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慶峰
【導語】
不同的人,人生境遇各不相同。正因為人生境遇不同,人生才有了無窮的魅力。人生境遇雖然千差萬別,概而言之,不出“苦樂”二字。從本質(zhì)來看,“苦樂”不過是內(nèi)心的一種認知,人生的境遇是靠自己創(chuàng)造和把握的。
美文賞讀
大先生
趙 威
大先生姓凌,有絕活兒,能把戲里的場景搬到木頭上,一塊巴掌大的破木板,只需半炷香的工夫,就能讓人瞧明白刻的是“桃園三結義”還是“三英戰(zhàn)呂布”。所以凌先生起初是凌木匠。
凌木匠不是本地人,早年間逃荒來的。凌木匠來到村里的日子,是那年冬天日頭最短的時候。北風裹挾著雪片,在空中橫掃。薄暮下,先是一根打狗棍進了三叔家的院門,繼而是一個身影,是用那根棍子挑進來的。破衣舊絮,褡褳掛在肩頭。趿拉著一雙單布鞋的腳,有一只似乎受了傷,纏著破布條。正在院里喂雞的三嬸,委實被嚇著了,以為大白天撞到鬼。剛要喊人,“鬼”卻先開口,怯生生地道:“大娘啊,要飯的來了,給口吃的吧?!比龐鹱屑氁磺疲莻€討飯的。只見他端著搪瓷缸子的手捂在胸口,哀求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給完吃的,三叔三嬸看他可憐,天又冷,就留他在磨坊里過夜。凌木匠那望著三叔三嬸的眼睛,變得渾濁了。天亮后,他見磨坊里堆著打磨了一半的木料,知道這家要蓋房。就對三叔說,他會做木工,可以幫忙,給口吃的就行。三叔尋思,正好雇的木匠有事,就讓他試試吧。沒想到,凌木匠的手藝精得很,不但會做門窗,還會木雕,窗欞花飾、門簪頌語,好看極了。聊著聊著,又知他不光有好手藝,還裝著一肚子墨水。嘿,正好村小缺個先生。
就這樣,凌木匠留在了我們村,成了凌先生?!笆炙嚾恕痹诖迦说目谥懈裢庾鹳F,而凌先生的尊貴,一部分來自他的手藝,一部分來自肚子里的墨水。因此,“手藝人”和“先生”似乎都配不上凌先生了,村人便稱他為“大先生”。
大先生活兒細,字兒好,悶頭做活兒可以,寫信作文也行,只是嘴太笨,肚子里的學問也便像茶壺里的餃子,倒不出來。而大先生卻總認為自己的理兒多,不光要講個“知其然”,還要講個“知其所以然”,于是越講越糊涂,化簡單為復雜了。
大先生喜歡講唐詩,尤其是李白的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贝笙壬f李白的床不是床,而是井欄。說這話時,身為木匠的大先生顯得頗有把握。我們卻哄堂大笑,床就是床,怎么可能是井欄呢?每次我們一笑,他就一窘,嗓門提高了,像是要爭辯,說:“你們想想,床在屋里,窗戶是木頭的,還貼著紙,哪會看得見月光?在院子里,就著月光,看到井欄,才會思鄉(xiāng),背井離鄉(xiāng)嘛!”
講到這里,他突然停住了,扭頭望著窗外,我們也停止了議論,只有窗外不知誰家的羊在不知趣地叫著。大先生陷入沉思,眼睛變得渾濁。然后,他又扭過頭來,說:“這是思歸之辭也!”教室里又是一片笑聲,“死鬼之詞”,大先生罵李白是個死鬼哩……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靈感,我站起來說了一句:“就是想家了嘛!”大先生用渾濁的目光向我投來贊許之意,似乎還念叨了一句:“孺子可教也?!?/p>
農(nóng)村撤點并校后,大先生也退了。教了幾十年的書,一下子閑下來,不知所措,于是,大先生又拾起了木匠活兒。第一件作品,就是把祠堂里的舊課桌搬回家,拆掉,打磨,又合到一起,變成一口棺材,嚴絲合縫。漆了好多遍,晾干,放到廂房里,是留給自己的。不教書了,自己也老了,大先生認為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只等著哪天躺進去了,身為木匠,那是一生最大的幸福。可是,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卻越活越精神。
想不明白的事不只這一件。國家針對民辦教師的新政策出臺后,給大先生補上了退休待遇。頭次領到工資,他就跑到支書家里,不干了,說:“我教書時,每月不到300塊,現(xiàn)在不教了,怎么還拿3000塊呢?不能白拿這錢?!敝读税胩欤矝]講明白,命令道:“國家的政策,不拿也得拿!”大先生的眼睛又渾濁起來。
后來,大先生用每月領到的錢買了好多木料,做了結實的課桌椅,給鎮(zhèn)上的學校送去。再后來,還設了助學金,村里誰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他就贊助一筆。直到有一天,他心滿意足地躺進自己打制的棺材。
大先生死的那天,我特地查了《辭海》,其中一條寫:“床,井上圍欄?!?/p>
(選自《人民日報》2016年2月22日)
佳作風采
她怎么就哭了
周 璇
林坐在田埂上,像一座雕塑。他這樣似乎已經(jīng)很久了,過路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他也絲毫沒有反應。
“姐夫,我終于找到你了!”清朗的少年聲打斷了林的思緒,原來是阿山來尋他了?!澳阏υ谶@兒呢,姐夫,俺姐都快要急死了!”阿山的語氣帶著一點兒埋怨。可林只是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笑,那笑容的意味太過復雜,像一團霧,阿山?jīng)]怎么看懂,卻莫名地噤了聲。兩人呆坐了一會兒,阿山實在是坐不住了?!鞍辰憬o俺的饃饃我給你啦,待一會兒就趕快回家吧!”阿山邊絮叨邊整整衣服,大步一邁跑了。
林看了看旁邊放著的兩個干癟的饅頭,不禁有些蒼涼?,F(xiàn)今,國家形勢越來越緊張,更有革命黨人秘密給他送信,詢問他是否參加革命?!耙??”林問天邊的云,可云沒能回答他的問題,便被風吹跑了。
“秀秀那么一個柔弱的女子,若離了我,她能獨自承受生活的重任嗎?”林很是擔心他的妻子?!翱扇缃駠姨幱谖<敝校蹏髁x如虎狼一樣盯著中國不放,國家危矣!若沒有人出來反抗,這個民族就完了!”林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半,兩邊都在拉扯著他的靈魂。他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硬邦邦的,他越發(fā)覺得苦澀,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天漸漸黑了,林被濃重的黑暗包圍著。他摸索著回到家,看見妻子正在門口等他?!霸趺凑驹谶@里?外面涼,你身體本就不好,快些進去吧!”林勉強扯出一點笑容說道。可秀秀并未像從前那樣順從地聽他的話,而是輕輕吐出三個字:“沒事的?!?/p>
接著,她拿出了那封信。林連最后一點笑意也收了回去,沉默了良久。
“你要去參加革命,是嗎?”
林沒有回答秀秀,也不敢去看秀秀,但他的沉默已做了回答。沒想到的是,她卻笑了?!皼]關系的啊,我知道你心中有大義,不用管我。我一個人,我一個人……”秀秀說不下去了。是啊,離了林,她該怎么辦?她突然想哭。雖然她在盡力克制,但林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一把把她抱在懷里。
秀秀終于忍不住了,小聲啜泣起來。林心疼得很,撫著她的頭,小聲說:“不哭了,我不去了,不去了……”可秀秀一把推開他,紅著眼瞪著他說:“你必須得去,我嫁給你不是為了拴著你,你要是不去,我……我瞧不起你!”
秀秀把林送到村口,給他理了理衣領,說:“早點回來,我在家等著你。”林笑著點了點頭。秀秀看著林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成了一個黑點,再也看不見了。
【山東微山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