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份是博愛中學(xué)一年中最甜的一個月。

博愛中學(xué)有一片柿子林，每年秋天，楓葉紅透時，柿子就熟了。柿子熟的那些日子，哪個班有體育課，哪個班的同學(xué)就去摘柿子，一籮筐一籮筐地摘，一個班一個班地分。剝開一顆熟透的柿子就如剝開一枚落日，爆漿的晚霞淌滿指縫。

但是今年，當(dāng)柿子開始透紅時，柿子林被一大圈兩米高的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

學(xué)生們摘不了柿子，就去挖紙條，紙條被埋在鐵絲網(wǎng)格下，一個格子下挖一個坑，埋一個人的秘密。大家在這里交換秘密。

周曦是故意把自己的紙條埋在顧野的格子里的——

“有很多值得活著的理由，我要一一證明給你看?！?/p>

這張紙條是試探，是邀約，假如對方給她回信，那他倆就是秘密共同體了。

但是顧野的回復(fù)如她所料：“偷看別人紙條的人去死吧?。?！”

紙條皺巴巴的，像斗牛犬的臉。

又是“去死吧！”顧野的秘密匱乏得只有三個字，塞進坑里的“去死吧”多得像枯黃的銀杏葉。

周曦又塞了一張紙條：“我在微博上看過一個視頻：一只小鹿主動跑到一桿獵槍前，偏過腦袋，讓人摸。鹿腦袋毛茸茸的，眼睛是透明的棕色。我現(xiàn)在想對你做的是同樣的事，把腦袋湊到你虛張聲勢的槍口前?！?/p>

“滾?。?！”這是顧野的回復(fù)。

“你舔不舔酸奶蓋？如果不舔的話，請把酸奶蓋丟給路上遇到的小狗，然后，請沉浸式欣賞小狗舔酸奶——要是你看完了還覺得全世界都該死，我賠你一瓶酸奶。”

“你廢話真多！”

“你脾氣好大，你是不是老想大吼大叫，還喜歡踢東西？該不會，還喜歡打架吧？”

“關(guān)你屁事！”

“我教你一個辦法。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晴轉(zhuǎn)多云，有大風(fēng)。請在午休時間偷偷溜去體育館看臺的第七層，看看風(fēng)是怎么把云吹來吹去的。我相信，這就足夠治你的壞脾氣了?！?/p>

“我要換坑了！別往我坑里塞小作文了！頭疼！”

“學(xué)校車棚最后一格，靠近食堂那邊的角落里，有一只貍花貓，它脾氣很好的，你去摸摸它的毛?？梢缘脑?，再摸摸它的肚子?！?/p>

“靠！我差點被撓了！”

“請在下午6點10分，去學(xué)校小賣部買關(guān)東煮，挑大杯的，揀一塊白白厚厚的煮蘿卜，灌滿滿的湯，然后到博雅樓后面的桂花樹底下吃。”

二

顧野隔了三天才有回復(fù)：“廣播里放的是久石讓的嗎？配白蘿卜和桂花一起還不賴！”這句話后面是一團烏糟糟的藍線，刻意抹去了什么字。

周曦翻到紙條的背面，對著太陽光——“晚霞絕了！”

“我的房間剛好能看到落日，暮色將近的時候我都不敢開燈，怕把晚霞嚇走?！?/p>

這樣一來一回，鐵絲網(wǎng)內(nèi)，柿子樹上紅彤彤的果子越來越多。鐵絲網(wǎng)下，顧野的話越來越多。他們互相推薦音樂、游戲、書，不是通過微信鏈接，而是帶泥的紙條。

周曦這幾周常忍不住想笑，她能感受到他的信任。

信任？沒有人信任她。

應(yīng)該是從那一次開始吧？他們一班和三班的男生為了一件關(guān)乎榮譽的事，約著在后山打群架，老師找她要人：“你是班長，就有責(zé)任去監(jiān)督他們，萬一動刀了流血了，你能負責(zé)嗎？”

周曦報出那個地點后，就成了兩個班的叛徒，一個“官癮”大的告密者。

她不想當(dāng)班長來著，可是當(dāng)時都沒得商量，第一名班長、第二名副班長、第三名學(xué)習(xí)委員、第四名……“都高三了，我們就不搞那些花頭選舉了，所有時間都拿來學(xué)習(xí)，知道嗎？”班主任斬釘截鐵地說。

周曦后來再也不愿意考第一，可班長選了就是選了。她想辭了，說學(xué)習(xí)應(yīng)付不來；班主任立馬找來媽媽，媽媽要替她找補習(xí)班。

周曦說：“不是的，我只是不想當(dāng)叛徒，告密者?！?/p>

“別理那些人，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熬過這一年，進了重點大學(xué)，跟他們就沒關(guān)系了！”媽媽總這樣說，等你上了重點初中就好了，等你上了重點高中就好了，等你……永遠要等，永遠要忍。

“我真別扭，全世界就好像我一個人不正常?！敝荜匾恢庇羞@樣的想法，直到，她看到了顧野。

一開始，是班主任讓她多看著點他，“這個孩子老打架，這次斷了胳膊，還把三班的一個同學(xué)打傷進了醫(yī)院，你多注意點他的動向。要是不對勁，及時跟我說?！?/p>

從那時候起，周曦開始觀察顧野。

三

顧野是全校最會打架的男生，他從不主動惹事，但只要有人惹他，哪怕只是撞上肩膀，就免不了一頓沖突。

顧野也是全校最漂亮的男生，但是塞給他的信、糖果、蛋糕、禮物都會進垃圾桶。盡管這樣，女生們還是樂此不疲。

聽說，顧野家里很有錢，對他很放縱。

顧野和周曦不一樣，盡管他很想活成透明人，大家卻沒辦法不注意他。他就像柿子林對面的那排松樹，風(fēng)一吹，毓秀如鐘，連掉下的松針都閃閃發(fā)光。

柿子樹開始掉葉子了，樹杈干瘦，吊著沉甸甸的紅果子。因為沒人收柿子，鳥雀可開心了，恨不得睡在柿子樹上。鐵絲網(wǎng)下，落滿了稀白的鳥屎。周曦最近去挖紙條時，發(fā)現(xiàn)顧野那塊地，總是被清理過。這次也是。

她掖好被風(fēng)吹散的碎發(fā)，抿嘴笑了。

等她挖出紙條，她發(fā)現(xiàn)，紙條上有一抹干了的血跡。

“我看完了《1Q84》，真帶勁，兩個世界，兩個月亮！要是我們這個世界也有一個入口到平行世界就好了！”

“你受傷了嗎？”難道顧野又去打架了？可是周曦最近沒看到他跟誰起沖突。

“削蘋果削的?！?/p>

“削蘋果皮的時候請溫柔一點，蘋果也會疼的?！?/p>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生活在一個幸福圓滿的家庭?！?/p>

“你為什么會認(rèn)為我的家庭圓滿呢？”

“圓滿得像湯圓，芝麻餡兒都溢出來了?！?/p>

“這次的紙條有點大，如果不打擾的話，請耐心看完。

“你注意過女孩子扎頭發(fā)的頭繩嗎？其實有很多種的：粗的、細的、電話線形狀的、大腸形狀的、帶花紋的、帶斑點的、粘著卡通玩偶的、掛上流蘇吊墜的……我媽媽從來只給我買最簡單的黑發(fā)圈。今年生日，我鼓起勇氣，要買一個粘著兔子玩偶的發(fā)圈。媽媽說，好女孩要什么花里胡哨的頭繩，不正經(jīng)！后來，我自己偷偷買了一個，藏在車棚小貓的窩里。為什么要放那里呢？因為我的房間不屬于我，我的衣服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我，都是媽媽的。媽媽要我做一個好女孩，所以我不能帶玩偶發(fā)圈。

“你現(xiàn)在還覺得我的家像湯圓一樣圓滿嗎？”

“對不起。我今天削蘋果的時候很輕了，削完，手都在抽筋?！?/p>

“謝謝，下一次，可能的話，請試試在陽光下削蘋果哦?！?/p>

“我靠，你沒說，蘋果在陽光下會變酸！??！”

“你很喜歡吃蘋果嗎？感覺每天都要削蘋果?！?/p>

“好像從幼兒園開始，只要那個人喝醉了回來，我媽就會把我反鎖在房間，還會給我一個蘋果。后來，我開始削蘋果皮，就當(dāng)在削門外那個人。老媽每次都不發(fā)出聲音，但她好像忘了，‘打這個字，本身就很響。”

周曦看到“響”這個字時，“啪嗒”一聲，一顆柿子從枝頭墜落，熟透的果肉四濺，汁水沖過鐵絲網(wǎng)，糊到她深藍色的校服褲子上，點點橘黃。

柿子開始爛了。

四

周曦斟酌了很久，才放了新的字條：

“顧野，我查了好多類似的新聞，看他們怎么處理的——不知道你和你媽媽有沒有試著聯(lián)系過警局，或者婦聯(lián)，或者其他公益組織？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所有這些機構(gòu)的聯(lián)系方式，號碼如下……

“顧野，發(fā)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我們不能裝作視而不見。如果你每天都要削蘋果，這樣是不行的，你在學(xué)校打再多人都沒有用。”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顧野嗎？你也是因為我的臉才故意給我寫紙條，故意示好的嗎？虛偽！膚淺！惡心！去死吧！”

“我是看到你臉上，有與我等量的敏感與痛苦。顧野，整個學(xué)校，背著老師，他們沒有一個人，跟我說一句話。你是唯一一個?！?/p>

“對不起！對不起！可以告訴我，發(fā)生過什么事嗎？”

“有時候，我會想，成為一顆柿子，掛在樹上，是什么樣的感覺呢？那個誰，學(xué)校老師都不讓提的名字，一定想看更藍的天空，想和麻雀一起歌唱，才會愿意去柿子樹上做一顆柿子的吧？雖然我不認(rèn)識他，但我總在想，要是我能讓他看看狗，看看貓，看看被風(fēng)吹來吹去的云，那他應(yīng)該還在，大家今年應(yīng)該還能吃到甜甜的柿子。”

“可以見一面嗎？我想見你。你要是不想露臉，戴上口罩、帽子也可以?！?/p>

“不用擔(dān)心我。比起痛苦，我對這個世界有更堅定的熱愛。我只是習(xí)慣了替這個人想一想，替那個人想一想，替花、替鳥、替雨水都想一想。‘好孩子思維，用我媽的話說，但我偷偷把它換成了另一個詞——‘想象力，現(xiàn)在，我把它送給你。你去想象一下，你和你媽媽可能過上的最好的生活，就在這個世界！不要扯什么平行世界！”

“我曾經(jīng)想過，只要我足夠爛，就像鐵絲網(wǎng)里的柿子一樣，爛得讓人惡心，我媽媽一定會扔了我的，那樣她就自由了?！?/p>

“這是你和你媽媽的兩個人的事情，不要你一個人想。你去問你媽媽，和她一起想。”

“你好，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你是誰，所以只能稱呼‘你好了。我和媽媽決定搬走了，要突然，要悄無聲息。所以，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寫紙條了，謝謝你！我給校門口肉夾饃攤邊的流浪狗喂了酸奶，有空的時候，請你別忘了它。也請你別忘了我。

“我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比石頭還堅硬的自我感。他們喜歡我的臉，從而對我好奇，接著那好奇就變成自戀，回旋鏢一樣，深深扎回他們自己身上。你不是，你的字里面充滿了好奇和勇氣。我決定，成為你這樣的人。這是我的郵箱，有任何需要，請務(wù)必聯(lián)系?！?/p>

顧野最后的紙條下面壓著一圈發(fā)繩，柿子掛墜上過釉，剔透的紅。

周曦把發(fā)繩套上馬尾，伸手夠進鐵絲網(wǎng)，拈起地上爛開的一塊柿肉，送到嘴邊，輕輕抿開。

天很藍，柿子林紅透了，風(fēng)里有桂花香。

作者簡介

陸秋霞，北京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從事青春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方向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湖南省網(wǎng)絡(luò)作家協(xié)會會員，于《兒童文學(xué)》《小星星》等刊物發(fā)表《狐貍的形容詞》《別對星星說謊》等短篇，已出版長篇青春小說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