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馬度
故鄉(xiāng)的寒窗下,一?;ń返姆N子
從墻根突破水泥護坡 長了出來
它的陽光只能從早到晚,從東西兩頭斜照過來
或者等到正午 光芒垂直的恩典
緊貼的是堂屋的高墻,對面就是西屋的山墻
生存 如此艱難,我從書中抬頭才發(fā)現(xiàn)它像一根根通天繩子
爆炸般生長 一棵即是叢林
星火燎窗
它突 破前后的兩面高墻,兩條主干像帥盔上的兩道翎子
像長出兩只角
挑天插空而去 追逐自己的太陽
碰破西屋的屋檐,躥過堂屋的青瓦
它把墻變成椒墻,它把故土變成椒房
它是 墻的根生發(fā)的葳蕤 它是宅的根萌發(fā)的花翎
它是屋龍和飛鳥播種在石頭縫作溝壟的種子
它是把宅石和山墻當作山峰咬定,沖鋒,屹立
青春 的火焰高燒,我在星夜對著燈火寫詩對著星空朗誦
它一定是最早的傾聽者,偷看者
在它無比芬芳又滿樹燈籠星火的歲月
我卻 是背井離鄉(xiāng)的游子 重復著歷代詩人漂在京城
高宅坡的花椒樹全死了 堆成一堆荊棘
在山墻根堆成一堆針峰
飽經(jīng)歲月的馴服、曝曬
外姥爺一根根將花椒枝條抽進灶底
那燃燒的香味,使他像抽了一袋袋煙葉般享受
煙花都滅了,煙葉都絕了
家無余糧了
花椒堆里還剩下一根筆直的主干
那本是要留做成龍頭拐杖的
針和針尖都掉了,只剩下滿木像乳房一樣的突起
他想 起祖上在兵荒馬亂的荒冬拄著一棵花椒拐杖行乞
最后又一口口啃光了它
那滋味就像啃一根甜節(jié)、甘蔗
那些 堅硬的年輪在老人的腹中抵抗當下時日的兇猛
那香味祛除眼前的流年
祖上竟然活了過來
那花椒的經(jīng)驗也成了家族必要栽種花椒的傳統(tǒng)
沒有 火焰再能使一棵花椒棒發(fā)出最后的亮光和香氣
沒有 火焰再使一棵花椒棒像一根香煙在嘴頭噴云吐霧
他抱著一棵花椒棒,沒有一只狗可打了
他頭頂起一棵花椒棒,匍匐在地
大地 波浪滔天向一棵花椒棒奔涌而來又席卷而去
仿佛它立于浪尖掛上月梢開出滿墻院的桂花
神靈系于人間煙火的旺盛
生活的氣息提煉到天庭
但諸神誰能現(xiàn)身前來
總要借一些泥胎,山門
在人跡罕至的山峰點化門徒,或有緣人
會在一株花椒針刺上立足,顯靈
點著曜黑星熄下的紅燈籠
讓信仰和傳說都化成流水,化成柴米油鹽
花椒 ,菜根,瓜棗,書籍,靠譜的詩句,小兒的啼哭
魔往往顯得無比宏大
煙火無氣,直取蛇杖龍座
嗜盡天下鮮血,也長不成一顆通紅的花椒
無數(shù) 瘋狂的喇叭齊鳴然后銹成爛銅碎鐵,白茫茫的紙屑
像思想吹起的頭皮屑
腐爛于虛擬的電子垃圾反應堆
長成靄天,蛇蠆,白骨皚皚
長成一模一樣的人形 一樣顏色的皮膚
直接顯身
但語言永遠不一樣,說著多國的漢語
不食煙火氣,活于早就定制的語氣
這蒼黃乳汁里的青筋
像蛇隱沒于水中的葳蕤 青龍起于蒼黃
河流是急欲合攏的傷口 被水草縫得如此漫長
坡上 一棵野花椒,時針用腳尖在密集的鼓點上跳舞
蒲從此岸涌起,揮舞的蒲棒
指揮著荒野樂隊
越野越好,不可馴服的千鋒萬鋸
越青越好,預示還有足夠時間抗拒黃土
沒有蛇來縫補此刻的沙漏
母親死了,而啼哭的孩子還趴在她懷里吃奶
那蒼黃乳房上的青筋 穿插童謠
火,火,火星點燃水草
露出的河床上坐著天空,不知流落何方
青筋照著野河的鏡子
盤繞于額前
是條青蛇還是青龍還是河流醞釀雷霆
青筋突跳 星野垂流
好像有神秘的生物未卜事物顯現(xiàn)
我得 要好好平息下情緒,驚心來源于自己的星火
龍掛掛在臉上盤于頭頂
讓青筋披上青衣咿咿呀呀地慢唱
那叢野花椒 很久沒有遇見彤紅的椒墻和煙火
它有針線密縫的故事,乳香濺了一身的疙瘩
所有果實都紅火,而它不為自己所灼傷
埋伏成樹擠成一團團的刺客
星光下 星夜兼程
挑燈照著星辰下凡的面
時候到了,你為什么還不歸位
棄掉紅塵的一切?
團團圍住 如果留南天一扇門
將星啊,你也只能奔成空如夜色的蹄印
肉體星宿的一生,短暫或漫長
對黑暗都是針鋒相對
一棵棵花椒樹就像大鐵錐刺向黑血的車隊
就像落日炸裂出鋒刃
另一面 歲月安靜地生長
在花下 那些刺繡
走過沙塵風暴 地毯鋪過蔥嶺
大唐 公主的車隊 為何沿著老子的青牛蹄印而行?
花朵懷春,朝著葉子的青春轉動就回到內心
太陽的繡花針 花椒樹的繡花針
縫紉著黃道的黃昏
像星落斗失 群星無宿
一個卑微的時代
只求填飽皮囊 滿足生理急需
就像皮人實草
花椒樹 自伐自枯萎
一座座險峰荊棘伐作柴燒
它們會一夜消失干凈
自行逃遁
在深夜在公然放火的白晝
都是漆黑的
一叢叢一棵棵 站成的隊列
圍成的國度和陣角
自行崩潰
團團之中 布設生死之門
心如灰自倒死門
在紅塵之上
而地下,它們的根 暗暗
從生門集體逃亡
一個個家庭在群針鐵棘灌叢掩護下
離開故土乃至祖國
在那些卑微流血的時代
沒有花椒的紅
當它們被抓回騙歸 故作被收買
大紅戰(zhàn)袍不可磨滅
成粉為末仍然大紅袍!
一個灌叢就是一支古老家族
星火燎原 漫山遍野
花椒就是一個聯(lián)邦
一個不需要國王的合眾國
花椒密集出現(xiàn)于枝條的公社
但絕對獨立 保持著個體的神圣
一串串高舉自由之鰭
匍匐的是枸杞,分不清是高粱米
團團裹在一起的是石榴
半裸的是葵
而花椒絕不入侵它們的陽光、水分與食養(yǎng)
花椒有絕對門戶與平等
完完全全的平等、幾乎同一的大小
沒有哪一粒花椒
會超出,會天生對他者稱尊
像蜂王出現(xiàn)在蜂群
花椒,在自然的大道上奉行天地的法則
是氣,是一縷縷天香
是花神的煙花和宴飲
狗肉灑上花椒,就是沛風味的了
屠狗的樊噲頭戴一枝花
當王者贈肉 拔劍割下的是生腿
仿若跑進花椒枝串 被抽打,刺穿
活生生地蹦進椒粒的火星
所啖甚歡 何其壯也
羊方藏魚則是彭祖家法
一頭羊里魚貫進椒葉,花果,煙火
這就是最初的鮮
鴻飛過花椒林,被空氣麻翻在地
一只只地醉了
舉手玉就碎了,而英雄今日
不要江山,也不要美人
只要玉和瓦皆全
只要大雁蘇醒 它們率先抵達
春天 是宿命不可移動朱雀
雉也落在手,蛇也鱔也,龍也都游在手
卻全不做成羹
只有花椒不在手,在枝上似滾未動
鴻門宴兮,你不是雁門關的歸宿
你是今日一醉方休 一陣陣
麻倒在掌的江山
全放了 歸來去兮
你有你的星漢行程,我有我的大彭城
歲月鮮美已極 只要鮮活著
請君遠走高飛 鹿奔
牛耳掛在飛鴻的落向的門鈴
看看誰碩大無朋的椒針
將它一陣又一陣都定在山墻上
這針進脈搏的鋒芒
這見血的刺 它知道和平為什么疼痛
戰(zhàn)爭為什么如火如荼進行
天然的麻針
撥開和縫上傷口
這針線天生的麻和沉醉
見到的逢著的,都木木的
返回草木之人的本性
榮辱和勝利都失去敏感
照亮傷口之路的燈籠火把
這刮 骨療毒的一刻正在被春天歸回的路上,剔光陰暗
花椒通紅的精靈撲進你的哀痛,悲啼
它的漆黑驅走你的漆黑
它凝 聚飽滿的黎明,豈會再啜飲弱者的鮮血來涂紅
醫(yī)箱里,花椒曙光四射
看清痛苦毛系的細節(jié)
它行走在戰(zhàn)爭與和平的廣場和田埂
如果你沒發(fā)現(xiàn)花椒的靈魂
如果你沒有與花椒相遇
如何能認識華佗
麻沸散如何不在囚車中失傳
故國皆穿上紅裝的宮女
火樹銀花之中的宴會將息
樹下的八月之席將迎風怒放
樹上的天空在爆炸噼里啪啦 預兆你們
將赤裸地縱身跳向黑夜
這一切又將有多少種寓意
故園紅樓里的紅粉詩會 星移斗轉
紅男綠女也將各奔東西
水做的將泛起浪花升華著葬花的悲劇
火做的將進入婚娶的宴席
油做的將面對女革命者的命運
而檀香木質的口紅將香消玉殞
酒做的將看到杯中的鴆只對著己鳴
一頭頭麝在心靈里撞
良景難存 紅火易熄
故國和故園啊 你就是石頭城也會
刺出血來
你就是油滾過的金陵飄出了余香和紅云
椒叢的中心是井
它波動道道的年輪
滿樹繁星旋轉著一個大
該落座的落座其中
春華秋實花團錦簇著紅顏
迎風起舞 紅光香唇
花燭紛挑簇擁著大漢的紅裝
椒中的井宿返紅 結成洞房
而悲劇卻要把香魂推向高潮
總有最美的犧牲來唱出銘心刻骨之歌
花椒發(fā)出酷烈之美
宿命難以抗拒,大地何以撫慰
剁下手,腳,耳,挖下眼睛
你是花姬還是美人魚越美不勝收越置于刀俎
流出那些紅 是大漢的初夜
又是赴湯蹈火的獻祭
責任編輯 梁寶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