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魁

11號桌

離開前一天，陳功還是給徐夢發(fā)了信息，告訴她自己來她所在的城市出差，事已辦妥，明天一早就走。陳功約她，有空見一面？若是方便，請你吃頓飯。兩個小時后，無事可做的陳功去博物館看瓷器展，收到徐夢的回復，沒想到你會突然出現。好，你定地方，晚上見。

晚飯在市中心一家商場的頂層，吃的日本料理。陳功對這個城市不熟悉，這是他第三次來，前兩次來都是出差，住一晚，最多待兩天。機場，酒店，客戶公司，三點一線，來去匆匆。陳功在大眾點評網上挑選了這家店，五星好評，置頂的評語寫道，這家店除了貴，挑不出任何毛病。

之所以吃日料，是陳功記得當初和徐夢戀愛時，有一年徐夢生日，她向他撒嬌，主動提出想吃日本料理。徐夢說她最愛吃的美食排行榜，壽喜鍋、天婦羅、烤鰻魚能排前十名。盡管陳功想不明白徐夢這個如假包換的重慶女孩為何愛吃日本菜，可他還是透支了那個月的信用卡，消費了八百七十七，請徐夢及她的兩個閨蜜，大快朵頤，滿足了徐夢那一年的生日愿望。多年不見，再見面的第一餐吃日本料理，徐夢多少應該會懂我的良苦用心吧。陳功心想。

晚飯吃得挺好，陳功說必須是他買單，所以麻煩徐夢點菜。多年未見，徐夢比陳功記憶中的模樣稍許胖了些，或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徐夢顯得更加豐滿。徐夢菜點得很節(jié)制，以素為主，這讓陳功多少有些意外，他記得當初和徐夢在一起時她可是無肉不歡。徐夢拿勺子攪拌著金槍魚沙拉，歪著頭對陳功說，這半年我都在學練空中瑜伽，晚飯一般不怎么吃。

陳功問徐夢，還喝點嗎？

徐夢說，除了招待應酬，很少喝了，不過今天你來了，我和你喝點。

陳功找來服務生，要了一瓶獺祭，一半冰鎮(zhèn)，一半加熱。單這瓶酒，就比上一次，也就是五年前徐夢生日宴那頓日料還要貴。

來的路上，陳功在出租車中就有點后悔約徐夢了，多年不見，物是人非，當初分手也不算愉快，見了她該聊什么？等徐夢一入座，陳功發(fā)現他多慮了。徐夢不愧是她所在公司的金牌銷售，任何話題只要陳功起個頭，她立刻就能接走，一二三四五，聊得頭頭是道。印象中徐夢沒有這般善談啊，陳功心里嘀咕，記得那幾年和徐夢只要一吵架，她眼睛立刻鼓得像只河豚，卻因嘴笨詞窮，講道理講不過陳功，只能對他拳打腳踢?，F如今她怎么這么能說呢？這些年她都經歷了什么？陳功低下頭，吃著盤子里的炙烤鵝肝，跟個捧哏演員一樣，嗯、啊、是嗎，不走心地隨聲附和著，任憑對坐的徐夢喋喋不休。

一出餐廳，陳功發(fā)現徐夢有點醉意。等電梯時陳功小聲問徐夢，你老公一會來接你嗎？

徐夢嬌嗔回應，你才有老公，今天我單身。

聽到這話，陳功確定她喝多了，要不你告訴我下你家地址，我叫輛車送你回去。徐夢站在馬路邊一手戴口罩，另一只手沖著陳功擺了擺。陳功向她身后望去，路上空空蕩蕩，一輛出租車也沒有。陳功掏出手機，打開叫車軟件。

我沒醉，這點酒算什么啊，平常我為了拿下大單，一頓飯和客戶吃下來，紅白一起兌，完了再來幾瓶啤酒透一透，喝的可比這多得多了。徐夢面帶些許傲色，老同學，好不容易見你一面，我可得把你陪好。我?guī)闳€地方，你跟我走。

去哪里？陳功脫口問道，不早了。

我都不著急回去，你急什么？難不成你還要趕下一場約會嗎？

陳功搖搖頭。那你別問了，乖乖上車，到了你就知道啦。話音未落，徐夢身姿搖曳，一屁股坐進路邊剛停好的出租車。

車沿著濱海大道向前駛去。車窗外，沉沉夜色中，大海如同一只熟睡的巨獸，難得的安寧。一旁的徐夢抱著手機不停地接發(fā)信息，看上去很是忙碌。陳功有了尿意，一時難忍。他強裝淡定，問司機還有多久到目的地。徐夢搶在司機開口前冷冷地說，你要有事你直說，沒必要耍心機，反復給我難堪。

她還是和當初一樣，敏感多疑，急脾氣。陳功笑了笑說，我沒有任何事，就是煙癮犯了，想抽根煙。

車在一家酒吧門前停住，陳功隨著徐夢走了進去，酒吧空間并不大，上下兩層目測也就不到二百平。店內正播放著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一支搖滾樂隊的經典作品。那是陳功讀大學時期最喜歡的樂隊之一，這首歌曲得有近二十年沒有聽到了。

陳功從洗手間出來，四下張望，這家店走的是極簡工業(yè)風，十來張不銹鋼圓桌擺放隨意，地板、墻壁都是光禿禿的灰色水泥面，毫無裝修可言。唯一的裝飾品，是吧臺上方，裝裱好的書法作品，草書七個大字，“微醺時各懷心事”。這句話有點意思，陳功掏出手機，拍了張照片。

可能是還不到點，店內三三兩兩的客人零零散散地坐了四五張桌子?？看斑叺哪且慌鸥吣_椅上，一個穿著牛仔短褲的少女孤零零坐在那，她的腿又細又長，陳功假裝不經意偷瞄了兩眼。徐夢在吧臺喊陳功，問他想喝點什么？

我隨便，別太苦就行。

口感清爽的嗎？徐夢抬起頭，望向掛在吧臺上方寫滿酒名的小黑板，她給陳功點了杯檸檬拉格，自己要了杯桂花小麥。

我們來得晚了，要是傍晚六七點鐘來，坐在這個位子能看到特別美的日落。在二樓的露臺上，徐夢手指遠處說，瞧見那棟高樓了嗎？外形像紅酒開瓶器似的，那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有名的地標之一，我們公司的總部就在那棟樓的頂層。

陳功順著徐夢手指的方向望去，他其實并沒看到也沒興趣去看一幢高樓。他頗為敷衍地點了點頭。

海面上有幾艘輪船閃著探照燈，汽笛聲不時響起。陳功點燃一支煙，回復了幾條與明日工作有關的微信。

徐夢主動與陳功碰杯，她喝了一口酒，身子向后仰，雙手舉過頭，用皮筋綁起頭發(fā)。陳功瞅了徐夢一眼，迎面撞見她蒙眬的醉眼，他趕忙喝了一口酒掩飾一時窘態(tài)。

徐夢找來服務生，要來一杯溫水，又點了一份小吃拼盤，順便結了賬。陳功調整了下坐姿，身體微微前傾，聽說你家先生的公司要上市了？恭喜啊，董事長太太。

你聽誰說的？消息倒蠻靈通的。不過不準確，他已是我前夫，我也不是什么董事長太太。

陳功愣了一下，他本還打算問徐夢，如愿以償嫁給有錢人，過上夢寐以求的上流社會生活是怎樣一種體驗？她這么一說，徹底堵住了他的嘴。

你是不是特想知道，我為何離婚？徐夢自問自答，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另一半無時無刻地纏著你，黏著你，一旦兩個人分開，就會不斷給你發(fā)信息，說想你，愛你，離不開你，你受得了嗎？

這還好，挺甜蜜的啊，多數相愛的人不都如此嗎？形影不離，如膠似漆。陳功笑了，你這是要秀恩愛給我看嗎？

那我再問你，比如你有商務飯局，或者和老朋友聚會，你的另一半命令你不許失聯(lián)，隨時隨地打電話，撥視頻給你。如果你第一時間沒接上，她會暴怒生氣。若你及時接通電話，她要你報備行蹤，和誰在一起，身邊有沒有異性。若你身邊恰好有異性，即便和你沒有任何關系，她依然對你不依不饒，不聽你辯解，命令你立刻離開回家，否則她會趕到現場，要你好看，這你受得了嗎？

這就有一點過分了，不過也能理解，有的人天生占有欲強，這也是他愛你的表現。陳功似乎猜到徐夢想說什么了。

那要是你的伴侶更加得寸進尺呢？去銀行調查你的轉賬消費記錄，趁你洗澡翻看你手機，逼著你說明你微信通訊錄中的異性分別是誰，和你什么關系，這你也能忍受嗎？

這誰能忍得了？兩個人在一起得有起碼的信任感。即便再相愛，也是獨立的兩個個體，還沒一點隱私和空間了？能做出這樣的事的人心理已經扭曲了，心理變態(tài)。陳功看了徐夢一眼，忽然有點心疼她。

是吧，他和你一樣，也受不了我這樣對他，所以就毅然決然和我離婚了。徐夢意料之中地笑了笑，你說心理變態(tài)都是輕的，他罵我罵得更是難聽。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搞得陳功始料未及，他呆坐在那兒一時語塞，一口氣喝了大半杯冰啤酒才緩緩說道，話也不能這么說，這從一個側面也說明了你很愛他，離不開他，只是你愛他愛得有點用力，過勁了。

行了，你就沒必要替我圓了，我謝謝你啊。徐夢不以為然地接著說道，三年前我生完小孩得了很嚴重的產后抑郁癥，看什么都不順眼，一度想過自殺。尤其是對孩子他爸，那更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不依不饒。白天他去公司忙，我一個人抱著孩子在家里，難免胡思亂想，想他下班不回家去和別人喝酒，是不是嫌我生了孩子身材走了樣，變丑了？想他和他那大學剛畢業(yè)的女秘書在一起有說有笑的畫面，他是不是移情別戀，不愛我了？我越想越生氣，越生氣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開會，還是見客戶，我拼命給他發(fā)語音，打視頻。他要立刻接通還好，他敢不接，我更會鬧得沒完沒了。他還挺厲害，硬是忍了我兩年，直到前年，他終于受不了我了，向我提出離婚，我同意了。他和他的家人要走了小孩的撫養(yǎng)權，不屬于我的財產我也一分沒多要。

徐夢平靜得像是在講他人的故事，信息量一時有點大，陳功本想安慰徐夢幾句，話到嘴邊，轉念一想，換他是徐夢那位，這般濃烈到滾燙的愛，他保不齊也扛不住。

夜涼如秋水，海風吹來，陳功也就有了三分醉意。他原本想著約大學時的初戀敘敘舊，像老朋友一樣聊聊天，好消磨人在他鄉(xiāng)的漫漫長夜。萬萬沒想到，今天的徐夢和他記憶中當年那個沒事就愛去電影院看文藝片，喜歡穿粉色連衣裙的英語系系花判若兩人。更別提她剛才那段自述，是個男人聽了估計都得忌憚她三分。

不提我了，說說你吧，不想聊聊嗎？徐夢只手托腮，直勾勾地盯著陳功看。

我？我有什么好聊的？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聊你這些年的變化，經歷了什么？聊一聊你的近況，成家了沒有？或者你愿意，也說當時你選擇和我分手的真正原因。

7號桌

老邱推門走了進來，站在吧臺內的酒吧老板沖他微笑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差一刻鐘九點，他今天好像比上個月來得早了些。

老邱在老位子坐了下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點了一杯印度淡色艾爾，一杯荔枝海鹽，外加一碟芥末花生。老邱喝了一口艾爾啤酒，那杯荔枝海鹽擺放在他對坐的桌面上，像是在等人品嘗。

過去三年，每個月的七號，天一擦黑，老邱準會在酒吧出現。有時他會來得早一些，有時會晚到，但從來沒有缺席。老邱每一次來，都坐在同樣的位置，點同樣的酒和小吃。他一般會待三個小時，前一個小時他不看手機，也不同任何人講話，就坐在那里，如同品酒師般，專注地一口一口喝著酒。等一杯見底，老邱會從隨身攜帶的背包中掏出紙筆，埋頭書寫。大約一個小時左右，他會抬起頭，小心翼翼折疊寫好的那幾頁紙，再分三口喝掉面前那杯放置許久的荔枝海鹽，收拾好隨身物品，起身悄然離去。久而久之，有店員對他的怪異行為感到好奇，老板卻說，開酒吧的第一準則就是只提供酒，客人的事情，不主動說的，一律不問。

遇見小艾時，正是老邱人生的至暗時刻，小艾是上蒼的旨意，是照進他幽暗生命中的一束光。那一年老邱三十五歲，年初母親因病去世，年末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背負一身外債。老邱關掉了他親手創(chuàng)辦的自媒體傳媒公司，賣掉了母親留給他的北京四環(huán)邊上的老式公寓，還清了外債。他買了張火車票，在綠皮車上哐哐當當睡了一天一夜，只身一人來到敦煌，開啟他的療傷之旅。

老邱在網上找了家旅行社租了一輛越野車，隨車還有一位導游，負責他在敦煌期間三天兩晚六處景點的講解。老邱說，他不需要向導，他習慣獨來獨往。電話那端的女聲說，先生，你下單的是VIP套餐，導游包含在其中，不另收費用。我向你保證，我只會在景區(qū)講解時和您說話，其他時間我絕對不會打擾您。那位導游就是小艾，她畢業(yè)于當地一所師范院校中文系。平日里她在一家教育培訓機構教小孩子寫作文，空閑時同時給兩家出版社翻譯英美作家的小說集，周末晚上會去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幫廚，地接導游只是她眾多兼職之一。

老邱最初的想法，是從敦煌自駕，出發(fā)進疆，不設目的地，開到哪兒算哪兒，反正新疆那么大。在敦煌的第一天，小艾帶著老邱去了鳴沙山騎了駱駝，打卡了月牙泉，在陽關古道上看著一彎新月掛上戈壁灘。第二天，天降細雨，冷風中衣衫單薄的小艾冷得直打哆嗦，但還是十分敬業(yè)地站在榆林窟前給老邱講著每一幅壁畫背后的千年傳說。為了答謝小艾，更是為了能吃到地方美食，第三天晚飯老邱讓小艾找家本地特色飯館，他請客。

那一晚老邱吃了半斤羊肉，喝了一瓶九糧液，他孤身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壓抑太久，也就不管不顧，當對面相識才三日的小艾是個能守住秘密的樹洞。趁著酒勁，他把內心的苦楚和悲傷一一說出。小艾認真且耐心地聽老邱傾訴，不時用紙巾拭淚。讓老邱意想不到的是，臨分別前，小艾走上前擁抱了他，像母親般將他的頭埋在胸口，摩挲著他的頭發(fā)柔聲說，別害怕，一切都過去了，會好起來的。

第二日，老邱退還了車，他找了家快捷酒店，住了下來。他不顧小艾的反應，單方面熾熱地追求她。早上，老邱守在小艾家門口，騎共享單車，送她上班，傍晚接她去吃大餐，餐餐不重樣。小艾一周唯一可以休息的那個晚上，老邱帶著她一起去看午夜電影，散場回去的路上在水果店買香蕉甜柚葡萄干，老邱和她手牽著手走在昏黃路燈下，宛如情侶一對。

老邱愛上小艾的第二十六天，兩個人午飯在路邊攤吃牛肉拉面，小艾習慣只吃面條，牛肉湯給了老邱。老邱喝干了湯，手背抹了下嘴，對著小他整整一輪的小艾說，你要瞧得起我，從今天起你就跟著我混吧，我們倆在一起，永遠是面條你吃，我喝你剩的湯。

小艾一笑，兩顆小虎牙就冒出尖來，她柔聲細語問老邱，你這算是給我表白嗎？

老邱說，是，也不是，只要你同意跟我，日后我再找機會正式向你求婚。

一聽這話，小艾笑得眼睛瞇成一道縫。她拿出女孩子的矜持對老邱說，讓我考慮考慮。老邱說，當然得考慮，這事兒不小。小艾考慮了一個晚上，天亮她對老邱說，晚上來我家吃飯，見我爸媽。

兩個人愛得一發(fā)不可收拾。小艾沒給家里人說就偷偷辭去工作。她從朋友那兒借來一部車，她送給老邱的定情禮物，就是達成老邱向往已久的西北大環(huán)線之旅。那一路上，老邱開車，小艾坐副駕駛，她陪著他一同聽駝鈴聲陣陣，看大漠孤煙直，皚皚祁連雪，茫茫戈壁灘上升起的一輪紅日。

愛上小艾之前，老邱未婚，十年間談過三任女友，其中有一任和老邱好了快兩年，差一點就終成眷屬，兩人都訂了婚，趕上老邱創(chuàng)業(yè)失敗，那女的以老邱脾氣臭，心智不成熟，還是個沒長大的男孩為由，離他遠去。老邱對她用情也不深，也就談不上傷心。而小艾完全不一樣，老邱總感覺他和小艾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形容不出的依賴感。他開玩笑和小艾說，也許上一世小艾是他的女兒。

有天晚上入睡前，剛看完一部地理紀錄片的小艾喃喃自語說道，她自幼在沙漠邊長大，從沒見過大海。老邱二話不說，拿出地圖，摟小艾入懷，兩個人沒怎么多作比較，當即決定擇日辦完婚禮，就去那座北方的海邊小城定居。老邱拿出他的全部積蓄，在海邊買了套小房子，又給小艾開了間甜品店。他們養(yǎng)了條叫安德魯的狗，和一只叫三三的貓。白天老邱對著大海寫小說，剪輯編輯各類短視頻，以此來換柴米油鹽。每天小艾的甜品店打烊，老邱牽著小艾，小艾牽著安德魯，兩個人肩并著肩走在夕陽下的沙灘上。等太陽落入大海，萬家燈火，華燈初上，老邱會做他拿手的家鄉(xiāng)菜給小艾吃，飯后若有興致，老邱彈吉他，小艾唱歌，玩累了就去小區(qū)外不遠處的酒吧坐一坐，喝杯啤酒，慶祝又是相愛的一天。

有小艾在身邊的四年零三個月，一千六百 二十一日，老邱幸福得每一天都像在過情人節(jié)。小艾想趕在老邱四十歲來臨之前，懷上他的孩子，當作生日禮物。小艾服用了各種補品，老邱也停掉煙酒，韭菜、生蠔、烤羊腰，什么補腎他吃什么。這對小夫妻前后折騰了大半年，可惜只開花不結果，一月一場空歡喜。老邱安慰小艾，說這事兒咱不急，享受過程，結果順其自然，沒準未來的寶寶還在天上觀望，還沒作好降臨到咱們家的準備。小艾嘴上說她可不想早早當媽媽，一點也不急，可該吃的藥，該做的孕前準備，小艾一刻不停。

又過了兩個月，小艾肚子非但沒有動靜，反倒是一到晚上入睡前就低燒不斷。一天半夜，老邱睡得迷迷糊糊時聽見小艾呼喚他的名字，他搭手一摸小艾額頭，燙得嚇人。老邱火急火燎載著幾近昏厥的小艾去醫(yī)院掛了急診，醫(yī)生檢查完各項指標，背過小艾對靠在墻角、精疲力竭的老邱說，你愛人得了急性尿毒癥，肌酐值超八百，若不立馬做血液透析，命懸一線。

小艾去世前的那十天，在后來的這三年間，像電影膠片般，在老邱腦海中一幀幀回放了無數遍。他想不明白，也接受不了，好好的一個人，他如此深愛的女人，怎么到了醫(yī)院，直接送進ICU，第一次透析大出血，沒過兩天就深度昏迷了，直至死亡將他們分開。

小艾還有意識時，示意老邱摘掉她的氧氣罩，她手心捧著老邱的臉，擠出一絲微笑說，哥，我又累又困，沒有力氣了。我恐怕要食言了，不能陪你到老。等我走了，你別犟，你再找個伴，要不沒有我和你鬧，你一個人得多么孤單，我會放心不下你。老邱拼命搖頭，哭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今后你要有空，記得寫信給我，我喜歡讀你寫的東西，你就對著我的照片讀，我聽得見。這是小艾留給老邱的遺言。

那一天結婚證拿到手，薄薄的兩頁紙，小艾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喜不自禁。她跳到老邱身前，揚起脖子，頭發(fā)一甩說，哥，這么大的喜事，不得喝一杯慶祝下??？老邱和小艾在家附近找了一間酒吧坐下，小艾跟女土匪頭子似的，盤腿坐在沙發(fā)椅上，又颯又美，哥，這杯酒干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往后余生，你要敢對我不好，欺負我，我和你同歸于盡。老邱不甘示弱，放心，妹妹，你是哥哥的心肝，哥哥的寶，從今往后，哥哥對你負責，對你好。說罷，玻璃杯碰玻璃杯，杯中酒二人一飲而盡，結了同心。

說來也巧，老邱和小艾領結婚證，小艾告別這個世界的日子都是七號。小艾走后，每個月的七號，老邱定會來這家酒吧，他還是和第一次來一樣，給自己點杯印度淡色艾兒，給小艾點的荔枝海鹽放在對面的空桌上，就好像多等一會，她就會連蹦帶跳，像一只飽食的小鹿，出現在他眼前。

老邱掏出紙和筆，并沒著急去寫。他喝了一口酒，翻看著手機相冊里他和小艾的合影，傻傻兩個人，笑得多甜。

5號桌

回去就分手！

梁瑩瑩越想越生氣，她頭也不回地朝前走。秦陽猛跑了幾步追了上來，梁瑩瑩一把甩開男友秦陽的手，別碰我啊，我警告你，你要敢再跟著我，我這就買票回西安。

這已是這趟旅行兩天以來，梁瑩瑩第三次生秦陽的氣了。前兩回事兒小，梁瑩瑩都忍了，好不容易攢夠錢出來玩一趟，梁瑩瑩可不想破壞美麗心情。這一次秦陽屬實過分，事情是這樣的，一大早梁瑩瑩跟秦陽說，晚上不去看電影了，反正回去也能看。梁瑩瑩提議，下午早一點去小吃街吃美食，然后去她前一晚在小紅書上刷到的，那個有著無敵海景的網紅酒吧打卡，穿什么衣服，擺什么姿勢拍照梁瑩瑩都想好了，結果晚飯吃到一半，秦陽剝了一只蝦放進梁瑩瑩的盤中，若無其事地說，剛才你逛衣服店時，我上網查了下，不少影評人都說新上映的那部喜劇片蠻好笑的，你應該會喜歡，瑩瑩你看我訂幾點的票合適？

梁瑩瑩一聽就惱了，她狠狠地瞪了秦陽一眼，不是說好的吃完去海邊酒吧看落日的嗎？

見梁瑩瑩生氣了，秦陽趕忙小聲辯解，我這不是在和你商量。你快生理期了，我擔心你去酒吧喝冰的，過兩天再肚子疼。再說這部電影你喜歡的易烊千璽是男主角，我看評論都說挺好看的，七點多有一場，最近的電影院離這兒也不遠，我們步行過去也就一刻鐘，剛好飯后消食了。

秦陽，我千里迢迢，坐了九個小時火車來海邊，是來看電影的嗎？你愛看你去看，我自個去酒吧，不用你陪。說著，梁瑩瑩摔了筷子，拿起包起身就走。這可嚇壞了秦陽，他急忙結賬，喊著梁瑩瑩的名字，一路小跑追上前去。

梁瑩瑩不是那種第一眼美女，好在她個高腿長，農林類大學本來就男女比例不協(xié)調，梁瑩瑩又喜歡打扮，哪怕下宿舍樓取個快遞，她都會畫個淡妝，所以追求者眾多，上至研二師哥，下到大一學弟，沒有兩位數，也能組成一支籃球隊了。這其中不乏校園十佳歌手、校排球隊隊長，個頂個的優(yōu)秀。無論從哪方面看，秦陽在所有追求者中都不占優(yōu)勢，他家境普通，外貌普通，情商更是普通，之所以秦陽能后來居上，打動梁瑩瑩的是他那真誠又不失浪漫的表白。

梁瑩瑩與秦陽在校軍樂團相識，秦陽吹小號，梁瑩瑩拉大提琴。日常排練完一伙人會去校外大排檔擼串喝啤酒，大家AA制，自然吃得心安理得。梁瑩瑩注意到，不知什么原因，聚餐時秦陽總是忙忙碌碌，他一會起身給在座的每個人添茶倒酒，一會幫服務員上菜撤盤。秦陽留給梁瑩瑩最初的印象，就是勤快禮貌，笑多話少。

軍樂團沒有演出，也不需排練的日子，秦陽偶爾會給梁瑩瑩發(fā)降溫加衣多喝熱水等問候信息，梁瑩瑩對秦陽談不上反感，但也沒有怦然心動感。兩個人相安無事，做了一學期朋友，大二下學期剛開學，秦陽才第一次打電話約梁瑩瑩單獨約會。梁瑩瑩不用猜也知道秦陽的那點小心思，那天她從下午就開始洗頭敷面膜，描眉畫眼，出門前換上風衣，黑絲，小皮靴，可謂是盛裝赴約。沒想到梁瑩瑩居然判斷失誤，秦陽和她一前一后漫步在校園的梧桐樹下，繞著教學樓正反走了兩圈，期間秦陽和她聊了一會久石讓的作曲以及村上春樹的小說，在校內超市，秦陽給她買了包糖炒栗子，就原路返回，把梁瑩瑩送回她宿舍樓下了。初次約會，別說牽手，肩并著肩走在一起都沒有。秦陽這笨拙的表現讓梁瑩瑩又好氣又好笑，想手把手教他該如何和女孩約會的心都有了。

時隔一個半月，梁瑩瑩再一次收到秦陽的邀約信息。鑒于上一回他那傻不拉嘰的表現，梁瑩瑩本想隨便找個借口婉拒秦陽，轉念一想，雖說不是一個院系，可畢竟在同一個社團，抬頭不見低頭見，反正一時閑著也是閑著，就應了秦陽的約。

和頭一回約會相仿，秦陽還是明顯有話不說，除了問了梁瑩瑩喝不喝奶茶，要喝他去買，別無他話。梁瑩瑩雙手插在風衣兜內，腳踩滿地落葉，心中暗想，謝天謝地，快點結束，放我回宿舍吧，我要再答應和秦陽在大周末的晚上軋馬路，我梁瑩瑩就是個大傻子。眼瞅就要走到女生宿舍樓了，路燈將兩個人的影子拉得修長。秦陽忽然像通了電的玩偶，猛地轉過身，和梁瑩瑩面對著面，好半天他才開了口，一字一頓說，我變個魔術給你看。不等梁瑩瑩說好，秦陽就自顧自地展示起來。秦陽這突如其來的才藝展示，讓梁瑩瑩好不尷尬。她左顧右盼，生怕撞見熟人，一旁的秦陽旁若無人，還在一招一式地表演著，梁瑩瑩看了幾眼就知道，這花里胡哨的招數，秦陽準是跟著網上的短視頻學的。只見秦陽掌心猛然有火苗躥出，待火光消失，幾朵白玫瑰出現在梁瑩瑩眼前。梁瑩瑩實在沒有忍住，噗嗤笑出聲來說，秦同學，送女孩子花要么送一束，要么送一枝，哪有你這樣的，送五朵，還有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這是什么花語??？

秦陽等梁瑩瑩笑得停了下來，不緊不慢地說，這幾朵玫瑰花不是買的，是我親手種的?，摤?，在校軍樂團初次遇見你，我就喜歡上你了。我去花卉店選了種子，種在我們班試驗田的一角，我按時給它施肥，澆水，悉心栽培，我告訴自己，待花開之日，就是我向你表白之時。所以，梁瑩瑩同學，我喜歡你，你能做我秦陽的女朋友嗎？我發(fā)誓，我會照顧好你，永遠愛你。我向你保證，我的眼里有你，心里有你，一生一世對你好。

身為資深韓劇迷，梁瑩瑩都沒在影視劇中見過如此浪漫且極具誠意的示愛。她雖然當時沒有答應秦陽，但日后她能和秦陽確定戀愛關系，那五朵玫瑰花，功不可沒。

和秦陽剛在一起時，舍友問梁瑩瑩，那么多男生追你，為何進入決賽，脫穎而出的是秦陽？梁瑩瑩想都沒想說，他對我好。秦陽對梁瑩瑩是真的好，天不亮秦陽排隊給梁瑩瑩買她愛吃的豆?jié){、雞蛋灌餅；晚上熄燈前，秦陽替梁瑩瑩打好泡腳用的熱水。天氣熱了，秦陽自制冰鎮(zhèn)酸梅湯給梁瑩瑩喝；冬雪降臨，不等梁瑩瑩開口，秦陽一下課就去離學校最近的那家海底撈火鍋店排隊等位。

熱戀時期，秦陽這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呵護，梁瑩瑩還挺樂在其中的?？蓵r間一長，秦陽那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濃稠如蜂蜜般的寵溺，逐漸使梁瑩瑩有了不適感。秦陽每天按三餐的頻率，對梁瑩瑩噓寒問暖，梁瑩瑩上一秒說嗓子疼，怕不是換季感冒了，下一秒秦陽就給她送來一兜子藥。周末老鄉(xiāng)聚餐，梁瑩瑩與高中同學玩得正嗨，秦陽的電話一個接一個不間斷打來，梁瑩瑩躲進衛(wèi)生間剛一接通，電話那頭的秦陽連珠炮似的發(fā)問，瑩瑩，你不接電話沒出什么事吧？快結束了嗎？少喝點酒，我就在你們唱歌的那家KTV門口的公交站牌下等你。就連梁瑩瑩每個月的生理期，秦陽都記得比她還清楚，到日子就給她準備好姜糖水，點雞湯外賣給她喝。這在其他女生眼里，簡直是二十四孝好男友的行為，但對熱愛自由，從小無拘無束的梁瑩瑩來說，卻是甜蜜的負擔。

梁瑩瑩不是沒有坐下來，面對面和秦陽認真溝通過，她對秦陽說，她才二十一歲，她要找的是能陪她瘋狂陪她鬧，能和她不管不顧，攜手向前，勇闖天涯的男朋友，而不是找個事無巨細，事事都要管著，水燙吹涼，手冷焐熱的老媽子。秦陽嘴上答應得挺好，說他只是擔心她的安全，不會也不可能侵占她的個人空間；可等梁瑩瑩再出去玩，一過十點，秦陽的奪命連環(huán)call還是會準時上演。

最讓梁瑩瑩難以忍受的，是秦陽那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習慣。說好聽點，秦陽生活規(guī)律，可在梁瑩瑩看來，秦陽事無巨細，按部就班得像是輸入了指令的機器人，沒有溫度更談不上共情。秦陽周有周進度，月有月計劃，一天二十四小時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按照自個的作息表一絲不茍地執(zhí)行。比如早上六點半秦陽會去操場鍛煉，哪怕天氣再極端再惡劣，一到點操場上會準時出現秦陽夸父追日般的矯健身姿。梁瑩瑩曾不止一次惡作劇，在本該是秦陽午休或練琴的時間，臨時提出她想去逛商場。盡管到頭來秦陽還是會順了她心意，可她能在秦陽的臉上明顯看出他那勉強不情愿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就說這趟海邊之行，出發(fā)前一周，秦陽熬了通宵，做了份詳盡的旅游攻略，第一天去哪兒，第二天干嘛，美食街吃哪幾家，最高溫度二十六度，其中有兩天可能會下雨，梁瑩瑩收到那跟實驗報告似的厚厚一沓，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她沒好氣地對秦陽說，大哥，咱們是去度假，不是出差，度假是什么你懂嗎？度假是要放松，要在一個陌生地方，漫無目的隨心所欲，虛度光陰，消磨時間。梁瑩瑩說，她可不想去看什么明朝城墻，清代炮臺，她要穿美美的連衣裙去海邊拍好看的自拍照，吃Q彈多汁的海鮮，再在酒店柔軟的床上一覺睡到自然醒。

梁瑩瑩在前面走兩步，秦陽在身后追一步，路口紅燈亮起，梁瑩瑩回過身沖秦陽吼，不都說了不讓你跟著我，你耳朵是聾掉了嗎？秦陽不急不惱，他抓緊機會，輕聲說，我剛在網上找到你想去的那家酒吧的預約電話，我訂好了他們家二樓戶外平臺的位子，我看評論說，那個位子拍落日的角度絕佳?，摤?，剛才是我又說錯話了，我的嘴實在太笨了，影響了你的好心情。我給你道歉，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我保證待會肯定給你拍出令你滿意的氛圍感大片。

望著秦陽那有點膽怯又有點呆傻的樣子，梁瑩瑩仍臭著個臉，心中早已樂開了花。她太清楚秦陽有多么愛她，離不開她，不敢不聽她的話。她有的是招數，讓秦陽對她愛得欲罷不能，敢怒不敢言，這個男人她吃定了。

那你倒是叫車啊，沒看到風這么大，我的頭發(fā)都吹亂了，一會還怎么拍照啊，真討厭。

2號桌

何燦燦的抖音粉絲數突破十五萬了。這個數字何燦燦說滿意也滿意，畢竟開播不到三個月，能吸引十五萬個人關注，這個階段性的成績差強人意，還算說得過去。

每場直播何燦燦都用心準備，她會化上精致的妝容，美顏濾鏡當然必不可少，著裝上更是費盡心思。她時而旗袍高跟鞋，手拿折扇，像穿越過來的民國名媛；時而百褶裙，籃球背心，扎著雙馬尾，活力十足得如同即將上場的啦啦隊員。作為一名新主播，何燦燦可謂是相當敬業(yè)，她早晨七點，晚上十一點各播一場，每場至少上播四個小時，全周無休。

和那些只會坐在鏡頭前賣萌傻笑的女主播不同，何燦燦集編導、舞美、燈光于一身，，何燦燦自己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直播間幾點勁歌熱舞，幾點走抒情路線，和榜一大哥走走心，聊天互動……她心中有數，節(jié)奏控制得穩(wěn)穩(wěn)當當。和大主播連線打PK要是輸掉，喝生雞蛋，往臉上畫烏龜等懲罰何燦燦二話不說，說來就來，從不耍賴。這也是同一時段，上萬個女主播同時在線直播，她房間能涌入幾千名觀眾的原因所在。

不過熱鬧歸熱鬧，自從做了主播，何燦燦別說賴床了，基本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通宵熬夜更是家常便飯。每天不是直播，就是準備直播的內容，她快有一個月沒和閨蜜群里的小姐妹們去夜店蹦迪了。就是錢賺得沒有預期的多，這三個月拼死拼活忙乎下來，刨去平臺抽成，也就賺了四萬多塊，馬馬虎虎。

何燦燦喜歡忙碌的感覺，換句話說，何燦燦喜歡賺錢，更喜歡有事沒事就查自己的銀行余額，只有那一串串數字，才能帶給她一定的安全感。男人不行，何燦燦談過的兩任男朋友，別說為她遮風擋雨了，不向她要錢花，給她制造點風雨，何燦燦就算是燒高香了。

對何燦燦來說，只要她愿意，錢向來不是問題，她賺錢不能說輕而易舉，也起碼是順風順水。大學一年級，她做過平面模特，接網上各種街拍單子；大二做車模，科技公司新品發(fā)布會，樓盤開盤需要禮儀小姐之類的活兒她都接；大三她和舞蹈社的幾個姐妹組了一個女子熱舞團，出入市內各大夜店、演藝酒吧，表演爵士舞；到了大四，何燦燦成為韓國某化妝品的區(qū)域代理，她拿先前打工攢的錢做創(chuàng)業(yè)啟動資金，注冊了一家公司，又和熱舞團的兩個女孩一起，線上建社群，搞裂變營銷，線下地推發(fā)傳單，入駐一家又一家商場專柜。賺到人生第一桶金后，何燦燦并沒有大肆揮霍，她拿一部分錢用于自我投資，普拉提、甜品烘焙、星座命理、心理咨詢，何燦燦在兩年內先后學了五項技能，考取了六個資格證書。另一半錢，她投資理財，買了股票基金。

在這座城市擁有一套拉開窗簾就能眺見海景的大平層，養(yǎng)一只拉布拉多犬，換一輛奔馳車，創(chuàng)辦一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美妝品牌，再給何志剛準備好一百萬的養(yǎng)老金——這是何燦燦給自己設定的三十歲前需要達成的人生目標。至于男人和愛情，那好比奶油蛋糕上的那顆櫻桃，有了是點綴，沒有也不重要。

自打何燦燦在窗邊的吧臺坐下，一雙美腿自然垂落在高腳凳上，那來自四面八方，裝作無意，實則偷瞄的男人目光就沒消停過，有的男的還帶著女伴，眼睛也不老實，時不時偷瞄她一眼。這場景何燦燦早已見怪不怪，她點了一杯蘋果蘇打，用修圖軟件修著剛在酒吧二樓露臺拍的照片。那是日落時分，何燦燦逆光自拍，臉部輪廓凸顯得異常完美。她選了其中六張發(fā)朋友圈，隨圖配了一句，“好好做自己，即使沒那么完美，又有什么關系？在夕陽下的海邊與自己握手言和，是人生最好的治愈”。

店內WiFi信號不是很好，照片一時上傳不成功，趁這工夫，何燦燦給何志剛發(fā)了條語音消息，你什么情況??？是你約的我八點見，這都八點二十了，你人呢？靠不靠譜??？我十點還要趕回公司準備上播呢，再有十分鐘你不來我可就走了啊。

何志剛幾乎是秒回何燦燦，對不起啊寶貝，今兒天邪了門了，路上堵得死死的。你別急，還有一個路口我馬上就到，我都看見你的車了。

何燦燦童年家境一般，她爸何志剛早些年開大貨車跑長途，不到四十歲腰肌勞損，醫(yī)生說不宜久坐，便托熟人找關系去了市里公職機關成了一名小車司機，開車之外也給領導端茶倒水。何燦燦媽媽在她小學一年級時辭去縣醫(yī)院護士長一職，和別人合伙做中韓貿易生意，其實說白了，就是把老家這邊的白菜、蘋果等農副產品倒騰到韓國，再從首爾東大門淘一批當季衣服，拿到省城的地下服裝商場去賣。

何燦燦跟著爺爺奶奶在鎮(zhèn)上長大，小學四年級她剛轉學到城里，新鮮勁兒還沒過去，爸媽就辦了離婚手續(xù)。按日后何志剛醉酒后的說法，何燦燦媽媽與她生意上的合作方久處生情，招呼也不打，火速離婚后，倆人結伴去了韓國定居，很快組建了新的家庭。據在那邊打工的同鄉(xiāng)說，何燦燦媽媽生意一年比一年做得大，在濟州島開了間食品加工廠，還代理了某品牌四川火鍋，在韓國五六個城市有七八家連鎖店。何燦燦對她媽媽印象稀薄，自然也就沒有多深的母女感情，這么多年，何燦燦攏共也就見過那個女人六七面，要不是小時候定期能收到韓國寄來的零食、糖果，長大成人后，媽媽又托人送給她幾套韓國本土的化妝品，她都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在海的對面還有個媽。

何燦燦由何志剛養(yǎng)到初中畢業(yè)，高中她選擇了住校，每個月只有最后一周的星期六能和何志剛住一晚，斗斗嘴，吃他做的海鮮毛血旺糖醋里脊，其余時間她和何志剛難得一見。等讀了大學，雖然沒有遠走他鄉(xiāng)，還在同一座城市，何燦燦差不多也就寒暑假能見何志剛一面了。除了半年前失戀，以及大三那年市電視臺舉辦的選秀活動，何燦燦以一票之差屈居亞軍，與兩萬塊冠軍大獎失之交臂，何燦燦大半夜主動去了何志剛住處，抱著他嚎啕大哭外，平日里父女倆更多靠微信聯(lián)系。

何志剛跟個鐵粉頭子似的，會在何燦燦直播間炒氣氛，刷禮物。何燦燦一更新朋友圈，何志剛更是第一時間給閨女評論點贊。何燦燦看到其他直播間賣的進口護肝片和腰部按摩椅，優(yōu)惠券都等不及領，直接下單，快遞給老何送去。多年父女成兄妹，何燦燦嘴硬得要死，一和何志剛見面就各種懟他，可她心里明白，何志剛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也是她玩命搞錢的動力所在。

那個出租車司機就是個新手，我都告訴他怎么抄近道走了，非不聽，跟我嗆，結果一下高架橋就堵得水泄不通。何志剛一屁股坐在何燦燦對坐，整個人像從水中撈出來似的渾身是汗，寶兒，餓了吧？

還行，本來晚上我就不怎么吃東西。何燦燦咬著吸管玩著手機，頭也不抬地說。

晚上可不能不吃東西，晚上營養(yǎng)最容易吸收了。你瞧你瘦得，細胳膊細腿的，想吃什么隨便點，這頓你老爹我請客。說著，何志剛高聲喊叫服務生，引得鄰桌頻頻側目。

何燦燦要了份水果沙拉，何志剛點了一份烤豬肋排，一個雙層牛肉漢堡，外加一扎德式小麥啤酒。

你尿酸那么高還喝啤酒？身體不要了？何燦燦瞟了何志剛一眼，語氣嚴厲。

我尿酸早降下來了，天天吃你給我買的進口藥，要再降不下來，那我得找那藥廠說道說道了。何志剛滿臉堆笑，倆禮拜前我單位剛組織做了體檢，醫(yī)生說我身體棒得跟二十歲的小伙子似的，我們一起打球的那老哥幾個，籃下兩米沒一個人能扛得動我，真的。

何燦燦翻了翻白眼，一副愛搭不理的表情。何志剛趕忙對服務生說，啤酒要大杯，菜做得快一點，我寶貝閨女餓了。對了，我點的都別放香菜、洋蔥，我閨女忌口。

什么事啊，還非得見面說，神神秘秘的。

沒事，這不又快三個月沒見到你，老爸想你了。

打住啊，別一上來就這么肉麻，有事說事，沒事我可就走了啊。何燦燦用叉子撥著盤中的沙拉，我今晚可有兩場直播呢，有話快說，別耽誤我賺錢日后孝敬你。

真沒什么大事，何志剛喝了一口啤酒，頓了下，提高嗓門說，哎，對了，來之前我去了趟你那里，我給你買了些你愛吃的柑橘、哈密瓜、大櫻桃，新鮮著呢，都給你擱冰箱了，順便把你的床單被罩，枕巾沙發(fā)套什么的都洗了換新的了，衛(wèi)生間的地漏也修好了，你以后洗澡得注意頭發(fā)，頭發(fā)積得多了，下水道就容易堵，另外啊……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煩人啊，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我不在家時你別去我那，堵了我愿意，誰讓你給我通了。鋼叉摔在陶瓷盤上，何燦燦臉上寫滿了不爽。

你看你這孩子，都大姑娘，當老總了，怎么還是這急脾氣。我這不擔心你一個人住，平常你又忙東忙西的，顧不過來，我這當爹的不得搭把手，做點力所能及的？你要身邊有個人能照顧你，像之前那個東北小伙子，我還能少操點心，這不你現在又……

少給我提那個渣男。何燦燦怒目圓睜，她伸手拿走何志剛還沒來得及喝的啤酒，仰頭灌了一大口。

我再要一杯？

何燦燦擺了擺手，我噎著了，喝你一口，我直播不能喝酒。你也不許再喝了。

是，你胃不好，別喝酒。我也就這一杯，不喝了。何志剛余光偷偷觀察著何燦燦的神情，小心翼翼說道。

有那么幾分鐘，何燦燦不停地接打電話，回復信息。她對坐的何志剛一口豬排一口酒，像在參加大胃王比賽一樣風卷殘云。

我還有事，真得走了，你要不想說，微信給我留言吧。何燦燦氣消了一半，包里掏出口紅，對鏡補妝。

這個你拿上，何志剛用紙巾抹嘴，變魔術般掏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桌子上，化妝品，抹臉的，說是什么藍海謎語，瓶瓶罐罐的全是洋文，我也看不明白。

什么藍海謎語，LA MER海藍之謎。何燦燦用手指撥了下紙袋，朝里面看了一眼說，她送我的？

她高中都沒讀完，哪懂這高級貨。話說回來，你媽得有快一年沒和咱爺倆聯(lián)系了吧？她還不知道和那個誰在哪兒吃香喝辣呢。何志剛聲調揚了上去，很快又弱了下來，那什么，這不是你張姨，上個月去新加坡、馬來西亞玩了一圈，她說看你直播太辛苦了，她睡覺前看你在播，睡醒一覺了你還在那蹦跶，心疼你，就讓我把這兜東西帶給你，說熬夜了用，對皮膚好。何志剛越說聲音越低沉，他擺弄著紙袋，不時偷看何燦燦的反應。

我就知道你來沒好事，何燦燦冷笑，你想告訴我什么事你說吧，邀請我參加你倆的婚禮嗎？

倒也沒那么快。何志剛停頓了下，還是說道，燦燦，你看我和你媽離婚也有十七八年了，我這轉眼也就六十歲，該退休了。你這孩子，從小就獨立，有自個的主意，我呢，也就周末打打球，喝點小酒時能和我那幫老哥幾個說說話，聊聊天。酒局一散，不管多晚，人家一回家，哪怕和媳婦拌個嘴，吵兩句，起碼屋內有個動靜。而我呢，這么些年，尤其是你搬出去住以后，我都是自己做飯自己吃，天一黑，說不孤單那是假話。別的不說了，就說我這上了年紀，手腳是真不如從前利索，越來越笨，有時候我想剪個腳指甲，腰都彎不下來，夠不著自個的腳。

這好辦，你別管了，我明天就給你在洗腳城辦張年卡，你想什么時候去剪就什么時候去剪，你就算帶你籃球隊那幫哥們都去，我也請得起。

寶貝兒，這不是按腳的事。何志剛有點著急，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的意思是說，哎，怎么說呢。你張姨呢，你也見過，人沒得挑，精干，漂亮，對我也不賴，我身上穿的，平日里用的，除了你買給我，就只有你張姨了。關鍵是人小我九歲，還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yè)生，艱苦奮斗了二十年，在咱這城里開了四五家海鮮大酒樓，管著二三百號人，是成功女性。她能看得上我，愿意和我在一起，你說你老爹我，何德何能？我要是不答應人家，是不是有點給臉不要臉了？

是啊，我也納悶，特想知道，人家一霸道女總裁，要錢有錢，還比你年輕，看上你什么了？就網上說的，看上你年紀大，不洗澡，腰不好，有低保？

話也不是這么說啊，年輕時你爹我也很帥的，當年我們同車隊的都說我長得像那個唱《一場游戲一場夢》的歌手王杰?，F在你爸也不差啊，我要不說，別人都猜我頂多四十五六歲。

何燦燦收拾著隨身包說，老何，我真沒空聽你瞎貧了，我要回去開播了。你有話就直說，兜兜轉轉一大圈，有勁兒沒勁兒??？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你張阿姨這不又在東城新開了一家海鮮酒樓，看你這周末有沒有空，她想正式請你吃頓飯，和你認識下。還說想找你代言，拍拍視頻啥的，向年輕人宣傳宣傳她們飯店。何志剛故作停頓，看何燦燦沒有接話，他喝了口酒，繼續(xù)說，到時候你張姨會把她和她前夫的兒子也叫上，那小伙子也很優(yōu)秀，自個開了個公司，在網絡上賣東西。你們年輕人彼此認識下，聊一聊，都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沒準相互之間能有個照應。

何燦燦死死地盯著何志剛，臉上僅有的那一點笑容此刻也收了回去。

你別這么看著我啊，我瘆得慌。那什么，咱不去了，我一會就給你張姨說，你最近特別忙，等忙過這陣子，回頭再說吧。

看著何志剛手足無措的樣子，何燦燦硬是憋著沒有笑出聲來。她掏出車鑰匙，戴上墨鏡和口罩，氣場十足，如同擔心被狗仔隊偷拍的女明星，飯店定位你發(fā)給我，周末幾點？別太早，我可起不來。

聽何燦燦這么一說，何志剛瞬間樂壞了，他趕忙回應道，你好好睡覺，周末我開車去接你，起得早咱吃午飯，起晚了咱吃晚飯，你張姨飯店的生蠔都是野生的，每一個都比這盤子還要大，真的，我一點都不夸張。到時候生蠔管夠，你可勁兒造，你從小就愛吃生蠔。那時候我跑長途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海鮮市場買生蠔回家清蒸了給你吃。

何燦燦做了個打住的手勢，她起身經過何志剛身旁，從包里掏出一個長方形盒子放在他面前桌子上。

還給我準備禮物了？何志剛喜出望外，什么啊這是？

你打開看不就知道了。

何志剛應聲開了盒子，一雙黑色羊皮手套映入眼簾。

快把你那雙破滌綸手套扔了吧，你都戴了多少年了，瞅著都要包漿了。何燦燦故作厭惡狀說。

真好看，上手也暖和，舒服，明天我上早班出車就換上。要不說還得生閨女，小棉襖，會疼人。何志剛像個討大人歡心的孩子般，抬起脖子，沖著身旁的何燦燦，笑得幸福洋溢。

吧臺內

星期三晚上九點半，店內樓上樓下坐了七八桌，營業(yè)額將近五千塊錢。今天賣得還行，高飛蹲在地上給女兒養(yǎng)的小貓喂食，心中暗想稍晚點不太忙了，約上騎友群里那幾個不到后半夜不睡覺的夜貓子，去鄰街的錦州烤要一把羊肉串，再來倆大腰子，犒勞下這會咕咕直叫的胃，順便把自己四十四歲的生日過了。

五年前，高飛結束了長達二十年的北漂生活，回到了他出生的這座北方海邊小城。高飛用他全部的積蓄，以及額外借哥們的幾萬塊錢，開了這家名叫“失眠便利店”的精釀啤酒館。早年間還在北京的時候，有次演出結束，幾個外國歌迷領著他去了一家英國人開在胡同深處的精釀酒館，高飛一喝就愛上那富有濃郁麥芽香氣的手工啤酒，從此喜歡上精釀文化，一發(fā)不可收拾。

高飛托朋友找到一位曾在比利時精釀啤酒大賽獲過金獎的釀酒師，跟著他學習釀造各種風味的啤酒，短短兩年，高飛就成為了京城搖滾圈中貝斯彈得最好的釀酒師。他自釀的每一款酒都以一首經典的搖滾歌曲命名，后口偏苦的印度淡色艾兒啤酒取名為“無地自容”，入喉酸甜的古斯啤酒名為“西湖”，酒精度較高的渾濁IPA則是“一無所有”。

說來有趣，高飛玩了小半輩子搖滾樂，從沒獲過什么獎，半路出家釀酒，國內但凡知名點的精釀大賽，高飛都掛上了名，一度拿獎拿到手軟。有人出錢想與他合作，建廠量產他所釀的各式各樣啤酒，搶占精釀啤酒這一細分領域的藍海市場，高飛笑著婉拒了，他說他不想將他這為數不多的業(yè)余愛好搞得太過庸俗化，小打小鬧，圖一樂呵也挺好。

失眠便利店開在離大海最近的一條商業(yè)街的拐角，天氣好時，在頂層的露臺上能俯瞰蔚藍海面，不時會有三三兩兩的海鷗從上空飛過。之所以取這么個店名，一是店內不僅有高飛自釀的酒，還有裝滿了七八個酒柜，來自世界各地，風格迥異的罐裝啤酒?？腿藗兛梢韵裨诒憷坛粯?，想喝什么，酒柜自取吧臺結賬。再就是高飛想讓這個城市里和他相仿的入睡困難戶，以及或心累，或心醉，一時不愿回家的都市夜歸人，天黑后能有個去處，棲息靈魂，短暫停留。

從什么時候起，失眠便利店成為了小城網紅店？高飛自個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本地乃至省外十好幾個知名探店博主都來店里拍過抖音。有個兩百萬粉絲的美食大V，在其個人的自媒體賬號上說，“失眠便利店的主理人是個外形粗獷，內心柔軟的搖滾大叔，在這里你能品嘗到好喝得令你忍不住爆粗口的啤酒，還能欣賞到絕美的海景，吹到最溫柔的晚風。”每一天都會有客人慕名來店內打卡拍照，尤其是到了落日黃昏，成群結隊的女孩子們會把本就不寬闊的頂樓擠得如同巴黎時裝周的舞臺，她們化著精美妝容，穿著奪人眼球的服飾，擺著或甜美可愛或性感撩人的姿勢，拍攝著如同時尚雜志封面般的照片，再經修圖軟件加工，上傳至抖音號和朋友圈，獲取那能滿足片刻虛榮感的“紅心點贊”。

和琳瑯滿目的啤酒相比，失眠便利店提供的吃食有限，多是薯條、凱撒沙拉、香酥雞米花等西式簡餐。通常來酒館的客人，要么是來前吃過東西，要么是離開后會找個地方吃點宵夜，在這里更多是坐下來喝一杯，聊聊天，吃什么并不重要。小酒館全年無休，每個周末的晚上九點到十點半，會有樂隊演出。高飛有時候技癢了，一時興起會上臺客串一把，過過琴癮。現今除了每個月釀新酒的那幾天，高飛很少來店里。高飛找來遠方親戚家的男孩教他釀酒，同時雇了兩個有眼力、手腳麻利的小姑娘照顧店內生意。

除了失眠便利店，高飛還有一家摩托車配件修理廠，每個月他也會去老友開的琴行帶幾節(jié)課，教新一茬喜歡搖滾樂的小孩們基本的指法，爬爬格子。過了四十歲，高飛不再追求所謂的人生意義，世俗定義的焦慮感在他身上更是不存在。舒坦，簡單，觀自在，高飛把這七個字文在小臂內側，當然，要是生活能時不時賜予禮物，有小的驚喜發(fā)生，那就最好不過了。平日里高飛像是退了休的老干部，去海濱公園遛遛彎，泡泡溫泉，洗洗海澡。天氣好時，約上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環(huán)海山路上賽一圈摩托車，出出汗，或是坐船出海釣魚，天黑了找個農家院子，殺雞蒸魚，喝上二兩燒酒，一天接著一天，春來秋往，不亦快哉。

中專沒讀完，高飛兜里揣著三百塊錢，背著那把破吉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去了北京。離開北京時高飛還有仨月滿四十歲，在北京的那小二十年，高飛落魄過，也輝煌過。一度離成功很近，高處跌落時又輸得一塌糊涂。他窮得住過地下室，也數次喝多了在酒吧一擲千金。他愛過一個姑娘，也被那個姑娘傷透了心。他結過婚，也離過婚，父母兩年內相繼去世，卻迎來了天使般可愛的閨女。當初同一個樂隊的老哥幾個，鼓手兩年前心肌梗死不在了；主唱患上了抑郁癥；鍵盤手和一名越南女歌迷結了婚，跟著女方去了胡志明市，成為當地一所知名中學的音樂老師；只有年齡最小的吉他手還留在北京，去年還和其他人組隊上了一檔樂隊選秀綜藝節(jié)目，替他們哥幾個堅持著最初的搖滾樂夢想。

有時喝了點酒，高飛會一時恍惚，北漂組樂隊，玩搖滾樂，遙遠得仿佛像是上輩子的事。他曾經頂著國內第一貝斯手的名號，在京城乃至國內搖滾圈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那么幾年，他同時客串四個樂隊的貝斯手，經常上午和一幫人排練，下午進棚錄制另一個樂隊的新專輯。他一手創(chuàng)辦的樂隊，那幾年國內但凡能叫得上名的搖滾音樂節(jié)，都會邀請他們作為壓軸嘉賓表演。只要高飛的琴聲一響起，必定引爆舞臺下萬千年輕人，叫好聲，歡呼聲，吶喊聲，以及哭泣聲，在密集的鼓點之下，此起彼伏，山呼海嘯。，高飛的樂隊曾是一代人的精神寄托，他們發(fā)行的那三張專輯，四十多首歌，不知撫慰了多少不甘平庸，渴望自由的靈魂。然而這一切對高飛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回到家鄉(xiāng)小城，漸漸開始衰老的他也不會再引起誰的注意?，F在的高飛和昔日的搖滾巨星毫不沾邊，一眼看上去，只不過是有點酷有點啤酒肚的中年鄰家大叔，僅此而已。

除了到日子就會坐在七號桌的老邱，今晚店內熟客不多。十一號桌的那對男女，穿著打扮像是精英，眉目之間的曖昧之情，隔著十幾米遠都清晰可見。五號桌的男孩像是做錯了什么事情，手足無措了整晚，滿頭大汗。二號桌的那個女孩好看極了，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不與命運妥協(xié)的氣質，不知道她又會成為誰的刻骨銘心。高飛打了個哈欠，看了眼手表。換了首較輕快的爵士樂，他打算抽完手中這根煙就先行離開。

有人推門而入，高飛循聲望去，他九歲的女兒牽著萌萌老師的手，兩個人邁著歡快的步伐，朝他走了過來。

萌萌是高飛摩托車隊副隊長最小的妹妹，也是他女兒的小學語文老師。說是老師，萌萌研究生畢業(yè)也沒兩年，在高飛眼中她還是個活潑可愛的小丫頭。萌萌愛慕高飛這事兒，高飛心知肚明，但他絕口不提。畢竟按年齡，早些年高飛要是一時沒把持住，犯了錯誤，和初戀女友生個女兒，現今也就萌萌這么大了。萌萌不止一次主動向高飛表達愛意，高飛裝傻充楞，實在掩飾不過去，干脆對萌萌說，要不讓你哥委屈一下，我認你做干閨女。高飛這話非但沒惹萌萌生氣，反而愛他愛得更加死心塌地，這讓高飛搖頭苦笑，好生郁悶。

電影好看嗎？高飛抱女兒入懷，寵溺地親吻著她的額頭。

好看，我喜歡易烊千璽哥哥，他好帥的。

那小子帥還是你老爸帥？高飛逗著女兒，用胡子扎她的小臉。女兒并沒搭理他，邊笑著躲閃邊說，老爸，你把你手機給我。

你要干什么？

你給我用下，我保證不玩游戲。

高飛掏出手機給女兒，一旁的萌萌見狀解釋，她剛看電影學了一招。

什么？

你別急，看看不就知道了。萌萌沖高飛調皮地笑了笑。

女兒打開街景地圖app，在搜索欄熟練地輸入了失眠便利店。

爸爸，這是你的酒館，對不對?？粗艽蟀?？女兒用拇指和食指劃撥著手機屏幕，你看，這下它只不過是這條街道上的一個小房子。你再看，女兒繼續(xù)放大地圖，現在它成了城市中的一顆五角星。那么，如果你不斷將地圖放大，放大，再放大，喏，你看，這樣它就成為地球上的一個小小的藍色光點，是不是很有趣？

說著，女兒仰起脖子，一臉得意，等待著高飛的贊許。

附錄：彩蛋

老邱寫給小艾的信

親愛的小艾：

今天又到了每個月我給你寫信的日子，你應該是有感知，否則昨晚你怎么會準時在我的夢中出現？我夢見一池碧綠湖水，很強的日光下，你穿著我第一次遇見你時的那身衣裳，在遠處的柳樹下沖我笑。我朝你站的方向拼命跑去，邊跑邊呼喚你的名字，明明很近的距離，可我怎么跑都跑不到你的身邊，我眼睜睜看著你融入一束強光中，消失不見，我哭著醒了過來，今天是我失去你的第一千三百一十四天。

寫上一封信給你時還是夏末，一轉眼，秋風一起，楓葉、梧桐、銀杏葉隨風落滿地，這座城市蔚藍金黃。我還記得我和你初次來到這里，就是此時這個季節(jié)，我們安頓好我們的小家，夕陽下，我牽著你的手走在沙灘上。雖說那不是你第一次見到大海，可你興奮依然，你不時彎下腰撿著各式各樣的貝殼，開心地顯擺給我看。你的長發(fā)隨晚風飄動，我抓拍了多張你趕海的模樣，那也是時至今日，我記憶中最美好的畫面。

剛剛過去的這個月，沒有大的驚喜和你分享，倒有這么幾件新鮮事，我說給你聽：安德魯又生寶寶了，這一窩五只，三只小公狗，兩只小母狗。小狗的爸爸是誰，和上次一樣，不得而知。不過這五只小狗比它們的哥哥姐姐要漂亮許多，毛發(fā)金黃，眼珠巧克力色。我一個人養(yǎng)不過來，四只送了人，留下最小的那只，喂它喝牛奶時我總會想，若你能看到該會多么開心。我知道，你喜歡小狗，安德魯剛到咱們家，每回你給它洗澡，在公園遛它玩的那些畫面，對我來說，如神賜予的禮物一樣彌足珍貴。

上個月的信里我給你說了，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子，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學，學的是生物工程。他開學那天，你媽媽因腿疼（現在已好了許多）沒去，我和你爸爸送的他。在校門口，我給他和你父親拍了張照片，照片上的他儼然已是大小伙子了，不再是你印象中那個總惹你生氣，和你頂嘴的大男孩。如果你能見到弟弟，你也許會一眼認不出來，也會因他長大成人的欣慰喜極而泣，畢竟你淚點低，稍微一點人世間的美好，都會惹你掉眼淚。

至于我，還是老樣子，短短一個月，沒有太明顯的變化，就是頭發(fā)長了些，瘦了四斤，對你的思念又添厚了幾分。一個人獨居，日復一日，波瀾不驚，人生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意義，更沒有期盼，我又缺乏了解生命的勇氣，我好比汪洋中隨浪浮沉的一只小船，晃晃悠悠，靠不上岸。不過，你大可放心，我并沒有因此沉淪下去，我知道，你不想也不愿看到我和你相遇時那般頹廢不堪的死樣子，是你拯救了我，重新賦予我對生活的熱情，我不能也不會因你的離去再次墜落下去，那樣你會難過。

我每天跑五公里，每周節(jié)食一天。聽你的話，我盡量不點外賣，自己做飯吃（我廚藝有所長進，上周燒的排骨很成功，不淡不咸），酒不喝了，煙抽得少了，就是咖啡一時難以戒掉。你留下的盆栽都按季開花，枝繁葉茂。小說我還仍在寫，新寫的這篇題目暫定為《總有人在路口先走》，等再過幾日，寫定修改好，我會去你墓前，讀給你聽。你曾不止一次對我說，你喜歡讀我寫的東西，你的這句話會溫暖著我翻山越嶺地寫下去，直到我才思枯竭，寫不動為止。

對了，差點忘記，你應該還記得之前你甜品店里那個瘦瘦高高，一笑有兩個小酒窩的女店員吧？兩周前她結婚了，男方是她老鄉(xiāng)，一個看上去本分憨厚的小伙子。在她的婚宴上，我忽然想起，咱們倆交換定情戒指那一刻，我掏出一張彩票遞給你，你滿臉詫異，接著用手捂住嘴大笑不止。我對你說，這張彩票今晚開獎，若是中了頭獎，保你我這輩子衣食無憂。若是沒中大獎，也沒什么好遺憾的，那就證明我老邱能娶到你艾靜靜，花光了我這輩子所有的運氣。

小艾，我記得，那天當著你的至親好友，你引用了一位英國女作家的話回答我。你說，我是個悲觀的現實主義者，我總覺得愛不會一成不變，彼時說愛你的那個人，此刻哪怕愛著，以后的日子也很難說。愛在流動，永恒地流動，一天之間，一月之內，尚有無數新鮮事物奔涌至身前，更不論潛在的暗流激涌，世俗困擾。所以，親愛的邱先生，如果你說你愛我，我會微笑安靜聆聽，深信不疑。如果你說你一生愛我，我期待你我彌留之際，執(zhí)手緊握，你能輕聲與我耳語。

深深愛你。

你的老邱

10月7日于失眠便利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