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她拖著一根細長的杉木條子,袖手垂目,小小的身軀,默倚在高大的青磚墻下。她和日頭一樣老,也和日頭同樣安靜。她的白發(fā)從褐色的帽檐下鉆出來,在冬天的日色里閃著菲薄銀光。她明明置身人間,卻又分明與世界有隔。
她容顏模糊,無名無姓,她是誰?
她可能是我們見過的任何一位女性,也可能會是將來的我們自己—行到將老未老的時候,我得更誠實些,縱許心頭存在這般隱憂。唉,女性的老,對我而言,真是一件羞怯又難堪之事。
一百年前,贛西某縣,一位北伐軍官從江浙滬一帶,領(lǐng)回來一個幼女。軍官夫婦先是把她當(dāng)丫頭使喚,并從姓于其妻,起名趙秋云。后來因為沒有生養(yǎng),順勢收作養(yǎng)女。軍官俗名王胖子,他的生命終結(jié)于解放初。趙秋云來時不曾記事,養(yǎng)母對她的來處絕口不提。于是,趙秋云的身世,始終是她家族中一團巨大的謎。
趙秋云身量小巧,寡言少語,貌相良善貞靜,長大后許給彭姓人家,婚后從大家庭分到一對漏水的水桶。老實厚道的丈夫,加上兩個破水桶,這就是她開枝散葉的根基。趙秋云生下十個孩子,活下來兩女一男。她在四十四歲守上了寡。
趙秋云藏有兩張照片。一張是三口之家,先生清瘦帥氣,白西裝白皮鞋一派風(fēng)流。太太素樸平常,加一小小女孩。另一張是男人單照,西裝領(lǐng)結(jié)七分褲,手上拿著禮帽。最重要的細節(jié)是,他左臂上佩著袖章。趙秋云對照片上的人物總是語焉不詳,除了交代子女不許給人看到,再沒說過其他。但是,趙秋云提過一嘴,大意是細時(小時候)總是看不到爸爸,媽媽總是戴著白帽子;還有,如果爸爸在家,總是有一些佩紅袖章、戴白帽子的男男女女進出。后來有一天,爸爸不見了,媽媽也不見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來家里把她帶走了……
根據(jù)趙秋云的出生年月和講述推測,后來人一致做出腦補:其父母有可能是上海早期工人運動的重要人物,他們應(yīng)該是在同一天犧牲或失蹤了。至于怎么落到陌生的王胖子手上,她直到離世都不知其因。王胖子夫婦終生緘口不提過往,以及她自己終生不講照片底細,約莫都與時世不允有關(guān)。
趙秋云長我四十九歲,我是在記事之初遇到她的。準(zhǔn)確地說,我在臨世之初就遇到了她—不記事,混沌未開,血脈相傳彼此相遇的深遠意義一時就顯現(xiàn)不出來。奇怪的是,從記得她的第一面起,我眼里的她從來就沒年輕過。她一直默默地,老在那里,等在那里,用愛護佑我長大。等我在人世經(jīng)了足夠的風(fēng),淋了該淋的雨,才懂得了趙秋云一生無言的蒼涼。突然有一天,我如奉神啟,痛徹心扉地寫下她的老去。由此,散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在世間已流轉(zhuǎn)十八年。
趙秋云暮年之時,總愛抱著一團破舊的藍底白花家織布,沒人能讓她放手,她說“里頭有毛伢俚在睡覺”。這件事,有一天當(dāng)笑話傳到我耳朵里,我撫著心臟,顫了又顫。
世間女性,一代一代,用生生不息的身體,繁育了人類生命,她們是當(dāng)之無愧的蓋亞。她們的子宮,猶如蓋亞的“生命之瓶”,用以接納生命的種子;她們的氣血,是蓋亞的“生命泉水”,用以澆灌胎兒的成長;她們的母性,猶如蓋亞的神性,庇佑了世間所有的男女。
每一位女性的身體,都是一座人間的圣殿。
文盲趙秋云拙于言表,這個茫茫然找不到來處的生命,她來到世間的唯一目的,難道只是在吃遍千般苦頭后,勤盡繁衍天職?一胎接一胎,前后生了十胎,又夭折了七孩。她把最好的年華付與了漫長的生育之路。她老了,身體衰敗了,腦子糊涂了,卻抱著一團有年頭的家織布不肯放手。
穿過歲月風(fēng)塵,一團舊布,依舊散發(fā)出粗糙而原始的溫暖。這溫暖,換我也會迷醉而不加拒絕的。而我深信,趙秋云把它幻化為“毛毛”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其上還殘留著時光那頭孩子們的緲緲生息,這必定是一個垂垂老矣的母親才能嗅聞出來。我固執(zhí)地以為,她需要這種生息的呵護去抵達未知的彼岸。除此,她還能在時光的銀幕里抓住點什么呢?
趙秋云失去丈夫時,最大的孩子十五歲,最小的才幾歲。養(yǎng)家的艱辛難以語盡。一個寒冬,水塘里結(jié)著薄冰,欄里豬沒得吃食,打蔫枯黃的水浮蓮遠漂在塘中央。她赤腳咬牙下水,“那日正來月經(jīng),半丘塘水,通紅通紅吶”。一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她說這話時的平靜如水。她一輩子都平靜如水。沒有吃不下的苦,身體么,當(dāng)然是應(yīng)用盡用的?;疃蓟畈幌氯チ?,還護惜它做甚。風(fēng)花雪月一絲絲也到不了她的世界,一頭豬,卻是她世界里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钪?,就是意義。把孩子養(yǎng)大,就是價值。
同為女性,生老病死這個最大的哲學(xué)問題,我是經(jīng)由趙秋云啟蒙的。她天然地活著,自然地老敗,把生命的真相和底色展現(xiàn)于我,傳的是無字之經(jīng),授的是無痕之印??匆娽屽饶材崮榛?,迦葉破顏而笑。我若是迦葉,她即是我的佛祖。我一切有關(guān)生老病死的書寫,皆是源自基因傳承中神奇的心心相印,源自聽記趙秋云無言宣講的“如是我聞”。我一直相信,較之父系血脈,母系血脈顯然更溫馨更柔軟,其上有著一條“不可說”的神性鏈接。這種鏈接源自哪里呢?難道是從洞穴里的母系社會迢迢而來?
趙秋云于2004年底謝世而去。十八年來,我有無數(shù)次求助于她的禱告:生病時、迷茫時、悲傷時、不安時、恐懼時、受辱時,甚至于只是無法入眠時。她在世,她的血肉之軀是我秘密而有形的圣殿;她離世了,圣殿的意義抽象起來。我好奇的是,這個人世,流逝的光陰把多少祖輩鑄成了我們心中莊嚴(yán)的神明!
毫無疑問,趙秋云示現(xiàn)于我的生老病死,是一種棒喝。她讓我懂得,身體的莊重與心靈的尊嚴(yán),只能靠自己去呵護去爭取。在讀懂趙秋云之前,我對身體是毫不在意的,我對靈的尊重遠勝對肉的愛惜。一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其實是眾多趙秋云老人的故事。更重要的,它把從前只會凌空蕩千秋的我拉回了大地—那無異于一場新生。
辛丑年大年初一,立春又十日。我和弟妹們回到故園,徘徊在廢棄的火車站。站場凋敝,四野卻浮動著隱約的春訊。突然間,我想起趙秋云。
“外婆不知道怎么樣了,不如去看看她吧?!贝蠹引R喏。外婆是大家的蓋亞,柔弱的她,一手抱大了我們五個。
過鐵路,越村莊,經(jīng)過干涸的河流,路過曠野雜樹,在偌大的墳場盤來繞去,終于找到了外婆的墓。墓碑上印著她中年時的照片,神色凝重,頭發(fā)散垂于肩。直到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趙秋云也年輕過。
沒有任何祭品,摸摸大衣口袋,有兩個通紅的橘子。拿出來,她和從未謀面的外公一人一個。這份薄供,心意莊重,外婆能懂。
離開時,一道早春之光高高迸下來,炸裂了乍陰乍晴的天空。
真好,我是一個望得見來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