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
30萬字長篇紀實文學《搖晃的天目山》,記述了1937年至1945年間,浙江天目山南北及杭嘉湖地區(qū)抗日斗爭的真實狀況。該書的出版,填補了東南前哨抗日戰(zhàn)爭史的空白。
作者張白懷是我的父親,一位92歲的高齡老報人,浙西抗戰(zhàn)的親歷者。他在戰(zhàn)時遷址天目山的《民族日報》工作,曾作為特派記者往來于游擊區(qū)實地采訪,結識了一些抗日游擊隊的著名人物,如書中所寫的郎玉麟、李泉生、朱希、鮑自興、黃八妹等,曾在報上連載了《水鄉(xiāng)吟》《海北敵后來去》等長篇通訊。
天目山的云霧、杭嘉湖的硝煙與血腥,是父親一生中最難忘的歲月。光陰荏苒,大半個世紀過去,父親仍然無法忘記當年親歷親聞親見的一切。書寫編著這部天目山抗戰(zhàn)史,就成為最后一件未了的夙愿。
一位九旬老人心心念念想寫的東西,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一位九旬老人要完成自己的心愿,需要付出比常人艱難數倍的努力。
父親常年腰椎疼痛無法直坐,只能把稿子鋪在一塊小木板上,木板置于膝蓋,抵靠在沙發(fā)上寫作。一日里斷斷續(xù)續(xù)寫下幾百字,一個月接著一個月,寫滿了一摞厚厚的稿紙。他在年輕時就注重史料搜集。如今,歲月清除了表面的浮象,從記憶深處彰顯出珍藏的往事。天目山因東西峰頂各有一池清泓,宛若雙眸仰望蒼穹,故而得名。天目亦如父親年輕時那雙黑亮的眼睛,穿透大半個世紀的烽煙迷霧,閃爍著清澈的光澤。
父親將該書定名為《搖晃的天目山》,頗有深意。
天目山位于浙江省臨安境內,古名浮玉。天目山地形復雜,峭壁突兀,怪石林立,峽谷眾多。1937年,抗戰(zhàn)初期淞滬大戰(zhàn)80天后,日寇在杭州灣北岸的金山衛(wèi)等地登陸。國民黨軍隊向天目山地區(qū)移動,但由長興竄犯泗安、廣德的日軍一個旅團,竟尾隨向天目山追擊。告嶺為天目山一部分山峰的名稱,頂界線稱為羊角嶺。如果告嶺、羊角嶺天險不守,日軍即可直下于潛、分水、桐廬,浙贛線將可能淪于敵手。國民黨軍隊當機立斷,回頭強烈反擊,迫使日軍受阻于天目山屏障。這是天目山在抗日烽煙與戰(zhàn)火震蕩中,第一次“搖晃”。
第二次“搖晃”發(fā)生在1943年10月,日軍以一個連隊加山地裝備特種部隊,對天目山地區(qū)發(fā)起進攻,滿以為天目山唾手可得,結果又一次被國民黨軍隊擊敗潰逃。1944年秋,日軍為防止美軍在浙江、福建方向登陸,確保南京、上海、杭州三角地帶“安全”,先后占領溫州、福州等地,國民黨軍隊紛紛西撤。遵照中共中央關于開展東南沿??谷斩窢帯蕚鋵嵭袘?zhàn)略反攻的指示,新四軍第一師師長粟裕率師渡江,在浙江長興建立蘇浙軍區(qū),確定了向天目山敵后進軍的部署。而國民黨連續(xù)調集重兵企圖聚殲新四軍,新四軍部隊被迫進行了三次反擊戰(zhàn)役,鞏固并擴大了蘇浙皖邊抗日根據地。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根據國共重慶談判的“雙十”協(xié)定,根據地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奉命北撤。巍巍天目山,在戰(zhàn)火硝煙中又一次成為歷史風云的見證者。“搖晃”一詞,實際上隱喻了多種政治力量此消彼長。天目山經歷了第三次“搖晃”之后,國民黨政權實際上也開始“搖晃”,終至四年后傾覆……這是作者歷經大半個世紀濃縮、沉淀的特殊歷史記憶。
《搖晃的天目山》一書的顯著特點是以客觀而復雜的人物、事件,揭示出浙西地區(qū)八年抗戰(zhàn)的真實歷史。該書分為上中下三部,上部“不屈的杭嘉湖”,記述了杭嘉湖地區(qū)民間抗日武裝的成長壯大;中部“東南前哨”,描述了中共地下黨組織領導天目山地區(qū)軍民抗日武裝的戰(zhàn)斗史;下部“搖晃的天目山”,講述了國共斗爭中浙西國民黨政權潰敗的結局。全書故事密集、史料翔實、人物生動,思想性與可讀性相得益彰。
該書以民間抗日愛國志士為主線,寫出了不同階層的人物在救亡的時代背景下,勇于獻身、不惜犧牲的精神。中共浙西地下黨組織,根據中共中央“堅持抗戰(zhàn),反對投降;堅持進步,反對倒退;堅持團結,反對分裂”的方針全面展開活動,這是貫穿全書的副線。書中細致描述了一批進步青年,在抗戰(zhàn)的腥風血雨中追求真理不斷成長的心路歷程。該書還用了相當篇幅,記述了國民黨軍隊在天目山第一次、第二次保衛(wèi)戰(zhàn)中立下的功勛。可以說,《搖晃的天目山》是目前已經出版的歷史讀物中,唯一記錄了東南抗日前哨國共兩黨從合作到斗爭的珍貴文獻。
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對20世紀上半葉的那種復雜對峙、進退反復的時代背景,已是知之甚少。而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出生的人,對于抗戰(zhàn)歷史的了解,大多來自教科書、小說、電影作品等,對戰(zhàn)爭的了解具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戰(zhàn)爭關系到每一個人的生死存亡,在摧毀性的炮火與屠殺面前,看似卑微渺小的生命都留下了屬于自己的軌跡。
《搖晃的天目山》有其獨特的史料文獻價值。我們不應當重復同一種模式,而應當開掘更多個人化的歷史記憶。
今日的天目山,已是著名的風景勝地,當年被日軍飛機炸毀的禪源寺早已修繕一新。然而,中國的每寸土地,都烙刻著日本侵略者當年犯下的滔天罪行。讓我們記住日軍侵華時期,中國民眾生命財產蒙受的巨大損失,記住豐饒的杭嘉湖地區(qū)的人民曾經遭受的痛苦與摧殘,并永遠記住所有那些為抗擊侵略者而英勇犧牲的人們。
(來源:《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