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芳
我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天,父親牽來一頭驢,一身灰色的毛發(fā),只有從鼻子上頭不遠處往下是白色的。驢的樣子顯得很年輕,父親說,看牙口已是四歲的年齡。四歲的驢相當于二十七八歲渾身是勁兒的大小伙子。那驢有勁兒倒是真的。驢進家后,除了必須是人干的活兒,大部分的活兒,驢都是參與者,有時是主角,有時是配角。比如,犁個旱田,拉個板車,推個石磨等,主要依靠驢的力氣。每次干完活兒,父親都會看著驢用餐,還不時地用短掃帚在驢的身上撓來撓去,驢似乎不太理會父親的動作,但能看得出驢吃草的勁頭更歡了。后來父親告訴我,他那是在給驢撓癢癢,特別是在驢吃草時,撓一撓不僅能讓驢舒服,還能增加食欲,再上套干活兒有力氣。其實,這是父親對驢的一種呵護。
父親對驢的使用還是有路數(shù)的,啥活兒需要讓驢出場,就毫不猶豫地把夾板套上牽來現(xiàn)場,哪些活兒是人能應(yīng)付的就讓驢歇著。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小時候曾跟隨祖父養(yǎng)過驢,積累了一些經(jīng)驗。經(jīng)驗使然,家中那頭驢勞逸結(jié)合,有張有弛。
后來發(fā)現(xiàn),被驢從繁重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的好像只有父親。母親不僅沒被解放,反而還增加了勞作量,每天除了照顧一家人的吃喝,還要照顧兩頭豬,外加給那頭驢燒熱水拌料子。我喜憂參半,喜的是再也不用圍著石磨轉(zhuǎn)悠了,推磨磨煎餅糊的職責被那頭驢承包了,但我需放學后薅豬草,還要順便給那頭驢帶點兒吃的。所以,對那頭灰毛驢的感情,我一直是不冷不熱的,不像父親那樣,夜間只要聽到驢叫喚就“嗖”地起床,直奔驢棚。
不知是父親調(diào)教的結(jié)果,還是那頭驢的本性溫順,自來我家后,沒見那頭驢倔強過。有一次,我故意戲弄它,想騎在它的身上,沒想到,它竟然一動不動地任我抓緊它脖子上的鬃毛騎了上去。我懷疑父親把它馴得獸性退化了。但父親說:“你沒見過它生氣的樣子?!睋?jù)父親講述,有一次,帶它去給人家拉建房的泥磚,行進到一個村莊,見一條惡狗撲來,其他的驢都在慌得亂竄,唯有它昂著頭繼續(xù)趕路,面對惡狗,它噴著鼻氣,晃著腦袋,前蹄蹬得地面沙沙作響,塵土飛揚,那狗見它毫不畏懼的樣子,灰溜溜地夾著尾巴原路撤回了。
后來遇到一件有趣的事,莊上竟有人向我們家借驢來了。借驢在莊上是破天荒的事,但父親竟然把驢從棚中牽出,套上了行頭,讓來人牽走了。借驢的是異姓表叔,和我們家私交不錯,他借驢是去拉耩子播種大麥。啥事兒一旦開了頭,就會有許多的下次。有一次,我下晚自習回家,見驢棚是空的,母親告訴我,驢被我的三叔牽去打豆子了。我去看時,只見三叔場上點著一盞汽燈,那頭驢正圍著場上的豆秸來回轉(zhuǎn)。
借驢用的人家也很講究,家中經(jīng)常有人送來雞蛋或青菜,甚至還有人拎來了煙酒,但后來都被父親退了回去。父親說,驢用完了,喂點草和水就行了。父親的樂善贏得了莊人的尊重,我們也在享受著那頭驢給我們家?guī)淼娜司壓唾澴u。
有一天,天下著小雨,我在自己的私密空間看某年獲獎的小說集。父親突然進來,讓我?guī)蛡€忙。原來,有個路人拉著載貨板車,在南面路崗前停住了,因為坡度高再加上路滑,車子就是上不了坡。情急之下,那路人找到了附近的我們。我和父親牽著驢,在幾聲吆喝聲中,驢腿跪地再起來,反復(fù)幾次,車子終于上了正路。那路人感激萬分,硬要塞給父親兩包煙,父親委婉謝絕了。但第二天,驢腿有點兒瘸了,母親開始抱怨起來。父親憑經(jīng)驗說,驢腿沒啥大礙,真如父親預(yù)料,一周后,驢腿恢復(fù)了正常。
又是一年秋收秋種結(jié)束后,一天清晨,父親發(fā)現(xiàn)那頭驢不見了。父親先是圍著莊前后尋找,誰家借驢不會不打招呼。找了一天,未見驢的影子,母親開始害怕了,父親也開始著急起來。三天了,那頭驢還是杳無音信。就在我們幾乎絕望時,那頭驢被人送回來了,那個人就是不久前驢曾為他拉過陡坡的路人。
我們一家人表達了感激,那路人只是笑著說:“是俺莊上人收留的,我見它白嘴唇,很像你家的,怕你們著急,就趕忙送來了。上次回家后總想著怎么感謝你們,沒想到是你家的驢給了我機會?!?/p>
父親和那路人相擁笑在了一起,久久不能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