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瑋
一
丹噶爾這個名字對于我,是一種情結(jié),更是一種牽念。
丹噶爾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勢。從西寧出發(fā),在盡覽西石峽的無限風(fēng)光后,一片開闊的河谷地頓時呈現(xiàn)在眼前。人們一眼就能看到丹噶爾北極山上高低錯落的樓閣殿宇,和湟水兩岸參差有致的幢幢高樓。
遙遠的小城,是高原大陸的延伸。假如讓時光倒流,回溯到丹噶爾盛極一時的年代,這座聞名西北的貿(mào)易重鎮(zhèn),因其扼唐蕃古道險塞、據(jù)絲綢輔道要沖的重要地理位置而發(fā)展成為茶馬互市的中心,被遠道而來的商賈們譽為“環(huán)海商都”“小北京”。丹噶爾貿(mào)易的高度發(fā)展也帶動了文化以及民族民間藝術(shù)的繁榮。漢藏文化、佛教與道教文化、東西方文化都在這里交融,從而形成了特殊的地域文化風(fēng)俗。丹噶爾以一種大海般的胸襟和氣魄,容納了多民族、多文化的并存繁榮。
丹噶爾,是我祖輩的棲居之地,是我生命的起點,更是我精神的故鄉(xiāng)。對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土地,我始終懷著一份深深的眷戀。這里的一段城墻,一座城樓,一條街道,都隱藏著一個個久遠的故事;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石一樹,都深深地吸引著我,在我看來,它們都有著鮮活的生命。
徘徊在丹噶爾的尋常巷陌,便可以體會到古城的那一份悠然與從容。在感慨歲月帶走了許多鮮明過往的同時,還能看到許多歷盡滄桑的遺跡依然如故。在這里,手撫一塊塊古樸的青磚,可以近距離地聆聽丹噶爾的心跳,可以更仔細地端詳她的容顏,仿佛能觸摸到祖先們的脈搏,上面仍殘留著他們的體溫。
二
城隍廟是丹噶爾人記憶中最古老的坐標。這位三百多歲的老人至今依然精神矍鑠地接受著時間的檢閱。始建于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的城隍廟如今是丹噶爾最重要的歷史記憶和文化符號。
城隍神起源于古代祭祀,是經(jīng)道教演衍出來的一位地方守護神。城隍本意為城墻和護城河,城隍神是古代漢族民間和道教信奉的守護城池之神。因此,丹噶爾城的筑就和興起是創(chuàng)建城隍廟最基本的物質(zhì)條件。明朝初年,朱元璋大封天下城隍神為王、公、侯、伯四等爵位,下令歲時祭祀。從此,城隍廟和城隍神就成為一個地方最普遍的民間信仰。
民間傳說,丹噶爾的城隍神就是東漢章和二年(公元88年)擔任護羌校尉的鄧訓(xùn)。當時,居住在湟水谷地的羌人好勇斗狠,部落間爭斗連連。羌人又以戰(zhàn)死為榮,將病亡視為不祥,時常處死傷病的部眾。鄧訓(xùn)擔任護羌校尉以后,對羌人恩威并施,一面集中力量在今巴燕峽一帶徹底擊敗了不肯歸附的迷唐羌一部,一面又禁止處死傷病之人,還給他們送去治病養(yǎng)傷的藥物,使羌人民風(fēng)大為開化。鄧訓(xùn)的種種做法終于感化了羌人,各部首領(lǐng)紛紛率眾前來歸順。漢和帝永元四年(公元92年),鄧訓(xùn)卒于任所。由于他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贏得了湟水流域各少數(shù)民族的愛戴,因此人們便在西寧北山建祠紀念,后來西寧地區(qū)的城隍廟中便將他奉為城隍神。
城隍廟經(jīng)丹噶爾人前后三百余年的接力建造,成為一個布局完整、規(guī)制嚴謹?shù)娜M院落建筑。那些古老的梁柱通過嚴密的榫卯穿插連接在一起,構(gòu)成數(shù)百年巋然不動的架構(gòu)。雖然歷經(jīng)風(fēng)雨侵蝕,城隍廟的飛檐瓦脊、石雕柱礎(chǔ)、磚雕木飾、門楣窗欞都日漸斑駁,木建筑構(gòu)件上布滿了蒼老的裂紋,但歲月的磨洗和時間的包漿都無法掩蓋其舊日的輝煌。這座青磚灰瓦的建筑群落,依然不減當年的恢宏氣勢。時至今日,城隍廟里那些精美的磚雕和木雕作為一種歷史遺存,無不滲透著傳統(tǒng)建筑裝飾的靈動、精巧,無聲地向人們展示著丹噶爾舊日的繁榮。
三
丹噶爾是一座值得細細品味的小城。
漫步老街,仿佛走進了歷史的隧道。街道兩側(cè)全是層層疊起的飛檐,那些建筑都散發(fā)著明清時期的韻味,浸透了歲月的風(fēng)霜。
學(xué)者祝勇曾寫道:“對于一個城市的認識應(yīng)當從空間與時間兩個維度上展開。進入城市的空間不是難事,而進入城市的時間并不容易?!痹诘じ翣?,你會發(fā)現(xiàn)一不小心就走進了歷史。歷史居然可以如此鮮活地呈現(xiàn)在自己身邊,觸手可及。你偶然邁步走進一間店鋪,可能就是曾經(jīng)享譽全省的“李百萬”李耀庭的商號;你不經(jīng)意間走過一扇厚重的大門,可能就是河湟名士朱繡、石殿峰的故宅。就像作家遲子建說過的,房子跟人一樣,老了也會生皺紋。而歷史往往就掩藏在那一幢幢老房子的褶皺里。
丹噶爾的老街并不起眼,但在這條不長的街道上,卻散落著十分密集的文化記憶。城隍廟、文廟和如今只剩下一座牌坊的關(guān)帝廟,并列一字排開,似乎顯示著丹噶爾的古老和正統(tǒng);在街道另一邊的仁記洋行,則代表著丹噶爾往昔的開放與繁榮。老街上的店鋪古香古色,店依著店,門挨著門,仿佛每一家都藏著一個悠遠的故事。那些昔日繁盛一時的店鋪、洋行和“歇家”大院,曾給丹噶爾帶來了巨大的榮耀。這些在歲月長河中幸存下來的建筑,銘刻著一代“歇家”的甘苦記憶,記錄著“環(huán)海商都”的傳奇往事,更蘊藏著一個時代的詭譎風(fēng)云。
丹噶爾厚重的文化底蘊造就了一代又一代人。想象著這里的舊日時光,我仿佛看見,丹邑名士楊治平正夾著一摞線裝書向海峰書院大步走去,朱繡、石殿峰、董涵榮這些得意門生快步跟在他身后;我仿佛看見,紳商巨賈李耀庭、張?zhí)┌舱驹谧约疑烫栭T前,招呼著遠道而來的蒙藏客商,張羅安頓著他們的駝隊、馬幫;我仿佛看見,美籍牧師柏立美正在他的福音堂里,用一口純正的丹噶爾方言為一群信徒布道;我仿佛看見,湟源商會會長魏生海正為一個瘦削的青年送行,這個青年即將遠赴法國留學(xué),他就是后來翻譯《草原帝國》一書的魏英邦……
眼前的這條老街,穿過了悠長的歲月,也承載過許多人的夢想和追求。當年的那些人們,早已退居歷史幕后,但他們的血脈仍在,精氣尚存,他們代表著丹噶爾的精神。
四
漫步在丹噶爾的小巷,這片土地所蘊藏的一些東西,才慢慢顯現(xiàn)出來。
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巷道,實則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歲月的質(zhì)感。那些寬窄不一、縱橫交錯的巷道就是丹噶爾的筋脈和毛細血管,也是這座古城最富有生活氣息的地方。那些最能打動人心的故事,往往就藏在那一條條巷道、一扇扇大門背后。走進丹噶爾的巷道,一張張父老鄉(xiāng)親的面孔,熟悉而親切。
想要了解丹噶爾的歷史,最好的辦法無外乎就是在這些散發(fā)著煙火味的小巷里穿行。那些穿越時光保留下來的古舊民居,書寫了多少輝煌的家族歷史,隱藏著多少人的悲歡歲月,最終又成為多少人的情感記憶。一座座古老氣派的大門背后,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還在生生不息地延續(xù)著家族血脈,頑強地守護著丹噶爾的歷史記憶。
人們或許不會想到,在那一座座緊閉的大門后面,幾乎都有一條神秘而幽深的門道,通往一個個上百年的古雅院落。在這里,大門外的上馬石、拴馬樁和用紅漆寫在照壁上的“老三篇”同時存在。在這里,也可以看到精雕細刻的木窗上安著明亮的玻璃,這都是歲月和生活的疊加。我童年時最愉快的經(jīng)歷之一,就是在丹噶爾的小巷里漫無目的地游逛,仔細打量那些古舊的房子,對這些小巷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那時的我,總喜歡站在一戶人家曾經(jīng)氣派、今已破敗的大門前,猜想這家的主人有過怎樣的往昔。當然,那時的我對它們背后的故事還一無所知。
丹噶爾的大街小巷浸潤著煙火氣息,空氣里飄蕩著湟源陳醋的濃烈香味,隱藏其中的作坊和小吃展現(xiàn)著一座老城的鮮活日常。美名遠播的湟源陳醋,醇香宜人。對每一個丹噶爾人來說,那是一份自豪與榮耀,也是一份情感與思念。俗話說“茶里沒鹽水一般,飯里沒醋土一般”。丹噶爾人對陳醋的依戀,就像一首“花兒”中唱的:“湟源的陳醋(哈)調(diào)慣了,尕奶茶喝成了癮了;青海的花兒(哈)唱慣了,不唱時由不得我了。”
行走在古老的巷道里,踩在那些被前人的腳板打磨光亮的鵝卵石小路上,給人一種無比堅實的感覺。那些在巷道里負暄閑坐的老人,懶洋洋地咂摸著時間的滋味。挨到黃昏,他們拖著長長的身影,向著屬于自己的那一扇大門蹣跚走去。“小北京”的昔日榮光伴隨著他們度過每一個尋常的日子。作家劉亮程說:“老城是活的歷史,是依然鮮活存在的我們的古老生活。”可惜!我擔心這樣的古老生活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永遠地埋進時光的深處。
五
從扎麻隆到倒淌河的高速公路通車以后,丹噶爾古城的游客更少了,這正好還丹噶爾以原有的寧靜與清幽。丹噶爾曾經(jīng)的輝煌已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我對她飽含深情的記憶卻永遠不會褪色。
時光不朽,時光里的丹噶爾亦不朽?;蛟S時光從未流逝,只是靜靜地流淌在丹噶爾的大街小巷,而丹噶爾,正沿著時光的小徑慢慢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