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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鴛鴦渡

        2023-09-18 21:26:00蔣文靜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3年5期
        關鍵詞:馬漢蒼龍馬龍

        嬌美小歌女,待嫁彩禮高;艄公傾家產(chǎn),定親籌余款。

        媒婆巴結權貴,貪財悔婚;莽漢強搶民女,大嫂變妻。

        弟弟落虎口,絕地失蹤跡;哥哥娶弟媳,夫妻不和睦。

        死而復生,報仇雪恨,遭親兄背叛;一女二夫,孽緣難解,去陰司分證!

        一輩子在外面吃開口飯,掙腳板錢的三瞎子,老來回到鴛鴦村。村里人都曉得,三瞎子會唱“啷當戲”,年輕時在外,搭班子、跑碼頭,也曾風光一時。三瞎子老了,腿腳不利索了,唱個曲兒也押不住韻腳了,就此告老還鄉(xiāng),把積蓄給了堂妹康家婆,住進了她開的鴛鴦客棧,從此把個不咸不淡的日子,清湯寡水地過下去。

        三瞎子在外面漂泊一生,晚景委實有些凄涼,若不是半個月后,有個小女子找上門來認親,鴛鴦村的人怕是要把三瞎子遺忘了。小女子自稱是三瞎子的義女,因受不了班頭的虐待,逃將出來。小女子也住進了鴛鴦客棧,小小客棧添了兩張嘴,康家婆苦不堪言,把一張老臉拉成了葫蘆瓢。為甩掉拖累,她便尋思著給小女子找一個婆家。

        十六七歲的小女子,身姿窈窕,眉目清秀,最是一雙玲瓏大眼,水汪汪、烏溜溜的,生動了整個臉蛋。單這一雙媚眼,就讓鴛鴦村的許多青壯后生難以入眠了。

        便有人受托上鴛鴦客棧保媒。這一來,康家婆的臉色活泛了??导移攀巧鈭錾系睦鲜?,待到第三位登門求親的人落座,康家婆摸清了行情,于是獅子大張口,開出了五十塊銀元的聘禮。五十塊大洋合十擔米價,在這春荒的季節(jié),誰家能有這么大的手筆?盤子開出來,便在鴛鴦村招來了一片謾罵。

        康家婆開出了一口價,又說:“這是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非嫁不可,不礙誰的事?!闭f得擲地有聲,反噎得別人不好開口。

        便有好事者慫恿在鴛鴦河擺渡的艄公馬漢上鴛鴦客棧求親,五十塊大洋就能討回一個如花似玉的嬌娘。馬漢三十大幾的人了,守著一條渡船,至今孑然一身。馬漢睡覺夜夜都能夢見女人,夢里的女人給了他種種甜美,女人對于馬漢來說,就是在干旱沙漠中尋找的清泉。他見過那小女子,若是能娶回家,傾家蕩產(chǎn)他也愿意。

        馬漢翻箱倒柜,在四方桌上堆起一座小小的錢“山”——銅鈿,還有銀元,湊了三十七塊錢,溜進了鴛鴦客棧。

        康家婆笑臉相迎,讓座上茶,給了馬漢很高的禮遇,烙平了馬漢一顆忐忑的心。三十七塊大洋,康家婆過錢的手像下餛飩一般利索。

        “三十七塊?!笨导移趴炊R漢,又重復一遍,“對不對?”

        “對對對,三十七塊,剩下的三天內(nèi)送來,不會超過三天?!瘪R漢有著十分的把握。

        馬漢有一個叫馬龍的親弟弟,在蒼龍嶺伐木、燒炭、放木排。馬龍每隔三天就要放一批木排過鴛鴦河。馬龍手頭活泛,當哥哥的馬漢心里自然有數(shù)。

        康家婆被馬漢的誠實打動,喚了小女子來和馬漢照面。康家婆把小女子喚作“葵花”。

        葵花,馬漢覺得這名字有些特別。

        葵花沒有落座,落落大方地喚了馬漢一聲“大哥”。馬漢的身體遭了雷擊似的麻酥了:哎呀,這女子的眸子勾人魂喲。那雙媚眼與馬漢對碰了一下,馬漢的眼珠子就轉不動了。

        葵花只是過了一下場,返身進了里屋,馬漢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人么,不光模樣兒好,也識得禮數(shù)。過了門,明年就能給你養(yǎng)個大胖兒子?!笨导移沤o馬漢耳朵里灌蜜,“你說,家婆沒有坑你吧?”

        馬漢心里樂開花了。五十塊大洋雖然讓馬漢肉疼,可是再多的錢躺在柜子里也不能給自己暖被窩,生兒子,洗衣做飯呀。馬漢決定下半晌就上蒼龍嶺,去找弟弟馬龍。

        鴛鴦客棧的門臉兒不大,迎門是個廳堂,后進是一棟木樓,樓下是茶室,樓上做了客房。只有到了秋天,收山貨的外來客才能把客房住滿。平時來此消遣的,都是一些游手好閑的人,搓麻將、擲骰子的,也有來吸鴉片的,帶了女人來嫖宿的,直把個客棧搞得烏煙瘴氣。

        鴛鴦客棧最莊重的時刻,是本族的大先生們來“會茶”,斷一斷公案,都是本族里輩分最高,名望最高的主兒。遇上大案子了,保長馬保山也會到場。他決斷的,都是鴛鴦村的大事。為此,康家婆的臉上很是光彩,小小的客棧也就成了大家矚目的地方。

        今天,馬保山只身一人來到鴛鴦客棧,點名要聽三瞎子的啷當戲,于是,整棟樓都聽到了一個甜甜的嗓子,唱了一曲《三開門》,又唱了一曲《十步橋》。三瞎子的嗓子已經(jīng)倒了,代他唱的是他的義女葵花。馬保山一高興,當場掏了十塊銀元,約定讓葵花晚上去馬家大院,為他母親馬王氏唱堂會。

        待到三瞎子的竹筒鼓在馬家大院一開響,葵花的拿手唱段《打金枝》一開腔,馬王氏的眼睛都直了。乖乖,真是上好的糯米嗓子,娃娃腔。馬王氏對兒子說:“要能天天聽上這么一曲,我死也閉眼了?!?/p>

        這話,就和馬保山對上心思了。馬保山說:“那就買下來當使喚丫頭,天天讓她給您唱曲解悶兒?!?/p>

        馬王氏人老了,但不糊涂,心知肚明,當晚就叫來了康家婆,問了一些情況,當面拍板說:“既然是黃花閨女,做小,禮金我翻個倍,一百塊大洋,這十塊錢算是謝媒錢,請你保個媒?!?/p>

        康家婆的心一陣狂跳,攀上了馬家這么高的門樓,葵花這丫頭真是有福。

        康家婆喜滋滋地回到家,一進門,看見馬漢和一個高個兒小伙在廳堂里坐著。

        “家婆,您回來啦?!瘪R漢堆了笑臉,露出一臉的巴結和討好。

        康家婆現(xiàn)在最不愿見的就是馬漢了,偏偏他這時候冒了出來??导移趴匆姲讼勺郎嫌幸恢获籽灒礼R漢湊足了錢,那身邊的小伙,準是馬漢的弟弟馬龍??导移旁谀X子里盤算,要找一個搪塞馬漢的理由。

        “馬漢兄弟,你來晚了一步,我家葵花已經(jīng)另許了人家。”

        乍一聽這話,馬漢的熱身子像掉進了冰窖里,說話也結巴起來:“咋能變卦呢,不是當面說定了么,錢,我兄弟也湊齊了!”

        “馬漢兄弟,你的錢一文不少,退還給你?!?/p>

        “慢著!既然已經(jīng)收下了我哥的定金,怎能輕易改口?我問你,你又把人許配給了誰家?”一直沒有說話的高個子馬龍開口了。

        “葵花可不是我養(yǎng)的閨女,由不得我作主。人家已經(jīng)攀上了高枝,被馬保長看中啦!”康家婆一副狐假虎威的樣子,她想拉出馬保山來壓他們一下。

        話挑明了,馬漢像遭了秋霜的茄子,蔫巴巴的了。聽清了原委,馬龍不干了,說:“這不是仗勢欺人嗎?他馬保山有家有室,這是強搶民女!”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說這不著調(diào)的話?!笨导移欧瘩g馬龍,“你哥的錢我原封未動,如數(shù)退還。”

        馬漢要伸手去拿,馬龍一把攔住說:“收下的彩禮,想退,沒這么容易!”馬龍拖著馬漢出門,揚言過幾天就來接葵花過門。

        兄弟倆走出了鴛鴦客棧,拐過村街,沿著河埂走下去。馬龍大步流星走在前,瘦小的馬漢落在后面,不時小跑幾步才跟得上。

        馬漢說:“兄弟,要不還是把錢拿回來算了,馬保山家大勢大,咱能跟他斗?”

        馬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道:“怕他干啥,他能吃人?這世道,不爭不搶,啥好事能落到你頭上?自個兒得不著,別人也休想。我在蒼龍嶺啥貨色沒見過,土匪、流寇、地痞、惡棍……”

        “這種話可不敢亂講……”馬漢神色慌張,忙止住馬龍的話頭。

        “看你這膽小怕事的樣子!”

        鴛鴦河渡口,設在鴛鴦河的三汊河口,河面寬不過十丈。擋水的河埂不高也不陡,沿著河埂一溜兒排開三間低矮的泥草房,就是馬漢和馬龍的家。

        屋子里點了一碗豬油燈,照見幾件不像樣的家當。

        馬漢給馬龍倒茶。馬龍卻提過酒壇子,倒?jié)M一海碗酒,仰著脖子喝干,說:“我到村子里轉一圈?!?/p>

        馬漢有些擔心,追出門關照馬龍道:“你可不能賭錢,不能打架??!”

        馬龍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

        馬龍打小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橫蟲,遇上今兒個氣不順,又喝了酒,馬漢真怕他鬧出亂子來。一陣夜風吹來,馬漢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出周身的寒意?;亓宋?,馬漢躺在東屋的木床上抽煙,火苗子在黑暗中一明一滅。馬漢心里很凄涼。三十大幾的人了,好不容易說上個媳婦,又讓馬保山橫插了一杠子,這輩子可不就是個光棍命唄!

        現(xiàn)在,馬漢滿腦子里裝著那個叫葵花的小女子的身影:眼睛那么亮,那么妖,勾你一眼,讓你一輩子忘不了。想一想,馬漢心里覺得憋悶。

        半夜時分,驟然響起了敲門聲。馬龍回來了。

        馬漢迷迷糊糊地去開門。

        馬龍扛了個黑乎乎的東西,氣喘吁吁地進了屋。放到地上,黑乎乎的東西扭動著,居然是個人。馬漢大吃一驚,問:“馬龍,你這是干啥?”

        馬龍說:“我給你搶回來的媳婦。”說著將地上的人解了繩索,取了堵嘴的毛巾。一個女人的聲音“哇”的一下哭起來。

        葵花?馬漢點亮了豬油燈,看清了,果然是那個叫葵花的女子。

        “哥,今晚就生米煮成熟飯。你怕啥,天塌下來我頂著!”

        “你真是瘋了!快把人送回去!”馬漢嚇得手足無措。

        葵花終于緩過氣來,驚魂甫定,轉身給馬漢跪下了,連哭帶訴,求馬漢放她走。

        馬龍有點兒激憤,道:“那不行,是我哥先付的定金,你就是我哥的媳婦。他馬保山有老婆孩子,你愿意去做小老婆?”

        馬漢扶起葵花,說自己的兄弟馬龍做事莽撞,也沒啥惡意,叫葵花不要害怕,天亮了就會送她回去。

        馬龍拒絕道:“不行!”

        馬漢道:“這事馬保山能善罷甘休?”

        “怕他干啥。我在蒼龍嶺伐木,跟老虎還打過照面呢?!鞭D頭問葵花,“你就樂意給馬保山做小妾?”

        葵花搖了搖頭。

        “那就好!”馬龍喜形于色,“我哥人實在,一定會對你好的。”

        葵花不說話,只是嚶嚶地哭泣??纯ㄒ桓睙o助的樣子,好像是認命了。

        馬龍又補上一句:“我哥有房子,有田,還有一條渡船……”

        馬漢還是害怕,說:“我可不敢要!萬一馬保山跟我硬拼,我可打不過!你明兒就把她送回去!”說著自個兒進了東屋的臥室。

        馬龍聞言,被這懦夫哥哥氣了個半死,知道他沒這膽子,只好把西屋的東西歸攏一下,架起一張竹床,又去東屋抱來被褥,對葵花說:“睡吧,都下半夜了!有啥事明兒再說!”

        葵花一雙玲瓏大眼已經(jīng)哭成了紅桃子,還在不停地抽泣。

        這時候,燈碗里的豬油已經(jīng)熬干了,火苗子漸漸矮下去,最后冒起了一股青煙。

        馬龍沉沉地倒在竹床上,對著房頂說:“去睡吧?!?/p>

        “不——”

        “那我可要先睡了?!?/p>

        馬漢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側耳聽著外面的動靜。

        突然,有女人的尖厲哭叫聲傳來。馬漢如被針刺了一般,一骨碌坐了起來。

        葵花冷不防撲向竹床上的馬龍,又捶又撓,一邊打一邊哭喊:“你搶了人,你就不管了。讓你挺尸,打你,打死你……”

        馬龍吼道:“你敢撒潑,我揍扁你?!?/p>

        葵花把臉迎上去,喊:“你打,你打呀,有本事打死我?。 ?/p>

        馬龍坐在床沿,揚起的手打不下去了,猝不及防被葵花壓倒在床上。

        葵花說:“哥,你搶了我,你就要了我吧!”

        馬龍奮力掙扎,哭笑不得地說:“你這小女子,說的些什么傻話!”

        葵花說:“我都看清了,你哥是個懦夫,樹葉子打破頭,啥事也扛不住,我不會嫁給他的。要么你娶了我,要么我明天就去投河!”

        這話讓走到房門口準備勸架的馬漢聽到了,想跨出去的步子瞬間邁不開了。

        葵花發(fā)了瘋一般和馬龍絞成一團。葵花說:“哥,你要了我吧!我不跟你哥,也不跟馬保山,我只愿意跟你!”

        馬龍哭笑不得,說:“可你是我哥定下的媳婦!”

        葵花哭道:“錢也有你的份??!你哥現(xiàn)在不敢要我,你也不敢嗎?你拿刀子殺人的膽哪兒去了?你跟老虎打?qū)ρ鄣哪懽幽??你是不是男人!?/p>

        西屋突然沉靜下來,只聽到一粗一細兩個人的喘氣聲。

        馬龍翕動著鼻息,只聽到女人壓抑的說話聲:“哥,我不圖你的錢,只圖有個依靠……”

        少頃,西屋里傳來葵花的一聲尖叫,竹床不堪重荷,發(fā)出“吱嘎”斷裂的聲響。

        馬漢的心一緊,懊惱地抓住了自己的頭發(fā)。

        清晨的鴛鴦河上蒙了一層薄霧,馬漢泥塑木雕一般坐在渡船上。泥草房的煙囪里升起裊裊炊煙。屋子里,葵花蹲在泥砌的鍋灶前熬粥,騰騰的黑煙充斥了整個屋子。

        屋門被人推開,馬龍扛了兩捆斑茅草進屋,砍刀插在腰間,被煙熏著了,連著咳嗽。

        “你在熏蚊子呀!”馬龍說。

        葵花說柴都是濕的,燒不燃,自己已被煙熏成了一張五花臉。

        馬龍扔下斑茅草,蹲下來幫忙,火鉗子在灶膛中幾扒拉,火苗就在柴草上跳起了舞蹈,把猖獗的濃煙壓了下去。少頃,灶臺上的鍋蓋“噗噗”地冒氣了。葵花破涕為笑,一股濃濃的家的溫馨洋溢著整個身心。

        馬龍走出大門,看見馬漢坐在船頭上吸煙。

        馬龍遲疑了一下,很生澀地喚:“哥,吃早飯!”

        馬漢說:“你們吃吧,我不餓。”

        馬龍沉默半晌,說:“哥,媳婦我搶回來了,給你你不敢要,她又不肯走,那我就要了。咱再攢錢,我多去放點兒排,攢夠了錢就給你再娶一個!”

        馬漢鼻子里“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馬龍站著捯一回腳,轉身進了屋。

        泥草房里,東屋是馬漢的房間,被封土墻隔著。堂屋和西屋中間沒有山墻。馬龍用毛竹搭架,用斑茅草當墻,隔起一面一人舉手高的墻體??χo馬龍打下手。馬龍在中間做了一扇簡易竹門,竹門一拉,發(fā)出一陣“吱啞”的聲響??ㄒ姞睿翱┛钡匦澚搜???ㄏ耄@就是她和馬龍的窩了。

        葵花坐在竹床上。馬龍在她身邊坐下,抓起她被斑茅草割破的手指,用嘴去吮??o限幸福地閉上眼,喃喃自語:“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我得回一趟客棧,我的衣服還擱在那兒呢?!?/p>

        “別,別去……”馬龍急忙打斷葵花的話頭。

        葵花驚愕地看著馬龍,心里也意識到了什么,嘴上又不便明說:“龍哥,我心里慌慌的,老覺得不踏實,你還是帶我走吧,走得遠遠的。”

        馬龍說:“別怕,有我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生來就沒怕過誰。”

        葵花無限信賴地依偎在馬龍寬厚的胸脯上,這里就是葵花心中最踏實的靠山了。一股甜甜的蜜意漫過身軀,他倆又順勢倒在竹床上。

        馬保山踏進鴛鴦客棧的時候,樓下粗糙的桌子上正圍著一伙人,他們頭擠頭地擲骰子賭錢??匆婑R保山進來,一幫人立馬斂了聲,擠出笑臉問候。

        馬保山只打鼻孔中哼了一聲,板著臉上樓去了。

        大伙心照不宣地互相擠眉弄眼,誰都曉得,馬保山是為啥事來的。他那點兒破事,在鴛鴦村已經(jīng)不是秘密了,只是讓人談論起來怪掉價的。

        樓上一間光線明亮的客房中,聚集了六七位長衫先生,有吸水煙袋的,抽長煙鍋的,還有一位點著紙煙,這是見過世面的文明人的標志。

        馬保山走進來,一屋子人提足了精神,聚到八仙桌邊來。一位年紀最大的穿灰布長褂的人咳了一聲,禮讓著請馬保山坐上首。

        馬保山忙扶老者坐下。老者是馬姓本家的一族之長,馬家祠堂輩分最高的人。

        族長咳了一聲,顫著聲說:“今兒請諸位族人來會茶,是有一件事,要振族規(guī),嚴家法。”

        各人立馬正起臉色。

        接下來上演的一出戲,都是事先編排好的。先是喚康家婆來陳述馬龍搶走葵花的經(jīng)過,接下來是請會茶的大先生們作一個定奪。

        抽紙煙的先生說:“就量一個男女私通,傷風敗俗吧?!?/p>

        馬保山說:“強搶民女是土匪的勾當。蒼龍嶺土匪如毛,他馬龍八成就是蒼龍嶺的土匪。”

        吸水煙袋的道:“土匪?無憑無據(jù),他又沒犯下別的案子。”

        族長開口道:“光天化日,霸占民女,敗壞了鴛鴦村的村風,丟了族人的臉面。祖宗的規(guī)矩不可變,男的拋到蒼龍嶺老狼頂,女的背上石頭沉進鴛鴦河。”

        馬保山會心一笑,道:“那就按老規(guī)矩辦。不過,這事怪不得那個女人,她是被搶的,先放著她吧!”

        會茶過后例行宴請,會茶的先生還可分得事主的一份謝銀。今天的謝銀特別豐厚,大家心情愉快地去了“聚豐樓”下館子。

        一個暗藏殺機的陰謀,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悄悄罩向了鴛鴦渡口的一對野鴛鴦。

        按日期算,今天午后鴛鴦河上要過木排。馬龍跟葵花說好了,要帶她乘木排去金陽縣逛大街,為葵花選幾身衣料??ㄐ睦锖芟蛲?,在灘涂上走來走去,盼著木排早點兒來。馬龍則揮舞著鐮刀,要把泥草房周邊的雜草清除干凈。

        葵花拔了一根茅草莖在手中捻動。馬龍看葵花百無聊賴的樣子,就提議她唱個歌。

        葵花張口就來:

        臘月八,日子好,許多姑娘做大嫂。

        嘴里哭,心里笑,屁股底下又坐大花轎。

        頭一次聽葵花唱歌,這么動聽的嗓子,把個馬龍聽得心花怒放。馬龍樂哈哈地說:“我沒讓你坐上大花轎,倒讓你做上大嫂啦?!?/p>

        這話一出口,就犯了忌??ɡ四槪辉俅罾眈R龍,悶頭走進房子里。

        馬龍也察覺出自己說漏了嘴,心里懊惱,手中的鐮刀下了力,嚓嚓地刈草。

        葵花也沒有真生氣,躺在竹床上也無睡意,只想著馬龍能來說幾句好話。過了一會兒,屋外有人喊擺渡,葵花并沒在意,馬漢在離此不遠的一片荒地上開墾菜園,這活自然該由馬龍去做。

        日落山嶺時分,葵花走出草房子。夕陽將渡口染成一片金色,葵花沒有看見馬龍,刈草的鐮刀在地上。

        “馬龍,馬龍——”葵花四處找不見,心想他這會兒能上哪兒去呢,會不會生氣一個人乘木排走了?

        馬漢收工回來,也說不準馬龍的去向,兩人都開始著急起來。

        馬龍去了蒼龍嶺。這次與往常不同,馬龍是被五花大綁押上蒼龍嶺的。馬保山帶了四個隨從,將擺渡送客的馬龍綁了。一伙人手舞砍刀斫伐藤蔓,沿著一條獵人走出的山徑爬上蒼龍嶺。前面一人用繩索牽著馬龍的雙手,后面有人揮舞荊條抽打馬龍的脊背。

        蒼龍嶺老狼頂,遍地的大小石頭,大如臥牛,小如鵝卵。頂峰有打谷場大小,一面是懸崖陡壁。

        馬龍站到懸崖邊上,面無懼色道:“馬保山,有種打這兒推我下去,神不知,鬼不覺?!?/p>

        馬保山心里嘀咕,這小子還真是條好漢,嘴上卻說:“我不殺人。人生在世,生死有命,那是有定數(shù)的。不過,你犯了本族的族規(guī),我可是按規(guī)矩辦事?!?/p>

        幾個人一擁而上,將馬龍摁倒在地,用麻繩捆住了他的雙腳。

        馬龍怒吼:“馬保山,你公報私仇!”

        馬保山冷冷地笑道:“你馬龍獨占了花魁,做鬼也風流呀。你聽著,我可不會殺你,那是閻王爺管著的事?!?/p>

        馬保山用腳踹動一塊石頭,松動的石頭一路滾下懸崖,冷笑著說:“你可小心,別滾下懸崖。老狼頂有野狼出沒,呆一個晚上,我想你不會寂寞吧?!?/p>

        馬保山和他的隨從在夕陽落山前離開了蒼龍嶺。

        老狼頂上響徹馬龍聲嘶力竭的怒吼聲,吼聲在山間回旋,余音淹沒在無邊無際的叢林中。

        精疲力竭的馬龍被痛苦和絕望糾纏著,暴曬一天的碎石塊,散發(fā)出灼人的熱量,炙烤著馬龍的身體,嚴重的脫水,加上急火攻心,他慢慢昏死過去。

        一股鉆心的疼痛,讓馬龍從暈厥中蘇醒過來。馬龍環(huán)瞪雙眼,但見一抹黑影,風一般從面前刮過來。未等馬龍反應過來,鷂鷹已經(jīng)用它鐵鉤般的嘴啄去他的一只左眼珠子,“嗖”地飛走了。馬龍眼窩里噴出一股鮮血,熱乎乎地濺滿整個前胸,又一滴滴灑落在身邊的石頭上。他痛苦地扭動身子,絕望地大喊大叫。

        痛不欲生的馬龍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吼叫,黏稠的血腥味引來了老狼頂?shù)囊黄ダ侠?。老狼盯著面目猙獰的馬龍,馬龍的頭皮像過了電一般酥麻,根根頭發(fā)豎起。馬龍想,自己必死無疑了。

        馬龍嗓門嘶啞,發(fā)出一種怪音。老狼很有耐心,它料定這個極度虛弱的人,堅持不了多久了。

        體力已經(jīng)漸漸不支的馬龍驚慌之余,神志還是清醒的。他知道,如果老狼發(fā)起攻擊,自己手腳被縛,將不堪一擊。想到這匹老狼將要啖食自己的血肉,留下一堆森森白骨,他就揪心一般的痛。又想到哥哥馬漢和女人葵花來為自己收尸的慘狀,馬龍的心都要碎了。

        馬龍不甘坐以待斃,死也要死得悲壯體面。馬龍想到了那道懸崖,身體果斷地滾了過去。

        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肉,突然離它而去,饑餓的老狼跳將起來,不甘心地發(fā)出一聲嚎叫。

        這一聲嚎叫,打住了馬龍滾動的身體。馬龍坐直身子,身后半步就是百丈峭壁。馬龍驚出一身冷汗,恐懼的心情立即占據(jù)了上風。

        老狼圍著馬龍遛著半個弧形圈子。它不會放棄這到嘴的獵物,藍幽幽的眼睛死死盯著馬龍。馬龍挪動著身子,作出要跳崖的動作,老狼見狀,飛奔過來,馬龍一個鯉魚打挺,躍向一旁,那老狼沒撲到人,自己跌下了懸崖!

        天光暗了下來,鴛鴦客棧照例要在店門上掛上兩只燈籠??导移抛趶d堂上等候投宿的客人。

        康家婆這幾日心情不好,都是因為葵花那個小女子,平白生出許多事端來,開罪了馬保長,真是得不償失。最可恨的是那挨千刀的馬龍,居然悄沒聲地搶走了人,一百大洋沒了,好在手里還握著馬漢的五十塊錢。

        今晚的生意特別冷清,康家婆坐在木椅上打起了盹兒。這時候,哭成淚人兒的葵花進門就給康家婆跪下了。

        康家婆被唬了一跳,罵道:“死女子,嚇死老娘了?!?/p>

        葵花硬著頭皮踏進鴛鴦客棧,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葵花心里懷著莫大的傷痛,自己以身相托的男人居然薄情寡義地拋棄了她,千般委屈伴著眼淚盡情流淌。

        不知實情的葵花認定馬龍這個薄情郎拋下自己,乘木排走了。

        康家婆被葵花的淚水打動,生了惻隱之心,感慨一聲,說:“葵花,你可真是個苦命的孩子?!敝灰痪湓挘砹丝ǖ臒o限傷感。葵花再也抑制不住,號啕大哭起來,直哭得背過氣去。這可把康家婆嚇壞了,忙著叫人架了葵花進房躺下。

        葵花滿嘴燎泡,額頭滾燙,躺在床上神志不清,不住地說胡話,直把個康家婆急得六神無主,一晚也沒敢合眼,又是換濕毛巾,又是煎湯熬藥的??导移耪媾逻@小女子在自己家中出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向三哥交代呢?

        自從葵花被人搶了,三瞎子就操著他吃飯的家伙走了,康家婆如何挽留也留不住。三瞎子覺得是自己沒本事,害了葵花。

        翌日大清早,馬漢神色慌張地來到鴛鴦客棧,心里懷著一個天大的消息,要找康家婆來核實真假。他聽說馬龍被拋到了老狼頂,無論如何不敢相信。拋在老狼頂,十去九不回。

        康家婆心里痛恨馬龍,乍聽到這樣的結果,還是一陣哆嗦。這個殺胚,真是前世作了孽。而那個傷情的女子卻錯怪了他。若是把這樣的結果告知她,又不曉得她要怎樣傷心得死去活來。

        最后,康家婆與馬漢商議,還是帶上葵花去蒼龍嶺,只是事先瞞著她,只說馬龍在蒼龍嶺打獵,跌斷了腿。

        當葵花得知這樣的消息時,從床上一躍而起,雙目立馬放出光來??导移朋@詫不已,這小女子真是著了魔,剛剛躺在床上還像一條爛蛇,這會兒卻是勁頭十足,走起路來腳下生風,翻山越嶺還趕在人的前頭。

        馬漢上山時腿肚子發(fā)脹,發(fā)軟,他已經(jīng)預感到馬龍尸首難保了。他擔心葵花一下子接受不了。

        老狼頂上風和日麗,葵花坐在臥牛石上歇腳。馬漢神色慌張地尋找著什么,當他發(fā)現(xiàn)腳下的石塊上依稀有血跡和新鮮的狼糞時,胸脯劇烈地起伏,沿著血跡一直走到懸崖邊上,一陣眩暈,人差點兒失重。

        “馬龍——馬龍——”馬漢心肝俱裂,喊叫聲淹沒在蒼莽林海之中。

        葵花已經(jīng)意識到不祥的兆頭,她拼命抓住康家婆的手臂搖晃。殘酷的現(xiàn)實,猶如晴天霹靂,一下子將葵花打蒙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哭,滾,喊,一切都于事無補了。

        老狼頂上,馬漢把帶血的石頭壘成一座墳,在墳前聚沙為爐,插草為香,祭祀馬龍。他跟葵花說:“磕個頭吧,也算夫妻一場了。”

        葵花已經(jīng)哭干了眼淚,在墳前拜了又拜,突然說了一句:“龍哥,我要和你葬在一塊!”說畢,便仄身一頭撞向墳堆。

        康家婆見狀,嚇得尖叫起來。馬漢抱起葵花,見她的頭頂血流不止,染濕了頭發(fā)。馬漢撕下衣服為她包扎,這時的葵花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

        馬漢急急背了葵花下山。

        葵花在鴛鴦客棧臥床養(yǎng)傷。馬漢每日前來探視,來時都帶著一些補品,一只雞或幾條魚。康家婆常常感慨葵花的烈性,感嘆馬龍的薄命。

        不久,馬漢竟然從麒麟鎮(zhèn)給康家婆捎來一匹碎花洋布,這讓康家婆喜不自勝。常言道,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一身新衣,康家婆年輕了十歲,與人說話也增了一份燦爛的笑容。

        葵花靜養(yǎng)了七天,一日大早,就下了決心開始收拾東西,把自己的衣服疊放在一塊絳紅色的方巾包中??导移磐崎T進來,問葵花:“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呀?”

        葵花手上的動作放慢了,說:“我也不知道,只是不想再拖累家婆了,家婆的大恩大德,我來世再報答?!?/p>

        康家婆嘆道:“你一個姑娘家,無依無靠,一個人漂泊在外也不方便呀!”

        葵花的淚水一涌而出,哽咽著道:“我生來命苦,遇上了馬龍,以為有了依靠,有了一個家,沒想到又家破人亡了!”

        康家婆勸說葵花:“馬龍心硬命不硬,也是太逞強,落了這么一個下場。依我看,還是馬漢人老實,靠得住,知冷又知熱。女人總得有個家,我看得出,馬漢是真心喜歡你。你要是抬腳一走,馬家這一門就絕了戶了,馬龍在九泉之下也不安心,你忍心嗎?”

        葵花咬著嘴唇,憋著憋著還是哭出了聲。

        康家婆說:“你干爹臨走前一再叮囑我,要我好好關照你,你要信得過我,這事就讓家婆給你作主吧?!?/p>

        葵花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葵花又回到了鴛鴦渡口的泥草房中。她把絳紅色方巾包裹里的衣服一樣樣放在床上,又把木梳子和小圓鏡子掛好。環(huán)視這里的一切,一種異樣的感覺占據(jù)了葵花的心頭。

        葵花收拾了屋子又忙完灶臺,天已經(jīng)擦了黑。這時候,馬漢推開門,見桌子上的飯菜已經(jīng)盛好了。馬漢是真餓了,剛給康家婆送完一擔柴草,饑腸轆轆的他,進了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馬漢用眼睛不時瞄一下西屋的竹門。

        竹門虛掩著。

        天完全黑下來,西屋里還沒有點燈。馬漢坐在桌前抽煙,紅紅的煙鍋一明一滅的。

        西屋里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馬漢有點兒耐不住了,連打幾個飽嗝,站起來在竹門前踟躕半晌,小心地推開了虛掩的竹門。

        黑暗籠罩的西屋有了響動,是椅子倒地的聲音,壓迫竹床的“吱嘎”聲響,還伴著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馬漢終于如了愿,稱了心,久旱干枯的心田遇上了甘霖,執(zhí)著而又瘋狂的馬漢像一條顛簸在風口浪尖上的小船,乘風破浪。

        馬漢心滿意足之后,還留了一點兒缺憾,自始至終馬漢沒有聽到葵花那嘹亮的劃破夜空的叫床聲,明明那聲音幾日前還充斥著這座泥草房。馬漢心里老大不快。連著幾日,無論馬漢怎樣努力,葵花的呻吟聲從此絕跡。

        盡管如此,馬漢終究開啟了他的幸福生活。馬漢對幸福的理解很單純,也很實際:晚上睡覺有女人,太陽底下有房住,米囤里要有余糧,口袋里要有余錢。前兩樣,馬漢已經(jīng)有了,后兩樣,馬漢正在努力。掙錢么,鴛鴦渡口有渡船,吃食么,馬漢決定在河埂背面開墾一片荒地。

        個小瘦弱的馬漢正在實施他的計劃,揮動釘耙墾荒,陽光下條條肋骨分明??ò{紅色的頭巾,走在新翻墾過的黑色泥土上,往泥地里點播蠶豆。

        馬保山帶著他的民團打河埂上經(jīng)過。十多個武器不一的人,排出一長溜,馬保山穿著警察制服,挎著駁殼槍,扎了武裝帶,耀武揚威的樣子。

        馬漢見狀,放下農(nóng)具,主動討好馬保山:“您上麒麟鎮(zhèn)嗎?”

        馬保山嗓門高高的,唯恐有人聽不見,道:“老子在拉練呢。十幾條人槍,要吃飯,要軍餉。村子里該出錢的出錢,該出糧的出糧。馬漢,你怎么說?”

        馬漢聞言,縮了頭,連說自己近來錢不就手。馬保山笑道:“別裝蒜,你娶媳婦出手倒闊綽?!?/p>

        葵花別開臉,“呸”的一聲,遠遠地啐了一口痰。

        馬保山面露慍色,道:“誰不出錢,就是和土匪同謀。近來蒼龍嶺土匪鬧得厲害,前幾天還搶了漕運的官糧。為首的是個獨眼龍,綽號‘過山龍。馬漢,你得多長個心眼,留心過往的船客?!?/p>

        馬漢諾諾稱是。馬保山煞有介事地點了一根煙,見葵花埋頭干活,便覺寂然無趣,大搖大擺地走了。

        連日來,蒼龍嶺鬧土匪的傳聞越來越多,打鴛鴦河過渡的客人越發(fā)少了。每日天沒擦黑,鴛鴦渡口就沒了人影。馬漢也是整天提心吊膽。

        這一日,從麒麟鎮(zhèn)過來三位客人,一上渡船就說,昨晚蒼龍嶺的土匪砸了麒麟鎮(zhèn)的“點和錢莊”,還打傷了人。又說,大清早,一條街上都落滿了錢。另一個補充,說是驚動了官府,要派兵剿匪,為首的叫“過山龍”,搶了錢還在錢莊上留了字條。

        真正是膽大妄為。馬漢想,這世上真有這么不怕死的人,還是長了三頭六臂?

        其中一個年長的說:“這‘過山龍不失為一條好漢,劫富濟貧,聽說他從不打劫窮人,有打山柴的與他在嶺上碰過面,毫發(fā)無損。”

        這話讓馬漢稍稍心安了一點兒。

        突然,西岸蒼龍嶺方向傳來兩聲清脆的槍響,大家驚恐地張望,只見天空中一只鷂鷹應聲墜落山林。

        好槍法。坐在渡船上的幾個人驚恐不已。

        葵花從茅屋里跑出來,問:“哪里打槍?”

        馬漢支支吾吾的,說是山上打野雞的。

        渡船靠岸,幾個人慌慌張張爭先恐后地上了岸,提著長衫下擺,一溜煙地消失在河埂背后。

        蒼龍嶺打槍的消息震動了鴛鴦村。馬保山帶著他的團丁來到鴛鴦渡口。

        馬漢剛送走一批船客,從對岸撐了船過來。馬漢滿臉堆笑,沖馬保山打招呼:“馬保長,您是要上麒麟鎮(zhèn)吧?”

        馬保山反剪了雙手問:“馬漢,聽說昨晚西河岸放了槍?”

        馬漢答:“好像是打野雞的?!?/p>

        馬保山搖頭道:“誰敢在蒼龍嶺打野雞放槍?是‘過山龍向我示威呢。我得抓緊招兵買馬。手上沒個長槍短炮,能震得住‘過山龍?”

        馬漢連連稱是。

        馬保山招一招手,過來一個團丁,跨上馬漢的渡船,在馬漢面前展開一張紙。團丁高聲宣讀:“本村村民馬漢,為自衛(wèi)團剿匪保平安,購買槍支,充實軍餉,自愿捐銀元五塊?!?/p>

        馬漢連忙求情道:“我真的沒錢!馬保長,寬限些時日吧!”

        馬保山充耳不聞。

        這時,對岸有人喊擺渡。馬漢答應著,提了篙子掉轉船頭而去。

        馬保山吩咐手下的團丁,讓他們在這兒等著,自己哼著小曲走進馬漢的茅草屋。

        屋子里,葵花就著案板在切菜,見馬保山進屋,手起刀落的切菜聲加重了。

        馬保山湊到葵花身邊說:“葵花妹子,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么?妹子這道菜,馬某人能否享享口福呢?”

        葵花沒好聲氣地說:“馬保長大駕寒舍,不是要錢來的吧!”

        馬保山道:“妹子,收錢是公務。不過,妹子的曲子唱得好聽,聽上一曲讓人心里發(fā)酥。做個交易么,你今兒個給我唱一曲,該交的大洋就免了。”

        馬保山一邊說,一邊把手搭在葵花的肩頭??ㄒ凰?,手中菜刀指向馬保山,眼中噴火地道:“滾!滾出去!小心叫你吃刀子?!?/p>

        馬保山不尷不尬地退出了門。碼頭上的團丁聞聲站起身。

        葵花沖出門,將一把銀元扔在地上,說:“這是姑奶奶賣唱的錢,拿去吧!”

        一個團丁咂嘴道:“乖乖,這么潑辣,可夠馬漢喝一壺的?!?/p>

        馬保山臉上抹不開,不屑地說:“婊子門前立牌坊呢。”說罷帶著他的團丁走上河埂。

        馬漢渡完客人,回到屋里,見葵花將鍋碗碰得叮當響。馬漢問:“你又為啥呀,這樣沒鼻子沒眼的?!?/p>

        葵花哭道:“馬保山那個糙蛋,想吃我豆腐。你要是個男人,就去讓他吃刀子!”

        馬漢不急也不惱,道:“你讓我去雞蛋碰石頭嗎?日子要太平,就得學會忍?!?/p>

        葵花真急了,罵道:“你這個軟蛋,膿包。要是馬龍在,借他馬保山一百個膽……”

        一提到馬龍,馬漢就垮下了臉。馬龍就是吃了好強的虧,落了個拋尸荒野的結果。

        馬漢從屋里走出來,天已經(jīng)擦黑了。這時候,西河岸有人喊擺渡。馬漢想,天這么晚了,還有人過河,八成是打山柴的。馬漢抄起竹篙解纜上船,船順風順水輕飄飄地靠向西岸。碼頭上站著一個戴斗笠的人,一個箭步就上了船。船身一晃,馬漢看清了客人,左眼箍了個眼罩。馬漢驚恐地吐出三個字:“過山龍!”

        船客摘下斗笠,哈哈一笑,說:“大哥,你也知道‘過山龍?”

        馬漢七魂出竅,跪在船頭連連告饒道:“好漢,我是個窮人,不要殺我!饒我一命!”

        船客扶起馬漢,道:“大哥,我是馬龍,你看清楚了!”

        馬漢嚇得不輕,哆哆嗦嗦地問:“馬龍?你就是‘過山龍?你沒有死?”

        馬龍抱住馬漢,動情地說:“哥,我真是馬龍。我命不該絕。我回來想看看葵花,她還好嗎?”

        這一切太突兀了,馬漢暈暈懵懵的。馬龍接過篙子撐船,一篙下去,渡船就飄出老遠。

        馬龍和葵花相見的場景,更是悲喜交加??ㄏ膊蛔詣?,欣喜而泣,只哭了一聲,被馬龍止住了。馬龍說:“快給我做飯,我餓壞了。”

        看著馬龍狼吞虎咽的樣子,葵花心疼不已。馬龍就是那個傳說中的“過山龍”嗎?葵花無論如何,也不敢把眼前的馬龍和“過山龍”聯(lián)想成一個人。

        馬龍吃飽了,把飯碗一推,豪氣沖天地說:“我就是‘過山龍。在老狼頂,是蒼龍嶺的土匪兄弟救了我的命。我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死不足惜。平生還有兩件事牽掛著,一是要看看葵花,再則,是要親手活剮了馬保山!”

        馬漢脊梁骨起了涼意,告訴馬龍,馬保山拉起了自衛(wèi)團。

        馬龍不屑一顧地說:“那是嚇唬人呢。”

        葵花從里屋捧出一壇酒。馬龍說:“酒不能喝了,我?guī)?,讓山上的兄弟們喝個痛快?!?/p>

        葵花說:“我也要跟你上蒼龍嶺!”說罷返身去收拾衣物。

        場面一下子尷尬起來。好半晌,馬龍才說:“蒼龍嶺可不是女人呆的地方?!?/p>

        葵花鐵了心,說死也要和馬龍死在一起。堂堂七尺漢子,聽了這話,鼻子開始發(fā)酸。馬龍寬慰葵花說:“我以后會常來看你的,還有我哥……”

        葵花一把抱住馬龍的后腰,哭著說:“我是你的女人,我心里只有你!你哥,你再給他娶個媳婦就是了!你還活著,我誰都不跟,只跟你!”

        馬龍的心狠狠地跳著,說:“當土匪的朝不保夕,我不能連累你?!?/p>

        葵花哽咽著說:“你去哪兒我跟你去哪兒,我死也要死在你懷里……”

        一股暖流漫過了馬龍的全身,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水到渠成,西屋里,沉寂多時的那張床又開始歡快地唱歌??ㄅd奮難抑的叫床聲重新響起,馬龍不禁感慨,葵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下弦的月亮,從明瓦中露出半個臉來,一切已不覺新鮮了。東邊的屋子里,馬漢倚著床欄,一袋接著一袋地吸煙,煙霧充斥了整個房間。馬漢的口中泛起了苦澀味,煙鍋子冒著煙,一直到雞叫頭遍。

        雄雞打鳴的時候,馬龍一骨碌爬起來,利索地穿起衣裳??ㄒ残蚜耍褐б庹f:“天光還早著呢?!?/p>

        馬龍說:“天亮了就走不成了?!?/p>

        葵花抱住馬龍的大腿,馬龍掙了幾下未掙脫,二人又滾在了一起。

        再番溫存之后,馬龍說:“我真的該走了。”

        馬龍拿好斗笠推開竹門,沖東屋里叫哥哥馬漢。東屋沒有人回答。馬龍搜遍全身,將銀元、首飾等物件放進斗笠,又將斗笠放在東屋房門口,這才轉身出了大門??闷鹬窀莞叱鑫葑?。

        鴛鴦河還沒有睡醒,渡船在河水中行駛,竹篙點水的聲音清脆悅耳。馬龍見葵花熟練地撐船,心生喜歡,說:“好女人,唱個曲兒吧?!?/p>

        黑暗中看不清葵花的表情,一口甜潤的嗓音輕輕地飄在河面上:

        討人厭是老雄雞,才到天明不住啼;

        催起我郎往外走,叫奴好生受孤凄……

        葵花用歌聲送走了馬龍,心也隨馬龍走了。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ㄗ诿┪菹碌囊话阎褚紊?,正專心致志地做著一件紅肚兜??导移糯┝艘簧硇乱律?,挎了個竹籃子,來到鴛鴦渡口,像是要走親戚。

        康家婆見到葵花,一眼就看出了苗頭,道:“唷,馬漢真是好福氣哇,快要抱上兒子嘍?!?/p>

        葵花漲紅了臉說:“家婆耍笑人呢!”

        康家婆問:“馬漢呢?”

        葵花答:“病了,在床上躺著呢?!?/p>

        歪在床上的馬漢聽到康家婆和葵花的對話,嘆了口氣。能有什么病?氣不平而已!

        康家婆要上麒麟鎮(zhèn)看閨女??ㄌ崃酥窀菟退洗???导移艣]想到葵花這么能干,就和葵花打趣,說:“土匪最喜歡搶漂亮女人,抓到山上去當壓寨夫人。你長得這么漂亮,整天拋頭露面的,可要當心喲?!?/p>

        葵花嘴上說:“家婆取笑人。”心里卻說,我就是蒼龍嶺的壓寨夫人呀,讓你曉得了,嚇破你的膽。

        渡船慢慢靠攏南岸碼頭。康家婆上岸,走過一條河灘土路,消失在河埂上遮天蔽日的垂柳之中。

        葵花正準備掉轉船頭,但見柳林中走出了幾個人,每人肩頭挎著一桿槍,最后面的扛著彈藥箱。馬保山斜挎著駁殼槍走在前頭,一路大搖大擺向渡口走來。

        馬保山看見了渡船上的葵花,眼睛一亮,遠遠地招手叫喚:“擺渡,擺渡?!蔽辶鶄€團丁一路小跑著上船。

        馬保山擦著汗說:“今兒好風光,趕上小娘子來接咱們?!?/p>

        葵花不理他,人在岸上,用竹篙一點,船離岸時,一個箭步上船。

        馬保山嘖嘖連聲道:“好身手。小子們,怎么這么沒眼色?!?/p>

        一個團丁領會了,放下槍,過去接葵花手中的竹篙。

        葵花推開他,說不用。

        馬保山見狀說:“行船下篙是男人的活計嘛???,不勞你撐船,你就唱個曲兒,給兄弟們助助興吧!”

        葵花正色說:“我已經(jīng)不賣唱了。”

        馬保山被噎了一下,臉上有點兒抹不開。為了打破尷尬,馬保山說:“那么,我來唱一個?!?/p>

        馬保山扯開了公鴨嗓門,吼了一首啷當調(diào):

        新打大船出大蕩,大蕩河里好風光;

        船要風光雙木櫓,妹要風光兩個郎。

        團丁們一片叫好聲??ǜ械搅诵呷?,心里難抑憤懣的情緒。渡船靠近碼頭,葵花搶步上岸,用手中的竹篙頂住船頭不讓渡船靠向碼頭。

        葵花沉下臉,說:“姑奶奶心情不好,丟下船錢再上岸。”

        船上五六個人面面相覷。馬保山?jīng)]想到,一個娘們兒敢沖自己來這么一手。馬保山嘿嘿冷笑,說:“我姓馬的坐了大半輩子渡船,還沒有給過船錢,今兒能讓個女人叫我破例嗎!”

        葵花不買賬,說:“擺渡給錢,天底下都是一個規(guī)矩?!?/p>

        這話,馬保山不愛聽了,問:“啥叫規(guī)矩,規(guī)矩也是老子定的。老子上麒麟鎮(zhèn)買槍,拉隊伍,打土匪,上哪兒都是暢通無阻,擺個渡還要給錢!”

        葵花不屑地說:“打土匪?別充好漢了,當心‘過山龍砍了你吃飯的家伙?!?/p>

        馬保山一聽火冒三丈,“咔嚓”一聲掏出駁殼槍。

        這時候,馬漢從茅屋里跑出來了。對于葵花,馬漢是愛恨交織。她的事,馬漢打心眼里不想管,可見了馬保山拔出槍來,馬漢還是跑到碼頭上,搶過葵花手中的竹篙說:“馬保長,快上岸,女人家不懂事,您多擔待……”

        馬保山氣恨未消,見河面上游著兩只鴨子,一抬手,一聲槍響,將河中的一只鴨子打翻,另一只鴨子逃遠了。

        馬保山氣哼哼地說:“‘過山龍算個啥,我這長槍短挎可不是吃素的。我給‘過山龍算了命,他死期不遠了!”

        一個團丁附和道:“鎮(zhèn)公所發(fā)動了四個鄉(xiāng)的保安團,要圍山剿匪呢,到時候一網(wǎng)打盡,別說‘過山龍,就是飛山龍也插翅難逃!”

        葵花聽了心里直哆嗦。“圍山剿匪”四個字,像一塊石頭壓在葵花心頭??粗孕l(wèi)團肩上的鋼槍,葵花的額頭上冒出了冷汗,為山上的馬龍擔心起來……

        蒼龍嶺是茅山的一條支脈,嶺上荒草連天,荊棘叢生,是豺狼的天地,飛鳥的天堂。

        葵花一走進蒼龍嶺,便迷了路,蒼松古柏,遮天蔽日??ǖ哪樕?、手臂和衣服都被荊棘條子劃破了。這里山連著山,嶺連著嶺,如何才能找到馬龍?葵花恨不能自己變成一只鳥兒,貼著樹梢飛翔,這樣立刻就能找到馬龍,告訴他保安團要來圍山圍剿的消息了。

        天將晚的時候,葵花終于失望地走出蒼龍嶺。山腳下,饑餓難耐的葵花走進一戶農(nóng)家。正在灶間做飯的農(nóng)婦見到傷痕累累的葵花,嚇了一跳。

        葵花謊稱自己迷了路,摔了跤。農(nóng)婦打來清水為葵花清洗傷口??▎枺骸耙粋€人在山間走,會不會碰上土匪?”

        農(nóng)婦說:“這山這么大,無邊無際,山賊晝伏夜出,想找都找不著。”

        葵花放下心來,在山上抓人,真是大海撈針。看來,馬保山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拿爸鵁釟獾腻佒腥×艘粋€山芋,在灶臺上放下一塊銀元,轉身走出農(nóng)舍。她已經(jīng)一天沒吃東西了,有了一塊山芋充饑,加上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唱上一嗓子。

        葵花回到了鴛鴦渡口,天已經(jīng)落了黑。她拖著疲憊的雙腿走進茅草屋。油燈下,馬龍正坐著擦槍。一見到馬龍,葵花的眼淚刷的一下子涌了出來,撲過去一邊對著馬龍的胸脯亂捶一氣,一邊喘著粗氣說:“我去了蒼龍嶺,你讓我找得好苦。保安團要圍山了,我擔心死啦!”

        馬龍嘻嘻地笑道:“真是個傻女人!”

        葵花說:“馬保山添了槍支彈藥,到處揚言要抓你,讓人整天擔驚受怕的。咱別干了,走得遠遠的,找個地方安家,過太平日子?!?/p>

        馬龍擦去葵花的眼淚說:“殺身之仇未報,大丈夫如何立于天地之間?等我算清了馬保山這筆賬,就帶你一起走,走得遠遠的。”

        葵花心里有點兒振奮,道:“你跟馬保山的賬,什么時候算?我能做點兒啥?”

        馬龍說:“就在今晚。你給弟兄們備好酒菜,我哥已經(jīng)去鎮(zhèn)上沽酒去了。下手前,我要痛痛快快喝上一回。”

        葵花把冬天備下的咸雞臘肉,家里的雞蛋鴨蛋盡數(shù)拿出來,都做成了菜。

        馬漢打了酒回來,就去了自己的屋子里,馬龍出門接應,將乘木筏來的弟兄們接上岸,一共七個人,大家圍住桌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沒人說話,滿屋子都是吃嚼聲。

        夜里只能聽到蟲子的鳴叫,鴛鴦村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連一聲狗吠都聽不到。

        屋子里的土匪已經(jīng)酒足飯飽,豬油燈影里,把一個個巨大的人影投射到墻壁上。馬龍將一個灰布包裹放到桌子上,打開,是一堆發(fā)著光的金銀寶器。幾個人一下子圍了過來,個個眼珠子發(fā)出金光。馬龍不慌不忙,將金銀器物分成八份。

        馬龍說:“這是咱的血汗家當。今晚是咱們最后一次合伙做事,先分了錢財,做完了事,就金盆洗手。大伙從此各奔東西,買房置田,養(yǎng)家糊口,好生過日子。”

        屋子里的氣氛有些凝重。各人挑跟前的一堆錢物裝進自己的褡褳。出發(fā)之前,每個人在自己的額頭裹上一塊白布,以此為暗號。

        馬龍出了門。夜里起了風,河水撲打著渡船。馬漢躬了腰走過來,吸溜一下鼻子說:“好冷呀。”

        馬龍將身上裝錢物的包裹交給馬漢,說:“這個你拿上。我們做完事,勢必會牽連你,這里是不能呆了。哥,你帶上這些東西,走得遠遠的,娶個媳婦,置家產(chǎn),后半輩子的花銷全有了……”

        馬漢捧著沉甸甸的包裹,問:“兄弟,那你呢?”

        馬龍說:“我?guī)峡ㄗ?,哪里黃土都長草?!?/p>

        短暫的沉默,只能感到寒風的吹拂。馬漢沒吭聲,裹緊衣裳,縮起了脖子。

        一伙人陸續(xù)走出屋子,各人手中抄著家伙,下風口能聞到他們呼出的酒氣。

        馬龍抓住馬漢的手,動情地搖了搖,說:“哥,我走了,你在這兒守住渡船。切記,一定要守住渡船。渡船是我們的最后一條退路。”

        馬漢點頭答應,半晌才說:“兄弟,你要多加小心。”

        馬龍和他手下的弟兄消失在黑夜中。他對鴛鴦村的地形非常熟悉,一溜人順著墻根摸進去,上了村街,村腰向左拐第一家有個高大的門樓,就是馬家大院。馬家大院有著二丈高的圍墻,找不到可以攀抓的依附物,馬龍臨時決定疊羅漢翻圍墻進去,送上去一個,翻過去了;再送上一個,翻了進去……當?shù)谌齻€人翻進院子,圍墻外的人聽到了“啊”的一聲,人梯立刻坍塌下來。

        出事了!

        等待在鴛鴦渡口的葵花已經(jīng)耐不住了,在灘涂上走來走去。馬漢背著風在抽煙,被風嗆了一口,不住地咳嗽。葵花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黑夜里,葵花的眼睛像貓眼一樣發(fā)出幽幽的光,說:“我去村子里探探消息?!?/p>

        馬漢止住了咳,說:“還是我去吧。”說罷弓著腰,消失在黑夜之中。

        葵花雙手合十,祈求菩薩保佑馬龍。

        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深夜的寂靜,鴛鴦村突然沸騰起來。一時間,村子里到處亮起火把,街巷里槍聲大作,喊殺聲四起。

        “活捉‘過山龍!”

        村民們揮舞著鐮刀、鋤頭、扁擔,出門助戰(zhàn),團丁們在村街上奔跑,放槍。村子里像炸了鍋,亂作一團。

        馬漢剛走到村口,被突如其來的槍聲、喊殺聲嚇得一激靈??匆姶遄永锘鸸饬鲃?,人影奔走,馬漢慌忙躲到一棵大槐樹背后。

        馬漢拿不定主意,是摸進村子,還是拔腿逃走。突然,一個黑影朝村口跑來,邊跑邊回頭打槍。后面有人在追趕。黑影一頭栽倒在村口。馬漢看清了那人頭上裹著的白布,大著膽子將他翻過身來。馬漢叫他:“兄弟,看到馬龍沒有?”

        那人有出氣無進氣地說:“快跑吧!中埋伏了,都出不來了!”說罷腦袋一偏,不動彈了。馬漢站起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解下他身上的褡褳。

        村街上有人發(fā)現(xiàn)了馬漢,大聲叫喊:“村口還有一個!”

        馬漢魂飛天外,順著河埂飛奔而去。

        一顆子彈貼著他的頭皮飛過去。馬漢不敢回頭,只是沒命似的跑,身后的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子彈打著呼哨在空氣中飛。

        馬漢跑到渡口,幾乎是從河埂上滑溜下去的。

        葵花見是馬漢,急切地問:“見沒見著馬龍?”

        馬漢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中埋伏了,他們說,土匪都被打死了??焯影桑呀?jīng)追過來了,不然就走不了了!”

        馬漢解開纜繩,要拖葵花上船。

        葵花說:“我不走,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要見到馬龍?!?/p>

        馬漢真急了,怒道:“你在這兒等死嗎!”

        “死,我也要和馬龍死在一塊兒!”葵花不肯走。

        馬漢一把抱住葵花,拖上渡船??ㄏ胩习叮瑤状伪煌频乖诖摾?。葵花號啕大哭。馬漢將船撐離碼頭,一邊氣憤地罵:“號吧,號吧,有你號喪的時候……”

        渡船駛向河對岸去了。

        鴛鴦村里,馬龍一伙人中了馬保山的埋伏,翻進院子的人出不來了,剩下的人也被打散了。馬龍仗著地形熟悉沖出包圍。馬保山帶著自衛(wèi)團緊追不放。馬龍沿著鴛鴦河奔跑,灘涂上的蘆葦作了很好的掩護。

        馬龍腳步生風,直奔鴛鴦渡口,身后槍聲、喊殺聲此起彼伏。

        前面就是渡口。河水發(fā)出冷冷的光暈,能辨別出地形方位。馬龍翻過一道土坎,人就到了渡口,四下卻找不著渡船。

        “渡船——渡船——哥——渡船在哪兒,我是馬龍!”馬龍不見渡船,絕望地叫喊起來。

        馬保山已經(jīng)趕到。馬龍朝著人堆開槍。團丁們立即趴下來還擊。

        葵花在對岸聽到了馬龍的叫喊,接著又聽到了槍聲,葵花用腳蹬離渡船,一個箭步跳上船頭。船上沒有竹篙,篙子在岸上的馬漢手中。

        葵花叫馬漢把篙子給她。馬漢把竹篙用力插在地上,說:“你瘋了,去找死嗎?!”

        葵花怒不可遏,大罵馬漢混蛋。葵花沖對岸呼叫馬龍的名字。渡船在河中打旋,心急如焚的葵花縱身跳入河中。

        渡口上的馬龍聽到了葵花的叫聲,抬頭回望時,一顆子彈從馬龍的肩胛上穿過。馬龍感覺像被人推搡了一下,一頭栽倒在河灘上。

        落入水中的葵花不識水性,雙手撲騰,人往水下沉。馬漢放下裝錢的褡褳,沖下河,將葵花拖上了岸。

        對岸渡口燃起了一片火光,紅紅地照亮了半邊天??ò胫鹕眢w,看見了火光沖天的茅草屋。

        火光中,她看清了兩個團丁將受傷的馬龍拖上了岸。

        “龍哥——”葵花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人就昏了過去。

        蒼龍嶺山腳下的一戶農(nóng)家,幾間茅舍隱蔽在樹木叢中,院前攔著個竹籬笆,里面種了幾畦青菜蘿卜。

        葵花躺在茅屋里間的木床上,額頭上壓著一塊濕毛巾。葵花曾經(jīng)在這戶人家歇過腳。女主人非常好客,給葵花熬了一碗姜湯,說:“趁熱喝吧,發(fā)發(fā)汗就好了?!?/p>

        葵花問:“他人呢?”

        農(nóng)婦說:“問你男人呀?說是去了麒麟鎮(zhèn),下半晌才能回來。他關照我,要好生照顧你。真是個知冷知熱的人,閨女你好福氣呀!”

        葵花的嘴角抽動了一下,臉上擠出一抹苦澀的笑。

        葵花已經(jīng)兩天不吃不喝,人都虛脫了,抬起頭來天旋地轉,咳一聲,眼前金星亂冒。她心里惦記著馬龍,急切地要打聽馬龍的下落。

        馬漢回來了,身上挎著大包,手上提著小包,一頭大汗,一看就知道走了遠路。葵花支撐著坐了起來。

        馬漢關切地問:“好點兒了嗎?還發(fā)熱嗎?”一邊問一邊伸手去試探葵花的額頭。

        葵花偏頭躲開了。

        馬漢臉上訕訕的,轉身把包裹拎過來,打開來是一堆女人穿的花花綠綠的衣裳。馬漢說:“我是盡挑好的貴的衣裳買來的?!?/p>

        葵花別過臉去,道:“誰稀罕!”

        馬漢急道:“我是真心對你好,真心喜歡你。我身上帶的錢,夠咱倆花一輩子了。你跟我走吧,走得遠遠的!”

        葵花不屑地說:“你一個人去享受吧,花著馬龍賣命的錢,花天酒地過一輩子!”

        馬漢臉紅了,半晌才說:“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會讓你享福的。”

        葵花冷聲道:“你去了一趟麒麟鎮(zhèn),回來就跟我說這些嗎?你親弟弟生死未卜,你一點兒都不關心……”

        馬漢囁嚅著說:“麒麟鎮(zhèn)上到處是熟面孔,我一直躲著人,怕被人認出來……聽說馬龍被抓進了縣大牢,問了死罪……”

        葵花下了床,馬上收拾東西。

        “你這是要干啥?”

        “我要上縣城,去見他一面?!?/p>

        馬漢驚愕不已,罵葵花瘋了。

        金陽縣城有一條通衢大街,大街上人流比肩接踵,大街兩邊的店鋪貨物琳瑯滿目。葵花在擁擠的人流中穿行。馬漢挎了個大包吃力地緊追其后。走過一排飲食店,饑腸轆轆的馬漢叫葵花去面食店吃碗面條再走。

        葵花停下腳,被店鋪里傳出的竹板聲吸引住了,撩起門簾走進屋。屋子里放著一些簡易的桌子,有零星的客人在吃飯。竹板聲從一個屋角傳出來,葵花一眼就認出了坐在凳子上的義父三瞎子。三瞎子手中打著竹板,口中拿腔捏調(diào)地唱:

        竹板一打震天響,我把茅山啷當唱一唱。

        今朝勿唱別個調(diào),唱段生擒土匪開開場,

        蒼龍嶺上土匪窩,匪首馬龍逞豪強……

        葵花聽得熱淚盈眶。她翻遍了包袱,把金銀細軟放進他手中的缽子中,馬上跑開了。

        馬漢還沒吃完,只能跟出來。

        葵花向人打聽縣大牢所在地。監(jiān)獄設在東門外,挺荒涼的一處地界,傍著殘垣斷壁的城墻,圍著堅固的圍墻,圍墻頂上拉著鐵蒺藜,讓人感覺出里面的森嚴。

        進得監(jiān)獄,先在門房里見到看守的牢頭??ㄗ尓z警檢查了她盛酒菜的竹籃和一包衣服。

        葵花說:“我來看我男人。”

        看守牢頭狐疑地看了看馬漢,又瞅瞅葵花問:“你男人叫啥名字?”

        葵花答:“叫馬龍。”

        看守牢頭受驚般坐直身體,瞪大了眼珠子問:“‘過山龍是你男人?”

        葵花從衣襟里摸出三塊銀元,壓在牢頭跟前的茶壺下面,說:“我想見他一面?!?/p>

        看守牢頭慌亂了手腳,連聲說:“不行不行。重刑犯,沒縣公署的公文,我給你看了,要砸飯碗的!”

        葵花抿住下唇說:“遠遠看一眼也行?!?/p>

        看守牢頭怕多事,推她出去,道:“吃的東西我給你捎到,衣服還是帶回去吧,用不著了,白白浪費。”

        馬漢溫聲說:“回去吧?!?/p>

        葵花沒有說話,目光直直地看著監(jiān)獄大門。馬漢走近她。葵花將手中的包袱給了馬漢,跨進看守牢頭的門檻,“撲通”一聲給他下了跪。

        看守牢頭唬了一跳,急問:“你又為個啥?”

        葵花揚起臉,堅定地說:“官爺,你行行好,把我抓起來吧!”

        看守牢頭更驚訝了,道:“抓你?咋能隨隨便便抓人呀!”

        “我是土匪的老婆!我只求你把我和馬龍關在一起。求你了!”

        看守牢頭把葵花扶起來,他干了大半輩子獄警,真還沒有碰見過這號事。

        葵花傷心地哭道:“生前不能相見了,只能死后相見了。”

        看守牢頭被感動了,天下還有這么癡情的女人,便說:“我斗膽告訴你,明天,‘過山龍要被押往蒼龍嶺巡回示眾?!?/p>

        葵花又給看守磕了個頭,告辭出來。

        縣大街上灰蒙蒙的,塵埃迷蒙中已經(jīng)染上了一層落日的昏黃。

        馬漢見狀,大喊:“你以為你是觀音菩薩,救苦救難呀!我有錢,我……”

        “你那是不義之財!”葵花回敬馬漢。

        馬漢看到了葵花美目中發(fā)出冰冷的光,張了張嘴,不敢言語了。

        “過山龍”要被押赴蒼龍嶺行刑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立刻就傳到了麒麟鎮(zhèn),傳遍了鴛鴦村。鴛鴦河三汊河渡口,南岸、北岸和西岸的河灘上聚滿了翹首圍觀的人群。

        北岸鴛鴦村的村民幾乎傾巢出動了。馬保山派了團丁維持秩序。

        有人私下議論說:“沒想到‘過山龍就是馬龍。鴛鴦村果真出了土匪?!?/p>

        “上次在蒼龍嶺死里逃生,這一次看他往哪里逃!”

        “馬保長一眼就認定他是個土匪,不承想還真是個土匪頭子!”

        其中有一人眼尖,看見河西岸縮在人群后面的馬漢,叫道:“那個不是擺渡船的馬漢嗎?”

        馬漢的臉一晃又不見了。

        人群背后,葵花的心已經(jīng)碎了。那個農(nóng)婦摟住她,小聲安慰她:“不能哭,不能哭。船快要過來了!”

        遠處,兩條大木船在木櫓的吱嘎聲中慢悠悠地駛向三汊河口。木船上是全副武裝的警察,分列在甲板上。馬龍被五花大綁迎面站在船頭,背后插著亡命牌。

        木船上有人邊打銅鑼邊喊話:“蒼龍嶺匪首‘過山龍落馬。大家快來看呀——‘過山龍危害鄉(xiāng)鄰,罪大惡極——”

        河岸上的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木船行駛到鴛鴦渡口??ㄍ蝗粖^力擠過人群,沖著木船揮手,高聲呼叫:“龍哥——我是葵花,龍哥——”

        船頭上的馬龍聽到了叫聲,目光與葵花相碰。馬龍跨前兩步,兩個警察持槍阻擋。

        馬龍回應葵花,嗓門洪亮:“葵花,葵花——”

        葵花喜淚漣漣,道:“龍哥,沒想到生前還能與你見上一面!”

        馬龍叫她:“葵花,別哭。高高興興唱上一曲,為哥送行吧!”

        葵花追著大船,邊跑邊唱:

        葵花打小沒爹娘,淪落到此遇見郎。

        天做媒來地作證,我與龍哥配鴛鴦。

        鴛鴦河掀起垛頭浪,生生扯開我的郎。

        生要跟著龍哥走,打死奴家不回頭……

        木船在葵花的歌聲中拐了彎??ㄑ刂訛┳汾s。

        眼看著人就被甩下了。馬龍突然撞翻身邊的警察,縱身跳下了河。

        “啪啪——”兩聲清脆的槍聲響起。

        葵花的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灘涂上。

        蒼龍嶺又被黑暗籠罩了,山腳下,被樹木遮蔽的農(nóng)舍里亮起了燈。

        葵花靠在床欄上,雙目發(fā)癡,神魂出竅。

        農(nóng)婦唏噓著說:“你這樣不吃不喝怎么行呢?”

        葵花人已經(jīng)恍惚了。馬漢從外面進來,農(nóng)婦搖了搖頭,嘆息著走了出去。

        馬漢灰頭土臉的,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說:“照你的吩咐,已經(jīng)把馬龍葬到了蒼龍嶺的老狼頂上?!?/p>

        葵花要下床,去給馬龍燒紙錢。馬漢不許,說:“明天吧,明天我陪你去。睡吧,躺下吧!”

        馬漢扶葵花躺下,吹滅燈,開始窸窸窣窣地脫衣服。

        馬漢猴急地說:“葵花,你是我的女人,可把我憋壞了。馬龍死了,誰也別想奪走你了!你命里該是我的女人。我有錢,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馬漢語無倫次地說著,突然像被什么東西蜇了一下。馬漢殺豬般號叫起來,赤裸著身體,捂著下身沖出房門,沖到月光下。

        葵花的雙目中發(fā)出貓眼一般的幽幽綠光。血淋淋的剪刀,從她顫抖的手中脫落在地。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給馬保山通風報信的,馬龍到死都不知道是他哥出賣了他,我可知道!”

        馬漢倒在地上,鮮血一直流,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老狼頂上又壘了一座石頭墳塋??ㄒ簧砜c素,繞著墳塋邊舞邊唱。

        蒼龍嶺上落葉紛飛,歌聲凄凄,一塊絳紅色的頭巾從懸崖邊徐徐下落……

        作者簡介:

        蔣文靜,筆名江標,1967年生。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電影家協(xié)會理事,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為江蘇省某地專業(yè)劇作家。

        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荊蝶蘭》,被譽為“一部具有史詩品格的大作品”。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十余篇。編劇電影《陳毅在茅山》《水鄉(xiāng)人家》等在央視電影頻道及全國播映;創(chuàng)作的院線電影劇本《茅山往事》《水上兵工廠》已進入拍攝階段。由中篇小說《鴛鴦渡》改編的同名電影劇本被收入全國年度劇本選。作品曾獲梁斌小說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江蘇省電視“金鳳凰”獎,江蘇省政府優(yōu)秀電視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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