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杰

提 要：從大歷史觀視野看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為我們提供了自覺認識和把握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敘事理路，表明了對現存世界文明狀況的基本態(tài)度，體現出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在歷史的長河中彼此融合的演進邏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實現了中華文明的賡續(xù)和創(chuàng)新，超越了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形態(tài)，極大地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主義文明觀，呈現的必將是不同文明形態(tài)相互借鑒、共同融合的文明圖景。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以中國式現代化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斷豐富和發(fā)展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雹倭暯剑骸陡吲e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7 頁。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中強調：“中國式現代化作為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與全球其他文明相互借鑒，必將極大豐富世界文明百花園。”②習近平：《攜手同行現代化之路——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人民日報》2023 年3 月16 日。準確理解、深刻把握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如何改變“東方從屬于西方”的文明格局，如何在文明交融互鑒的話語中實現敘事重構等學理性問題，需要立足大歷史觀進行深入探究和審視。大歷史觀將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這一重大課題置于歷史縱深長軸與廣闊空間視域下來敘事和評價，以求在漫長的文明演進中洞察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歷史生成，在宏闊的歷史視野中把握人類文明演進的規(guī)律，在復雜的時空關聯中揭示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真諦。

一、從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緣起審視西方現代性文明

在漫長的人類文明長河中，不同的文明體構成了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有的文明形態(tài)僅是歷史的匆匆過客，有的文明形態(tài)卻綿延不絕數千年。歷史形態(tài)學家斯賓格勒總結出一套文明形態(tài)興衰循環(huán)的理論，與植物的生長周期極為相似。他將人類文明形態(tài)置于世界歷史的圖景中進行考察，由于宇宙的變化，預示著冰河時代的開始，其重要標識就是在若干大河流域出現了一些高級文化，每種高級文化都是巨大的單獨有機體的覺醒存在，這些有機體讓習俗、神話、技術、藝術以及民族與階級全都具有單一的形式語言及單一的歷史，而文字的歷史是完全屬于最古老的幾種高級文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個文明形態(tài)萌發(fā)的時代，“埃及文化、中國文化、巴比倫文化、墨西哥文化，每個都在其前文化時代創(chuàng)造了一種特殊的文字”①[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張?zhí)m平譯，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 年版，第29 頁。。每一種高級文化的個體都有著獨立而自足的歷史，各自經歷著其興衰周期的歷史命運。顯然，按照斯賓格勒的觀點，在人類文明的圖景中，注定要更換掉禁錮在人們頭腦中牢不可破的陳舊觀念，對于人類文明形態(tài)作出全新的解讀。但需要指出的是，斯賓格勒的文明形態(tài)理論存在著明顯的缺陷，“歷史被看作是諸文化完全自給自足的個體單位的一一相續(xù)”②吳曉明：《論不同的文明類型及其哲學定向》，《天津社會科學》，2021 年第5期。，根本沒有認識到一種文化與另一種文化之間的相互關系。

史學大師湯因比在其巨著《歷史研究》中，則構建了一個龐大而又嚴密的“文明形態(tài)史觀”的理論架構，以“文明”的概念為人類文明形態(tài)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在他的文明形態(tài)理論體系中，提出了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基本單元，即東正教文明、基督教文明、伊斯蘭文明、印度文明以及遠東文明，其中遠東文明的家園位于東亞，其源頭在“黃河流域，從那里擴展到長江流域”③[英]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上卷），郭小凌等譯，上海：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 年版，第24 頁。，這一文明也是唯一延續(xù)至今的文明。湯因比運用對比的研究方法，對在不同時代曾經出現的若干種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產生和衰落作了人格化的分析，實際上是把不同文明形態(tài)視為具有一種高度的自律性，體現為一種生長盛衰與發(fā)展階段的有機體。湯因比值得肯定的方面是“確立了各種文明之間的平等存在價值，沒有任何文明可以藐視其他文明”，缺陷在于“脫離社會形態(tài)和民族國家的‘文明形態(tài)’，必然夸大宗教等因素的歷史作用”④侯惠勤：《論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 年第2期。。

不可否認，盡管湯因比在人類文明形態(tài)研究上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但不得不說，他還是受到了斯賓格勒的影響。湯因比與斯賓格勒在人類文明形態(tài)研究上都“將世界各地的文明視作為一個個孤立的文明來研究，來說明他們的自身的興亡”⑤[美]約翰·R.麥克尼爾、威廉·H.麥克尼爾：《麥克尼爾全球史：從史前到21 世紀的人類網絡》，常紹民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 頁。。麥克尼爾關于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研究方面并沒有對湯因比與斯賓格勒兩位大師的學說全然服膺，而是提出了新的見解，他把人類文明的發(fā)展看作一個整體的發(fā)展，世界各地的文明彼此之間都有相關性，這種相關性便是相互交往的“網絡”，“這些相互交往和相互影響的人類網絡的發(fā)展歷程則構成了人類歷史的總體框架”⑥[美]約翰·R.麥克尼爾、威廉·H.麥克尼爾：《麥克尼爾全球史：從史前到21 世紀的人類網絡》，常紹民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10、4 頁。。人類通過這種“網絡”的相互交往，在塑造人類歷史的同時，也塑造了人類文明。正是人類各種活動的共同作用使得自然狀態(tài)的各種關系被打破，進而使世界性網絡的基礎結構得以建構。網絡建構的過程與人類所支配空間的擴展過程彼此支撐，在這個過程中，交往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各民族的原始封閉狀態(tài)由于日益完善的生產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間的分工消滅得越是徹底，歷史也就越是成為世界歷史”⑦《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8 頁。。正是在交往的推動下，開創(chuàng)了一個個不同的人類文明形態(tài)。不過，從麥克尼爾對文明形態(tài)研究上的觀點來看，仍沒有放下西方優(yōu)越論的光環(huán)。

真正奠定人類文明形態(tài)基礎，被認為是“歷史最為深刻的轉折點”①[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頁。的時代，則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提出的“軸心時代”，這一時代意味著人類歷史圍繞這個軸心旋轉，呈現了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鮮明表征，“東方的儒家和道家文獻，南亞的佛教和耆那教經書，西方的希臘哲學和希伯來《圣經》（及衍生出的《新約》和《古蘭經》）——成了定義生活意義的經典及永恒杰作”②[美]伊恩·莫里斯：《西方將主宰多久——東方為什么會落后，西方為什么能崛起》，錢峰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版，第154 頁。。幾乎同時，在中國、印度與西方，這三個相互之間并不了解的區(qū)域發(fā)生了最為深刻的歷史轉折。在這個時代，產生了我們至今思考的基本范疇，走出了邁向普遍性的重要一步。這一時代的嶄新之處在于，在上述所有的三個區(qū)域，人們開始意識到其整體的存在、其自身的存在以及其自身的局限。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之前的時代與這一時代相比較，缺乏這一時代產生的精神張力，“這種精神張力從那時起就不斷在起著作用，它賦予人類所有的活動以嶄新的問題性和意義”③[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頁。。

根據雅斯貝爾斯構建的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框架，軸心時代之后是科學技術時代。自人類文明形態(tài)出現以來，沒有一個時代能像這樣一個時代改變整個世界。科學技術“成了社會控制和社會團結的新的、更有效的、更令人愉快的形式，這些控制的極權主義傾向看起來還在另外的意義上維護著自己：把自己擴展到世界較不發(fā)達地區(qū)甚至前工業(yè)化地區(qū)”④[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15頁。，試圖造成發(fā)達國家與發(fā)展中國家之間的某些相似性?？茖W技術所取得的支配地位已經增強到了我們無法預料的程度，其產生的后果是“使得人們在過去幾千年來習得的勞動方式、生活形式、思維方式和象征物蕩然無存”⑤[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 年版，第8、13、112 頁。。西方國家正是借助于科學技術的突破，試圖實現對整個世界的控制。

技術化所建構的具有形式合理性的現代性文明形態(tài)，正窒息著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主體性自覺。在技術化文明形態(tài)建構的背后無不隱藏著對金錢癡迷的影子。在西方文明中，對金錢的普遍關注，已達到癡迷的程度，“浮士德式的金錢思想‘開發(fā)’了整塊整塊的大陸、大河流域的水力、廣大地區(qū)居民的體力、煤礦、原始森林、自然法則，并且為了實現主人們的計劃，用各種辦法——通過報紙、選舉、預算或軍隊等方式——把它們都變成財力”⑥[德]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西方的沒落》，張?zhí)m平譯，沈陽：萬卷出版公司，2015 年版，第410 頁。。而資本則代表了這種金錢思想的核心。西方文明已經走過了文明的創(chuàng)造階段，正通過反省物質享受而邁向無可挽回的沒落?！坝捎诂F代性把人連根拔掉，使穩(wěn)固和確定的形式本質坍塌了，這種哭叫并不只是來自某種‘毀壞的生命’的痛苦呻吟……也是人道主義的毀滅?！雹遊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88、93 頁。而人道主義的危機則是與“技術對現代性的統(tǒng)治的建立聯系在一起的”⑧[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88、93 頁。。工業(yè)社會最發(fā)達的區(qū)域表現出兩大特點：一是使技術合理性逐步達到完善化的趨勢，另一個是在已確立的制度內加緊遏制這一趨勢的各種努力，這正是發(fā)達工業(yè)文明的內在矛盾所在。質言之，發(fā)達工業(yè)文明的不合理成分卻讓其存在于合理性之中，這也是西方社會取得各種成就的標志。馬爾庫塞直言不諱地指出了其中的要害，“掌握了科學和技術的工業(yè)社會之所以組織起來，是為了更有效的統(tǒng)治人和自然，是為了更有效地利用其資源”⑨[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fā)達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研究》，劉繼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15頁。。

二、改變“東方從屬于西方”文明格局的歷史境遇

縱觀人類文明史，其文明形態(tài)演變的過程，就是人類社會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文明向現代工業(yè)文明轉變的過程。這一過程改變了人們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和價值觀念以及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構成了作為“現實的歷史”的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性文明。這個文明化進程，并不是抽象的世界歷史進程，而是資產階級迫使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的文明”。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頁。資產階級“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別的聯系了”，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頁。換言之，資產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在資產階級主導的這個世界里，不僅“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而且“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5、34、36 頁。這意味著人類社會的文明進程把世界分裂為現代性文明的“西方”與從屬于“西方”的“東方”。

“東方從屬于西方”的文明格局，是中國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最根本的歷史境遇。近代中國就是在這一歷史境遇中探尋人類文明的嶄新樣態(tài)的，據此來說，無視“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的文明進程和中國近代的歷史境遇，就不能準確理解和把握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在當下的創(chuàng)造。因此，要探討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就不能忽視這一令中國人刻骨銘心的歷史境遇。近代以來，中國遭遇的歷史境遇，就是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華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難，可謂是“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④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 頁。。這一時期“世界各國都以輕蔑的態(tài)度對待中國，無所顧忌地欺負中國”⑤[英] A·J.湯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紀——湯因比與池田大作對話錄》，茍春生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 年版，第287 頁。。在這些列強中，英國充當了急先鋒。作為曾經的世界霸主，它在鴉片戰(zhàn)爭中強加于中國人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活生生地表明，“在傳統(tǒng)西方主導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中，霸權國是如何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其他國家的”⑥[美]熊玠：《大國復興：中國道路為什么如此成功》，李芳譯，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6 年版，第50、77 頁。。19 世紀末，東西方的接觸體現為兩種文明體系的碰撞，兩種體系都各自有完整的文化、制度、價值和習俗體系。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國際關系中，它們通過武力達到權力制衡。當西方勢力向中國提出無理要求時，“中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這些外國人那么頤指氣使，何況中國從未侵略過其他民族的國土并覬覦它們的財富。這一略顯夸張的反問說明了當兩個體系在現代碰撞時中國人對西方‘掠奪者’的印象和態(tài)度”⑦[美]熊玠：《大國復興：中國道路為什么如此成功》，李芳譯，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16 年版，第50、77 頁。。正是近代中國遭受的這種歷史境遇，決定了要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前提條件是拯救民族危亡和實現國家富強。

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對中國先進分子形成沖擊、震撼，產生了巨大影響。正如陳獨秀所作的評價，“二十世紀俄羅斯的社會革命，當時的人都對著他們極口痛罵；但是后來的歷史家，都要把痛罵當作人類社會變動和進化的大關鍵”⑧只眼：《二十世紀俄羅斯的革命》，《每周評論》第18 號，1919 年4 月20 日。。這次偉大的革命，讓中國的先進分子打開了眼界，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促使他們選擇了馬克思列寧主義，“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后，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從這時起，近代世界歷史上那種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中國文化的時代應當完結了”①《毛澤東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1516、1471 頁。。中國共產黨的成立，“這是開天辟地的大事變，深刻改變了近代以后中華民族發(fā)展的方向和進程，深刻改變了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前途和命運，深刻改變了世界發(fā)展的趨勢和格局”②習近平：《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13-14 頁。。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通過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斗爭與實踐，真正看清了資本主義文明的欺騙性和虛偽性。毛澤東斷言：“西方資產階級的文明，資產階級的民主主義，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方案，在中國人民的心目中，一齊破了產?！雹邸睹珴蓶|選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1516、1471 頁。西方文明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徹底破產，表明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基本定向只能是社會主義的，西方資產階級文明在中國沒有前途。因此，探索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一方面要訴諸近代以來“東方從屬于西方”的歷史境遇；另一方面也要訴諸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徹底改變這種歷史境遇，為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創(chuàng)造的社會條件。

當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并逐步現實中國化，勢必會促使生成一種新的現代性，這種新的現代性在中國的生命力的大小，取決于它與中國特有的文明形態(tài)與之融合的程度，而在此融合過程中，中華文明“作為一種擁有數千年深厚積淀的獨特文明，必然會反過來對現代社會主義的中國形態(tài)產生重大影響，從而發(fā)創(chuàng)一種具有中華文明特質的新型現代社會主義文明”④劉晨光：《“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何以可能？》，《科學社會主義》，2021 年第4期。。這種新的文明樣態(tài)，就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我們堅持和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tài)文明協(xié)調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中國式現代化新道路，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雹萘暯剑骸对趹c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3、13-14 頁。這是一個關于人類文明形態(tài)最具代表性的論斷，也是在重大歷史時刻的偉大宣示。在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上，“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重大論斷，被正式寫入《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的九個方面的本質要求，其中就包括“創(chuàng)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⑥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 年版，第24 頁。。這意味著一個創(chuàng)造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的人類文明的嶄新形態(tài)展現在世人面前，它是一個吸收了人類一切文明成果的復合型的文明樣態(tài)。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沒有離開文明發(fā)展大道，而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思想引領，以“中國特色”為鮮明標識，以“社會主義”為基本定向，以“中國式現代化”為開創(chuàng)方式，以“五大文明”為體系架構，又吸取了人類優(yōu)秀文明成果并結合中國國情的文明形態(tài)。

三、在文明交融互鑒話語中實現敘事重構

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創(chuàng)建，既提供了自覺認識和把握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敘事理路，又表明了對現存世界文明狀況的基本態(tài)度，體現出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在歷史的長河中相互交匯、彼此融合的演進邏輯。在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理論體系中，既包含了中華文明的文明基因，又兼容了西方文明的“文明面”。但問題在于，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話語敘事遠遠沒有跟上。換言之，“學術話語上的能力和水平同我國綜合國際地位還不太相稱”，離讓世界知道“學術中的中國”“理論中的中國”“為人類文明作貢獻的中國”①《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0 頁。的要求還相距甚遠。講好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中國故事”，已不是要不要的問題，而是擺在學界面前刻不容緩的現實問題。

由于西方文明在物質領域取得了歷史性成功，以“西方優(yōu)越”的傳統(tǒng)霸權話語敘事為方式，來討論人類文明在發(fā)展中帶來的危機便成為習以為常的慣常套路。不論是亨廷頓所堅持的“文明的沖突”，即西方與非西方世界的沖突，還是托夫勒提出的第三次浪潮，即將全球劃分為三個截然分明且可能爆發(fā)沖突的文明，抑或是福山所稱的“歷史的終結”，都是站在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來分析人類文明，從而夸大文明沖突面，遮蔽文明交融面。

世界上各種文明形態(tài)本無“沖突”可言，只是有些國家不愿意摒棄傲慢與偏見。如果甘愿沉醉在“西方文明優(yōu)越”之中，注定體會不到“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文明意涵，所認識到的只能是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和對立。對此，有學者分析了其中的原因，由于近代西方在科學技術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而不自覺地就產生了一種錯覺，這種錯覺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個來源：自我中心的錯覺、“東方不變”的錯覺以及進步是直線運動的錯覺。正是這些“錯覺”才使得西方社會普遍認為，人類文明只有“西方文明一條河流，所有其他河流要么是它的支流，要么就是消失在沙漠中的內陸河”?！白晕抑行摹蓖尸F為一種征服者的姿態(tài)，把非西方文明的人視為“土著”，甚至把“他們看作是在當地大量孳生的野獸”，隨時隨地可以“消滅他們，或者更有可能像今天這樣馴化他們”。②[英]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研究》（上卷），郭小凌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39 頁。這也充分說明在不同文明形態(tài)認識上，西方仍然以征服者的豪橫姿態(tài)自居，根本就不屑其他文明，這也為西方文明危機埋下禍根。

海德格爾在與他人的對話中提到，這樣一種不同文化間對話的真正可能性，就是真正的他者不斷遭受“地球和人類完全歐洲化”的威脅。這種威脅套用海德格爾的話來說，就是一種“蒙騙的增長”，它冒著從源頭上毀滅和壓制“每種事物都具有一種基本性質”③[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頁。的危險。連西方學者也承認，“西方化是由帝國主義的資本主義（imperialistic capitalism）在成熟的形而上學時代結盟科學和技術所取得的勝利導致了一種悲慘的事件”④[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頁。。

尼采則把西方現代性文明帶來的諸多問題稱為“歷史病”。他認為，要治愈這種歷史病需要“借助于‘超歷史的’或者宗教、藝術，特別是瓦格納音樂的‘超歷史的’或‘永恒化的’力量”⑤[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頁。。但是，這種超歷史的和永恒化的力量終究是虛幻的，這種力量是根本不存在的。據此來說，西方的這種歷史病便無法治愈。西方歷史病既然無法治愈，尼采便以一種新的方式提出逃離歷史病，或更準確的說，逃離衰退的現代性文明。尼采把現代性界定為“克服的時代、快速過時的時代以及被某種更新的東西不斷替代的時代，現代性在一種永無休止的運動中，正當需要創(chuàng)造的時候卻阻礙所有的創(chuàng)造，并且把后者解釋為唯一的生活形式”⑥[意]詹尼·瓦蒂莫：《現代性的終結》，李建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年版，第201、203、213、213-214 頁。。情況果真如此的話，便很難找到一條走出西方現代性文明的出路。尼采求助于超歷史的和永恒的力量來尋找解決這個問題的做法就變得不難理解了。實際上，尼采把這種根據純粹時間連續(xù)性構想歷史的相對性歷史觀，與黑格爾的歷史形而上學聯系起來，后者則把歷史理解為一種進步意識的啟蒙和精神絕對性的不斷發(fā)展，這也正是尼采不能把現代性的出路想象為批判性克服的效果，而是必須求助于神靈和藝術的原因所在。最終，尼采不再認為可以通過求助于永恒化的力量或超歷史的力量找到走出西方現代性文明之路，而是通過激進化其自身的內在趨勢來消解西方現代性文明。

歷史已經證明，消解西方現代性文明或在文明沖突絕對化的話語中展開敘事，都無法找到化解已有文明危機的方案。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變時期，沉迷西方優(yōu)先還是踐行文明平等，渲染文明沖突還是倡揚文明交融，考驗著當代人的智慧和擔當。盡管現代文明是在西方最早開啟的，但建立文明新形態(tài)不一定遵照西方模式來完成，更不應停留在西方文明階段。對西方文明出現的危機，中國提出了化解危機的方案，這就是超越西方現代性文明，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人類文明形態(tài)。中國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確立并發(fā)展了人類現代文明的中國形態(tài)，創(chuàng)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這一文明新形態(tài)“做到了不忘本來、吸收外來和面向未來的有機結合”①鄭長忠：《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引領未來》，《瞭望》，2021 年第33 期。，必將對人類文明走向產生深遠影響。

文明形態(tài)的興衰與所承載的文明有著密切關系。當一種文明形態(tài)在面對危機時，能夠采取有效的應對方式，與其他文明交往、交流、交融，順應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從而使本文明形態(tài)得以延續(xù)。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不僅注重傳承中華文明的優(yōu)秀基因，也注重融合人類社會不同文明形態(tài)的有益成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不只是基于中國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的特殊性的概括，也是對人類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的一般性特征的理解。‘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不只是專屬于中國的范疇，也是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一切有價值的思想資源的借鑒和吸收”②顧海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理論意蘊和思想智慧》，《中國黨政干部論壇》，2021 年第9期。，體現了在人類文明形態(tài)探索中的文明進步樣態(tài)。

人類文明形態(tài)的發(fā)展，不是一種文明取代另一種文明的“沖突關系”，而是基于不同文明之間的包容性“傳承關系”。世界上每一種具體的文明形態(tài)存在的意義在于，讓生活于共同體的人們能夠獲得明確而穩(wěn)定的生活主題，能夠感受更有尊嚴的生命價值，能夠領悟更為崇高的生存境界，能夠激發(fā)綿延不絕的進步力量。習近平總書記在出席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50 周年紀念會議上的講話中指出：“多樣性是人類文明的魅力所在，更是世界發(fā)展的活力和動力之源?！潜M百家之美，不能成一人之奇?！拿鳑]有高下、優(yōu)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別，只有在交流中才能融合，在融合中才能進步?！雹哿暯剑骸对谥腥A人民共和國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50 周年紀念會議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5 頁。那種認為“自己的人種和文明高人一等，執(zhí)意改造甚至取代其他文明，在認識上是愚蠢的，在做法上是災難性的”④習近平：《深化文明交流互鑒、共建亞洲命運共同體——在亞洲文明對話大會開幕式上的主旨演講》，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版，第6 頁。。人類文明形態(tài)從來都并非一種，而是多種文明形態(tài)并存，不同文明之間因交流而互鑒，因互鑒而發(fā)展。

總之，大歷史觀作為一種評價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的視野和方法，是基于歷史事實進行的敘事和分析，這種敘事和分析既提升了歷史的洞察力，又強化了理論的解釋力。新時代是中國不斷走向世界舞臺中央的時代，也是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理論不斷走向全球的時代。從人類文明發(fā)展史的高度來看，中國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文明新形態(tài)，既實現了對中華文明的賡續(xù)和創(chuàng)新，又超越了傳統(tǒng)社會主義文明形態(tài)，更遠超西方資本主義文明形態(tài)，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世界意義不言而喻。未來，人類文明進步所呈現的，必將是不同文明形態(tài)相互借鑒、共同融合的文明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