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晟，1997年生人，此前未在紙刊發(fā)表過作品。

在船上的時候，李東時常想起父親的樣子，比世上任何一人都記得清楚。他記得父親的頭發(fā)如何從頭頂中心凋零，露出光滑，記得他的肚子慢慢下墜，記得他的五十歲生日。分界點，父親的三十五歲到五十歲明亮滾燙；父親的五十歲至五十七歲像條被拽上甲板的草魚，不停拍打，直至窒息。

父親火化，埋進家族墓地，李東二十九歲，買艘拖網(wǎng)漁船，駛進長江支流短門河。漁船前后長29米，他住上面。

近破曉捕魚，清晨收網(wǎng)，騎一輛農(nóng)用三輪去趕早市，攤前立張瓦楞紙板：羅非四塊，南鯧十塊，不能議價。早市結(jié)束，收攤回船上，清理漁網(wǎng)和甲板，下午豎幾支竿，用衛(wèi)星電視看帶著雪花點的電視劇。夏天，短門河悶熱，他脫光上衣，看見電視里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武將也光著膀子，釣竿上的鈴鐺響了，他決定看完這個片段再去抓魚。

李東可能有三十一歲，獨自生活，總忘記過了幾次生日。他的船是玻璃鋼的，有太陽能充電衛(wèi)星導(dǎo)航儀，燒柴油，在這條流域上是遠近聞名的豪華大船，李東在二手碼頭看見它，落滿灰塵與鳥糞。他找到中介販子，在筆記本上寫下一個數(shù)字，撕下來，遞過去。

“13W。”李東這么寫。

中介搖頭，用李東的筆在“13W”的后面寫了個“×2”。

李東用力劃掉“×2”，在“13W”后面補了個“+5K”。

之后，他們不停劃掉對方寫下的數(shù)字，直到這張紙最后一個角落被中介的數(shù)字填上—22W。李東接過紙，對著陽光，仔細搜尋每個角落也沒再發(fā)現(xiàn)一個能落筆的地方。他嘆氣，妥協(xié)。

買下它，花掉父親留給他的全部遺產(chǎn)，剛好二十二萬元整。成為漁民是件艱難的事，他聰明，記憶力好，但仍無法預(yù)估下一條咬鉤的會是鲇魚還是黑魚。魚很倔強，很狡猾，兩條品種、大小、年齡完全相同的魚也能游出完全不同的軌跡。他在船側(cè)用黑色丙乙烯顏料寫下船名—天有天理，人有人理，魚有魚理。瘦金體。最開始，他熱衷于統(tǒng)計每種魚的習(xí)性，比如黑魚兇猛，鲇魚喜歡鉆洞，鯉魚游得淺。他列出一個表格，統(tǒng)計出每片區(qū)域都有哪幾種魚，都在什么時間段最為活躍。這張表格很快變成一本冊子，后來變得更厚，李東不得不在側(cè)邊用各種顏色的馬克筆涂上標(biāo)記來充當(dāng)目錄，像是小學(xué)時學(xué)校發(fā)的新華字典。

一個夜晚，他聽到窗外接連不斷的水聲，起身，走上甲板，看見數(shù)以萬計的魚從船舷左側(cè)躍出，落入船舷右側(cè)，組成一條魚彩虹。這里面有狗魚，有草魚，有金鯧魚，有中華鱘，有黃花魚，有梭邊魚。這條彩虹持續(xù)了半個鐘頭，期間沒有一只魚掉下來。李東呆站在甲板上看完整場，驚愕到一句話也說不出。次日凌晨，他從早市回來后沒急著上船，找到一片高大的梧桐木林，找到其中最高的那株，把自己手寫的那本魚類筆記埋進樹旁的土里。半年后，他讀到赫拉克利特的變化哲學(xué)，看到那句“一切皆流，無物常駐”時，腦海里回蕩的全是那一晚的事情發(fā)生時自己所感到的驚奇。

每立冬，短門河會結(jié)冰。李東在這天總會早醒，下床就能看見船扉玻璃窗上結(jié)滿冰花，推開窗，往外看，整條短門河連成一整塊冰面，“三理號”卡在冰面與河流之間，紋絲不動。他啟動發(fā)動機，轟鳴聲和柴油氣味一同震動起來，冰面隨之破裂，由近到遠，由慢到快，最終延伸至遠方李東看不見的霧里，如同雨夜閃電。父親曾經(jīng)跟他講過一個有關(guān)冰面的故事，每次醉酒后都會講。父親二十三歲時，在黑龍江省呼瑪縣當(dāng)兵，離俄羅斯只有一條河的距離。冬天，河面結(jié)冰，冰面上插著三面旗子，一面標(biāo)識中國領(lǐng)土，一面標(biāo)識俄羅斯領(lǐng)土，最中間的旗子是警告，無論哪方超過中間旗子都會被視為偷渡。那年的新年前夕，父親值班守夜，突然聽到冰面碎裂的聲音，他走下塔樓，看見冰面上裂出一條筆直的線，并不深，只在面上。他跟著這條線，一直走到中國的旗子處。線繼續(xù)前進，進入俄羅斯境內(nèi)，腳步聲從對面響起，他抬起頭，看見俄羅斯旗子處也站了個士兵，金發(fā)，和他一般年紀(jì)。

他們對視一刻鐘。

俄羅斯士兵從口袋里掏出什么，從冰面上滑過來，父親接過，看見是一把小刀，鹿角柄，花紋繁雜。他摸遍全身，最后在背包里找到一瓶還未開封的高粱酒。他滑過去，俄羅斯士兵從冰面上接過，揣進懷里，雙方各自轉(zhuǎn)身，回到屬于自己的塔樓。這柄小刀后來被父親送給當(dāng)時暗戀著的一位阿姨，三十年后，在父親確診淋巴癌之后，那位阿姨坐火車跨越了兩千公里來北京看望他。

李東從未經(jīng)歷過這樣的友誼，不論前者還是后者。他自從四歲時被父親從育兒院領(lǐng)走，人生中一共三次感受到情感沖擊。第一次是小學(xué)，四年級。他和隔壁班的林峰踢了一場球賽，賽后林峰遞給他一瓶水，夸贊他的球技，之后他們每周三次在綠茵場上相約。五年級時，他放學(xué)回家，在公交站臺遇見林峰，林峰被人群簇擁，拿著一袋零食，正大聲講一個笑話。李東走過去，把手搭上林峰肩膀，林峰回頭看見是他，急忙縮回身子，遠離李東，同時叫出聲：

“啞巴來了！”

立冬過后，短門河絕不結(jié)冰，每年皆如此。

天氣越冷，魚鉆得越深，李東用更長的魚線和更粗的釣竿來對付它們。他的衛(wèi)星電視開始經(jīng)常丟失信號，為此他去廢品站收了十二斤舊書，其中一半以上都是殘本，枯黃，滿身蟲蛀，他用兩根鞋帶把它們綁住，拎回船上。其中有一本失去了封面和目錄的詩集，他翻開其中一篇，對著河面大聲朗讀：

當(dāng)鮭魚被脈動的清晨喚醒

他遠遠聽到斯卡吉特河下游夜鷺的叫聲

灰色的天空在變成白色的漩渦

用一個被距離祝福的詞來呼喚冬天

大雪，李東買來一床羽絨被，白鴨絨，賣場一樓的促銷員是個年輕女生，眼神明亮。一千六百塊的標(biāo)價粘在底座上，他沒講價。他還買了一個小太陽，用柴油發(fā)電機補電，最開始啟動的時候沒掌控好功率，烤糊了艙門。冬季剩下的日子里，他總在取暖器正前擺兩個紅薯。越近春節(jié)，上鉤的魚越少，大寒過后一天，沒一條魚釣上來，但所有的餌都被吃光了。之后整整一周。李東用多樣的魚餌來嘗試，蚯蚓、飼料面團、麥蟲、面包蟲、小泥鰍和青蛙，都被席卷一空，無跡可尋。李東斷定，是一只極其狡猾的大魚成為了他的對手。

換更鋒利的鉤，頻繁下餌，熬夜兩天得出難以置信的結(jié)論：這條大魚和他有著相同的睡眠周期，懂得跟著“三理號”移動，會挑選食物，在魚餌充足時優(yōu)先吃掉最富營養(yǎng)的蝦與螃蟹。

傍晚，李東帶著筆記本去河邊的燒烤攤。冬天，烤肉換成了自助魚火鍋，當(dāng)?shù)厝撕芏?，喝啤酒，用辣椒和蒜泥蘸涮熟的梭邊魚肉。他請老漁民們喝啤酒，然后把筆記本上記下的這條狡猾大魚的作為遞給這些人，一個缺了門牙的漁民說是黑魚，另一個剃了光頭的漁民打斷他說黑魚兇猛，吃東西急，不可能不掛鉤，一個胡須花白的老頭吐出一個鍋蓋大小的煙圈，說：

“是鲇魚，鲇魚狡猾，胃口大，貪得無厭。有些老道行的鲇魚能用嘴吸走魚鉤上的餌，隔著半米多遠?！?/p>

其他漁民都看向老漁民，沒人提出異議。李東在筆記本上記下—鲇魚。他點頭道謝，裝好筆記本，裹上外套離開排檔。他沿著河岸走回船上，冬夜，萬籟俱寂，沒有蛙鳴蟲叫。行至一半，身后腳步聲急促襲來，他回頭，看見剛才酒館里的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正向自己跑來。年輕人跑到李東面前，俯下身子，扶住膝蓋大口呼吸，抬頭，兩頰緋紅，他說李東遇到的不是鲇魚，是另外一種魚。年輕人自我介紹是旁邊大學(xué)海洋學(xué)專業(yè)的博士生，來短門河邊做課題研究。剛才在燒烤攤看完李東的筆記，他有了一個更明確的答案，也愿意告訴李東抓住這個答案的辦法。

“你吊幾個罐子下去，一定得是小口大肚子的，大罐子小罐子都試一下?！?/p>

年輕人最后補充，這個答案絕對會讓李東驚訝，因為連他本人也覺得這種魚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短門河。

回到“三理號”，李東翻找罐子。

陶瓷是柔美的，古典莊重；玻璃瓶是華麗的，生命即是透過棱鏡的光；塑料樹脂等合成材料做成的容器總給他一種前衛(wèi)的陌生感。這是李東青春期時的游戲。每節(jié)體育課，他坐在操場邊的塑膠草地上，為籃球架下的水瓶賦予個性，然后幻想與它們能發(fā)生的故事，他記著每一個罐子。這種憂郁一直延續(xù)著，直到今天，李東還是會撿起路邊被遺棄的容器，洗干凈，擺上窗臺，在最后一滴水珠被太陽蒸發(fā)后將其收進船艙。倉庫里，李東找到五個罐子，如年輕人所要求的那樣有大有小，他把魚線系在壺柄、瓶頸、收納桶側(cè)的小孔、飯盒搭扣以及花瓶的兩個把手上。每個容器里扔進兩只小蝦，順著釣線墜進河水里。

李東第二次感受到情感沖擊是在高考結(jié)束后的暑假。他給暗戀了三年的女同學(xué)發(fā)信息，邀請她出來看電影，她回復(fù)沒問題，還帶了一個可愛的倉鼠表情。李東一夜沒睡，輾轉(zhuǎn)反側(cè)，市鎮(zhèn)的六月如同屜籠，天空是霧氣，大地是恍惚，他一晚上沖了七次涼，早晨九點的鬧鐘一過，準(zhǔn)時起床準(zhǔn)備赴約。女生打扮用心，黑色長裙，化淡妝，燙發(fā)棒卷過發(fā)尾垂在鎖骨前。他們在電影院所在商圈的門邊見面，李東端著兩杯檸檬水，冰塊讓塑料杯壁變得潮濕。

女生選了一部戰(zhàn)爭片，位置在最后一排的中間，李東沒戴眼鏡，兩百度的近視讓他面前的幕布像被蒙上一層保鮮膜。他把目光收回到女生臉頰上，女生偶爾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四次眼神交會，女生終于開口：

“干嗎一直看我？”

這一秒，李東終于相信自己的青春是實打?qū)嵃l(fā)生過的?？赐觌娪?，他們?nèi)チ艘患易灾蛷d，去兒童公園玩碰碰車和做沙畫。黃昏后，李東送女生上輕軌。女生在輕軌站前停步，望著李東，李東也望向她。雙方注視了半刻鐘，女生輕輕擺手說走啦。李東望向女生眼睛，上半部明亮下半部卻衰落下來，他一言不發(fā)，緩緩點頭。之后他們再沒相見。

在黑暗中，他的家在回蕩的水聲中棲息

白花蓋滿柳枝，柴堆和小路

欲望讓他回到漁鎮(zhèn)的小屋

攪動他早晨的咖啡，和筆刷搏斗

李東坐在甲板上，對著江面上清晰的倒影接著讀之前那篇詩，剛讀完一段，墜有水壺的魚竿鈴鐺響了。緩慢收線，咬鉤的魚使著一股奇怪的力，不像掙扎，更似舞蹈。閉上眼睛，感到魚線水面下那半截被一只輕柔的手拽著，婀娜搖擺。僵持半個鐘頭，水壺被拽上甲板，掀開壺蓋，翻轉(zhuǎn)，沒魚掉出來，李東磕碰壺體三次，一只鮮紅色的巨大章魚從銅水壺中緩緩流出。章魚吸在甲板上，八條觸手?jǐn)傞_在甲板上，擺成花朵，腦袋是中間花蕊。章魚閉著眼睛，身體按照一定的規(guī)律起伏，觸手吸住不動。

章魚是意料之外的答案，如年輕人所說，章魚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短門河內(nèi)，它不能離開咸水。李東在“三理號”船艙內(nèi)掛著一張中國地圖，他清楚記得每一條通海的河流，短門河不在此類。

章魚沒醒，李東從后艙抱來一個漆桶，扣住它，用舊書壓住桶頂。下船，又再次上船，掏出芬蘭刀給桶壁開了兩條口子。他騎三輪摩托去海鮮市場，用馬克筆寫著的紙條詢問各個攤販—怎么養(yǎng)章魚？沒人回答，他轉(zhuǎn)一圈，看見各類河魚與貝殼類碼在碎冰堆成的山上，整個族群比它們生前更密集。他買海鹽和竹炭回去，先用竹炭過濾湖水，然后按照十五斤水一斤鹽的配比調(diào)配海水。翻開水桶，章魚已經(jīng)縮成一團，皮膚泛白，李東伸手過去觸碰章魚，章魚就輕輕纏上來，纏住李東整個小臂。李東用另一只手托住章魚，把章魚帶進他調(diào)配的海水里。

章魚隨著他的手臂沉進水里，如一團柳絮散開。

李東把新調(diào)配好的海水再次倒給章魚，水流曲成薄幕，透過這層濾紙，他看見章魚睜開了眼睛。這雙眼睛極似人眼，但更加圓，有眼白和瞳仁，瞳仁是深藍色，有稠密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清澈，陽光透過薄幕為它鍍色，它的明亮勝于每日下午一時波光粼粼的河面。李東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睛。

李東放下倒海水的桶，決定返回大海。

規(guī)劃路線，先從短門河往北開五十五公里進入長江，之后就一直沿著江開，途經(jīng)南京、鎮(zhèn)江、南通，最后從崇明島進入東海，全長約一千四百公里，預(yù)估行駛七天。李東加滿油箱，換新的雨棚、鹽和海水，干糧魚餌都提前囤足，他為章魚買來一個巨大的玻璃箱，焊接支架，卡在船頭。

一切準(zhǔn)備就緒，“三理號”在次日出航。大晴天，漣漪從短門河連向長江，李東帶著章魚從冬天駛向秋天。

第一位乘客在下石鐘山登船，李東停在江中，往船兩側(cè)撒了餌，試圖釣上些鯽魚來給章魚當(dāng)食物，一只灰雁突然飛下來，落在船頂，一動不動。落日，李東發(fā)動發(fā)動機供電煮飯，灰雁輕輕跳下，站在章魚旁邊，依然如同雕塑般佇立，李東走過去，它開口，聲音有韻律和磁性：

緩緩地移向

李東詫異，緊接著，他向灰雁提出一些諸如你是誰，你怎么會說話這一類的問題，沒得到回答。過半刻鐘，灰雁橙黃色的喙再次張開，音調(diào)不變：

緩緩地移向

李東不再提問，而是在筆記本上記下這個短句。之后，灰雁就棲息在“三理號”的船頂上。第二位乘客在三洲村爬上船舷，一只水獺，它帶來的語句是“這段舞蹈”。李東用舊毯子為它在船檐下做了個窩。第三位乘客從永和洲跟上他們，一只江豚，躍出水面時大聲朗讀：

春天

過了幾天，它躍出水面時讀出另一個詞語：

他看到那光線

之后江豚和“三理號”始終形影不離，直至到達東海。

第四位，小灰熊，帶來“把這種運動化成藝術(shù)”，李東在倉庫里替它找到一塊地方。

第五位，花枝鼠，帶來“他看著”，李東的上衣口袋。

第六位，黑猩猩，帶來“窗外落下的雪花”，李東在自己的床旁擺上一張小床。

第七位和第八位，兩只兔猻，一只瘦一只胖，帶來“沉入”和“肝腸中的風(fēng)景”，它們居無定所，喜歡到處串門。

此時，李東的旅程已經(jīng)過半。“三理號”到達南京的時候，第九位旅客走上甲板，一條拉布拉多，它沖著李東搖尾巴，然后說：

發(fā)出小小的號令

拉布拉多住在桌子下面，離電暖風(fēng)很近，總把自己蜷成一團。

第十位，蜂鳥，帶來“如果不能完成”，它的巢在窗戶旁邊。

第十一位，蜻蜓，帶來“對他的夢境”，它總停在桌子上。

第十二位，變色樹蜥，帶來“于是他決心”，它趴在甲板最前方，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之后再無乘客上船。

李東帶著動物們向東駛?cè)?，天氣變暖，空氣中充滿水汽。第六日清晨，到達上海地界的一個港口時起了濃霧，“三理號”駛進停泊著的數(shù)百艘上萬噸的巨輪之間，只能看見輪廓。李東起初被這些輪廓嚇到，心臟跳動很快，緊接著船上的動物們開始讀出詞句，他又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從左心房發(fā)芽，最后從喉舌破土而出：

他將繼續(xù)生活在豺狼的利齒之間

自言自語之后，他冷靜下來，離終點只剩一天路程，“三理號”正在走向一個傳奇。

李東能記住福利院墻壁的每一處污漬，能記住兩年時間鐘表共響了多少下，能記住自己兩個月內(nèi)任何一頓飯菜，能記住每一個到訪者。李東能記住父親住的那棟樓每一戶的春聯(lián)內(nèi)容，能記住父親一共打了自己多少下，這個數(shù)字在李東升上大學(xué)后再沒增長。他能背出圓周率小數(shù)點后兩千三百位，不會背錯。李東能記住林峰一共射了幾次門，進了幾個球，也能記住曾經(jīng)暗戀過的女生一共穿了多少套衣服來學(xué)校。李東能記住自己自從發(fā)育以來一共自慰過多少次。

因此，父親的變化在他眼中很明顯。大學(xué)之后，曾經(jīng)固執(zhí)暴躁的父親變得溫和且耐心。父親開車一千二百公里來到李東的學(xué)?？此?，兩人沿著渭河散步，父親說這里比東北要熱鬧，多交點朋友。之后他們找了家燒烤店，點烤魚，兩人都被辣出滿頭汗。后來李東搬離宿舍，在學(xué)校后門的安置房內(nèi)租房子住。父親打來電話，問他想不想出去玩一圈，四處逛逛，可以辦休學(xué)。那時父親總對他說家里有錢，想干什么就跟爸說。

李東畢業(yè)半年后，接到父親電話說確診了淋巴癌，七年后父親去世，治療幾乎花光他們二人所有積蓄。在彌留之際，父親總在回憶，他問李東記不記得小學(xué)五年級時你跟別的小孩打架。李東搖頭。父親說那時候我扇了你三巴掌，因為那個小孩是我朋友的兒子。李東搖頭，在筆記本上寫下不記得了。父親說：“這是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p>

之后，又有至少三十個這樣的記憶從李東父親嘴里出現(xiàn)，同樣以這輩子最后悔的事結(jié)尾，李東總是寫下不記得了。

父親下葬后，李東回到已經(jīng)抵押的房子，突然感到眩暈。他跪在地上，大口吸氣，然后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恍惚。站起身子，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來，他緊閉每扇窗戶，坐回沙發(fā)，仍是刺骨般寒冷。他抬起頭，看見父親的遺像擺在桌子上。這一秒，他的強記憶力開始如洪泄般喪失，很快，什么都變得模糊起來，只有父親的事情依然牢靠粘在深處。

賣掉房子，李東開始學(xué)習(xí)說話，三個月時間就已熟練，但仍無法和他人交流。

“三理號”路過外灘，觀景步道一個上了年紀(jì)的攝影師正把一臺大畫幅相機對準(zhǔn)兩個穿禮服的新人；一個穿卡其色風(fēng)衣的婦人牽著一只吉娃娃在走；三個初中生剛放學(xué)，拎著足球有說有笑地走著；兩個和李東年紀(jì)相仿的男子靠著圍欄抽煙，煙絲被風(fēng)牽出長線，其中身材高大的那位和李東的目光相撞，李東躲進船艙。日落，燈亮起來，路過東方明珠的時候，李東一直盯著塔頂上的霓虹。很快黑夜來臨。

“三理號”駛出吳淞口，河流的顏色變淡，海風(fēng)清晰可聞。李東看見不遠處燈塔的閃光，知道東海就在眼前。

他開始告別乘客，在港口放下小灰熊、黑猩猩、花枝鼠、拉布拉多、變色樹蜥與兩只兔猻，在島嶼送走蜂鳥、蜻蜓、水獺和灰雁，江豚也停在了入?？谂c李東告別。李東開足馬力，帶著章魚駛向公海，期間，他掏出筆記本，大聲朗讀動物們帶來的詩：

他看著窗外落下的雪花

沉入肝腸中的風(fēng)景

對他的夢境發(fā)出小小的號令

他看到那光線緩緩地移向春天

于是他決心把這種運動化成藝術(shù)

如果不能完成這段舞蹈

他將繼續(xù)生活在豺狼的利齒之間

“三理號”經(jīng)過留下的波紋吸引了大量水母，這條發(fā)著光的通路從崇明島不斷延長，跟著“三理號”進入公海，停在領(lǐng)海邊緣。李東脫光所有衣服，赤腳走向船頭，探身進玻璃缸內(nèi)抱出章魚。章魚纏繞住他的身體，李東在甲板邊坐下，此刻的海洋平靜、深邃，他和章魚的倒影就映在眼前，輕輕搖晃。他轉(zhuǎn)頭，看見自己這艘破舊漁船上斑駁的綠漆，船頂架設(shè)的天線。轉(zhuǎn)回目光，站起身，李東的面前隱約能看見海平線，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剩下。

從傍晚到深夜，李東抱著章魚站起身又坐下共三十一次，最后，他輕輕把抱著章魚的手伸進海水里。章魚散開，浮在水面上盯著李東看了三四分鐘，然后就進海水里，消失蹤影。

近日出的時候，李東從“三理號”舷板上一躍而下，跳進海里。他光著屁股往崇明島方向游去，游到一半的時候太陽從身后升起。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三理號”被日光鍍滿金輝，在海面上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