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湛

1969 年9 月11 日，周恩來在機場會見參加越南胡志明主席葬禮后回國途經(jīng)北京的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 使當時緊張的中蘇關系有所緩和

1969年9月11日，周恩來總理應蘇聯(lián)政府的請求，在北京機場同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進行了會談。針對珍寶島事件后中蘇邊界不斷發(fā)生武裝沖突，兩國關系十分緊張的狀況，周總理開誠布公地同柯西金交換了看法，闡明了我國通過和平談判解決國際爭端，反對使用武力和武力威脅的一貫立場，為緩和兩國邊界緊張局勢和改善兩國關系作出了重要的努力。我有幸參加了這次會談，現(xiàn)將會談前后情況作一簡要回顧，供研究外交史參考。

會談起因

1960年布加勒斯特會議以后，蘇聯(lián)利用邊界問題制造事端，向我國施加壓力，妄圖迫使我國聽從它的指揮，直至挑起流血事件。1969年3月，我國忍無可忍，在黑龍江省虎林縣珍寶島進行自衛(wèi)還擊，打擊了蘇聯(lián)的猖狂氣焰。蘇聯(lián)迫于內外形勢，不得不同我國談判解決邊界問題。

1969年9月初，蘇聯(lián)政府準備利用柯西金去越南參加吊唁胡志明主席活動之機，會見周總理。但我黨中央得悉胡志明主席逝世以后，立即派周總理飛赴越南向胡主席遺體告別，并會見了越南勞動黨第一書記黎筍和政府總理范文同。次日，周總理就返回了北京。去時沒有發(fā)表消息，是回來后才公布的?？挛鹘饹]有料到我國總理來去如此匆匆，沒有抓住在河內會見周總理的機會。正式開追悼會時，我國代表團由李先念副總理率領。在河內，柯西金碰到李先念，想和他握手交談，李先念假裝沒看見走開了?？挛鹘鹞茨芡f上話，就通過越方給我們傳話，希望路過北京，在機場同周總理會晤。越南外交部亞洲司司長黃保山把這件事壓到9月9日才轉告我方。

當天晚上我們才得到這個消息。蘇歐司蘇聯(lián)處副處長郭近春趕到保加利亞駐華大使館舉行的國慶招待會上，把喬冠華和我叫出來，告訴我們這個消息，并說周總理要我們兩人立即到國務院會議室去見他。我和喬冠華在去中南海的路上商量，首先，中蘇雙方現(xiàn)已公開發(fā)表聲明表示愿意舉行邊界談判（蘇方稱協(xié)商），柯西金要在回國途中會見周總理，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意，否則在政治上輸理。其次，從我方來講，當時需要集中精力處理國內問題，也希望把中蘇關系特別是中蘇邊境緊張局勢緩和下來。最后，美國正在越南擴大戰(zhàn)爭，處于兩面受敵的形勢，對我方不利，需要在北面緩和一下。此外，考慮當時中蘇美三角關系，如果我們能把中蘇關系緩和下來，也可以推動美國同我恢復大使級會談，這對解決印度支那問題是有利的。

見到周總理后，我們簡單報告了我們的想法，周總理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話?？偫碛袀€特點，每遇大事，首先要找有關同志，從部長、副部長到有關司長再到科員，詳細了解情況和征詢意見，進行討論，考慮好了之后向毛主席和政治局報告，得到同意再執(zhí)行。有時要外交部寫好報告，由他提交政治局討論后，再報請主席和政治局正式批示，從不擅自做主。他經(jīng)常告誡我們，外交授權有限，要遵守紀律，多請示報告。如果時間來不及，也要經(jīng)毛主席批準后一面執(zhí)行一面將書面報告送政治局傳閱。有一次，主席不在北京，有一件外事案件需要緊急處理。周總理因病初愈，在家休息，把我叫到床邊，要我把他的意見報告給在京政治局委員鄧小平、彭真、陳毅三位同志，取得他們一致同意后才付諸實施。

這天晚上，周總理聽取我們的意見后，立即報告主席批準，隨即通知越方轉告柯西金?？墒牵挛鹘鸬娘w機已經(jīng)起飛了。越方只好通知蘇聯(lián)駐越大使館轉達，并為黃保山延誤時機向我方表示歉意。

10日晚，蘇聯(lián)駐華代辦葉里扎維金緊急約見喬冠華和我。我們報告了總理，總理要我們立即到人民大會堂福建廳去見他。總理那天很高興，滿臉笑容，叫我們坐下。總理問我們蘇聯(lián)代辦可能提出什么問題。我們說，可能是柯西金還要來北京?？偫碚f，你們兩人去見，如果柯西金要來，可以讓他來。

我們立即回到當時坐落在東交民巷15號的外交部，召見蘇聯(lián)代辦。不出所料，他提出柯西金來北京的問題。他說，柯西金在回國途中到達蘇聯(lián)塔吉克加盟共和國首都杜尚別時才接到我們的答復，柯西金和莫斯科通了電話，蘇方還是要他來北京會見周總理。他們現(xiàn)在已飛到伊爾庫茨克，在那里等待中國的消息。他還說，公開報道的仍說是從河內途經(jīng)北京。我們遵照總理的指示，同意柯西金來北京機場會見總理，也同意對外說是途經(jīng)北京。

開誠談判

9月11日上午9時許，柯西金的專機飛抵北京，同來的是去越南時的原班人馬，有蘇共中央書記卡圖謝夫、雅斯諾夫，遠東司司長賈丕才，該司一等秘書庫立克和顧大壽等，蘇聯(lián)代辦也參加會見。我們參加會談的有周恩來、李先念、謝富治、喬冠華、余湛。方祖安和王藎卿擔任翻譯。

柯西金的專機停在機場貴賓室的門口。機場的警衛(wèi)工作是由周總理的衛(wèi)士長按照總理的指示安排的，外松內緊，除有關工作人員外，沒有任何外人，場內顯得格外安靜。為了防止蘇聯(lián)重施用客機運兵偷襲布拉格機場的故技，周總理下令我軍進行戒備。貴賓室內部是總理交代禮賓司司長韓敘親自布置的，服務員和廚師都是從人民大會堂臨時調去的。這樣周密的安排，是為保證會談不致受到造反派的干擾和蘇聯(lián)的暗算。

那天，周總理和平常一樣，身軀挺立，氣宇軒昂，面帶笑容站在舷梯旁迎接客人。柯西金第一個走下飛機，繃著臉，一點笑容也沒有?？偫砗臀覀兺麄円灰晃帐趾?，隨即走進貴賓室?？偫硎紫绒D達了毛澤東同志對他的問候，這時他笑了，繃緊的臉也松了下來。他意識到，毛主席的問候是個重要的和解姿態(tài)。

1969年9月， 周恩來在首都機場會見蘇聯(lián)部長會議主席柯西金。 這是會見后送他登機的情景

這里有個背景。蘇聯(lián)在3月15日第二次侵犯珍寶島遭我國痛擊后的第六天，柯西金通過翻譯用中蘇之間的政務電話從克里姆林宮直接給毛主席打電話。電話打到中南海，電話員說，你是修正主義頭子，沒有資格同我們偉大領袖打電話，把他頂回去了。他又找周總理講話，又被電話員頂回去。于是，他打電話要蘇聯(lián)代辦找我部蘇歐司。我們商量，如要同毛主席通話，不能同意，因為中蘇兩黨沒有關系；如要同周總理通話，可允予轉達，因為中蘇兩國還有外交關系。我司李連慶副司長接見蘇聯(lián)代辦時，果然他提出要同周總理通話。我們當即報告了總理。3月22日，我國政府用備忘錄鄭重答復蘇方：“從當前中蘇關系來說，通過電話的方式進行聯(lián)系已不適用。如果蘇聯(lián)政府有什么話要說，請通過外交途徑正式向中國政府提出?！焙髞硖K聯(lián)外交官私下透露，柯西金為了同我國領導人通話，在電話機旁邊待了6小時。所以這次周總理轉達毛澤東同志的問候，這個平時難見笑容的人也笑了。

坐下會談時，周總理和柯西金互稱同志。總理給我們解釋說，同志不一定就是志同道合，按外文原是同事的意思，就是現(xiàn)在的蘇聯(lián)，也是不問對方是否共產(chǎn)黨員，都叫同志。辦外交，原則問題不能輕易讓步，細節(jié)就不必過于拘泥。

會談開始，柯西金說，我們之間積累的問題很多，要一個一個討論的話，可以討論三個月，但如果把這些老問題扔掉，就可以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周總理說，要把老問題扔掉，是不可能的，可以放在腦子里，只說現(xiàn)在的問題，要向前看。周總理針對蘇聯(lián)領導人向我國揮舞核武器進行核威脅的情況，嚴正警告蘇方：“如果你們要進攻我們的核基地，那就是侵略，那就是戰(zhàn)爭，我們就奮起抵抗，抵抗到底?！敝芸偫磉@個警告，后來正式寫入1969年10月7日發(fā)表的我國政府聲明中。當時中央考慮到，蘇聯(lián)有可能打一下?lián)埔话丫托剂T手。這樣想不是沒有根據(jù)的。蘇聯(lián)火箭司令視察伊爾庫茨克附近的導彈基地時曾經(jīng)揚言，他們的火藥保持干燥，隨時準備給所有侵犯蘇聯(lián)的人以毀滅性的打擊。當時西方也議論紛紛，我們并沒有重視。但蘇方火箭司令這樣說，我們不得不保持警惕?？挛鹘饹]有否認他們揮舞核武器，只是一再申辯，說他們不相信中國要同蘇聯(lián)打仗，他們也不想同中國打仗。

關于邊界談判，周總理重申了我國的一貫主張：中蘇之間原則爭論，不應妨礙兩國關系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的正常化；邊界問題應該通過和平談判的方式求得公平合理的解決，不應使用武力。他還提出，在談判解決邊界問題之前，我們應該達成一項協(xié)議：第一，維持邊界問題現(xiàn)狀；第二，避免武裝沖突；第三，在爭議地區(qū)，雙方武裝部隊脫離接觸；第四，雙方發(fā)生爭論時，由邊防部門互相聯(lián)系解決。

當談到雙方邊民在邊境爭議地區(qū)照舊生產(chǎn)和通行，對方不得干涉時，蘇共中央書記卡圖謝夫拿出蘇方一貫的無理主張，插話說，要到所謂蘇聯(lián)的領土上生產(chǎn)或通行，應該得到蘇聯(lián)方面的批準。李先念和謝富治副總理反駁說，如果到哪里生產(chǎn)都要得到你們的批準，那些地方不就成為你們的了？這一吵，會談氣氛立刻緊張起來。周總理笑笑，和緩氣氛，接著說，那些地方雙方有爭議，應該談判解決，在解決之前，雙方邊民原先在哪里生產(chǎn)和通行，還在哪里生產(chǎn)和通行，對方不應干涉，以免發(fā)生沖突?？挛鹘鹫f，那應和蘇方打招呼。周總理說，我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將在哪些地方生產(chǎn)和通行?？挛鹘鸨硎具_成一次協(xié)議就可以了，不必每次都打招呼?？挛鹘饐?，你說雙方武裝力量在爭議地區(qū)脫離接觸，是不是雙方從邊界各向后撤退多少公里？總理解釋說，是在爭議地區(qū)雙方原來進入的地方都撤出，沒有部隊的地方就不再進入?？挛鹘饐枺瑺幾h地區(qū)是不是你們說是你們的，我們說是我們的地方？總理說，你說的對。這些爭議地區(qū)如果雙方都要進去，就容易發(fā)生沖突?？挛鹘鸨硎就狻？挛鹘鹩痔岢鲆粭l，生產(chǎn)照舊，有了問題雙方本著友好和有禮貌的精神商量解決?？偫肀硎就?，并說如解決不了，還可報請上級解決。柯西金對總理前面所說的四條，明確表示“完全同意”。邊界問題達成協(xié)議后，總理提出，要搞個換文確認一下?？挛鹘饐枺俏医o你寫信，還是你給我寫信？總理說，我給你寫信。柯問，什么時候？總理說，一周以內?？抡f同意。他又提議，如果邊界談判談不好，他希望再次會見周總理。周總理表示同意?？偫砗髞硗覀冋勗挄r說，像中蘇這樣的國家保持聯(lián)系渠道有好處。

在這次會談中，雙方還就互派大使、恢復兩國間政務電話、擴大貿易、改善通車通航等問題達成了協(xié)議?？挛鹘痣x開機場時是高高興興地走的。

言而無信

一周后，我們如約把機場會談有關邊界問題的內容歸納為五條，以周總理的名義寫信給柯西金，請他確認。但他卻變了卦，回信說，他已經(jīng)給蘇聯(lián)邊防部隊下了通知，并在信上說明了通知的內容，希望我們也下個通知，就不要換文了?？墒?，他的通知內容不符合雙方達成的協(xié)議，比如保證邊界談判能在不受任何威脅的條件下進行，雙方武裝力量在爭議地區(qū)脫離接觸等重要內容都沒有，而且單方面的通知不能代替對雙方都有約束力的協(xié)議。因此，我們認為還是要簽協(xié)議。

周總理又給柯西金寫信，堅持雙方會談時達成的協(xié)議，強調：為使邊界談判能在不受任何威脅的條件下進行，雙方在談判前，必須先簽訂一項維持邊界現(xiàn)狀，防止武裝沖突，雙方武裝力量在爭議地區(qū)脫離接觸的協(xié)議，并表示這個問題可以在邊界談判開始時首先討論。

這樣，經(jīng)雙方商定，中蘇邊界談判便于1969年10月20日在北京開始了。這次談判持續(xù)了10年，因蘇方出爾反爾、言而無信未達成協(xié)議，但中蘇兩國首腦機場會談還是有意義的。

第一，兩國邊境緊張局勢緩和下來了。1969年3月2日和15日蘇軍兩次侵犯我國領土珍寶島遭我方打擊后，沒有再敢渡過烏蘇里江，但一直隔岸打槍打炮，從未停止。通過這次會談，蘇軍在邊界上停止了射擊。

第二，兩國關系也得到了緩和。雙方交換了大使。他們先提出派蘇共中央宣傳部部長來，我們同意了。不久又提出改派列寧格勒州委第一書記來，我們也同意了。這個人表現(xiàn)不好，大國沙文主義思想嚴重，思想非常僵化，也不懂中文，對改善兩國關系沒有起到好作用。蘇聯(lián)使館對他也不滿意。我們派劉新權同志去。劉是從軍隊出來的，他去可以觀察蘇聯(lián)的戰(zhàn)略動向。

第三，雙方事務性關系有所發(fā)展。兩國間政務電話恢復了。周總理同柯西金達成協(xié)議后派我去執(zhí)行，但我和通信兵部說不通，便請總參謀部召集會議解決。那時極左思潮非常嚴重，通信兵部負責人在會上還得意揚揚地大談電話員如何拒絕柯西金給毛主席打電話，閉口不談恢復通話的問題。我說，這件事毛主席已經(jīng)提出了批評，說電話是給他打的，怎么不報告他就拒絕了呢？現(xiàn)在的問題是周總理和柯西金達成了協(xié)議，要恢復這條電話線路，我們要考慮的是執(zhí)行這個協(xié)議的問題。這時，那位通信兵部負責人才不說別的了。他說，電話設備不行了，這些設備以前都是蘇聯(lián)提供的，現(xiàn)在要恢復還需要蘇聯(lián)提供。我說，先設法修好通話設備，新設備可以向蘇聯(lián)買，蘇聯(lián)也不能不同意。

第四，兩國貿易額增加了。當時中蘇貿易額已降到很低的水平。1965年2月，柯西金訪問越南路過北京時，雙方曾達成協(xié)議，我國以豬肉換蘇聯(lián)的木材。后來蘇方不履行協(xié)議，我們也不給他們豬肉了。在這次會談后，總理請柯西金吃午飯，以醬爆鴨和小米粉款待?？偫磉叧赃呎劦截i肉換木材的協(xié)議。柯西金問，這個協(xié)議能否繼續(xù)履行？總理說，我們沒有障礙，如你們同意，可以履行。這是一筆大交易，對增加雙方貿易是個實際措施。

總之，對蘇聯(lián)在邊界上的武裝挑釁給予回擊后，經(jīng)過周總理和柯西金的會談，以及后來的邊界談判和斗爭，邊界緊張局勢和兩國關系得到一定程度的緩和，捍衛(wèi)了我國的領土主權。雙方的關系也有所改善。另一個結果是，中蘇宣布舉行邊界談判后，美國駐波蘭大使立即奉命盡一切努力和我國駐波蘭大使館進行接觸，表示他們希望恢復兩國大使級會談。當時南斯拉夫在華沙舉行時裝展覽會，美國估計我國駐波蘭代辦會去參加，命其駐波大使到那里去接頭。但我使館派去的是一位低級別的外交官，美國大使不管身份高低，還是去找他接頭。但他有意避開，去了廁所，美國大使遂直追到廁所，向他表示希望見我方代辦，從而為恢復兩國會談接上了頭。后來基辛格訪華時，還把這事當作一件趣事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