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總是從那片高的山尖上太陽掀開它的被子,永遠被矮山人所喜愛的光芒就從山頂慢慢一寸一寸滑向谷底。
高山住民早就不怎么稀罕山頂早晨的陽光,在涼山州腹地,有數(shù)不清的高原居民長年累月被清晨第一縷陽光晃著眼睛醒來,他們無法再對一天又一天嶄新的陽光抱有想象,也或者只是懶于想象。嶄新的陽光早已住進他們心里,因而總是在山的最高處,不動聲色的優(yōu)秀詩人,往往夾雜在他們的羊群之中,披上晨曦站在冷風的山尖上,他們彈口弦,追著馬群、牛群和羊群,直到他們醒來,直到他們下山到遠方寫詩為生。
矮山移民大部分從不同的高山搬到山谷居住,極少的一部分是從外省山區(qū)搬來。只有山區(qū)的人喜歡將自己在不同的山區(qū)之間搬來搬去,再大的要求便是居住的海拔高一些或矮一點。
高山住民向往居于矮處。他們將山頂?shù)耐恋刈獬鋈?,或者以恰當?shù)姆绞矫撌?,再從矮山人那里弄到可以活命的土地。當然,有時候他們也可以用平等交換耕地的方式,達成彼此的愿望。矮山人也向往高山的自由。高山人所播種的土豆與矮山完全不同,粉糯、個大并且產(chǎn)量高。高山人腌制的臘肉煮出來一股清香。高山人的蕎麥地不播種的時候,可以把豬和雞趕進去,有圍欄,家畜永遠不會跑丟。高山還可以放牧,大片的松樹林中有灌木和青草,開墾不完的可以喂牛喂羊,甚至有可以給人吃的野花。有的地段常年不長高樹,算得上四季常青的、綿延的草地像一場綠色天雨。矮山人會毫不猶豫換了土地去高山體驗新的生活。有人在高處住了好幾代人。
高山搬來的人會很快融入矮山居民的生活,子女就近婚嫁,與周邊的村民稱兄道弟。不過他們并不像原住民那么死氣沉沉。矮山居住的好和不好,原住民早就體會夠了。
歐里拉拉還帶著鮮活的氣味兒,他是個清瘦的中年人,聲音尖細,卻不是女人嗓眼里出來的那種尖細,是高山男人游牧時放聲的、爽利的音調(diào)。他帶著家人搬到矮山快五年了,他給我們這些已經(jīng)習慣矮山生活的青年人帶來一股清風。這股清風吹得恰到好處。每日我們醒來,歐里拉拉也醒來,我們是因為他早起才跟著早起。他身上飽滿的高山住民的氣味兒太好了。
我們的父母不太喜歡這個叫歐里拉拉的新鄰居。他喝酒,說臟話,擁有一頭梳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卻總是被大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他性格狂野,皮膚偏黑,像一匹野馬,時不時晝伏夜出,在水電站上班三天兩頭不見人,騎著摩托車轟隆隆在村子的道路上過來過去。
“鬼樣子?!编従觽兺低嫡f。
我們卻知道歐里拉拉是個很不一樣的人。對他的了解還稱不上完全了解,可基本的眉目是清楚的。他瀟灑活躍,說話痛快,終于不是一鍋煮熟的水,而是蹦跳在山澗的水——雖然他目不識丁。
不過他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是我們很煩惱的。但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毛病,幾乎住在山區(qū)的所有人都不太注重交通規(guī)則。祖輩遺傳下來的騎馬奔馳的自由還沒有在他們身上消失。我們無數(shù)次跟歐里拉拉說,如果他這樣的人進了城市,駕駛證只夠活兩個紅綠燈。他毫不示弱,說我們這樣的毒舌,在電視劇里只夠活一分零三秒——一出場就死了。
有一年,夏天歐里拉拉獨自去了遠方。他說的“遠方”后來我們搞清楚了:山下鎮(zhèn)子再往前八十里左右的另一個鎮(zhèn)。那個鎮(zhèn)與我們的鎮(zhèn)沒什么兩樣,生在山溝的夾縫中,一條河撓癢癢似的從它旁邊穿過,歐里拉拉就是到了那個小鎮(zhèn)一家館子里喝飽了一頓酒,再騎著他的摩托車回到村里。就是這樣。不過,對于歐里拉拉來說,能跨過山下的小鎮(zhèn)到別的小鎮(zhèn)晃一圈回來也很不容易。畢竟像他說的,一個不識字的人,看什么都靠蒙,上廁所只能看圖片標志,下館子只能看牌匾上的刀叉或筷子,能到別的鎮(zhèn)轉(zhuǎn)一圈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有一年春天,歐里拉拉又說要去遠方。這回他是親口跟我們告別,說他至少三年不回家。結果,三天后他就回來了。
又一年,歐里拉拉賭氣似的扛著一大包行李走在路上。我們也走在路上。這一次他說的事情很讓人動心,讓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哭哭啼啼前來勸阻的母親丟在屁股后面。山下通往省城方向的一條獨路每逢雨季就這里垮那里塌,泥石流像“拉稀”一樣止不住,需要大量人手清理道路。只要有人愿意清理道路,就能拿到一筆不錯的工錢。不過,更讓人動心的不是工錢,而是我們可以自己組成一隊,掙些小錢。路斷以后,客車司機會采取兩頭接送的方法:這邊的人步行通過沖壞的路,到那邊乘車繼續(xù)前往;那邊的人也步行通過缺口,到這邊乘車繼續(xù)前行。掙錢的機會就在這個環(huán)節(jié)。有些沖壞的路即使下車步行也不容易,歐里拉拉看中的就是這一點。乘客們會出錢請人幫忙,無論背還是牽,讓他們平安順利通過缺口就能拿到報酬。歐里拉拉早就打聽并且親眼去看過,這活兒凡是有點兒膽力的人都可以干。歐里拉拉終于找到他的用武之地。他發(fā)現(xiàn)這個門路的時候高興昏了,回來跟我們一說,我們也很高興。
歐里拉拉的隊伍中好幾個都是女孩子。干活不分性別,歐里拉拉說,女人也頂半邊天。年輕力足的女子在使用板鋤和條鋤等工具的時候,往往表現(xiàn)得比男子更有天賦,她們靈巧、聰慧、耐心且善解人意,男子們有時偷懶抽煙會被她們看作理所應該。當然了,歐里拉拉肯帶著女孩們一起上路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們遇到危險時容易放聲尖叫,危急時刻完全勝過高音喇叭,身處險境聽到一聲尖叫,人會條件反射地逃離現(xiàn)場。他這樣帶著她們,等于帶了好幾個活體護身符,這個不靈那個靈。
“雨季不是開玩笑的,狗皮穿厚一點?!睔W里拉拉交代我們多穿點衣服,像個有經(jīng)驗的老者,到了山下他就這樣囑咐。
這條兩百多里長的通往市區(qū)的道路果然在雨季天隔三岔五就“拉稀”。我們將行李存放在一處垮塌了兩天,還沒清理出來的道路缺口不遠處,在那塊小小的場地上,早幾天到這里搶修道路的工人,已經(jīng)搭建了簡易的窩棚。
不過眼下誰也沒法兒搶修道路。陡坡上還在往下排泄泥漿,天空雨水未停,時刻都會遭受更大的雷暴天氣,搶修員只能站在安全地帶觀察,發(fā)現(xiàn)危險還要組織人員撤退。
“他們的救星來了,讓他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歐里拉拉的表現(xiàn)?!睔W里拉拉說。
大大小小的石頭從道路上方落下來,近乎筆直的山脈被霧氣籠罩,只能看見眼前粗壯的山腳,山頂不見影子,仿佛空氣中輕輕哈一口氣就能滴水,濕漉漉的灌木叢像吃飽了水的海綿球,隨時要拔根掉落。泥漿水一直沖撞在差不多三十幾米寬的道路缺口上,順著陡峭的山體臨時沖出的一條“河溝”,整棵樹或者斷裂的樹枝夾雜著草一起滑到路上,再順著缺口一躍,便跳到奔突的激流中去了。道路下方是匯入金沙江的河,雨季前后水流量不低但水勢平緩,到了雨季,水量上漲,水質(zhì)渾濁并扯出湍急的漩渦,滾石在河水里露著肚子,有時候,露著肚子的還是上游沖下來的?;蜓?。從市區(qū)方向過來的人們只能站在道路遠處,跟鎮(zhèn)子方向準備去往市區(qū)的人形成對望,誰也沒辦法跨越。
說不定歐里拉拉是帶著我們到這兒當英雄的,哦不,是來當敢死隊隊員。姑娘們顯得竟然比男人們激動。她們不停地問歐里拉拉有沒有想好“過河”的辦法。不錯,眼前被沖開的公路缺口實實在在成了一條脾氣暴躁的河流,并且河流的水量什么時候加大或減小只有老天知道。
“我們要將無法跨越道路缺口的人,想辦法讓他們過去?!惫媚飩冋f。她們說得稀松平常,眼睛也沒眨一下,像神仙說話。
這一回公路缺口大得讓人吃驚。歐里拉拉說,他也是第一次瞧見這樣的缺口,之前他來這兒考察的時候沒見過這樣糟糕的,所以這會兒他愁眉不展地左看右看,摸著下巴,偶爾還會扭頭問我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雨若不停,山水一直不停,泥漿和石頭就會一直往下堆積,一大群人搶修也是單薄的,人終歸不是大自然的對手。我們已經(jīng)想好了打退堂鼓的理由:大家都是人,一米多高,一百多斤,幫不上忙也情有可原,何況我們的幫忙出于獲取酬勞,大不了這個錢不賺了。跟命相比,錢不值一提。
可是歐里拉拉不肯撤退。這會兒我們隊伍里的人,除了姑娘們還對眼前的事情抱有興趣,男人們早就不耐煩了,集體討厭歐里拉拉。歐里拉拉釘子一樣站在路口等著。他相信雨會停。“沒有不停雨的天。你們見過不停雨的天嗎?我們來的時候天上下的可不是雨,是太陽!”
然而天上下太陽是在我們來的路上。山區(qū)的天氣怪起來像鬧鬼。兩個人站在一個地方,比如說一個站在路上,一個站在路下,路上的人頭頂下雨,路下的人頭頂下太陽。
“天要不要停雨,只有老天知道了。”我們這么想,也這么跟歐里拉拉說。他只深深看我們一眼,像看廢物那種感覺。
我們只能聽歐里拉拉安排。畢竟他是這個隊伍的主心骨。
姑娘們進山林中尋找粗壯的竹子去了。歐里拉拉說,如果沒有碗粗的竹子也不打緊,只要能承重,材質(zhì)堅硬的木材就行,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細,把它們綁起來一米左右寬,三十幾米長,做成一條長梯子,之后再想辦法如何使用。這么寬的缺口,想用繩子牽著過河是不行的,唯有梯子能渡難關。
姑娘們手腳麻利,將一根一根的竹子從山林中運了出來,也有木材。手工活方面她們永遠趕超男人,如何捆綁梯子交給她們盡可放心。她們找的雞屎藤已經(jīng)非常牢靠,更幸運的是,她們還找到一扎用來捆綁烤煙的繩子,用它們穿插捆綁的梯子,估計能放到海面上至少抵抗半個小時的風浪。用這樣堅固的梯子走過公路缺口足夠了。
難題在于如何讓梯子不塌腰。三十幾米遠的距離,用木材拼接的梯子中間至少有個支撐點。最好幾個壯漢站在水中央,用肩膀托著。可那樣實在太冒險,順著泥漿從山坡滑落的滾石,會輕易砸斷壯漢們的雙腳或腰身,將他們埋葬在渾水之中。
等待是唯一的出路。之前喊著“他們的救星來了”的歐里拉拉,早就沉靜得像一塊古董。夜幕降臨后,人們抓緊最后一點微弱天光找到露宿點。他們都是乘車來的,成年人坐在椅子上堅持一個晚上不是問題。孩子們辛苦,整夜地哭,主要是餓得哭。
孩子們的哭聲給了歐里拉拉啟發(fā)。他看到了商機。不過當時他什么話都沒說,只突然從羊毛氈上坐起來,像詐尸那樣狠狠地嚇了我們一跳,我們都半睡半醒,只有河水和滾石和雨水的聲音,仿佛人類不存在的。
第二天,雨停了,沖爛的公路缺口水流消退不少,泥漿很厚。公路缺口看上去像一只被野狼啃吃完肚子的羊,空腔腔地露出亂七八糟的幾根骨頭。山坡上面沒有繼續(xù)再往下排泄泥漿,山體看起來也穩(wěn)固了,該塌陷的地段早已塌陷,順著缺口沖到河流遠處。除了膽量足并且不嫌臟的幾個人,順著路口滑入深溝一樣的缺口底下,踩進泥漿再爬到對岸,其余人還是無法步行通過。來往的乘客大多是在城里生活慣了,穿戴整齊,對腳下的稀泥多少有些厭煩。我們扛著梯子走到缺口上,他們的眼睛都亮了。
歐里拉拉跟他們談價錢,每個人通行需要三塊錢?!翱丛诶咸鞝?shù)姆輧荷?,”他說,“我們只收三塊錢!”
很多人覺得收費太貴。他們抱怨歐里拉拉這樣的人就是打著“解決困難”的旗號在這里搶錢。從市區(qū)過來的人一直坐到縣城車費只要二十元;坐到臨近縣城,也就是我們附近幾個村子所屬的鎮(zhèn)中心,只要十五元;而鎮(zhèn)與鎮(zhèn)之間只需要五元,頂多十元。歐里拉拉用一架梯子就要收走他們?nèi)?,這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歐里拉拉最后把價錢放低到一塊錢,人們才愿意走上他的梯子。他回頭低聲罵了一句臟話。這句矮山漢人最喜歡說的話,這回算是被他痛快地用上了。歐里拉拉罵完,心情舒暢了。畢竟哪怕少了兩塊錢,我們這群隊伍好歹也開了張。
我們從缺口忙完以后,每個人都已經(jīng)看不出原樣了。姑娘們也是臟兮兮的。為了在路上行走方便,姑娘們要拆掉梯子,清洗干凈并扛到下一站,到了下一站再重新綁起來使用。只有她們有這樣的耐心,也只有她們始終對歐里拉拉的話言聽計從。當然啦,在去往下一站之前,我們還能再賺一點辛苦錢:幫忙修補道路缺口。
那一年我們一共補了五個缺口,最后的四個缺口沒有第一個那么嚴重。從梯子上經(jīng)過的人付的通行費從一塊錢變成五角錢。歐里拉拉突然來了靈感,到了第三個缺口突然變了主意,不用梯子,而采用背人過河這套方法。價錢不僅沒少,反而多了,背一個人通過缺口需要兩塊錢。
背人蹚水是緩慢的,天黑也背不完。姑娘們完全幫不上忙。除了做飯,似乎真的無事可干。歐里拉拉何其聰明,他不會隨便浪費一個人力,他想起了之前被我們打斷的好主意,讓姑娘們趕車到后面那個鎮(zhèn)子批發(fā)一些泡面、香腸、餅干之類的零嘴兒,乘客們非常愿意多花一點錢購買食物。購買食物方面他們沒有討價還價。開水是無法提供的,買了泡面的人只能直接掏出面餅嚼著吃。歐里拉拉說,每個人的牙齒就是最好的磨盤,慢慢磨去吧,總能磨飽肚子,然后再來訴苦他如何千辛萬苦才給他們弄來食品,意思是可不能挑三揀四。膽子大的乘客還是給歐里拉拉提了小小的要求,希望他在派人進購食品時多一點兒心眼,挑幾個識字并且眼力好的姑娘,千萬別再買回一堆“爛貨”。他們稱之為“爛貨”的東西的確夠爛的。附近各個鎮(zhèn)面上最不缺的就是冒牌貨,可悲的在于冒牌貨里面許多還是過期的,歐里拉拉也時??醋哐?,外表長得一模一樣的泡面就有好幾種,一恍惚就上當了。
那之后姑娘們可就忙不完了,忙得都快不會笑了。
我們跟著歐里拉拉一直干到那年雨季結束,公路上再也沒有缺口。但雨季總是要來,下一年我們又跟著他在公路上忙活。
我們以為在公路上堵缺口,背人過河,兜售雜牌食品,這些事我們可以干一輩子,永遠也不必改行。歐里拉拉卻悄悄在一年春天,雨季還未來臨時,離開了村子。
這個人完全靠不住的!我們團團亂轉(zhuǎn)地打聽他的去處,像是被主人丟棄在野地里的小雞崽,有點兒可憐了。
再也沒有歐里拉拉的消息。他的家人說,歐里拉拉去找別的活路了,他不想在公路上晃來晃去,晃來晃去的感覺像只蒼蠅,堵這個缺口、那個缺口,仿佛泥石流不是沖爛了公路,而是把人給沖爛了。
后來他的家人也搬走了,搬到不知哪一座矮山生活。有人說歐里拉拉在外掙了不少錢,他的家人并非搬去矮山,而是搬進城市,并且不是搬到鎮(zhèn)上,也不是縣城,是一步跨到省城。我們附近的城鎮(zhèn)向來就是這樣循環(huán)的:鎮(zhèn)上的人向往縣城,縣城的人向往市區(qū),市區(qū)向往省城,省城向往京城。有條件的就這么一路搬啊搬,仿佛升官一樣。熟人們就是這樣失去了他們的熟人,就像我們一覺醒來失去了歐里拉拉。
不過歐里拉拉并沒有將他在矮山的房子變賣。他的家人只是鎖了門,拖著一些家具坐上一輛大車離開。
最近幾年,通往市區(qū)的道路重新改建,順著河道一路往上,之前經(jīng)常遭受泥石流的地段,挖出來一條長長的隧道,不過下雨之后必須及時觀察整修,可那是專業(yè)人士的工作了,就算歐里拉拉的隊伍再怎么強大,也對付不來這條隧道。歐里拉拉真是一個有遠見的人,他似乎能預料我們的賺錢之路早晚會走入窄巷。他倒是提前將自己的人生之路做了改變。
通往市區(qū)的道路似乎一直通暢了,除了偶爾在路上遇見幾個被雨水沖垮下來的滾石,短暫地堵一會兒車,不再像從前那樣一堵就是兩三天。公路沿著河溝一路到達海拔最高的地方,再往下經(jīng)過無數(shù)彎道進入市區(qū)。市區(qū)坐落在環(huán)山盆地上,周圍高山將它抱住,一片永遠湛藍的海子像月亮的夢,海子上空的鳥兒,傍晚或清晨,會成群結隊飛上高山頂,有時在矮山松木之上鳴叫,仿佛月亮在松木之上鳴叫。
再見到歐里拉拉真讓人激動,他又帶著家人搬回矮山居住,我們圍著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了兩三天,這氣壞了我們的父母。他們說,恐怕我們親爹出一趟遠門回來,我們也未必貼在親爹腳前叫叫。
聽說歐里拉拉遇到了一點困難,他沒說什么困難,不過有什么困難是錢解決不了的?我們就跟歐里拉拉說:“有什么事情是錢解決不了的?”他就狠狠地瞪著我們:“說的是什么草包話!”
“不。我才是草包。”他后來又說。
歐里拉拉的確如人們猜測的那樣賺了不少錢。他的幾位兄弟近些年發(fā)了財,一路從縣城搬到省城。他消失的幾年正是跟兄弟們一起發(fā)財去了。如果歐里拉拉稍微讀兩年書,他的兄弟們會一直將他從矮山扶到省城。
一天晚上,雨后空氣濕漉漉的,后來又想下雨,便有雨點從屋檐上空滴落。我們早早進入被窩。可是歐里拉拉聲音太大了,他在一戶鄰居的門口大喊大叫,聲音都變了,像一只野鴨子被什么東西攆得團團轉(zhuǎn)。我們只好出門,走到那戶人家的路旁,躲在芭蕉樹和竹林背后。
歐里拉拉跟一起喝酒的朋友正在吵架,也不是吵,是在高聲辯解。他邊喝酒邊喊話邊跳腳,我們從未見過他這種癲狂的樣子,嚇得周圍鄰居的狗,都忍不住叫了幾聲。
聽了半天我們才弄清楚歐里拉拉在網(wǎng)上籌款,用于給母親看病,可他并不缺錢給母親看病,他在解釋自己并不是沒有錢給母親看病。他上當了,他在醫(yī)院守護母親的時候被一個女推銷員給騙了,反正應該就是個推銷員吧,他也認不清,但他覺得是,長得十分漂亮的一個年輕的女推銷員,他形容了好幾次才覺得差不多形容對了,反正就是一個年輕女人,走到他面前笑吟吟的,要給他提供籌款幫助,只要給她身份證和銀行賬號,她就能代他寫好所有籌款信息,并且將他籌款的小故事寫得動人心魄,一定可以幫他節(jié)省看病的錢。能節(jié)省為什么不節(jié)省呢,他覺得那位推銷員姑娘說得有道理。他當時一時糊涂就把身份證號碼給她了。后來他就后悔了,他正是因為感覺自己受了蒙騙(雖然不是蒙騙他的錢,但至少內(nèi)心很受傷),才生氣地從城市里搬回矮山居住。他覺得外面有許多事情完全不是他想的那么單純?;I款的信息一出來,他第一時間被他的親人痛罵。要是早知道事情會鬧得連村里的朋友都知曉,哎,他說:“我不是真心要籌款!”
朋友們鄙視他的眼睛,因為醉酒紅紅的,他們無法接受歐里拉拉的解釋,認定了歐里拉拉骨子里就有騙子的潛質(zhì),是個品行有問題的人,自己的母親生病都舍不得花錢,指望一分錢不花就讓母親康復,這太丟人現(xiàn)眼了。作為歐里拉拉的熟人,他們說,他們感覺自己臉上無光,今后也沒臉見人。他們又說,真正的窮人,就是被歐里拉拉這樣的人給坑害了,世事不公,會哭的人總能討得好處。好心人的感情,也是歐里拉拉這樣的人給傷透了,利用好人的同情心,騙取他們的錢財,只有黑心腸的人才會做,歐里拉拉開了很壞的頭。他們就是這么說歐里拉拉。歐里拉拉氣得暴跳,他說他心臟病快要氣出來了。他摔翻酒瓶,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將火氣壓下去,他說,外面很多人早就這么干了,他們有房有車,病了寫一段故事就去網(wǎng)上籌款,要說騙子,他們才是騙子,要說坑害窮人,那些人才是罪魁禍首。
“我一時糊涂,我又不識字……我都不知道她寫了些什么……酒喝多了,我覺得腦門兒要壓死自己!”他摸著自己的腦門兒說。
“我賭咒?!彼终f,然后繼續(xù)跳腳,罵臟話,后來就被他喝下的酒醉翻在地。
他的朋友們早就醉得東倒西歪。
我們躲在芭蕉樹和竹林背后始終沒有露面,束手無策,已經(jīng)摸不清跟歐里拉拉還算不算朋友,或者歐里拉拉一直以來有沒有把我們當成朋友。他回來對誰都冷冷淡淡,每個人都可能加害他似的。也或者是,一個人沒法面對自己的時候,就更難面對朋友。人與人之間的情誼有時候挺脆弱,每個人只能自己從陷落的泥潭中掙出來。
后來下起了大雨,老天爺可能看不下去了,要讓歐里拉拉和所有人都好好清醒清醒。
大雨把我們從芭蕉樹和竹林背后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