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

一

我最初（1982年）是從當代文學評論家雷達第一本評論集《小說藝術(shù)探勝》中得知“京郊麥子店”這個地方的—在他評論初期的許多文章，尤其具有一定篇幅的文章中，末尾都標明“寫于京郊”，“后記”也是標明“一九八一年十一月記于京郊麥子店”。 1970、1980年代，雷達在北京東郊麥子店安家。在家寫作和在別處寫作的心態(tài)是不一樣的，標明文章寫于何時何地，開始我只看作是文人的一種雅癖，一種行進中的生命和精神刻記?？蓪τ诰唧w的作者，情形不會這么簡單，還包含此時此刻的時代社會狀態(tài)，家庭狀態(tài)以及精神狀態(tài)，包含基于某個時間節(jié)點—精神節(jié)點的連接。不過對于我這樣一個初弄文者，我只是判定“京郊麥子店”是雷達家地址。雷達在京郊麥子店誕生了一篇又一篇文章，根本想不到日后有一天我會到家做客而行走于京郊麥子店大地；而且京郊麥子店成了與我心靈呼應(yīng)的一個節(jié)點，并匯入了我的中樞記憶，一觸及“雷達書房”信息，自然聯(lián)系上了麥子店。

雷達已逝（2018年），睹物而思人，在我倒真的從相關(guān)文章和照片中尋思其所隱含的時代社會狀態(tài)、家庭狀態(tài)以及精神狀態(tài)。這既是一種追記，也是我的一種精神補課吧。

在不同的時間節(jié)點—正是某個時間節(jié)點，讓一個地方和時代在人的心中得到激活。我的“京郊麥子店”憶緒也是這樣被激發(fā)的，自然，每一次激活不由自主會偏重—有選擇地敘寫（流淌）某個方面。這也就構(gòu)成了我“這一個”對京郊麥子店的多維記憶。自然，其核心構(gòu)件離不開當年雷達和他在京郊麥子店時的情景。

1982年我開始跟雷達先生通信，共同探討當代文學（前后延續(xù)近四十年）而建立了篤實的友情。五年后雷達邀請我于1987年9月中旬到他家做客。從此，京郊麥子店于我更加親近、立體和充實起來，并進入了我的生活和記憶。1987年9月，京郊麥子店于我由想象而現(xiàn)實，由生活現(xiàn)實而精神現(xiàn)實（后來數(shù)次非經(jīng)意的敘寫即多維性追記就是精神現(xiàn)實的體現(xiàn)）。

雷達仙逝已五年。回頭檢視，數(shù)次不同時段的“京郊麥子店”敘寫，定格的“此景此情”，也折射了我不同的精神狀態(tài)。驀然回首，人去物非，我們歷經(jīng)了時代、社會及人生的巨變。

二

我自2020年10月入住距縣城六公里的梅水鄉(xiāng)洋田村新宅，一晃三年；因找資料，2023年5月9日我回縣城昌盛路原住宅，意外看到1987年我寄于“北京朝陽區(qū)麥子店大隊” —給父親的一封信，向家里報平安（父親2004年去世，我清檢他的遺物時有意保留）。跟當今城鄉(xiāng)面貌相比，從信封到信箋都折射了我們這代人曾經(jīng)的時代，也保留了初次赴京的一些日常細節(jié)。那時只有單位有電話，且控制較嚴，通信是當時坊間最常用的通聯(lián)方式。

我在2018年寫的 《戊戌清明送雷達》（載《中國作家》紀實版2019年第1期）對我與雷達先生三十六年交往和友情進行了深情的回溯。我奔赴北京送雷達最后一程，回到家里便著手寫這篇文章，不時翻看雷達的信，思緒滔滔不可抑止。拙文回憶1987年9月從贛南上猶到北京麥子店雷達家做客的情形—

1987年9月14日（按：當年我從北京回到贛南上猶的家才展讀這封信的，也表明1987年9月上中旬我已在北京雷達家里）他寫信邀我來京：“你到北京，我們好好聊幾天，你就住在我這兒，有自行車，我們可以出去玩。至于南京或不去，我尚未定，也可能不去，等你。我因母病，20日左右去陜西，在那里一個禮拜回來，也可能把母親接回。等回來再聯(lián)系。希望回來就能看到你的信。”同年9月1日他的信：“這次總算在長安眾友人的幫助下，把老母接回北京。因母病重，我這月筆會、討論會之類皆不想去，打算一一辭謝，這樣，我也可以專心等你的到來?！薄澳愫螘r來，請發(fā)電報，發(fā)到家中即可，我定會去接。假若萬一出現(xiàn)差池，你下車后，可乘九路汽車，到大北窯下車，然后轉(zhuǎn)402路汽車，到長城飯店（亦即亮馬橋下車）……”

這樣我從家里（贛南）出發(fā)，乘長途汽車到南昌，從南昌文友那里拿到火車票，登上火車。這樣的遠足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我心潮澎湃，坐硬座也滿足。我無從想象那個地方，但我堅定地奔向那個陌生之地。那天清晨到達北京，出站時東方微紅。我按著他信中提示連轉(zhuǎn)幾路公共汽車，找到了他在京郊麥子店（他的前期許多文章都有“寫于京郊”字樣）的家（后來他的家搬到安定門外東河沿再搬到華威北里），這樣我們由通信幾年第一次見面。我腦中留下了京城擴容前城鄉(xiāng)交接的郊區(qū)印象。我也沒有料到，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親臨京郊麥子店……

2018年4月3日下午，雷達岳丈家的幾個親人聚集客廳，他們或許以前來過昨天來過，今天再來，看看有什么能幫上忙的。生離死別，上天讓大家在今世相逢，他們也是做最后的送別。他們都有五六十歲了。嫂子向娘家人介紹了我。

他們中有人記起，問我：“你是從江西來的？那年是你擔著行李一家一家敲門，是我們把你帶到雷達家的。我有印象?！蔽艺f是。當年雷達岳父他們在場。三十一年了，他們還記得我是雷達在麥子店時的客人。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鄉(xiāng)村，何況住了四五天，鄉(xiāng)人就記住了，他們把我也看作村子的客人。這是山鄉(xiāng)常情。那年那月，贛南的橘子、板栗和晚花生剛上市，新鮮，北京市場不缺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我以此表達誠心，自然也表達贛南的鄉(xiāng)土之情。鄉(xiāng)土之情把我們維系。

雷達1987年11月5日的信說，“我們初次見面，但已很知心”，“我很慶幸有此良朋。我們的友誼應(yīng)該永遠長存，你的性格（持之以恒）決定了這一點”。

他們也沒料到，我們又見面了。

在這樣的場合重逢，“京郊麥子店”成了一個節(jié)點。在鄉(xiāng)村，一家的客人就是全村的客人，只那么幾天我就被鄉(xiāng)親記住了。麥子店鄉(xiāng)親一席話如同锃亮的燈，拂開了我對麥子店的記憶。

我給父親的這封信也印證了《戊戌清明送雷達》一文的相關(guān)內(nèi)容。

三

1989年4月中旬，我寫了散文《京郊之戀—與雷達的第一次相會》。距1987年9月不過一年多，但有了積淀，我覺得，應(yīng)該用文字表達這次“麥子店”相會，記下當年在雷達家的所見了。這次我圍繞文學寫作和思考而展開。我無目的而合目的地寫下了京郊麥子店和雷達家的“風貌”。這篇散文是這樣的—

我沒想到，下放十來年回城當工人—自己走向壯年之際，還能到北京，第一次來東郊麥子店。這是一九八九年深秋。北京，也許今年還有機會；而麥子店，怕是個永久的，既是開始又是結(jié)束的告別。那個朝陽區(qū)麥子店清靜而寬闊的一隅，在以前我平時讀到你評論文章末尾“京郊”或“京郊麥子店”而不斷引燃起對那個神奇地方的向往。一旦我們形影不離漫步在清涼的夜空下，星漢燦爛，大地無邊地靜穆。我記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親切……

踏上京郊寬展的柏油馬路，城市旋律的滾動已經(jīng)微弱多了。北國農(nóng)村蒼茫而雄渾，不像南方山地那樣玲瓏小巧而逼仄。當我叩響了一個四合院又一個四合院，最后還是踏上了一個四合院。

院內(nèi)一株梨樹一株棗樹，葉子已稀疏丁零，仍是老到的蒼綠。這時節(jié)要是在南方則婆娑多了。棗樹頂端綴著少許金果，地上鋪了一層樹葉。那半高不矮的院墻石塊參差，一定是你們親手堆砌而起的了。院子門口有座大磨盤（你評賈平凹的《模式與活力》大概由此而引發(fā)的吧）。透過正房清凈的玻璃，我和你都一同被第六感官所感知（四五年信件的交替心靈的傳導使我們未面先知）。你起身向我走來，寬厚真摯地微笑。手是溫熱的，厚實頭發(fā)鋪著一層疲倦，雙眸在茶色鏡面后邊聰慧深沉地發(fā)亮，西北的鷹之影山之魂在我面前一閃即逝。我什么也沒想。我又回家了！

抵達北京郊區(qū)的第一個晚上（按：應(yīng)該是我到雷達家第二個晚上，第一個晚上因雷達出差石家莊，我在他的書房睡。上午我憑雷達信中寫明的抵京后到麥子店的路線圖，又自個兒對照北京地圖乘公共汽車逛天安門廣場，下午回來看見了雷達。我連續(xù)兩天上午自個兒進城逛。后來雷達放下一天陪我游北海公園、頤和園），你說，不要這么早睡，咱們到外面好好聊去！于是，我們便沿暗蒼的馬路，走向兩里外的莫名湖。沒有路燈。四周已躲進深廣的浩渺，星光熠熠之下，黑蒼蒼。車少人也稀。走近那個正在建設(shè)中的莫名湖。亭子、欄桿、湖堤、游艇，疏落的白色小巧房子，全倒影在黑亮的水中。湖水像姍姍醉漢，推搡著小船，又像對情戀依依的情人，依偎著大地。北京進入九月，風開始凜冽了，冷峭緊逼。湖水沉沉地拍岸。你說，平時你總是一個人或下午或晚上來這兒漫步，孤寂寂一人，沒有目的，沒有構(gòu)思，什么也不想，腦子里一片混沌，即使是冬天，也是這樣。我立即記起你寫的《關(guān)于城市與文學的獨白》，里面描寫的，不正是這鄉(xiāng)土一隅？里面跳蕩的不正是從這里廣漠時空孕育的靈魂？低矮的土屋四周剛澆過水的菜地，在陽光下鏡子似的閃爍，流水淙淙，濃蔭匝地。你感到你和你的自行車像奔馳的駿馬。在城市你感到周圍景觀與你對立，在鄉(xiāng)下你感到周圍與你親和。你是個與鄉(xiāng)土有著不解之緣的人啊。

何止是這一篇文章，你文學評論的起步，長風進擊，都是從這里開始的。你每一次較大的文評的出擊，不正受助于這里的推動？我們的影兒連成一片。談當代文學，談新時期涌現(xiàn)的眾多的作家，談文學發(fā)展的潮頭。我們談得多、真而且深。我覺得自己像是多年扎根此地的白楊樹，默默觀看不管是酷暑嚴寒還是華春實秋，一個風塵仆仆的、不無焦躁的身影，在這里尋找和走向曠漠、雄渾和孤獨，然后飽含京郊無垠的時空，沉潛心府。于是，又開始了新的、不停頓的出擊。文學需要碩大的時空：自然和心靈的，后者得由前者營造。難怪歌德向往純真的自然，列夫·托爾斯泰、?？思{都沉湎山鄉(xiāng)。京郊麥子店—莫名湖，評論家的搖籃。你一次次的躁動、激奮、沖動和文學的創(chuàng)造，都在這里得到陶冶和滋潤。

你屋里兩株君子蘭更秀挺更高潔了，屋外的梨樹棗樹更蒼勁了，在那個寧靜的四合院，在那個寧靜而喧騰的莫名湖。你臥室床頭貼的“平和大涵之心 天馬行空之志 霸悍大方之文也 雷達先生 長安平凹”的瀟灑逎勁小條幅，你寫字臺前貼的鋼筆蠅頭小字“當我像嗡嗡作響的陀螺高速運轉(zhuǎn)時就自然排除了各種干擾、恐懼和煩擾（居里夫人）”，于是都成了你精神的船帆，成了金石而擲地有聲。任何人心靈的駿馬馳騁都要有一隅平地與之相適應(yīng)，它是急進之中的緩沖。如此，拓進前的準備，世事騷擾的逃避，心力意志的重新凝聚，如此，浩蕩文章才水到渠成展開。這里成了我心中常懸的油畫。

后來不久你寫信告訴我，你們已經(jīng)搬進京城的十層高樓了。你說“京郊”沒了，是說再也回不到與文思凝聚噴涌的相適的那種曠漠和孤獨中了。我心里卻油然涌起甜蜜、溫熱的震顫。你沒忘記，你懷念著那里啊。我真為你高興。你面對八面來風的窗口，不正也可以在心田營造一個如同廣闊京郊的去處？重建一個鄉(xiāng)土的溫柔之鄉(xiāng)？那里，你是住得比我長久，可對此記憶未必有我永恒。

哦，京郊，京郊……

四

我寫于2002年4月8日《再會雷達》一文開頭仍回顧了“1989年9月”到雷達家做客，踏訪麥子店的情形，內(nèi)容有所拓展，寫了他“當下”的思慮—

二十多年來我與雷達聯(lián)系頻頻，但我倆相會的次數(shù)并不多，可每次都能形影相隨幾天。我接觸了一個評論家雷達，散文家雷達，古玩家雷達，性情中人雷達，師友雷達，北方漢子雷達。

1987年9月，他約我去他家做客，往返路費他負責一半。信上他畫了一個簡圖，乘幾次公共汽車，轉(zhuǎn)車，再轉(zhuǎn)車。那時他家住在東郊麥子店，屬鄉(xiāng)村地段，自做的小四合院。這是我第一次進京，當然也是第一次會面。因車次弄錯，他去車站接我不著，又被石家莊作協(xié)拉去開會。他夫人接待了我。第二天他趕了回來，瞧瞧我點頭說：“你是個好人。”由于經(jīng)常性地通信，我倆一見如故。他陪我游故宮游北海，在路邊小店用餐。他要我點菜，我點了兩個說已足夠，他大笑，并為我不會喝酒遺憾。他囑我白天別待在屋里，到外面走走，感受北京，感受城市。晚上我倆披著星光順著柏油馬路散步去附近的莫名湖畔。時值深秋，湖邊清冷。他說平時他一個人到這里散步。其時他正沖向評論的峰巔，他情感氣勢融為一體的文學評論令文壇內(nèi)外關(guān)注。他談文壇，也談單位的分房，談家庭瑣事（不久他家就要搬進城里），談的最多的是下一步該怎么走，是寫學術(shù)著作還是繼續(xù)追蹤文壇。他常常為“下一步”而思慮。他不是那種學院式的評論家，他偏重情緒、感性和審美感悟，因而他真正的下一步都往往背離了事先的設(shè)計，不過最后還是回到評論上來。對生活的熱情、對創(chuàng)作的關(guān)注，不斷地激發(fā)他的才情智慧，寫出許多令老中青作家都能贊賞且有一定精神深度的評論文章。……

后來雷達又搬到京城的華威北里，作為與京郊麥子店的比照，文章也是點明跟1987年赴京與雷達相會一事相連接。我再錄2002年寫的《再會雷達》一段內(nèi)容—

2001年7月8日，我從俄羅斯海參崴觀光返回路經(jīng)哈爾濱到北京。電話中他囑我在車站出口處一定別走，他來接我。那幾天燠熱。那天我立在出口處，人潮如涌，一撥又一撥，不見雷達。同行的幾位江西作家也幫著在附近尋找。我也離開出口處一會兒，后來還是回到出口處等待，他果然從地下商場一路叫我的名字過來了。

這次他又搬了新居。他同兒子住，一家五口房屋設(shè)置合理，他住一邊，有臥室，書房，會客廳。會客廳擺放幾十個古代陶罐，書房的書架、床頭柜上仍放著古代陶罐。離上次（1987）到他家一晃十四年。

自然，我們都談起了各自的寫作，他說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幾次組稿，準備出版他的新評論集，他一直打不起精神。于是我倆找出登他文章的書報樣刊，剪輯起來，歸了類。這活干到第二天上午，輯錄文章八十二篇。他推掉幾個要他參加研討會的差事，陪我。當他聽說我還沒坐過地鐵，便同我去乘地鐵。他對馬家窯彩陶著迷，翻有關(guān)專業(yè)書給我看。他還迷過一段化石，對化石有過一些系統(tǒng)研究，在《化石》雜志上發(fā)表過專業(yè)論文。他認為遙遠的原始思維和我們今天的現(xiàn)代思維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語碼聯(lián)系。對這些我了無興趣，一竅不通，不能與他對話。而他從這些古樸的彩陶汲取生命的活力。

這本集子，就是《思潮與文體（20世紀末小說觀察）》（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雷達寄了我一本。那幾天我親眼見他不怎么熟練地用電腦打字。我再錄《文學報》2003年2月總1376期“作家書齋”（徐福生攝，雷達文）的相關(guān)圖片和文字—

書房比臥室、客廳、廚房都更重要，因為待在那兒的時間最長，它是文人生命形式的外化，是其生存意志的客體化。有很多人為一輩子沒有一間自己的書房而悵然若失。

兩年前我搬家，平方米有所擴大，于是雄心萬丈，決心搞一間藏書分類最科學化，使用效率最大化的新型書房。開始分類還好，旋即發(fā)現(xiàn)數(shù)不清的書像揮之不去的海浪層層壓來，我終被淹沒，只好挺直發(fā)酸的腰，抱起頂?shù)较掳皖W的一摞摞書，趕忙往架子上一推了事，管它是杜拉斯還是張愛玲，管它是四書五經(jīng)還是百年孤獨。我有句口頭禪叫“完了再說”，它使我在做不好事情時找到緩沖，這輩子它幫了我很大的忙。事實卻是，許多事完了也就完了，再說的時候極少。這是否近似于佛家的“不了了之”。

我書房的最大特色，恐怕要數(shù)書架、床和電腦三位一體了。也就是說，坐著讀累了，可臥床讀；半醒未醒之際，靈感來了，就一骨碌翻起來，在電腦前亂打一通。這一結(jié)構(gòu)模式是我經(jīng)過多年摸索才悟出來的。真乃懶人有懶法。我之所以采取這種方式，主要還是懼怕遺忘。此法本絕密，現(xiàn)在首次披露，凡照此辦理者，得了好處，莫忘我的指點之恩。

然而，房子畢竟太小了，需要閱讀的書稿畢竟太多了，盡管我以三位一體模式抗衡之，仍收效甚微。當今之世，印刷筆挺的雜志，版頁越來越多的報紙，還有彎不動的精裝書，都快壅到我的脖子上了，我真想挖個孔喘一口長氣。何時才能告別丟三落四，捉襟見肘，望書報興嘆，思文債攢眉的日子？不知坐在碩大“老板臺”前和可供百人跳國際舞的大辦公室里的總經(jīng)理有此煩惱否？

這是雷達又從北京“東河沿”搬到華威北里的“書房寫照”，其書房的擺設(shè)印證了我在《再會雷達》的所寫。圖片和短文，像本文開頭說的，凸顯此時此刻的“時代社會狀態(tài)，家庭狀態(tài)以及精神狀態(tài)”。我曾在他華威北里新居的書房住了幾天（2001年7月），而見證了“此景此情”。

五

我給父親的這封信構(gòu)成了比照“京郊麥子店”的另一維度。信是豎式信封，豎行，從左而右：“江西省上猶縣沿湖鄉(xiāng)轉(zhuǎn)? 李祁先生 收? 北京朝陽區(qū)麥子店大隊李?！?/p>

當年（1987）我家已從下放地搬到離縣城五公里的沿湖鄉(xiāng)，與鄉(xiāng)政府相鄰，小地名叫窩子崗。如今沿湖鄉(xiāng)并入縣城東山鎮(zhèn)，成了湖邊景區(qū)。而雷達家所在的麥子店也曾是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當年仍流行人民公社時代的“大隊”名稱。人們常說“時代巨變”，幾乎成了句應(yīng)景之語。其實新形態(tài)社會在初始，坊間仍留存前一社會形態(tài)（包括生活用語）的巨大烙印，只有在不經(jīng)意之間以曾經(jīng)之物印證今天的世態(tài)演變，才會突然感喟真實的時代變遷。人一不小心就跨越了不同的時代，而同一個人也許已從人世隱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父親2004年去世），但留下了時代轉(zhuǎn)軌的尾巴。寫信的我恰恰還是以此信印證了“時代巨變”（如今雷達兄也走了）。

信紙?zhí)ь^是“江西省上猶縣文化館”，表明當年我已從水泥廠調(diào)到縣文化館工作。信是這樣寫的—

父親大人，您好！

兒已于11日凌晨四點半，上午八點多鐘到雷達同志家里。他們一連三天都到火車站等我，但沒等到。今天雷達同志因事開會，他愛人及他母親、小孩、他姐姐在家。我們都不認識的，一問馬上就熟悉了。我住在他家。

他家也基本上是農(nóng)村（郊區(qū)），上班要騎自行車。北京的四合院，房后是一條柏油馬路，車來往，除此就很靜了。他家里也很簡單，擺設(shè)簡雅樸素。

八日上午坐車到贛州，晚上坐夜車到達南昌（第二天凌晨二點多），從售票處看，三天的票已售完了。上午我去省文研所的何老師處（按：何淵耀，當時江西《文藝理論家》雜志主編，發(fā)過我的評論文章），他早給我買好了臥鋪票，8日還打電話到上猶，問我來了沒有。所以，9日晚上6點多我又上火車。臥鋪一人一個鋪位，不用擠，我在火車上休息了一兩天（在火車上一天兩夜）。

因還沒見到雷達，還不能確定何時回家（按：當時雷達赴石家莊參加會議）。謹先寫信告示家中，以免大人們牽掛，也順告給世蘭、龍生、新生他們。

北京這幾天轉(zhuǎn)涼，可能我們南方也是一樣吧，請保重。

祝大安

兒 伯英

當時我具的仍是戶口名字。沒寫日期，應(yīng)該是1987年9月12日。因雷達不在家，我在他書房的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在他書房寫下這封給父親的信，向家里報平安。寄出信，我照著雷達家人囑咐，乘公共汽車轉(zhuǎn)車再轉(zhuǎn)車到天安門廣場一游，在天安門廣場留了個影。下午按原路返回雷達家，我看見了客廳里的雷達—雷達也看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