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美林
傍晚臨近,一場雨落在干旱的大地上。
雨,沒有顯示粗暴的個性,沒有體現(xiàn)乖戾的性情,均衡著控制尺度,落在被無數(shù)人追尋了千百年根脈所在的土地上,仿佛迎來難得的滿足。土地,一層一層被雨熄滅了滾滾濃塵,一絲一絲消磨著僅存的熱氣,一股涼涼的氣息彌漫開來,天地間調換了另一種溫度。
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飽含韌度的濕潤滋味,沁入了新季度的味道。
這是南方的季候,一切只是預演。夜,在即將來臨之際,如一個入戲的演員,需要把前奏變得緩慢悠長。
雨點落在這片沉涸的土地,與落在另外的平原與雨林、山川與草地是截然不同的。寂靜的土地,經(jīng)歷著干涸、經(jīng)歷著期冀,在這段難熬的時光里,曾經(jīng)顯示它有過的軟弱,經(jīng)歷過一陣別樣的渴求,漸漸間,有了歇息,有了回憶的況味。
因為平凡,隱藏在南方某一個無名小鎮(zhèn),鮮有人去注意到它,不管風雨,不管風月,只因為它是心里的某一個支點,某一處情感的經(jīng)緯,當某個機遇不經(jīng)意相逢時,才在這個時刻被人記起。
雨紛紛揚揚,雨簾蓋壓住周圍一切,雨中有了人影晃動的綽約。站在雨簾外想:每一個穿過雨意淋漓的人,一定是懷著某種匆切的心情。他或是出發(fā),追趕遠方的目標,或是在外風塵仆仆地歸來,躊躇的腳步里望見遠處燈火依舊的路口。不管是出發(fā)還是歸來,總是期望穿越雨的世界,雨客的心里總能纏繞一陣溫熱的祥云,驅趕著一片濕冷。
雨,暫時停歇了。蒼穹輕輕調換了顏色,舒展了氣氛,暗黑前的一切,眼前的世界暫時變得格外地遼闊。換一個角度,世界變得自由。
接下來,是無邊的夜。夜的腳步姍姍來遲,這是氣場,是深度。在黑暗列兵的掩護下,在華燈的反照下,顯得蠢蠢欲動又格外節(jié)制。
這些畫面是記憶世界里的重點畫像。記得孩童時,喜歡一個人站在寂靜的雨夜,仰望漫天迷雨,幻想寒冷的氣流從遙遠的西伯利亞翻山越嶺,像一張無邊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中間穿越過多少遼闊的疆土,牽引過多少好奇的眼眸,又將經(jīng)歷多少漫長的遠方,影響更多的區(qū)域?
空間,在時間的回溯里變成思維的念頭。隨之,意象隨著那道看不見的脈絡不斷伸延,遙想一個人飄泊在外,或是天涯奔波,又若是遠方獨客,在寂靜時遙望故鄉(xiāng),意念成了無法下定義的概念。這是沒有邏輯的,是一個人心底規(guī)律的自我溯源,是最寧靜的牽掛,是詩意的思念。
透過清晰的玻璃,雨點初時幾點幾點打在窗上。在風的邀扶下,力度變大了,一小撥一小撥而來,有點兒飄浮和肆意。光、影、雨成了主角,窗外成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雨,沒有落下節(jié)奏,沒有均衡分量,有的旁若無人地落在路旁梧桐樹葉上。梧桐葉并不抵抗,這種異域移種而來的物種,見證太多的物質誘惑,經(jīng)歷過太多銅臭的實在,一切在它心上顯得尋常而庸俗。
白天是屬于忙碌的世界,夜晚則是安靜的天地。擺脫了一天辛累的勞作,心跟身體一同游浮于緊張的職場中,隨著姍姍來遲的夜晚,倍感親切而珍貴。夜晚,能容許白天的張狂,能放逐急劇的怒意,能沉淀所有的洞機,它是一天最好的收納盒,明天朝陽初升時,重新打開魔盒,一切悄悄恢復原來模樣,輕輕放飛。
雨夜屬于沉思。愜意的南方,夜暮的鄉(xiāng)下,可以想象羈絆在歸途的路人,在生活的名義下勞累奔波,每一場出發(fā),每一個雨夜,總有多少難熬的故事在旅途中發(fā)生。曾經(jīng)多少次,起初是雨澆灌了旅人的心情,使他停頓了,思索了,換一個新角度,以另一種方式完成一件功德事?;蛟S,出發(fā)的人在雨中體會另一種狀態(tài),以細密、柔膩和順滑的態(tài)度,重新審視手上心中的任務,突然心潮如蓮花盛開,圓滿地以平和的方式得以巧妙完成。誠如日夜反復替代和轉換,在一個同心圓的規(guī)場里,凡事的另一面是輪回的規(guī)律,周而復轉否極泰來。
凡事,多從另一個維度試想。為什么人每天穿梭于水泥板房下受到約束,為什么每天面對冷眼與熱諷?活著,一個簡約而沉重的主題,簡單粗暴地概括了生存的壓力。什么原因讓生活從此處于緊張和游離的狀態(tài)?執(zhí)著。現(xiàn)代人的無奈,讓心靈總是空蕩蕩的,思維總是輕飄飄的。很多時候,總想撐一把雨傘,遠離水泥鋼筋,遠離車馬喧囂,避開電閃雷鳴,站在空無一人的大路旁,仰望著蒼穹,沐浴著雨意,享受片刻的天地同鳴。
那就來吧。移動腳步,遠離人煙喧囂的鬧區(qū),站在天地間最空曠的土地上,身影成了世界的中心。一把象征江南的油墨雨傘,輕輕甩動,滑落的雨點向四周甩開,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尋春,是悲秋?經(jīng)臨時間的長河,一次體驗雨中淋漓的況味。每一則鄉(xiāng)愁,每一則往事,有了更徹底的感懷,有了更覺醒的升華??諢o一人的地方,是與自己靈魂對話的最好時刻。出生、成長、成熟……都沒能逃過某種命運的遙控。為人、待事和融入社會的每個細節(jié),都充滿著機緣的連貫與奧妙的收納。
從這個方面想,便有些釋然了。
不管是南方與北方,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一個夢。地域的靈氣決定著性情的觸角,生存的意象早就藏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尋根意識。一方水土滋潤一方人,就是最為樸素的詮釋。
后來,慢慢地懂得了,所謂“水土”,背后都帶著地域的夢,心里藏著一個永恒的夢。一個永遠羈絆著地域的意象在毫無征兆下深深植根、發(fā)酵和擴張的夢。這是沃土,哺育著一棵棵樹,乃至參天大樹,根下看不見的地方,永遠地吸吮著一股與基因一脈相承的乳汁。從意象看,南方不再是夢,南方是一個積累愛與欲的歸宿,在生而大的地域里,占據(jù)一個永遠繞不過去的心靈故鄉(xiāng)。
有了這層感知,雨就變得不再悵惘了,不再糾纏著。一個人站在雨簾的中央,是怎樣一種詩意,怎樣一種寄托,每一個人感受不盡相同。周圍的一切不止是眼里看到的一切,還有更廣更深的可感空間。鄉(xiāng)愁的小宇宙如上映的影像,一幕一幕回放,在心緒的某一個角落,在思維的無限空間里不斷擴展,向四維延伸,傳遞著某一種感觸力,借助這種絲絲縷縷的力量,企圖啟發(fā)和尋找心靈安放的鄉(xiāng)愁。
透過浮起薄霧的玻璃窗,此刻,收納起自由的心緒,逃進小樓,把頭埋在臺燈下,翻開書。
“沙沙沙”是窗外依舊的雨聲,也是書本的聲音。
詩人說,世界有三大不朽:風聲、雨聲和無涯的寂寞??赡?,這是詩人對世界的終極感悟,詩意地闡述著人生的密碼和心靈的維度。