恭列黃賓虹、 齊白石、 潘天壽、 汪采白、 王雪濤諸大師門墻, 刻苦研摹唐、 宋、 元、 明及當代諸家名跡, 融會貫通, 繪事大進。 1942 年隨常書鴻赴蘭州、 敦煌籌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在敦煌期間, 他虛心向常書鴻、 張大千學習, 精心臨摹了大量壁畫, 受到常書鴻先生贊揚。 然而, 由于當?shù)囟鞖夂蚴趾洌?生活條件異常艱苦, 加之勞累過度, 他肺病復發(fā), 常常大口吐血, 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不得不于1944 年含淚離開敦煌。 龔祥禮擅山水, 他的畫清新靈秀, 雄渾博大。 后曾任重慶國立藝專講師, 鄭州日報社、 鄭州晚報社美術編輯組組長, 鄭州市美協(xié)主席等。2011 年3 月27 日, 龔祥禮先生以96 歲高齡仙逝。
常書鴻是在法國留學期間與敦煌結緣的。那是1935 年秋的一天, 常書鴻穿過盧森堡公園, 打算去盧浮宮看畫。 他于1927 年到法國來學習藝術, 此時已是小有名氣的畫家。 在途經(jīng)塞納河畔一個舊書攤時, 他偶然看到一大部盒裝的畫集 《敦煌圖錄》, 一套六冊。 這正是當年伯希和的探險隊拍攝、 由伯希和編著的。他好奇地打開畫集, 敦煌壁畫第一次闖進他的眼睛, 那些來自中國的古畫, 遒勁有力、 氣魄雄偉、 精美絕倫, 將從公元4 世紀到14 世紀千余年的中國美術史展現(xiàn)在他眼前, 令他無比震驚, 為之傾倒! 那是西方繪畫——從古代的拜占庭繪畫到當時的野獸派藝術都無可比擬的。 等他在吉美博物館看到中國古畫真跡時,他徹底折服了。 一幅色彩絢麗、 人馬風景栩栩如生的唐代立軸絹畫, 已經(jīng)具備了高度寫實的技巧。 這幅創(chuàng)作于公元7 世紀唐代無名畫工之手的繪畫, 無論在遠近透視、 人物動作等方面, 都已遠遠超過了意大利13 世紀文藝復興時期代表作家喬多的壁畫, 令人驚羨不已。 于是他決心離開巴黎, 回歸自己民族的藝術中。1936 年他回到中國, 從事藝術教育, 并很快成為一位著名畫家。
1942 年, 于右任邀請他去敦煌。 于右任向他描述了莫高窟的慘狀, 講了關于保護莫高窟的具體意見, 特別強調: “不管國家如何窮, 也得設法保護莫高窟!” 一席話令常書鴻感動萬分。 當時住在重慶的徐悲鴻和梁思成也都極力鼓勵他去敦煌。 他們把保護莫高窟的希望寄托在這位年輕的優(yōu)秀畫家身上, 令他倍感責任重大。 1942 年8 月,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籌備委員會成立, 陜甘寧青新五省監(jiān)察使高一涵任主任, 常書鴻任副主任, 張大千等五人任委員。 從此, 他的一生, 就與敦煌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
1942 年年底, 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在蘭州召開會議, 初步?jīng)Q定了敦煌藝術研究所的各項籌備工作。 當時有人建議把研究所所址設在蘭州, 常書鴻堅決反對, 堅持必須放在敦煌莫高窟。 他說: “蘭州距敦煌1200 公里,這么遠怎么搞保護怎么搞研究呢?” 他向于右任也反映了這個意見, 得到了于右任的支持。為此, 他得罪了那些在研究所問題上打個人算盤的官員, 他們對他提出的工作要求、 人員配備、 圖書器材、 繪畫材料等問題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 許多工作難以展開, 研究所在籌備過程中處處受到掣肘。 在他的努力下, 才招到了5 個人, 購置了少得可憐的紙、 墨、 筆、 顏料等繪畫材料。 因為教育部所給的經(jīng)費非常有限, 常書鴻不得不把自己最近幾年創(chuàng)作的幾十幅油畫拿出來開個人畫展, 用賣畫得來的錢來籌辦行裝、 安頓家庭。
常書鴻滿懷著激情奔赴敦煌, 然而當他離開蘭州, 沿著河西走廊一路西行, 他的心漸漸沉重起來。 從蘭州到敦煌, 按理說4 天即可到達, 可是他們乘坐著運載羊毛的破舊卡車, 卻走了一個月時間。 越往西走, 地勢逐漸升高,氣候更加寒冷, 沿途村煙稀少, 谷野荒涼。 城鄉(xiāng)凋敝, 田園荒蕪, 人們衣衫襤褸, 面帶菜色。 路上, 一位婦女帶著病兒, 搭車去城里醫(yī)治。 他親眼看到, 半夜里那個嬰兒被活活凍死。
從安西到敦煌, 連破舊的公路都沒有了,只能換坐駱駝。 一眼望去, 只見一堆堆的沙丘和零零落落的駱駝刺、 芨芨草, 活像一個巨大的荒墳葬場。 這一段路程更加艱辛。 渴了, 只能喝又苦又臭的井水; 餓了, 只能啃又冷又硬的干饃和沙棗鍋盔; 累了, 就地倒在沙堆上休息。 他不禁想起張騫, 想起玄奘, 想起班超……
1943 年3 月27 日凌晨, 當一輪紅日從嶙峋的三危山高峰上升起來的時候, 一幅壯麗的畫面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從一個沙丘的夾縫里,不遠的峽谷中, 隱隱約約露出一片泛綠的樹梢頭; 透過白楊樹梢, 無數(shù)開鑿在峭壁上的石窟, 像蜂房一樣密密麻麻。 燦爛的陽光, 照耀在色彩絢麗的壁畫和彩塑上, 金碧輝煌, 閃爍奪目。 整個畫面, 就像一幅巨大的鑲滿珠寶玉翠的錦繡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 令人驚心動魄, 贊不絕口。 一路的勞累, 仿佛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們迫不及待地撲向這座向往已久的民族藝術寶庫。
其實, 一路上的風餐露宿、 辛苦顛簸, 才是艱難歲月的開始; 更艱苦的日子還在后頭。那時, 張大千還在這里, 正要返回重慶去。 張大千對他說: “我們先走了, 而你卻要在這里無窮無盡地研究保護下去, 這可是一個長期——無期的徒刑呀!” 常書鴻說: “如果認為在敦煌工作是 ‘徒刑’ 的話, 那么我一輩子‘無期’ 地干下去也在所不辭。 因為這是自覺自愿沒有人強加于我的神圣工作?!?因為這是他多年夢寐以求的工作和理想, 也正是這種理想使他能夠在以后的困難和打擊面前不懈地堅持下來。
百聞不如一見。 當常書鴻第一次投入莫高窟的懷抱時, 他的心情只能再次用 “震驚” 二字來形容。 他深感自己過去對這個偉大的藝術寶庫的了解太膚淺、 太可憐了。 那時, 雖然已經(jīng)千余年的風雨侵蝕及人為的毀損, 但仍保存較完好的洞窟數(shù)百個。 它是中國石窟寺中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大、 保存最完好、 也是最古老的藝術寶庫之一。 這個石窟群, 開鑿在敦煌東南30 公里的三危山和鳴沙山之間, 大泉河西岸南北走向的酒泉系礫巖的陡壁上。 陡壁高三五十米不等, 由南至北, 開鑿石窟的崖壁共1680 米,700 余窟, 分南北二區(qū)。 南區(qū)長940 米, 是石窟群藝術精華所在。 包括晉、 魏、 隋、 唐、 五代、 宋、 西夏、 元朝各代修建的壁畫、 彩塑洞窟309 個。 北區(qū)長720 米, 有大小洞窟200 余個, 內有壁畫和彩塑洞窟5 個。 整個石窟群壁畫總面積達44830 平方米, 彩塑2400 多身。如果將這些壁畫排成2 米高的畫面展出, 這個畫廊可達22.5 公里長, 是全世界唯一最大的古代藝術畫廊。 更為寶貴的是整個石窟的藝術價值。 這數(shù)量巨大的壁畫彩塑, 從洞窟建筑結構, 壁畫的裝飾布置, 畫面的主題內容、 民族特征、 時代風格來看, 是自4 世紀到14 世紀的千余年中, 無數(shù)藝術匠師嘔心瀝血、 天才智慧的藝術結晶。 這些輝煌的藝術成果, 既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文化藝術的結晶, 又是在充分吸收和融合了外來民族文化藝術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造的結果, 是民族文化藝術交流的集中體現(xiàn)。
然而, 就是這樣一個藝術寶庫, 在過去的幾十年里除了多次遭受人為的瘋狂劫掠和破壞外, 迄今仍然沒有得到最低限度的保護。 洞窟無人管理、 無人修繕、 無人研究、 無人宣傳,繼續(xù)遭受大自然和人為毀損的厄運。 窟前還放牧著牛羊, 牧人和淘金沙人在洞窟里住宿, 燒水做飯, 毀壞樹木; 洞窟中流沙堆積, 脫落的壁畫夾雜在斷垣殘壁中隨處可見。 就在常書鴻巡視洞窟的時候, 第444 窟中一塊巨石砰然落下, 如果不是躲閃及時, 后果不堪設想, 這讓他深感肩上的工作任務是多么艱巨、 多么沉重!
1943 年, 敦煌藝術研究所籌備委員會發(fā)布第一號布告, 宣布莫高窟已經(jīng)收歸國有, 是國家重要的文化古跡, 要加強保護, 不得破壞。 布告上還有若干要求參觀群眾必須遵守的具體規(guī)定, 如不得在壁畫、 塑像上題寫刻畫;不得在洞窟中住宿、 生火、 嬉戲打鬧等。 這一布告結束了莫高窟長期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 為石窟保護開了人為管理的先例, 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首先, 他們雇了一百多個民工, 沿著千佛洞崖崖面用夯土修建了一道長達800 米的圍墻, 把狼群、 竊賊、 牲畜和肆虐的沙暴全部攔截在外面, 莫高窟幾百年來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沙是保護石窟的大敵, 為了整理洞窟, 就必須清除長年堆積在窟前甬道中的流沙。 據(jù)工程師估計, 堆積成山的流沙體積超過10 萬立方米。 此外, 還要修補頹圮不堪的甬道、 棧橋, 修路植樹, 等等。 由于教育部所給的5 萬元經(jīng)費已經(jīng)所剩無幾, 雇不起民工, 他們便自己動手, 從春到冬, 整整大干了10 個月。
受到常書鴻的感召和影響, 他在國立藝術專科學校的好幾位學生陸續(xù)來到敦煌, 董希文、 張琳英、 張民權、 李浴、 周紹森、 烏密風……這些年輕人的到來令他大喜過望。 教育部的經(jīng)費遲遲不到, 他們的生活條件、 工作條件變得越來越艱苦, 只好向敦煌縣政府借錢度日。 沒錢買臨摹壁畫的紙、 筆和顏料, 他們就地取材, 土法制造。 沒錢買菜買糧食, 他們自己種莊稼種蔬菜。
如果說生活和工作上的困難還能克服的話, 最可怕的是遠離社會的孤獨和寂寞。 在這個周圍20 千米荒無人煙的戈壁沙洲上, 職工們沒有社會活動, 沒有文體娛樂, 沒有親人團聚的天倫之樂, 承受著巨大的孤獨寂寞, 心理變得特別脆弱。
1945 年4 月, 一個巨大打擊悄悄降臨:常書鴻的妻子陳芝秀——她也是一位留法畫家, 是在常書鴻的鼓動下從重慶帶著兒女來到敦煌與他團聚的——突然不辭而別, 扔下了常書鴻和一對兒女。 得知消息的他悲愴欲絕, 騎上棗紅馬連夜追趕。 可是到哪兒找去? 而他自己, 因饑渴交加, 傷心過度, 疲勞過度, 昏倒在茫茫戈壁灘上。 所幸被當時在那里找油的地質學家孫建初和一位老工人救起, 否則中國就少了一位杰出的敦煌學家!
在兒女的哭叫聲中, 常書鴻開始默默承受這意想不到的打擊。 在苦不成寐的漫漫長夜里, 他思緒萬千。 回想起回國幾年來的坎坷風雨, 回想起妻子跟他一起遭受的苦難, 他心頭一陣陣涌起自我譴責。 妻子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xiāng), 又長期在法國留學生活, 習慣了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 回國后, 她隨常書鴻從上海、 杭州到昆明、 貴陽、 重慶等地, 過著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的生活。 到了敦煌后, 生活環(huán)境和條件更加惡劣, 難以忍受。 他一心沉在工作中, 沒有重視她的思想情緒, 沒有關心她的生活, 有時甚至還跟她發(fā)生爭吵。 現(xiàn)在回想起來, 內疚不已!
在第254 窟, 面對著那幅北魏的佛本生故事 《薩埵那太子舍身飼虎圖》, 他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沖擊:
“我想, 薩埵那太子可以舍身飼虎, 我為什么不能舍棄一切侍奉藝術、 侍奉這座偉大的民族藝術寶庫呢? 在這兵荒馬亂的動蕩年代里, 它是多么脆弱, 多么需要保護, 需要終生為它效力的人?。?我如果為了個人的一些挫折與磨難就放棄責任而退卻的話, 這個劫后余生的藝術寶庫, 很可能隨時再遭劫難!”
不能走! 再嚴酷的折磨也要堅持下去! 在選擇事業(yè)還是選擇家庭這一關鍵的抉擇時刻,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事業(yè)。
妻子出走的傷痛尚未愈合, 一連串的打擊又接踵而至。
先是1945 年7 月, 國民政府教育部一道命令, 宣布撤銷 “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 命令他們把石窟交給敦煌縣政府。 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使他像狂風惡浪中的孤舟一樣, 又一次被無情地吞沒了。 他寫信給于右任等人, 希望他們呼吁保留敦煌藝術研究所, 但他的信如石沉大海。
接著而來的是一個散伙 “復員” 的狂潮。8 月15 日, 傳來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欣喜若狂的職工們的心飛回內地, 希望早日與親人團圓。 董希文和張琳英夫婦, 李浴、 周紹森、 烏密風、 潘絜茲……他們一個個都走了,剩下的就是常書鴻和一對兒女, 以及兩個老工友竇占彪、 范華。
敦煌的夜萬籟無聲, 常書鴻輾轉反側, 難以入眠。 思前想后, 他暗暗發(fā)誓: “我決不能離開, 不管任何艱難險阻, 我與敦煌藝術終生相伴!”
所幸的是, 經(jīng)過各界人士的呼吁, 敦煌藝術研究所終于保留下來并由中央研究院接管。接著, 一批批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來到敦煌, 他們是中央大學藝術系畢業(yè)生郭世清及其妻子劉縵云、 國立藝專雕塑系畢業(yè)生凌春德、 四川省立藝專圖案系畢業(yè)生范文藻和體育教員霍熙亮、四川省立藝專教授沈福文夫婦。 還有后來成為常書鴻妻子的李承仙, 成為常書鴻繼任者的段文杰。
李承仙的父親是一位反清革命家, 是孫中山創(chuàng)建的同盟會的第七位簽名者。 他對李承仙說: 作為一名中國畫家, 首先應該去敦煌, 研究中國的民族遺產(chǎn), 研究敦煌, 然后創(chuàng)立自己的風格。 受父親和張大千的影響, 她下決心去敦煌。 常書鴻告誡她: “敦煌是遠離人煙之地, 古代只有軍隊和流放的犯人才去那里, 而且生活非常艱苦, 你能受得住嗎?” 李承仙回答: “我已決心獻身藝術, 不會因困苦而退卻的, 你放心吧?!?她為常書鴻的經(jīng)歷和精神所感動, 于1947 年9 月和他結婚, 從此兩人成了一對 “敦煌癡人”。
這批生力軍的到來, 使停頓了的不少工作得以開展起來, 臨摹壁畫的隊伍十分齊整了。常書鴻開始集中力量, 把各個時代有代表性的作品全部臨摹下來, 以備將來保存資料和展出, 系統(tǒng)介紹千余年的中國美術發(fā)展演變情況。
洞窟臨摹壁畫是一件十分艱苦而又細致的工作。 由于石窟里光線暗淡, 這對臨摹者來說很費眼力。 他們沒有梯架設備, 沒有照明器材, 只能在小板桌、 小凳上工作, 常常需要一手舉著小油燈, 一手執(zhí)筆, 照一下畫一筆, 十分費力, 不一會兒就頭昏腦脹, 甚至惡心嘔吐。
有了人馬, 更大規(guī)模的保護與研究也得以展開。 洞窟的勘察編號、 標記登錄, 編選畫集、 修復壁畫等各項工作, 很快都有了喜人的成果。 經(jīng)過大家的艱苦努力, 到1948 年初,終于按計劃完成了《歷代壁畫代表作選》 《歷代藻井圖案選》 《歷代佛光圖案選》 《歷代蓮座圖案選》 《歷代線條選》 《歷代建筑資料選》 《歷代飛天選》 《歷代山水人物選》 《歷代服飾選》 以及 《宋代佛教故事畫選》 等十幾個專題的編選工作, 共選繪了壁畫摹本八百多幅。
為了宣傳敦煌、 喚起全社會對敦煌的關注, 1948 年8 月22 日, 敦煌藝術研究所在南京舉辦 “敦煌藝展”, 展出文物和臨摹作品500 件, 這實際上是敦煌的保護者們五年辛勤工作的匯報展。 蔣介石冒雨前來參觀, 于右任、 陳立夫、 孫科、 傅斯年等均來參觀。 其后又移至上海展出一周, 報刊反響熱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 敦煌藝術研究所更名為敦煌文物研究所, 政府加大投入, 條件大為改善, 加大了文物保護力度。 從1951 年起, 首先搶修了3 座岌岌可危的唐代和宋代的窟檐木構, 對石窟群的現(xiàn)狀作了一次普查, 并制訂出一個初步的整修計劃。 為了弄清地下埋藏情況, 對石窟群從南到北進行了一次底層的全面的電測。 對一座早期北魏危險洞窟, 采用花崗石柱承重辦法修建了121 米長的永久保固的檐橫道。 用塑料化合物卡賽因和阿古利拉等液體注射法做試驗, 成功地黏補了一座嚴重起甲的洞窟壁畫。 對重點洞窟, 他們還進行了溫濕度測驗的裝置, 巖壁開裂的觀測裝置, 以及防風沙的風速風向的小氣候測驗裝置等等, 初步建立起保護石窟的安全裝置系統(tǒng)。 通過以上裝置所得出記錄數(shù)據(jù), 逐步建立了石窟保護和研究工作科學資料的檔案。
由于壁畫長期封閉在空氣不流通的洞窟中, 加之崖壁本身因氣候變化蒸發(fā)返潮等原因, 致使壁畫出現(xiàn)酥堿、 龜裂、 起甲及大面積脫落等病變。 據(jù)統(tǒng)計, 損毀壁畫約占石窟全部壁畫總面積的六分之一, 共計741 平方米。 壁畫的加固和維修工程是個大量的、 刻不容緩的任務。 經(jīng)過摸索和試驗, 他們采用土洋結合的辦法, 用高分子溶液和礬膠水的混合體進行注射, 產(chǎn)生了令人滿意的效果。
1962 年8 月, 中央政府派出一個包括治沙、 地質、 古建、 考古、 美術等方面專家的工作組來到敦煌, 幫助他們對莫高窟石窟文物保護工作進行了全面的調查、 勘察研究, 并確定了治本與治標結合、 由窟外到窟內的步驟逐步進行的方針。 1963 年, 莫高窟被國務院確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并于同年開始進行洞窟的全面搶修工程。 在歷時4 年時間里, 共加固了195 個石窟, 用鋼筋混凝土預制梁臂和花崗石大面積砌體, 對360 多米的巖壁和30余處有嚴重坍塌危險的洞窟進行了徹底的加固。
這是莫高窟史無前例的一次全面加固工程, 它不但使洞窟結構起到永久性的加固作用, 同時按照需要在有些地方加深表道, 脫胎換骨地更新了風化的巖壁, 徹底解決了石窟藝術經(jīng)常遭受風沙、 雨雪和日照的侵蝕和危害,從而防止了壁畫變色脫落等病變的發(fā)生。
在加大保護力度的同時, 研究所也加大了臨摹與研究的力度。 從1952 年起, 所里集中有多年臨摹經(jīng)驗的李承仙、 段文杰、 史葦湘、歐陽琳等, 開展整窟原大原色的臨摹工作。 經(jīng)過反復認真地討論研究, 大家決定從第285 窟開始。 第285 窟有大魏大統(tǒng)四年 (538)、 五年(539) 題記, 歷史和藝術價值高, 保存完好,是西魏時的代表洞窟。 經(jīng)過六七名人員歷時兩年的辛苦勞動, 終于完成了第285 窟整窟原大原色、 忠實性的臨摹。 這個大型整窟臨摹品清晰逼真, 被認為是壁畫臨摹工作中的空前巨作。
1954 年, 集中全部美術工作人員進行了一年之久的敦煌圖案臨摹。
1955 年, 集中全部美術工作人員對莫高窟各時代代表作進行原大、 原色、 忠實的臨摹。
1956 至1957 年, 集中全部人力對安西榆林窟壁畫進行臨摹。 安西榆林窟與敦煌莫高窟同為我國西北地區(qū)重要石窟。
在以后的幾年里, 又集中臨摹了敦煌人物服飾。
…………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 先后臨摹了北魏、隋、 唐、 五代、 宋、 西夏、 元等各時代的壁畫代表作品, 共計1300 余平方米。 從1954 年起, 常書鴻要求大家結合臨摹開展專題研究,看書, 查資料, 寫研究文章。 通過兩年多的努力, 十多人分別結合自己的臨摹范圍寫出了相應的研究論文。 常書鴻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對每一篇研究文章進行修改補充。 1957 年, 這批研究成果由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以 “敦煌藝術小叢書” 的形式出版。
這次研究工作開了一個好頭。 從此, 許多人員進入了臨摹與研究結合的時期, 有的逐漸轉入以研究為主的軌道。 為了培養(yǎng)藝術人才、博物館和石窟保護、 研究人才, 在常書鴻的倡導下, 中央美術學院、 浙江美術學院、 蘭州藝術學院等高校學生來到莫高窟臨摹實習, 并與甘肅省博物館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了專業(yè)人員訓練班, 培養(yǎng)了一批文物專業(yè)人員。
在常書鴻帶領下, 石窟保護和研究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取得了空前的成就。 然而,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沖擊了他們正在進行的和將要進行的一切。
文化大革命后期, 常書鴻被打倒、 被批斗、 被勒令勞動改造。 即使如此, 他心中始終沒有忘記石窟保護和研究。 在清掃洞窟時, 他發(fā)現(xiàn)有些記憶中特別的洞窟, 壁畫正在變色,如159、 220、 217、 112 等。 那些精美的壁畫,顏色好像蒙上薄紗甚至褪色, 初到敦煌時看到的精美顏色褪淡了, 線條隱沒了。 1979 年,當方毅副總理來敦煌視察時, 常書鴻當即向方毅匯報了這一情況。 他認為, 在莫高窟1600年的歲月中, 40 年是非常短暫的, 而在這40年就發(fā)生如此大的變化, 保護壁畫不再變色是一項刻不容緩的任務。 必須采取積極措施, 首先了解壁畫原來所用的顏色, 再研究壁畫變色的過程, 進一步經(jīng)過科學論證, 使壁畫復原到當年繪制時的光輝面目。 按方毅指示, 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和敦煌文物研究所合作開展研究, 鑒定出莫高窟壁畫用色有21 種, 這為后來對壁畫的保護打下了基礎。
早在1945 年, 常書鴻就把全部洞窟分為代表窟、 一般窟、 次等窟三種。 文革之后, 他提出要對492 個洞窟進一步分級, 按照現(xiàn)存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分為六類, 分級開放。 分級開放制度執(zhí)行到今, 對莫高窟文物的保護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一次, 日本學者池田大作問常書鴻: “如果來生再到人世, 你將選擇什么職業(yè)呢?” 常書鴻回答道: “我不是佛教徒, 不相信 ‘轉生’, 不過, 如果真的再一次托生為人, 我將還是 ‘常書鴻’, 我要去完成那些尚未完成的工作。 我覺得這半個世紀過得太快了, 敦煌研究和保護是幾代人的事, 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厥滓堰^去的人生, 我自豪地認為, 我的人生選擇沒有錯。 我們奉獻給敦煌的應該是許許多多代人的努力和工作?!?當他年近九旬時, 他還提出: “我已老而不死, 但以后死了也要死到敦煌!”
在《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新版前言》中, 常書鴻的妻子李承仙這樣寫道:
“先生的心里, 裝的只有敦煌。 他病重期間, 全身浮腫, 呼吸困難, 低燒不退, 但他對病痛只字不提, 話題只有一個, 那就是敦煌。他忘記了自己的九十高齡和病重之軀, 還在時時關心著敦煌藝術的保護和研究, 憧憬著敦煌美好的未來。 對他來講, 敦煌就是生命, 敦煌就是一切。 他是在對敦煌和敦煌藝術的深切懷戀中, 離開我們, 離開人世的。
先生魂系敦煌?!?/p>
1994 年6 月23 日, 常書鴻去世。 從1942年接受籌建敦煌藝術研究所的任務, 1943 年3月踏上敦煌的土地, 常書鴻在莫高窟默默工作和奮斗了50 年。 他生命的一大半都獻給了敦煌, 獻給了莫高窟。 他帶領第一代敦煌人, 為莫高窟的保護作出了巨大貢獻。 人們把他的骨灰埋葬在莫高窟中寺他生前居住和工作的小院里, 并在莫高窟對面的大漠上為他豎立了一塊黑色的墓碑, 就像他永遠佇立在那里, 守護著敦煌。 人們把以常書鴻為代表的第一代敦煌保護者們稱為——
敦煌守護神。
“我累了, 我想去睡會兒?!?/p>
2011 年1 月21 日下午, 段文杰說完這句話后, 就在家人的攙扶下上床睡著了, 而且是永遠地睡著了。 這位中國敦煌學界一代宗師就此與世人作別, 享年95 歲。
段文杰是敦煌文物研究所(后改稱敦煌研究院) 第二代掌門人。 他是追隨著常書鴻的足跡來到敦煌的。
1945 年7 月, 28 歲的段文杰從國立重慶藝專畢業(yè), 毅然辭別新婚不久的妻子龍世英,奔赴向往已久的敦煌, 去與神靈和藝術對話。大學期間, 他參觀過張大千舉辦的臨摹敦煌壁畫展覽, 受到強烈的震撼, 暗下決心一定要去敦煌向古人學習。 大學一畢業(yè), 他就和三個同學直奔敦煌。 經(jīng)過一個月顛簸到達蘭州, 見到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常書鴻, 聽到的卻是研究所被撤銷的消息。 常書鴻對他說, 為了研究所的生存, 我必須去趟重慶, 前途禍福難測, 你千萬不要等我。
那三個同學都失望地回去了, 只有段文杰不死心, 他在蘭州等。 他堅信常書鴻會回來的: “一定要去敦煌, 哪怕看一眼也是了了心愿?!?1946 年的冬天, 他終于等來了敦煌藝術研究所恢復的消息, 等來了被段文杰的執(zhí)著感動得熱淚盈眶的常書鴻。 中秋節(jié)前夕, 他跟隨常書鴻, 來到了盼望已久的敦煌。 從此, 段文杰眼里只有敦煌, 沒了其他。 從那一刻起, 段文杰再也沒有離開敦煌, 沒有一天放下過畫筆。 成為繼常書鴻之后敦煌事業(yè)的第二代傳人, 被人稱為 “大漠隱士”, 成為蜚聲世界的敦煌學權威。
段文杰的一生可以分為兩個時期, 前半生主要致力于敦煌壁畫的臨摹, 后半生傾盡心血從事敦煌學的研究。 他為壁畫臨摹定下的原則是: 客觀再現(xiàn)原作面貌, 要突出原作的神韻,繪畫技巧不能低于原作水平。 他臨摹的 《都督夫人禮佛圖》 就充分體現(xiàn)了這種精神。
段文杰一到敦煌就被任命為美術組組長兼考古組代組長, 成了常書鴻的得力助手。 為了保護壁畫, 段文杰提出, 禁止把紙拓在壁畫上臨摹, 禁止觸摸壁畫, 禁止使用蠟燭。 這更增加了臨摹的難度。 他們只能用鏡子把陽光折射進洞窟, 再借白紙反光, 并要隨著陽光的移動不斷調整自己的位置。 敦煌的生活是艱苦的,段文杰和同伴住在馬棚改成的宿舍里, 土炕、土桌子、 土凳子、 土壁櫥, 一切皆土。 可是段文杰并不以此為苦。 他每天進洞臨摹壁畫, 晚飯后坐在后門大石頭上等待三危山上金光萬道的奇景出現(xiàn), 或者跟伙伴去戈壁灘上撿五色石子。 他一點不覺得枯燥、 寂寞, 只要一進洞窟, 就像進了 “極樂世界”, 在民族藝術的審美享受中, 靈魂得到美的凈化。
段文杰潛心臨摹壁畫, 學習古代畫家的創(chuàng)作方法和表現(xiàn)技巧。 開始他臨摹北魏壁畫, 因為它自由活潑, 甚至粗獷狂怪。 然后臨摹唐畫。 他選擇了一幅難度最大的供養(yǎng)人像, 即130 窟天寶時代的晉昌郡太守樂庭瓌夫人太原王氏全家禮佛圖。 這幅畫是張大千從重層壁畫中剝出來的, 剝出時畫面比較清楚, 色彩絢麗, 后來壁畫大面積脫落, 色彩斑駁、 蛻變。為了留存這幅壁畫, 段文杰決心臨摹它。 但當時壁畫的形象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 無法臨摹。 要保存原作, 只有復原, 把形象和色彩恢復到此畫初成的天寶年間的面貌。 于是他開始了復原的研究工作, 在八平方米斑駁模糊的墻面上去尋找形象。 他對盛唐供養(yǎng)人像和經(jīng)變畫中的世俗人物進行調查, 掌握了盛唐仕女畫的臉面、頭飾、 衣裙、 帔帛、 鞋履等形狀和色彩, 把殘缺不全的人物形象完整起來。 然后又查閱歷史、 美術史、 服裝史、 輿服史和唐人詩詞, 找到相關的歷史依據(jù), 從而提高了臨本的藝術性和科學性。
在臨摹實踐中, 段文杰逐步進入研究領域。 真正從事科學研究, 是在1963 年, 領導交給他一個課題——研究敦煌服飾。 到20 世紀70 年代末, 他才放下使用了三十多年的畫筆, 開始理論性的研究, 主要是從美術史和美學的角度對敦煌藝術的發(fā)生發(fā)展及其成就進行深入研究, 取得了豐碩的成果。 他對敦煌石窟藝術各時代的風格及藝術特色有著系統(tǒng)的研究, 并對壁畫中的服飾、 飛天以及唐僧取經(jīng)圖等方面有著深入的探討。 他的研究成果對認識敦煌藝術及其在中國美術發(fā)展史中的價值和意義具有重要的參考作用。
1980 年, 段文杰接替常書鴻擔任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長, 在敦煌文物的保護和研究方面都有了創(chuàng)新和拓展。 在保護方面, 他把敦煌文物保護工作從以往的搶救性保護轉入現(xiàn)代科技保護。 在研究方面, 他提出, 敦煌過去幾十年的工作主要是保護, 常書鴻先生帶領大家付出了巨大的心血, 今后的工作重點應該轉到敦煌學的研究上來。 1981 年, 鄧小平視察敦煌石窟, 問起敦煌文物研究所今后的打算, 所長段文杰作了以上回答。 鄧小平說, 外國人搞了幾十年敦煌學, 我們落后了, 敦煌是中國的敦煌, 應該使敦煌學回到中國。
1983 年8 月15 日, 是中國敦煌學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在敦煌文物研究所和敦煌學專家的倡議下, 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成立大會暨全國敦煌學術討論會正式開幕, 苦苦等待了多少個春秋, 中國學者終于在這一天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學會, 它預示著中國敦煌學的崛起。
1984 年, 敦煌文物研究所擴建為敦煌研究院, 由段文杰擔任院長。 就石窟保護、 美術研究、 歷史考古、 敦煌遺書等項目分別成立了研究所。 隨后, 全國也相繼成立了一批專門的研究和學術團體。 此后的幾年里, 中國敦煌學家跨出國門, 先后出現(xiàn)在法國、 日本、 英國、俄羅斯等國家的學術研討會上。
1987 年9 月20 日, 敦煌學終于回到了她的故鄉(xiāng), “敦煌石窟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 召開, 來自世界各地的敦煌學家匯聚在敦煌。 當著名學者季羨林說出 “敦煌在中國, 敦煌學在世界” 時, 各國的學者報以長時間的掌聲。
自從新婚一別, 段文杰與妻子龍世英13年沒有見面。 1957 年, 在四川農(nóng)村教書的龍世英辭去小學教師的職務, 帶著孩子萬里尋夫, 來到莫高窟。 正值困難時期, 敦煌文物研究所職工的糧食定量下降到了每月19 斤。 為了支持丈夫的研究事業(yè), 龍世英到沙漠上找野草、 養(yǎng)兔子, 給丈夫 “開小灶”, 才使段文杰的身體沒有垮下去。 正是在那段時期, 段文杰臨摹了大量壁畫, 寫出了大批研究論文, 成為蜚聲國內外的敦煌學家。 “文革” 后期, 段文杰被造反派開除公職, 戴上帽子, 送到農(nóng)村去勞動改造。 善良的女人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精神分裂, 含怨而死。 埋葬時, 段文杰泣不成聲地念完了連夜為她寫的悼詞, 然后將悼文和他的深情、 悲痛一起埋進了墳墓。
“我自從1945 年到達甘肅并于1946 年到莫高窟以后, 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敦煌, 為了石窟藝術的研究事業(yè)和保護工作, 一住就是50多年, 基本上把一生都奉獻給了敦煌文物事業(yè)。 雖然曾經(jīng)遇到一些困難, 但我終于堅持下來, 并且從不后悔?!?段文杰說。
2015 年9 月29 日, 我和一群作家詩人正在莫高窟參觀。 年輕的女解說員忽然手指前方: “我們院長出來巡洞了!” 我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隱約看見那個瘦小而熟悉的身影。
解說員口中的院長, 指的是樊錦詩。 此時她已卸任敦煌研究院院長職務, 改任名譽院長, 但大家還是習慣地稱呼她為 “院長”。 據(jù)說, 每天到各洞窟巡視一遍, 是她多年不變的老習慣。
從1963 年到2015 年, 樊錦詩到敦煌已經(jīng)52 年了。 52 年,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 都是很長的一個時間段了, 何況中間還有23 年的夫妻兩地分居。
1963 年, 24 歲的樊錦詩從北大歷史系畢業(yè)后, 響應組織號召奔赴敦煌, 那時她沒有想到, 她的一生都會跟敦煌連結在一起。
多年來, 面對記者采訪, 樊錦詩都反復強調, 當年她是被學校分配去敦煌的, 不是自己主動要求去的; 而且, 她原本想干幾年就調回來的, 并沒有長期扎根敦煌的思想準備。 在最近出版的 《我心歸處是敦煌: 樊錦詩自述》 一書里, 她更是坦率承認: “實話實說, 我當時并不想去敦煌?!?她不愿人為拔高自己。
樊錦詩, 祖籍杭州, 出生于北京, 成長于上海, 1.55 米的身高, 瘦瘦弱弱的身材, 典型江南女子的樣子。 1962 年8 月, 她和其他三名同學跟隨老師、 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宿白先生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實習, 從此與敦煌結下不解之緣。
第二年畢業(yè)的時候, 常書鴻寫信到北大考古專業(yè)要人, 而且指明要去年實習過的同學。當時敦煌莫高窟將開始大規(guī)模的加固維修, 特別需要考古方面的人才。 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服從分配, 報效祖國,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這是年輕的大學生們的基本信念。 樊錦詩毫不猶豫地再次選擇了敦煌。 只是那時候她并沒有打算做一輩子的敦煌人。 臨走之前她和戀人彭金章約定好三年就回來, 回武漢大學和他團聚。
樊錦詩的父親得知女兒要去敦煌工作, 萬分焦急, 因為她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 體質太弱, 而且在敦煌實習時就病了一場。 他給女兒寫了一封信, 要求她轉交給學校領導。 樊錦詩卻把這封信偷偷藏了起來, 她已經(jīng)向學校表明態(tài)度服從分配, 絕不反悔。
臨行的時候, 彭金章來了。 他們只做了一個簡單的交談:
“等著我。 很快……也就三四年……”
“我等你!”
誰能料到, 這一等就是23 年。 而且, 最后 “投降” 的還是已經(jīng)年近半百的 “老彭”。
理想很豐滿, 現(xiàn)實卻很骨感。 敦煌艱苦的生活條件很快就給了樊錦詩一個下馬威。 如果說對常書鴻、 段文杰這些男人來說, 敦煌的生活主要是艱苦; 那么對樊錦詩她們這些女人來說, 在艱苦之外還要加上諸多不便, 或者說,尷尬。 比如, 因為沒水沒電, 常年無法洗澡;屋里沒有衛(wèi)生設備, 半夜三更只能到外面上廁所; 房子和家具都是土壘的, 晚上睡覺時老鼠經(jīng)常從房梁上掉進被窩里……這讓在大城市出生、 長大的上海姑娘樊錦詩簡直無法忍受。 到莫高窟的第一個晚上, 樊錦詩半夜要上廁所,剛剛邁出門, 就看到黑乎乎的一只耳朵在搖。她想肯定是狼, 嚇得只好回來了。 把門栓好,一夜沒睡好。 到了凌晨實在憋不住, 壯著膽子起來一看, 原來是頭驢。 這樣的生活, 讓這位來自大城市的姑娘苦不堪言。
可是一進洞窟, 樊錦詩就忘記了生活的種種艱苦和不便。 這真是絕妙的人類藝術的寶庫! 漫漫1600 年, 數(shù)不清的能工巧匠, 以驚人的毅力和杰出的智慧, 鑿塑出美輪美奐的巨佛, 精美絕倫的小佛, 還有眾多的經(jīng)變圖、 尊像圖、 供養(yǎng)人像……神秘的色彩, 優(yōu)美的線條, 宏偉的場面, 精細的刻畫, 讓她如癡如醉, 沉浸在無比歡快的藝術享受之中, 忘記了窟外一望無際的荒漠, 忘記了黑夜正在降臨……她不顧身體的虛弱, 每天爬著蜈蚣梯鉆進洞里, 一工作就是十幾個小時。
畢業(yè)離校前, 北大歷史學系考古教研室主任、 考古學界泰斗蘇秉琦先生把樊錦詩叫到家里, 鄭重交給她一項任務: “你去的是敦煌,將來你要編寫考古報告, 這是考古的重要事情?!?樊錦詩突然意識到肩上的責任很重。 對敦煌莫高窟來說, 考古學是個新課題, 需要她發(fā)揮自己專業(yè)的領域很多很多。 短短幾年, 樊錦詩和同事一起對莫高窟早期北涼、 北魏中晚期至西魏前期西魏后期和北周四個不同的石窟藝術發(fā)展階段, 進行了明確劃分, 解開了多年來早期石窟分期的疑團。 她運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 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朝、 隋及唐代前期的分期斷代, 成為學術界公認的敦煌石窟分期排年成果。 她撰寫的 《敦煌石窟研究百年回顧與瞻望》, 是對20 世紀敦煌石窟研究的總結和思考。 由她主編、 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26卷大型叢書 《敦煌石窟全集》 則是百年敦煌石窟研究的集中展示。
從20 世紀80 年代中期開始, 樊錦詩積極謀求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工作的國際合作。 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幫助下, 敦煌研究院先后與日本、 美國等國機構開展合作項目, 使敦煌石窟的保護研究逐步與國際接軌。
1996 年, 84 歲的段文杰退居二線, 樊錦詩出任敦煌研究院院長。 當時, 敦煌石窟的保護工作已經(jīng)過了最初的看守式保護和搶救式保護階段。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 新的保護課題擺在樊錦詩面前。
1998 年之后, 敦煌的旅游急劇升溫, 為了一睹千年石窟的藝術魅力, 游人像潮水一樣一撥撥涌來, 這無疑加劇了對石窟壁畫和彩塑的破壞。
樊錦詩憂心如焚。 如何破解保護與利用的矛盾? 她大膽提出了 “數(shù)字敦煌” 的構想。 在2003 年全國政協(xié)會議上, 樊錦詩以全國政協(xié)委員的身份提交了一份 《關于敦煌莫高窟保護利用設施建設》 的提案。 2007 年底, 國家發(fā)展改革委員會批復了這個項目。 整個項目包括依托先進的數(shù)字技術打造的 “敦煌莫高窟保護利用工程” 和治沙、 安防、 崖體加固和棧道改造三個子項目。
樊錦詩這樣解釋 “數(shù)字敦煌” 的概念:“準確地說, 數(shù)字敦煌有兩層含義: 一是將數(shù)字技術引入敦煌遺產(chǎn)保護, 將洞窟、 壁畫、 彩塑及與敦煌相關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數(shù)字圖像; 二是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 研究成果、 相關資料, 通過數(shù)字處理, 匯集成電子檔案?!?/p>
在她的積極倡導和推動下, 保護與利用的矛盾正在解決, 一個全新的 “數(shù)字敦煌” 正向人們走來。 樊錦詩對促進敦煌文物保護事業(yè)所做的貢獻, 得到了學界的一致認可。 2000 年,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之際, 學術大師季羨林說: “前有常書鴻, 后有樊錦詩?!?他用了一個詞——“功德無量”。
52 年, 對于人的一生來說, 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階段。 當初說好的兩三年, 怎么變成了52 年? 大概連樊錦詩自己也想不通。
當初她確實沒有 “扎根” 敦煌干革命的思想準備, 組織上也答應過兩三年就派別人去把她換回來。 她曾經(jīng)多次努力調到武漢與愛人團聚, 可總是陰差陽錯沒有走成。 兩地分居, 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很多困難。 樊錦詩總是一遍遍地說起自己對家庭的深深歉疚。 她說自己既不是賢妻也不是良母, 欠家庭的, 欠孩子的。
1965 年秋天, 彭金章來敦煌看她, 這是畢業(yè)分手兩年之后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激動,歡快, 內心里說不出的喜悅。 整整8 天, 朝朝夕夕, 她陪著他走遍了敦煌的每一個洞窟。 他們促膝長談, 談宗教、 談藝術、 談歷史、 談未來, 就是沒有談到他們倆的未來。 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一話題, 直到他臨走的那一天。
那一天, 她趕到車站去送他。 他拉著她的手, 只說了一句: “我等著你……” 汽車在茫茫無際的戈壁灘上消失了, 來時他帶著沉甸甸的包裹, 去時只帶了一莖戈壁灘上的芨芨草,那上面有她一顆沾滿淚水的心……樊錦詩悵然若失, 心里涌起從未有過的無限惆悵。
1967 年1 月, 樊錦詩獨自一人來到武漢,找到彭金章。 在武漢大學青年教師的集體宿舍里, 他們結婚了。 結婚時, 樊錦詩上身穿一件絲綿棉襖, 棉花都有點露出來了, 棉襖外頭罩了一件灰布紅點和白點的舊罩衫; 下面是一條藍布褲子, 腳穿一雙條絨系帶的棉鞋。 彭金章也沒什么像樣的衣服, 樊錦詩就給他準備了一雙皮鞋, 一條華達呢的褲子。
1968 年, 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即將出生的時候, 樊錦詩的父親被迫害致死。 她從敦煌趕回上海處理后事, 又趕回敦煌去上班。 由于長時間的顛沛流離和心靈上的巨大苦痛, 她差點流產(chǎn), 多虧了彭金章從武漢寄來的藥物, 總算保住了這個可憐的小生命。 臨近產(chǎn)期, 她要求去武漢生產(chǎn), 但單位就是不批, 還讓她和大家一起下地摘棉花。 三天以后, 她終于倒下了,同事趕緊把她送到敦煌縣醫(yī)院, 第二天兒子就呱呱墜地。 孩子出生時, 連一件衣服都沒有。當彭金章接到醫(yī)院護士的緊急電報, 挑著兩籮筐的東西輾轉來到敦煌醫(yī)院時, 樊錦詩撲在他懷里, 淚如雨下。 她感到自己是這樣的軟弱無助, 害怕他突然離去。 可是, 他照顧她還沒到滿月, 學校就打電話催他回去, 因為軍宣隊已經(jīng)開進學校, 他還要回去繼續(xù)接受批判。
孩子剛滿月, 樊錦詩就上班了。 沒有托兒所, 也找不到人帶, 只好硬著心腸把孩子包好, 反鎖在家里, 中午匆匆趕回來喂次奶。 每次回家, 孩子都是連拉帶撒, 滿身是屎尿, 嗓子都哭啞了。 看著可憐的小寶寶, 樊錦詩一次次流淚……等大兒子長到五歲, 小兒子出生,大兒子跟著彭金章, 從此輪到彭金章過起 “又當爸又當媽又要工作” 的生活。 再后來, 小兒子被送到上海寄養(yǎng)在樊錦詩姐姐家里, 一家四口人分處三地。
從下面的幾封家書, 我們可以看出這個家庭當時的窘境:
錦詩: 為配合一項基建工程, 文化部文物局要我們派人參加考古挖掘。 經(jīng)研究, 決定由我?guī)酌麑W生去突擊。 本月中旬就動身, 時間大約是半年。 對此, 予民 (他們的大兒子) 很有意見……今年下半年, 是他初中畢業(yè)前的關鍵時刻, 我們都不在, 對孩子確實有影響, 可又有什么辦法? 予民看到別人一家一戶都搬進了家屬區(qū), 對你不調來很有意見, 說: “媽媽還不調來, 要是來了, 我們也會有房子?!?他還擔心明年初中念完是不準畢業(yè)、 不準升學,因為他的戶口不在武漢。
金章 一九八三年七月一日
媽媽, 我們學校已考完試, 放暑假了。 我這次考得不好, 英語開了紅燈, 我很慚愧, 也很著急。 原想利用暑假好好補習一下, 可爸爸又要帶學生出去考古, 這一走又是半年。 媽媽, 您什么時候才能調來? 您明年一定調回來吧! 媽媽, 我想您??!
予民 一九八三年七月四日
錦詩妹妹: 你究竟準備什么時候調回武漢? 你們一家什么時候才能團圓? 你那個寶貝兒子 (寄住在上海姐姐家的小兒子曉民) 越大越調皮, 三日兩頭闖窮禍, 誰也管不了。 他老不在父母身邊, 總是個問題呀!
姐姐 一九八三年七月十五日
每天晚上下班回家, 看到職工宿舍一家一戶的窗口都亮著燈光, 每一家都是團團圍坐著, 享受天倫之樂, 樊錦詩苦澀的淚水直往心里流。 他們這一家四口, 一個在敦煌, 兩個在武漢, 還有一個留在了上海。 相隔千里, 天各一方。 什么時候也能全家圍坐在一起, 吃上一頓可口的飯菜, 成了他們一家奢侈的愿望。
生活條件, 氣候條件, 家庭里的這些困難, 都沒有使她回心轉意, 樊錦詩這一待就是二十三年。 二十多年的風雨, 二十多年的坎坷, 當年苗條俊秀的上海姑娘已經(jīng)面帶風霜,成為地道的敦煌女兒了。
1986 年, 相隔二十三年后, 彭金章終于調到了敦煌研究院, 成為敦煌人中的新的一員, 他們一家終于團圓了。 當時已經(jīng)是武漢大學歷史系副主任的彭金章, 舍棄耗費多年心血營建起來的考古專業(yè), 來到敦煌負責當時還無人問津的莫高窟北區(qū)的考古挖掘。 經(jīng)過長達七年的考古挖掘, 確知北區(qū)崖面現(xiàn)有洞窟總數(shù)為248 個, 其中243 個為此次新編號洞窟。 連同南區(qū)的487 個洞窟, 莫高窟現(xiàn)存洞窟總數(shù)為735 個, 與唐代石碑所載莫高窟有 “窟室一千余龕” 的數(shù)字已經(jīng)比較接近。 彭金章和他的團隊還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鮮為人知的重要遺跡, 出土了許多重要遺物, 其中不乏精品。 他們首次在敦煌發(fā)現(xiàn)了波斯銀幣, 從其特征看屬波斯薩珊朝卑路斯王時期所鑄造。 這一發(fā)現(xiàn)不僅填補了該地區(qū)波斯銀幣的空缺, 同時也反映出中西交通以及有商貿往來活動的情況。 北區(qū)石窟的考古挖掘, 開辟了敦煌學研究新領域。
2019 年9 月29 日, 樊錦詩獲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榮譽稱號。 授獎詞中寫道: “樊錦詩, 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 扎根大漠50 余年,潛心石窟研究, 為敦煌莫高窟的永久保存與永續(xù)利用作出重大貢獻?!?/p>
從1943 年2 月, 常書鴻帶領6 個人赴敦煌至今, 70 多年過去了, 敦煌研究院在一代代敦煌人手上接力傳遞。 70 多年來, 一批又一批知識分子來到敦煌。 一代代敦煌人, 他們是敦煌的守護者, 也是中華文明的守護者、 傳承者。
他們是中華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